葡萄女孩
人一生所經(jīng)歷的事,何止千萬,有的刻骨銘心,有的早已忘卻,而有的卻深埋心底,像一粒裹著硬殼的蓮子,等待某種特定的濕度、溫度和時間,等待某個突發(fā)事件或誘因,等待某些不可預知的偶然和意外……那些記憶,便會莫明其妙、突如其來地覺醒、萌發(fā)和生長,千年的古蓮也就令人心跳地重現(xiàn)天日——這是件很奇異的事情。
近日無事,重翻唐詩,讀李白的樂府《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那個叫坪陽的偏僻小鄉(xiāng)村,想起了葡萄女孩——她現(xiàn)在在哪呢?幸福嗎?也應該為人妻、為人母了吧?!我的“竹馬”可不是電影里的那種竹竿,而是帶著新鮮枝葉的竹枝,跨在上面,拖在地上,跑起來身后黃塵滾滾,猶如千軍萬馬,既威風,又熱鬧。葡萄女孩就遠遠地站在那里,矜持地望著,對我淡淡地笑著……
坪陽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這個地方是有的,不過很遠很遠罷了。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一個奇怪而略有點神秘的地方。從地理位置上講,坪陽屬于湖南省懷化市通道縣轄。懷化本就地處湘西,位于湘、黔、桂三省的交界,是個地廣人稀的地方。通道縣偏居于懷化的南端,而坪陽更是通道縣的“南腳”,與廣西龍勝縣毗鄰。從地圖上看,坪陽就像從懷化偌大一塊地方擠下來的一滴水,所以是個僻遠又僻遠的地方。
據(jù)說太平天國石達開率部從通道的地面上幾進幾出,但是不是從坪陽這個地方過,卻沒有人知道。一則因為這地方窮,沒有搜刮的余地;二則這地方的人本分,沒有什么野心,不奢望出外闖蕩,混出個人模狗樣,光宗耀祖。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沒有人念念不忘,事情記多了總會占腦子的空間太多,讓人莫名地煩躁。
因為父親和母親都是湖南人,雖然我長大后因工作和生活的原因,走南闖北,四處漂泊,卻對湖南總是有一種割舍不下的依戀。我常想,人們?yōu)槭裁纯偰敲搓P(guān)注自己的籍貫或出生地呢?一個人一旦成熟,有了自我意識,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自問: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是哲學上都難以回答的問題。因為沒法給予定論,只有退而求其次,記住籍貫,至少可以知道祖先從何地發(fā)源而來;記住出生地,聊以回答自己從何起步而已。到哪里去似乎無法回答,可從哪里來至少留下一條可以探求的線索——這是人無可奈何的權(quán)宜之計,自我安慰和欺騙性的一種省略性回答。也只有如此,人才不至于一下子就陷入“不可知”的泥塘和恐懼,不至于過于的悲觀。
因為是湖南人的緣故,所以想當然地以為坪陽既屬湘地,自然離不開湘、資、沅、澧四大水系。又素喜沈從文,而他筆下的湘西,不管是人還是故事,總是離不開水的。因了這兩方面的原因,便想當然地以為坪陽定然是在沅水的上游,沈先生也不曾去過的地方。這樣一想,便有了一點嘆息,一點遺憾,怎么竟然連他都不曾去過,卻也因此從心底生出了些欣慰,畢竟還留了一塊地方,是沒讓沈先生去過的。
工作多年以后,我突然有了一陣沖動,想認真地了解一下坪陽這個地方,就輾轉(zhuǎn)托人從雙江鎮(zhèn)找了本《通道縣志》,隨便翻翻,吃了一驚,那些“想當然”竟然都是一些錯誤。這讓我突然懷疑,我們的生活不知道還隱藏著多少自以為是的錯誤,而這些錯誤又多么可笑地左右著我們的行動和思考。
在坪陽鄉(xiāng)界北與隴城相隔,有一座山,由八座斗形山坡疊連而成,南北走向,長約2公里,最高峰僅935.6米,并不高也不起眼,名叫八斗坡。但就是這座不起眼的小山,竟然就是長江和珠江兩大水系的分水嶺。八斗坡以北的廣大地區(qū)占通道縣總面積的93.8%,屬長江流域;八斗坡以南面積僅占6.2%的,屬珠江水系。坪陽就窩藏于一隅,這僅6.2%的另類土地上。
母親為什么把我們的童年“選擇”在這個鬼地方呢?是的,我說選擇。學醫(yī)的母親是衡山人,我的外公外婆住在衡陽,母親年輕氣盛,豪情萬丈,滿腔革命思想,畢業(yè)時正趕上“上山下鄉(xiāng)”。學校有人問她想分配到哪里。母親懷著天真而單純的想法,率直地說:“哪兒離衡陽近就分哪兒唄?”可哪個地方離衡陽都不近。母親因為外公的原因?qū)儆凇昂谖孱悺?,沒有什么好地方等著她了。既然沒有離衡陽更近的地方,暗藏著一點私心母親就說:“那就找個離鐵路近點地方吧?!”當時支柳鐵路還沒興建,翻開地圖查看,幾個分配地點中,唯有坪陽似乎離鐵路最近,可以繞道廣西桂林乘火車回衡陽。母親一直有暈車的毛病,聞不得汽油味,因為這個原因使她選擇了坪陽。但進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坪陽是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
葡萄女孩是我童年的好友,是記憶中除家族成員之外,我所認識的第一個女性,是玩“過家家”時我的“老婆”,河對岸供銷社王阿姨的女兒是我們的“女兒”。我們用大鵝卵石當?shù)首?,大土塊砌灶,青石板當鍋,瓦片作碗,稻草當柴,采車前子、蕨葉、蛇苞做菜——我們“三口之家”很認真地過“日子”,很認真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玩得特別開心。
葡萄女孩叫霞,我已記不清她的姓,好像姓吳,又好像不是,已記不確切了。她父親是坪陽公社的武裝部長,那時武裝部長的權(quán)力好像很大,因為有槍。后來流行“狂犬病”,公社成立了打狗隊。她家的狗也有“狂犬”的嫌疑,再說作為一項上邊交代下來的政治任務,公社領導干部總是應該帶頭的。她父親就含淚用那手槍殺了她家那條看門狗,狗皮剝下來做了條褥子。槍可以用來殺狗,是我很小的時候明白槍的一種用處,但也僅此而已,實在不知道槍還有什么更大的用處。殺狗時,我很高興,但她卻哭了。而她卻是吃了狗肉的,我沒嘗過。她恨我在殺狗時在她面前蹦蹦跳跳過分快樂的樣子,她不讓我吃她家的狗肉,也許是為了報復我的“快樂”吧。
葡萄女孩的母親是坪陽公社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和我母親是同事,所以兩家隔得很近。她家有個菜園,菜園外圍著整齊的竹籬笆,籬笆上纏著一條葡萄藤,能結(jié)綠玉般晶瑩的葡萄。想起她家的葡萄,我禁不住要流口水,因為每到葡萄要熟還未熟時,我就伙同村里的野孩子去偷她家的生葡萄,被她家的狗咬得四處跑。她母親就說:“你別偷,你要吃,跟姨說一聲,我送你?!闭f得我滿臉通紅。葡萄熟時,我果然能跟著母親到她家去喝油茶、吃葡萄,吃得牙齒酸酸軟軟的……那是一件好愜意的事呵。
我也記不清她究竟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我不記得和她同過學,好像到了上鄉(xiāng)村小學的時候,她家就搬到縣城去了。她的相貌如今也記不清,我想那定然是嬌好的,因為她穿裙子,鄉(xiāng)村里穿裙子的小女孩太少了,所以我一直以為她很漂亮,清清凈凈地牽著她家的狗,矗立在她家籬笆園的門外……不久,她家出了件轟動全縣的事。她有個哥哥,大她好些歲,那年被征兵入伍,當了空軍飛行員。為此,在公社會場的樓上開了個在當?shù)赜惺芬詠碜盥≈氐臍g送會,桌子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糖果,有頭有臉的人都來慶賀。第二天,他便胸系大紅花,站在解放牌汽車的后備廂上,一路敲鑼打鼓送到縣城里,然后又從縣城送到遙遠的我當時思維無法觸及的地方。她哥榮光她家也榮光,她家榮光她也榮光,她榮光作為她的朋友我也榮光。此后,她家經(jīng)常有她哥哥郵寄回來的罐頭和壓縮餅干,過著鄉(xiāng)下異乎尋常的“奢侈”生活。我為“老婆”有這樣出人頭地的哥哥而狂喜,對她家過著“地主”般的生活充滿嫉妒,并暗自立志長大后也要當一名空軍飛行員。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孟母擇鄰,三易其居”是可信的,后來因她家搬到縣城,我的宏偉志向也就慢慢淡忘了去。
小學五年級時,我家也搬進了縣城。我跟著父親到縣革委會大院去拜訪她家,她父母并不熱情,便再也沒什么來往。我只記得,當時她帶我到院子里的一棵枇杷樹下玩,神秘地掏出塊東西來,用白亮亮的錫箔紙奢華地包著。她小心地掰了一小塊塞在我嘴里,我一口就吐在地上,說:“黑不啦嘰的!好苦,像藥,什么狗屁東西?”她鄙視了我一眼,萬分可惜地說:“是巧克力!我都沒舍得吃呢,專等你來……”這就是我第一次吃巧克力的經(jīng)歷。
后來,我們便再也沒見了,也沒有了絲毫的音訊。
2001年7月19日作于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