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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被看好的笨小子——童年時期的自我覺知

絕非偶然 作者:(美)埃利奧特·阿倫森 著 沈捷 譯 黃青翔 編


第1章 不被看好的笨小子——童年時期的自我覺知

無論兒時還是少年時代,我都特別靦腆。在學校我從不主動發(fā)言,若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我總是結(jié)結(jié)巴巴,面紅耳赤。相反,哥哥賈森則是明星人物,總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的賈森仿佛是籠罩在我頭頂?shù)年幱?,但我知道,就算移走這片陰影,露頭的也不過是個資質(zhì)平平、靦腆無趣的笨小子。

父母總愛向別人講述自家孩子的故事,但他們并未覺察到孩子們也在豎著耳朵聽。記得最早有關我的一個故事發(fā)生在我一歲左右。母親經(jīng)常不厭其煩地把這個故事講給朋友們聽。某個大冷天,母親放我在嬰兒車里推去公園玩?!捌渌麑殞毜哪橆a都浮現(xiàn)出健康紅潤的顏色,”她說道,“可埃利奧特卻凍得臉色蒼白,嘴唇發(fā)青。他就是這樣一個一臉病容的孩子。”每每聽到母親提及此事,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尷尬,因為我沒能像其他母親的寶寶那樣漂亮,這讓我心生歉意。

出生貧民區(qū)

1932年我出生在馬薩諸塞州切爾西。這是個貧民聚集的城市,隔著米斯蒂克河,與波士頓遙遙相望。切爾西城里布滿了垃圾場、二手衣店和儲油罐。我三歲時全家搬到鄰近的里維爾,那里也是一個貧民聚集地。由于坐落在薩福克·唐斯賽馬道和萬德蘭賽狗道之間,里維爾市里隨處可見小本錢的賭徒、賭馬人和形形色色的粗鄙之人。這里的主要產(chǎn)業(yè)就是賭博。但里維爾的優(yōu)勢在于它是一座海濱城市,擁有一個不錯的浴場和一條木板道,還有一個貨真價實的木質(zhì)過山車。我對年輕人的建議是,如果你不得不住在貧民區(qū),務必選坐落在海濱的地方。

喜劇演員山姆·萊文森(Sam Levenson)回憶他在布魯克林度過的孩提時代時,對埃德·沙利文說:“那時我們其實很窮,但我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边@句感人肺腑的話語卻與我的經(jīng)歷不符。我們貧窮過,而且完全知曉。對那段經(jīng)歷,我有著栩栩如生的記憶:沒有供暖設備的嚴冬,為了驅(qū)除寒意,我們餓著肚子早早上床,用毛毯和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沒錢修補鞋底的破洞,我只能把硬紙板塞進鞋里;沒錢買新衣,總是穿哥哥嫌小的舊衣服。我記得有一次因為拖欠房租,我們被迫半夜搬家。我還記得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和父親無力養(yǎng)家糊口這類問題,父母聲嘶力竭地爭吵。

我父親名叫哈里·阿倫森,1909年他8歲時全家從俄羅斯移居美國。13歲時他輟學了,在波士頓推著一輛手推車沿街叫賣襪子和內(nèi)衣。后來他掙到了足夠多的錢,開了一家小服裝店,改在柜臺后兜售襪子和內(nèi)衣。我母親叫多蘿西,在10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他們都出生在美國。母親的父母也是俄羅斯移民,其父本·范戈爾德是個裁縫,靠著經(jīng)營一家名叫“范戈爾德店——最棒!”的男式晚禮服出租店,逐漸躋身中產(chǎn)階級。母親的幾個弟弟靠著努力工作擺脫了貧窮,分別成為醫(yī)生、牙醫(yī)、手足病醫(yī)生和小業(yè)主。

我父母在1927年結(jié)了婚。從兩方面來考慮,母親都覺得自己下嫁了:一來,父親連小學五年級都沒念完,母親卻一向以自己的高中畢業(yè)學歷為傲;二來,父親是新移民,而母親出生在美國。不過當時母親已經(jīng)27歲了,那年頭這種年紀很難找到丈夫,況且哈里還是一位家底殷實的服裝店老板,還開著一輛新款轎車?;楹蟛痪?,父親就買下了第二家店面。那段時間他們過著富足的生活。對于從手推車叫賣起家,到擁有自己店鋪的奮斗經(jīng)歷,父親倍感自豪。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賈森出生于1929年,時值美國股市大崩盤后不久。我出生于1932年,6年后有了妹妹葆拉。

1935年經(jīng)濟大蕭條最嚴重的時候,父親的商店倒閉了,銀行沒收了我們抵押的住所,我們變成了窮光蛋。直到美國參戰(zhàn)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在貧困中掙扎。伴隨著物質(zhì)匱乏,我們也成了精神上的窮光蛋。父母對任何觀點或思潮都提不起興致,他們從不討論政治、音樂、藝術、歷史或時事。盡管母親自恃高中畢業(yè),我卻從未見她讀過一本書。家里僅有的書籍是《圣經(jīng)·舊約》(Old Testament)和一些希伯來語祈禱文。母親的主要消遣是收聽日間肥皂劇廣播,特別是《海倫·特倫特的羅曼史》(Helen Trent)、《女孩桑迪》(Our Gal Sunday)和《凡人比爾,哈特維爾鎮(zhèn)的理發(fā)師》(Just Plain Bill,Barber of Hartville)。父親的主要消遣則是賭博。不幸的是他賭癮很大,什么都賭,賭馬、賭狗、賭棒球賽,甚至還賭三分鐘內(nèi)將有多少輛轎車經(jīng)過雪莉大街和北肖爾路的拐角。

母親一直不能原諒父親讓全家淪落到一貧如洗的境地,她將之歸咎于父親好賭以及缺乏經(jīng)商才能。商店已經(jīng)賠錢了,父親還不肯解雇員工,而且依然習慣性地賒賬給好賴賬的顧客。“一旦這些家伙掙了錢,就會到別家商店購物,根本不用和你打照面!”母親斥責父親道,“況且自己家都三餐不繼,你哪有錢給員工發(fā)工資?”

自我服務的偏見

將失敗和不好的事情歸因于外部環(huán)境,將成功和好的事情歸因于自己,如個人的性格及特質(zhì)。

父親則將家境貧窮歸咎于經(jīng)濟大蕭條,他的藍領顧客們丟了飯碗,所以不得不賒賬。我10歲那年,父親曾試圖向我解釋他的觀點:“我還有別的選擇嗎?他們是我僅有的顧客。他們真的沒有錢!如果我不允許他們賒賬,我就會失去所有顧客。再說,我怎么忍心解雇那些為我工作、依賴我過活的員工?。俊备赣H認為是這些原因?qū)е滤麤]錢付租金,所以才丟了商店。我不能確定,父親到底是不是那場席卷全球的經(jīng)濟大蕭條的受害者,如果他不嗜賭,又會做生意,沒準兒就不會變得一貧如洗。

家庭由富變窮的事實令母親感到無比羞恥和難堪。經(jīng)濟大蕭條中,父親的大哥阿倫設法保住了自己的店,母親的父親本也千方百計將禮服店維持了下來,母親很納悶,為什么唯獨自己的丈夫丟了商店呢?

我不敢想象母親接受救濟時的心情,然而這是全家唯一的活路。我能理解她為何總是憂憤不已:馬薩諸塞州的冬天十分寒冷,家里卻沒錢取暖;要撫養(yǎng)三個幼小的孩子,而家里所有人都餓著肚子;偶爾有親戚來訪帶來一袋蘋果或橘子,就會令全家人興奮不已。母親不得不放下自尊,每周一次穿過小城到救濟站排隊領面包和麥片。三歲的我跟著母親一起去。我坐在嬰兒車里被母親推著去救濟站,回來時就跟她一起走路,因為車里裝滿了救濟食品。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記得這些事情,還是母親講述的故事建構(gòu)出了這段記憶。

母親常用一個事例概括那些年她所承受的屈辱。父親的大哥阿倫伯伯和太太戈爾迪都在他們家的服裝店工作。那年是1937年,我即將上小學。母親推著手推車去東波士頓阿倫伯伯的店里給我和賈森買校服。戈爾迪在柜臺旁把衣服包好遞給母親。母親一邊接過衣服一邊跟她說:“戈爾迪,我們現(xiàn)在沒錢,但我保證幾個月后一定把錢付上?!备隊柕狭⒖虖哪赣H手上搶回那包衣服,說道:“你把上次那包衣服的錢付清了再來拿這些衣服吧?!蹦赣H見狀目瞪口呆。

這件事她翻來覆去地嘮叨了很多遍,還給我們表演戈爾迪是如何從她手里搶回衣服,塞進柜臺,雙手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阿倫伯伯,一位懦弱的小個子男人,一聲不吭地目睹了整個過程。他不敢跟太太唱反調(diào),只能躲避母親的目光。母親總以這幾句話作為故事的結(jié)尾:“那包衣服里沒有任何一件是我自己要買的衣服,也沒有什么值錢貨,不過是幾件孩子的衣物:一件襯衫、一條褲子和幾雙襪子?!彪S即她開始借題發(fā)揮起來,一再強調(diào)伯伯依然在做生意,可我父親卻破產(chǎn)了的事實。她反復念叨自己推著手推車跑了老遠卻一無所獲,都是拜父親所賜才遭受如此奇恥大辱。母親顯然并未意識到,平素自己對父親的慷慨大方橫加指責,這會兒倒期望戈爾迪允許她賒賬。

父親經(jīng)常一連數(shù)月都找不到工作。即便有活可干,也都是一些臨時性的體力活,比如為公共事業(yè)振興署修建高速公路。一天深夜,我從床上爬起來上洗手間。我迷迷糊糊地穿過廚房,見到父親獨自坐在餐桌邊,雙手抱著頭,滿臉淚水。我能想象父親有多么深的挫敗感,多年來一直擁有自己的店鋪,如今卻淪落到干體力活維生的境地。

然而跟無活可干相比,這點挫敗不值一提,所以父親一直盡己所能養(yǎng)家糊口。有一段時間他從事保險代理工作,挨家挨戶向窮人推銷小額人身保險。不過后來保誠保險公司(Prudential)發(fā)現(xiàn)他挪用了200美元公款,立刻就解雇了他。那筆錢被父親用來賭馬,很快就輸光了。父親解釋說他只是借了那筆錢,下次比賽他的馬篤定會贏,他很快就能還上錢。最終還是岳父本·范戈爾德替他還了那筆錢,父親才免受牢獄之苦。為了還債,父親不得不去岳父店里幫忙送晚禮服。他痛恨這份工作,因為他討厭替本工作。本總是不斷提醒父親,如果不是他幫忙,父親早就坐牢了。但其他工作的確難找,尤其是像父親這樣的人,以前是商人,沒什么專業(yè)技能,又差點因挪用公款而坐牢。

父親的苦惱一半來自于錢的問題,另一半來自于母親就錢的問題對他永無休止的嘮叨。母親的嘮叨讓父親一刻也無法忘記,因為自己無能失去了商店和房子,母親徹底喪失了安全感和自尊心。母親經(jīng)常提醒父親,自己當初應該嫁給馬克斯·平卡斯,這個人經(jīng)營著一家生意很好的五金店,“日子過得很舒適”。餐桌就是父母的戰(zhàn)場,他們常常在那里吵得臉紅脖子粗。仿佛早就編排好的一樣,每晚都重復著同樣的模式。先是母親糾纏不休,父親隨即勃然大怒,用力將手里的刀叉扔向盤子,然后氣沖沖地離開家,拉上幾個朋友到埃爾克俱樂部的棋牌室或者麥克理發(fā)店打發(fā)時間。理發(fā)店里生意不多,三張理發(fā)椅其實是個幌子,遮掩著里屋的賭博行為。

很久以后我突然明白過來,也許父親是將家庭戰(zhàn)爭作為到麥克理發(fā)店賭博的借口。等我們兄妹幾個睡著之后,父親才會回家。要是父親上白班,我和賈森起床上學時,他早就出門去工作了。因此我們通常要到第二天晚餐時才能再見到他,這時前一天的嘮叨和爭吵又重新來過。眼見母親又要嘮叨,賈森向我做出一個“我們還是快走吧”的無奈表情。我們就躲起來,直到聽見刀叉嘩啦作響,門被砰地一聲關上后才默默走出來,繼續(xù)吃晚餐,喉嚨卻哽住了。

這種事情多長時間重復一次?是一周三次?還是一個月三次?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記性。按常理來說有些夸張,但那極富戲劇性的場面令人感傷不已,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中,如同每天都在發(fā)生一般。后來我明白了,一旦循環(huán)開始,就很難打破。如果母親迫切渴望向父親發(fā)泄自己的痛苦和挫敗感,我確信她覺得晚餐時間是最好的時機。

父親總是坐在桌邊,餐巾一角塞進襯衫領口,另一角垂在胸前,叉子剛舉到嘴邊。我想父親對自己的破落和跌出中產(chǎn)階級圈子的事實感到非常痛苦,他當然不想反復聽到母親的嘮叨,更不想聽到馬克斯·平卡斯之類的廢話,尤其是在晚餐時間。因此他經(jīng)常聲嘶力竭地喊道:“真希望辛勞了他媽的一天后,能他媽的安生一會兒!”

“你覺得自己這一天過得很辛苦?”母親大聲反問道,“在所有鄰居的注視下步行四千多米去救濟站領食物,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父親一聽這話就憤怒地奪門而出,一直挨到母親熟睡后方才回家。這樣母親要等到第二天晚餐時才有機會逮著他,然后又開始新一輪的循環(huán)。

作為孩子,我自然無法理解他們的無窮斗志從何而來。如今回想起來,我斷定,無論結(jié)婚早期他們彼此如何恩愛,從第一次開戰(zhàn)的那一刻起,濃情就被沖淡了。但我仍然認為他們彼此在心底有一絲心意相通,只是缺乏有效的溝通,如果他們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也許就能相互扶持,而不是滿腦子的責備、自憐和苦惱。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后,父親總算被一家工廠錄用為半熟練工人。薪水不高,但工作穩(wěn)定。他還兼職為一個大賭場跑腿,向工人們討債。家庭經(jīng)濟危機總算減輕了,父母的爭吵卻未見減少。

明星哥哥與木訥弟弟

無論兒時還是少年時代,我都特別靦腆。在學校我從不主動發(fā)言,若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我總是結(jié)結(jié)巴巴,面紅耳赤,很少能回答上來。小學三年級的一天下午,老師被惹怒了,罰每位同學抄寫50遍“我再也不在課堂上喧嘩”,然后才準回家。寫了大概30遍后筆尖突然斷了,我嚇得半死,根本不敢問老師是否可以削鉛筆。眼見其他同學交了作業(yè)紛紛離開,我仍然一聲不吭地坐在位子上。

我害怕自己會一直坐在那里,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母親用力握著雙手,在廚房里煩躁不安地來回走動,猜想著我到底去了哪里。最后我終于坐不住了,絕望中居然試著用牙齒咬鉛筆頭,但還是不行。我鼓起所有勇氣走到講臺旁,舉起鉛筆,怯生生地問老師:“我可以用一下削筆刀嗎?”老師一把奪過鉛筆,仔細觀察過后對我厲聲喝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居然咬斷鉛筆頭來氣我?!蔽掖舸舻卣驹谀莾海狡鹊脽o法替自己辯解。雖是幾十年前的往事,現(xiàn)在想起來仍不禁感到一絲戰(zhàn)栗。

相反,哥哥賈森則是家里的明星人物。范戈爾德家族里的舅舅和姨媽們對于第一個外甥的出世充滿了期待。他們清一色是年輕人,還沒準備好生兒育女,因此賈森很快成為大家的特殊玩具。他是個惹人喜愛的小孩子,漂亮而健壯,渾身洋溢著活力和歡樂,簡直是天生的討喜寶。關注他的人越多,他就越發(fā)開心和自信。我記得大家得意地逗他說:“賈森,唱個歌吧!賈森,跳個舞吧!賈森,讓利奧舅舅看看你的畫!我們要發(fā)財了,他簡直就是諾曼·洛克威爾!”一家人把小家伙從頭到腳夸了個遍。

我討厭哥哥嗎?當然啦。無論是家庭聚會,還是在操場上玩樂,只要我們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他總是魅力四射,映襯出我的暗淡無光。1939年我7歲,那年夏天,范戈爾德家族在馬薩諸塞州東部組織了一次周日湖濱野餐,所有的姨媽和舅舅都去了。我和賈森把一只棒球拋來拋去,互傳高飛球和地滾球,玩得正開心。此時幾個舅舅過來說打算租一條小船去釣魚,邀請賈森一同前往。他們非但沒邀請我,還搶走了我的玩伴,令我郁悶不已。于是我怯怯地問是否能跟著一起去。麥克舅舅帶著歉意對我說,船太小坐不下,而且我年紀太小,肯定不喜歡釣魚。我的眼里霎時噙滿淚水,千方百計想攔住他們,但卻是白費力氣。納特舅舅見狀只得說:“還是帶著他吧,我們擠一擠?!庇谑俏揖透メ烎~了。

我們在船上待了兩個半小時。釣魚的確很無聊,但至少我和哥哥待在一起。上岸后赫比舅舅問:“嗨,埃利奧特,玩得開心嗎?”

“很開心?!蔽掖鸬?。

“看來你沒白哭?!卑暇司嗽谝慌哉f。

“哎!快別逗他啦。”利奧舅舅說??上н@份敷衍的好意來得太晚了。我沮喪萬分,早知道就不跟著去釣魚了。

我討厭自己在家人心目中的形象,但是也無法否認。一個周六下午我去看電影,那個月正在播放根據(jù)一本漫畫書改編的系列電影。片中的主人公神奇小隊長平日里叫做比利·巴特森,是個唯唯諾諾、書呆子氣十足的少年。不過一旦危險降臨,比利就高喊咒語“變!”隨著一陣輕煙飄過,比利變身為一位高大健壯的超級英雄。與超人克拉克·肯特不同,比利·巴特森并非天生的超人。他不能輕輕一跳就躍上高樓,也并不比火車頭更有力量。如果朝他開槍,子彈不會彈飛,只會要了他的命。但這恰恰吸引了我:比利只有變身才能成為超級英雄,而且他只能擁有短暫的超能力。

看完電影回家,我滿腦子都是比利·巴特森和神奇小隊長。我將舊浴巾當做披風往脖子上一系,然后登上屋前門廊的第三級臺階,右臂筆直地伸向前方,左臂伸向后方,大喊一聲“變!”,隨即勇敢地跳下門廊,結(jié)果落地不穩(wěn)扭傷了腳踝。見我一瘸一拐地進屋,媽媽數(shù)落道:“這次又干了什么壞事?”

幾天后去參加家庭聚會。見我跛著腳進屋,一位姨媽問:“埃利奧特怎么啦?”一位舅舅回答說:“他當自己是超人,從臺階上跳下來,以為自己能飛?!薄鞍@麏W特……超人?”不知是誰發(fā)出的聲音,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想辯解說自己并不想當超人,只想做神奇小隊長,但沒人聽我說話。

社會比較理論

當沒有客觀的評價標準時,人們往往通過與他人的比較來衡量自己的觀點和能力。社會比較又分為上行的社會比較和下行的社會比較。前者是指將自己與某種能力或特點比自己出色的人進行比較,后者即將自己與比自己差的人相比較。

賈森本來就是任何弟妹都難以企及的榜樣,何況像我這樣的笨孩子,更加沒法跟他相提并論。上學時我比賈森低三個年級,當老師們得知我是賈森的弟弟,就立刻認定我和他一樣優(yōu)秀。其實我在小學和初中表現(xiàn)很好,但缺乏老師期待的那種明星氣質(zhì)。一年級時老師就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賈森那么機敏、迷人、聰明和自信,按學校的行話說,我缺乏像他那樣的“領導才能”,我能夠讀出老師臉上的失望。當然這不是賈森的錯,我從未有意歸咎于他。不過有時我也嫉妒他的魅力,想著自己要是沒有哥哥就好了。但自小我就強烈意識到,自己的不足與別人無關。即便沒有哥哥,自己身上的不足依然存在。光彩照人的賈森仿佛是籠罩在我頭頂上的陰影,但我知道,就算移走了這片陰影,露頭的也不過是個資質(zhì)平平、靦腆無趣的小子。

撇開偶爾的嫉妒心理不談,我愛賈森,并且敬重他。他也很愛我,處處關照我:給我示范籃球的運球動作,教我如何將橄欖球拋出一個完美的弧線;他還告訴我,過度手淫不會導致失明或者手掌上長毛(那時青春期男孩子普遍擔憂這檔子事);他教我體會坐過山車的樂趣;教我打棒球時如何投球、接球和擊球。

年幼時我和賈森常常一起去一個棒球場玩,那里到處是結(jié)塊的土壤、卵石和雜草,比擁有齊整草坪和光滑地面的芬威公園棒球場差遠了。在這樣的球場上,如果對方猛擊一個地滾球,你根本不曉得球會往哪里彈。因此,我總是將身體偏向球的左邊或右邊,這樣不管球彈向哪里都不會擊中我的臉。賈森卻反對我這么做。他連續(xù)打地滾球給我,直到我克服恐懼,敢站到正對著球的位置上。兒時付出的心血在少年時獲得了豐厚的回報。笨頭笨腦的青蔥歲月里,我唯一引以為傲的就是憑本事成為了一名棒球選手。

但最重要的是,我喜歡賈森為我指引方向,提出建議,幫我擊退小混混?!暗戎?,看我哥怎么收拾你,他會把你揍得屁滾尿流,大笨蛋!”每次有大孩子欺負我,我就這樣對著他們狂叫,然后賈森就會把他們揍得半死。我們是這塊窮人區(qū)唯一的猶太家庭,街坊鄰居大多是信奉天主教的工薪階層,他們特別仇視猶太人。事實上大多數(shù)鄰里孩子對我們頗不友善,仿佛我和賈森就是耶穌受難的罪魁禍首。賈森高大強壯,他們不敢欺負??晌胰醪唤L,首當其沖成為他們攻擊的對象。我經(jīng)常進退兩難,不知是戰(zhàn)還是逃,逞英雄就會被打得鼻青臉腫,想不掛彩就得當縮頭烏龜,每次都是賈森保護我。我對他既感激又怨恨:有保鏢的感覺很爽,可需要保鏢保護又很丟臉。

從希伯來語學校步行回家的確需要保鏢。學校坐落在小城另一頭的小型猶太人區(qū)內(nèi)。自從賈森13歲那年畢業(yè)后,我就得獨自放學回家。秋冬季節(jié)步行回家時天色已晚,我只得選擇僻靜沒人的小路往家走,遠離人多的危險地段。盡管萬分小心,我還是常常遭到埋伏,被人欺侮,偶爾還被一幫高呼反猶太口號的小子毆打。

記得一次遇襲后,我垂頭喪氣地坐在馬路邊,擦著流血的鼻子和破裂的嘴唇,心想我跟他們根本不認識,他們?yōu)槭裁慈绱送春尬??他們是生來就憎恨猶太人,還是被父母和牧師洗過腦?我想知道,如果這些孩子多了解我一些,發(fā)現(xiàn)我是一位沒有任何惡意的鄰家男孩,他們會不會喜歡我一些?如果他們喜歡我,會不會減少對其他猶太人的恨意?我以為總被欺負的自己會變得更富有同情心,希望這段經(jīng)歷能促使我在其他小孩子受欺負時能挺身而出。挺身而出?見鬼,我才不干呢。我巴不得離其他受氣包越遠越好。所以我加入了小混混的行列,決定讓那些高大威猛、兇殘好斗的孩子相信,其實我與他們的關系更親近。我并不想欺侮弱小的男生,這樣做只是為了避免自己受欺。

從希伯來語學校畢業(yè)后,母親提議我出去掙點錢貼補家用。她讓我從賈森以前做過的事干起:到各個雜貨店轉(zhuǎn)轉(zhuǎn),問他們是否需要冷飲售貨員。賈森曾在一家雜貨店干了三年。我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跟隨著賈森的腳步——進同一所學校,遇見同樣的老師,嘗試同樣的工作。

“沒有一家雜貨店的窗戶上掛著‘招聘員工’的牌子?!蔽曳瘩g道。

“能干的人總能找到飯碗?!蹦赣H很堅決,她要求我自己去店里詢問是否有活可干。這對我無疑是一種折磨,但我還是照辦了。我去了四家雜貨店,通通吃了閉門羹。母親得知后以嘲弄的腔調(diào)對我說:“是啊,我都猜得到你會怎么問人家:‘你們不需要冷飲售貨員或其他員工,是吧?’”她這樣說有些傷人,但并不離譜。

最后我總算在埃爾姆農(nóng)場超市生產(chǎn)部找到了一份工作。我的工作是確保貨架上隨時都放滿商品,給蔬菜噴水以便保持好賣相,以及把土豆和洋蔥分裝到4斤半的袋子里。我自認為干得很出色,不料幾個月后就被解雇了。原因是我無所事事時不會佯裝忙碌,而且裝進袋子里的東西常常超重約2兩。“這是在浪費公司的錢!”經(jīng)理為此十分生氣。就這樣,14歲的我已嘗到失敗者的滋味。好年輕,但是好無能!

父子隔閡

我和父親的交流并不多,屬于父子間的活動也就那么幾次。1946年他帶我去過一次芬威公園,花了55美分坐在中心看臺觀看紅襪隊比賽。那還是球星泰德·威廉斯(Ted Williams)、鮑比·多爾(Bobby Doerr)和多姆·迪馬吉奧(Dom DiMaggio)的時代。有一次父親還教我開車,耐心之極令我驚訝萬分。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17年,父子間僅有一次認真的交談。那次他向我解釋了自己失去店鋪的原因,完全不同于母親口中的版本。他從沒向我講述過他的童年、所受的教育、與兄弟姐妹的關系,以及自己的理想和對孩子的期許。

少年時代我的腦海中常浮現(xiàn)出這樣的幻境:我和父親一邊散步,一邊親密、坦誠而深入地交談著某些重要話題。背景往往是一派田園風光:有草地,有樹林,都是現(xiàn)實中我們未曾涉足之地。年過半百后,這些幻境變成了我的噩夢,令我半夜驚醒,冷汗涔涔。我無法原諒自己在父親生前跟他交流太少,對他了解太少。

我為什么從不打聽父親的人生經(jīng)歷?答案很簡單,我認為父親對我并不上心,我覺得自己總令他失望?!盀槭裁茨悴荒芟衲衬骋粯樱俊彼偸钦務撃硞€孩子打三份工并兼職送報,還從不落下一堂小提琴課。“為什么你總是把精力浪費在棒球和籃球上?”那時的猶太父母都認為,無益于學業(yè)又沒有金錢回報的活動通通是浪費時間。好孩子都應該努力工作,為家里掙錢;努力學習,成為尖子生;努力練琴,成為亞莎·海菲茲。

從更深一層來看,我不跟父親交流是因為對他心存畏懼,害怕面對那張隨時會勃然大怒的陰郁冷臉。他怒氣沖天的樣子比任何人都可怕。多年以后,當看到演員李·科布(Lee J.Cobb)在電影《十二怒漢》(Twelve Angry Men)中雙拳緊握、怒火中燒的模樣時,我驚呼:“天哪——跟我父親一模一樣!”雖然父親并沒打過我,但他經(jīng)常向我揮拳頭,那架勢仿佛拳頭立馬就要落下來。我犯一點小錯他都會暴怒不已,用意第緒語吼道:“我要把你揍得滿地找牙!”他是家里專門唱黑臉的。

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外面打棒球。正玩得起勁,忽然發(fā)現(xiàn)上課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個小時。于是我決定繼續(xù)打球,然后跟小伙伴們玩到放學時間再回家。不幸的是,學校打電話到家里問我在哪里,事情敗露了。父親放下電話便大怒,一拳砸在桌子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還嫌我們不夠心煩嗎?”

“但是爸爸,其他孩子都……”

“我才不管其他孩子。你是你,他們是他們。再說他們怎么樣關我屁事。再有下次,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從父親的失望和憤怒中,我思忖他并不看重我,我甚至沒法確定他是否愛我。

不久以后,也就是我15歲那年的一天夜晚,我出現(xiàn)了腦震蕩的癥狀。當天的一場籃球比賽中,我搶籃板球時被對方一位球員的胳膊打中頭頂——那是他的秘密武器。我昏迷了足足有半分鐘,清醒后在長凳上坐了約五分鐘,感覺好一些了,于是又上場繼續(xù)打比賽。半夜我被自己的呻吟聲驚醒,感到頭疼欲裂。睡在同一間屋的哥哥急忙去叫醒父母。當我想告訴他們事情的原委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口齒不清。我腦子很清醒,但口中發(fā)出的卻是毫無意義的聲音,像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的,很怪異。但我并不害怕,因為自己腦子并不糊涂??筛改改樕贤纯喽謶值谋砬閲槈奈伊?。

父親轉(zhuǎn)向母親,用悲痛的語調(diào)說道:“我們失去兒子了?!?/p>

為了平復他們的恐懼,我凝神靜氣,使出吃奶的勁兒叫道:“無無無無無無未未未未未未未未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我想告訴他們“我沒事”。沒有比這更讓人安心的了。好在幾小時后,失語癥狀慢慢消失了。我將事情的原委講給他們聽,立刻被他們數(shù)落:“被球砸昏了還繼續(xù)比賽,你怎么這么蠢?”多年后,每每回憶起童年時代,思量著父親是否愛我時,記憶中他悲痛的聲音“我們失去兒子了”就會在腦海中清晰地重現(xiàn),總會令我安心。然而若要如此費力才能找出父親愛我關心我的證據(jù),恰恰充分說明我對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感到不安。

1949年我上高一時,父親被診斷患了侵襲性白血病。有一天他突然說,自己日漸消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去看醫(yī)生,三個月后他就去世了。父親只活到47歲。在死亡臨近的日子里,我越發(fā)渴望跟他交談,從他那里學到人生經(jīng)驗和教訓。好多事情我都想知道,尤其想聽聽父親自己的故事——他的個人歷史。

然而,雖然知道父親不久于人世,我仍未能跟他好好說說話。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提問,怕他不耐煩或生氣。以前父親總是為生計擔憂,如今又在為死亡將至擔憂,其實他根本無暇顧及聊天時沖我發(fā)火這檔子事??晌耶敃r卻沒想明白這些道理,雖然滿肚子問題,卻依然被動地坐在那里,找出各種借口阻止自己向父親發(fā)問。我對自己說:父親身體健康時,我都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向他問東問西,現(xiàn)在他病了,我怎么可能去打探他的想法和心愿呢?

每天晚上我開車送母親去探視父親,跟著母親走進病房,向父親問好,然后就無話可說了。因為感覺有些尷尬,也為了給他們獨處的時間,我總是移步到窗口,待在那兒觀賞外面的風景。臨終前的某天晚上,父親意識到自己的病情無法好轉(zhuǎn),便對母親敞開了心扉。當時他并未在意我也在場。父親向母親表示抱歉,自己走得太早,丟下了一個既無銀行存款又無經(jīng)濟來源的家,尤其抱歉讓孩子們生活得如此拮據(jù)。父親并不特別擔心“寶寶”,也就是11歲的女兒葆拉,認為她總能找到可靠的丈夫。他當然也不擔心“大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的賈森被父親稱為“一個能干的人”??墒撬麑δ赣H說,他很擔心“小兒子”,認為如果沒有他的支持和督促,我不會有大出息。父親的言辭刺痛了我,但當時我對這樣的評價并無異議。

10年后,朋友們?yōu)槲遗e辦了一場歡送會。那時的我婚姻美滿,剛剛拿到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博士學位,準備啟程赴哈佛大學擔任助理教授。那天我喝多了,醉醺醺地走到門外。美麗的夜晚星光璀璨,我仰望星空泣不成聲。我告訴父親,他可以安息了,兒子今天的成就遠遠超乎他的想象。這番舉動頗為奇怪,可見我當時肯定醉得厲害。平素我不信來世,更別說和死者交流。但我渴望讓父親知道,他的“小兒子”總算走上了一條有可能通往成功之巔的道路。

哲學家薩特說過,從我們脫離母親子宮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命中注定”要追求自由。要不是自由那般沉重,我們不惜為了它在苦難和失去中付出代價,他又怎會用“命中注定”這個詞呢?恰恰是因為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并不是自由之身。人們通常要等到步入中年后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才能享受到無拘無束的滋味。然而17歲時,我的自由就降臨了。失去父親固然悲傷無望,但不用面對父親的厭惡、失望和怒意,令我霎時感到解脫。然而這種不期而遇的輕松感又激發(fā)出強烈的罪惡感和困惑感——父親去世我不該感覺解脫了。多年以后我慢慢理解了那些復雜的心緒,心底的陰影總算消散了。

然而長大成人后,我總是遺憾未能對父親有更多的了解。有時我在想,如果他活到耄耋之年,看到不長進的兒子總算有所成就,是否最終會以我為傲,跟我說他的心里話,講述他的人生故事呢?但也許正是因為父親的死令我得以解脫,最終才得以成為他認定我無法企及的人。

埃德·沙利文(Ed Sullivan):美國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因主持《埃德·沙利文秀》而聞名?!g者注

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20世紀美國著名畫家、插畫家。——譯者注

亞莎·海菲茲(Jascha Heifetz):20世紀杰出的小提琴家,美籍猶太人?!g者注

意第緒語:由古猶太人的希伯來語與德語混合后形成的一種猶太語言?!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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