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南開詩學(xué)(第2輯) 作者:孫克強(qiáng),羅振亞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酒詩中的生命哲學(xué)

西渡[1]

內(nèi)容提要 陶淵明的酒詩發(fā)展了萌芽于《詩經(jīng)》的以酒表情的傳統(tǒng),把它從表現(xiàn)男女之情擴(kuò)展到親情、友情和鄰里之情,同時深化了漢魏以來的死亡主題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在陶淵明看來,飲酒的最高境界是“忘”,不僅忘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整個連自己都忘了,世俗利害得失也就全然不在話下。從酒后的這一勝境出發(fā),陶淵明創(chuàng)造了一種向死而生,隨順自然,反對執(zhí)著,強(qiáng)調(diào)“委運”“任真”的生命哲學(xué)。陶淵明不光是在詩文中宣揚這種任真的哲學(xué),創(chuàng)造出一種嶄新的詩歌境界,而且把它貫徹到了他的生活中,把酒、詩、人融為一片,在實際人生中贏得了和諧、平靜和安樂。

關(guān)鍵詞 陶淵明 酒詩 詩歌美學(xué) 生命哲學(xué)

在陶淵明之前,我國詩歌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酒詩傳統(tǒng)。特別是魏晉之際,士人飲酒成風(fēng),酒和人們的生活關(guān)系日益密切。人們一方面把酒當(dāng)作消憂行樂、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另一方面也把酒中的世界當(dāng)作自由的境界來追求。但是魏晉文人對酒的這種認(rèn)識主要通過飲酒的行為和文章得到表達(dá),而相對于酒和文人生活的密切關(guān)系,酒在詩中的表現(xiàn)卻相當(dāng)?shù) 挥酗?、阮籍的少?shù)詩篇對這種關(guān)系有所反映。陶淵明是真正把酒、詩融為一片,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詩歌境界的第一人。

《陶淵明集》中飲酒詩之多遠(yuǎn)超前人。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提到“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2]似為過言。有人統(tǒng)計,今傳陶淵明詩124首,涉酒詩達(dá)50多首,約占總量之半。魏晉間其他文人的酒詩,總數(shù)為107首,涉及作者55人。[3]也就是說,陶淵明一人所寫酒詩約占整個魏晉時期飲酒詩的三分之一。

陶淵明好酒。顏延之《靖節(jié)征士誄》序中說他“性樂酒德”。[4]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他做彭澤令時,“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拮庸陶埛N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迸笥杨佈又R別,贈陶淵明兩萬錢,“淵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5]《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的夫子自道,其中說五柳先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6]其《飲酒二十首》序言說:“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sup>[7]陶詩中說到自己好酒之性的所在皆是:“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飲酒二十首》之一)、“一觴雖獨進(jìn),杯盡壺自傾”(《飲酒二十首》之七)、“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雜詩》之四)、“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讀山海經(jīng)》之五)、“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擬挽歌辭》之一)。在《止酒》中,他說:“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sup>[8]從這些方面看,陶淵明確是好酒的人。但他的飲酒,和他之前的魏晉文人名士不同。比之建安三曹七子,陶淵明似乎少了些慷慨悲涼之氣。與竹林名士比,陶淵明的心境也要平和得多。陶淵明選擇了歸隱,一生遠(yuǎn)離政治中心,所以不必像竹林諸人那樣以酒避禍。他心中確實也不像阮籍、嵇康、劉伶那樣有那么多對當(dāng)代政治的憂憤。魯迅說,“再至?xí)x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yuǎn),變遷極多,既經(jīng)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dāng)然的”。[9]這樣的情況下,陶淵明的醉也就和阮籍、嵇康不一樣。阮籍他們把醉當(dāng)作一種抗議,當(dāng)作一種麻醉,所以必須沉醉、大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他們的醉其實是痛苦的。陶淵明把酒當(dāng)作一種享受,所以不能大醉,而是止于醺然,止于“我醉欲眠”。他是真正能從飲酒中獲得樂趣的人。他飲酒的作風(fēng)也沒有很出格的地方,最大的驚人之舉,不過“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fù)著之”。[10]這比起阮籍、阮咸、劉伶輩實在是不足道了。

一 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陶淵明酒詩中的死亡主題

陶淵明酒詩的主題和內(nèi)容遠(yuǎn)比前代詩人更為豐富和深厚。我們已經(jīng)說過,竹林名士的飲酒只是一種生活的行為,還沒有表現(xiàn)為詩,到陶淵明才真正把酒和詩打成一片,表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詩歌境界。事實上,陶淵明幾乎把漢末以來所有重大的詩歌主題和酒進(jìn)行了化合,形成了新的詩意?!豆旁娛攀住芬詠恚瑧n生念死一直是詩歌表現(xiàn)最為重大的主題,而且出現(xiàn)了一種與飲酒相結(jié)合的趨勢,如曹操《短歌行》。但這種結(jié)合在陶淵明的詩里,才達(dá)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陶詩中觸及死亡主題的詩句俯拾皆是:“人生若寄,憔悴有時”(《榮木》),“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形影神》),“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九日閑居》),“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dāng)歸空無”(《歸園田居》),“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五月旦作和戴主簿》),“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連雨獨飲》),“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酬劉柴?!罚俺?执蠡M,氣力不及衰”(《還舊居》),“一生復(fù)能幾,倏如流電驚”“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飲酒二十首》),“日月有環(huán)周,我去不再陽”“百年歸丘隴,用此空名道”“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家為逆旅舍,我如當(dāng)去客”(《雜詩》),“自古皆有沒,何人得靈長?”(《讀山海經(jīng)》之八),“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一朝出門去,歸來良未央”“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擬挽歌辭》)。但陶詩談到死的時候,雖然也說“念之五情熱”“念之中心焦”“念之動中懷”,但他的這種焦慮最終是獲得了解決的,所以雖然他不斷談到死,但我們感到陶詩的風(fēng)度卻差不多總是平和、泰然的。這種態(tài)度和東晉以來佛道之學(xué)的流行有很大關(guān)系,但在陶淵明這里,還和酒有關(guān)。陶淵明正是用酒來解決這一問題的。我們看到陶淵明的很多詩在觸及死亡主題之后,緊接著就用酒加以化解?!吨T人共游周家墓柏下》說:“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薄都河蠚q九月九日》說:“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薄队涡贝ā氛f:“開歲倏五十,吾生行歸休。念之動中懷,及辰為茲游。……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xiàn)酬。未知從今去,當(dāng)復(fù)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薄哆€舊居》說:“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执蠡M,氣力不及衰。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雜詩》之四說:“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孰若當(dāng)世士,冰炭滿懷抱。百年歸丘隴,用此空名道?”酒在陶淵明這里幾乎成了生的代名詞。所以,死的可怕首先在于無酒可飲。《擬挽歌辭》第一首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钡诙讋t全從酒立說:“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似乎死后對酒的渴望依然存在,恨不得起來把靈前所供的春醪一飲而光,以補(bǔ)償生時“飲酒不得足”之恨。首句中“湛空觴”最堪玩味。“湛”者,盈滿也。既曰盈滿,何言空觴?欲飲不得,所以言空也。首二句猶言,吾生時常無酒可飲,今當(dāng)死時,觴中徒滿春醪,欲飲不得。然而,就生時而言,詩人的“千載憂”確乎在一種微醺的“遙情”中得到了安撫。這種安撫既和曹操“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不同,也和《古詩十九首》“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不同。在曹操那里,“人生幾何”是一個無法依靠酒來解決的問題,其解決寄托在“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上,也就是所謂“立德、立功、立言”的“立功”上。而《古詩十九首》的解決之道似乎與陶淵明同出一轍,但也有差別。在《古詩十九首》那里,“不如飲美酒”雖然是一個答案,卻和“被服紈與素”相等,也就是說它僅僅是一種物質(zhì)享受。陶淵明也說“酒能祛百慮”,但對于他,酒的這種忘憂的作用只是其消極的一面,它還有更重要的積極作用。在《飲酒二十首》之七中,陶淵明說:“泛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這里,陶淵明不僅把酒直接稱為“忘憂物”(這大概是酒被稱為“忘憂物”之始),而且指出了酒還有“遺世情”的作用?!斑z世情”即忘懷世俗的得失、利害關(guān)系。但是,這個“忘”并不是消極的逃避,而是積極地融入世界。事實上,酒后的遙情不但讓詩人忘懷自我,而且讓詩人和世界完成了一種新的結(jié)合:“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遠(yuǎn)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這一節(jié)內(nèi)容插在死生之念和飲酒作樂之間,并不是無謂的。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自然萬物充滿了欣然的生機(jī)和深情,它們和詩人之間表現(xiàn)出一種神秘的默契。這正是酒后陶然忘我的境界。這種境界在陶詩里極為普遍:“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怡余情”“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停云》),“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fēng)自南,翼彼新苗”(《時運》),“露凄暄風(fēng)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九日閑居》),“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歸園田居》之一),“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fēng)因時來,回飆開我襟”(《和郭主簿》之一),“南窗罕悴物,北林榮且豐。神萍寫時雨,晨色奏景風(fēng)”(《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新葵郁北墉,嘉穟養(yǎng)南疇”(《酬劉柴?!罚爸卦票伟兹?,閑雨紛微微。流目視西園,曄曄榮紫葵”(《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鳥弄歡新節(jié),泠風(fēng)送余善”“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⒂陱臇|來,好風(fēng)與之俱”(《讀山海經(jīng)》之一),“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擬古九首》)。在《與子儼等疏》中,他說:“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fù)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边@是人與物的相契相合、彼此解思。這種結(jié)合的最高境界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人和世界在這里完全相契無間,達(dá)到了最高程度的彼此理解。這是一個和平、和諧的詩境,與阮籍、嵇康所面對的世界截然不同。漢末以來,憂生念死成為詩歌普遍主題的原因是個體的覺醒,個體從世界中的分離讓人驟然與死亡相遇。而陶淵明為這一生命難題提供的解決之道乃使世界和人重新獲得結(jié)合。這是一種更高程度的自我覺悟。當(dāng)然,這個過程并不是陶淵明的一人之功,它是東晉以來一直在悄悄進(jìn)行的過程,它在王羲之等人的《蘭亭詩》中已有所反映,而陶淵明的詩則宣布了這個過程的完成。

二 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陶淵明酒詩中的情感主題

以酒表情的傳統(tǒng)濫觴于《詩經(jīng)》?!多嶏L(fēng)·叔于田》已經(jīng)把酒和愛情聯(lián)系在一起:“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同樣出自《鄭風(fēng)》的《女曰雞鳴》則不僅把酒和愛情的“靜好”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以酒為愛情的誓言:“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薄吨苣稀ぞ矶钒丫浦糜趹讶说闹黝}:“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sup>[11]這里所懷的自然還是情人。實際上,在《詩經(jīng)》中,寄寓于酒的情感主要是男女思慕相悅和離別思念之情。到漢魏,酒所代表的情感得到了延伸。建安七子之一徐幹所作《情詩》仍以酒表現(xiàn)男女相思主題:“嘉肴既忘御,旨酒亦常停。顧瞻空寂寂,惟聞燕雀聲。憂思連相屬,中心如宿酲。”[12]舊題《李少卿與蘇武詩三首》把這種感情擴(kuò)展到了同性間的友誼。其第二首寫道:“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遠(yuǎn)望悲風(fēng)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獨有盈觴酒,與子結(jié)綢繆?!?sup>[13]現(xiàn)代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這三首李少卿詩實為無名氏偽托,所表現(xiàn)的還是男女別情。但即便是偽托,此一偽托也自有其意義,因為至少在文本表層酒已經(jīng)被用于表現(xiàn)同性間的別情,為此后同類題材的詩創(chuàng)下了先例。懷人的主題也作為副歌出現(xiàn)在曹操的《短歌行》中,但曹氏此詩所表現(xiàn)的情感更多是政治性的,它的傳統(tǒng)來自《詩經(jīng)》的《鹿鳴》,而不是上述表現(xiàn)私人情感的詩作。嵇康的《酒會詩》則在酒中寄托了個人對知音(非關(guān)男女)的追懷思慕之情:“臨川獻(xiàn)清酤,微歌發(fā)皓齒。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fēng)起。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但當(dāng)體七弦,寄心在知己?!?sup>[14]熱鬧場中,酒酣耳熱、清歌妙舞之際,卻忽感孤獨,而思念起真正同懷的幽人。在這里,酒不僅關(guān)乎友誼,而且關(guān)乎一種幽獨的品格,酒的內(nèi)涵于此得到了進(jìn)一步豐富。阮籍《詠懷八十二首》之三十四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愿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15]阮籍在酒中所懷的“故時人”與嵇康的東野子一樣,都是不同流俗的非常之人,東野子具有“守故彌終始”的美好品格,這位“故時人”則能在一個艱難的時代躬耕而守其真。總的來說,以酒表現(xiàn)私人情感,在漢魏時期還不普遍。正如我們在前面分析的,在漢魏詩歌中,酒主要表現(xiàn)及時行樂的主題(作為死亡主題的伴奏主題)和飲宴主題(或者聯(lián)系于社會性的主題,或者聯(lián)系于及時行樂的主題)。贈友、贈親的詩,在曹丕、曹植的傳世作品中都占有很大分量,但其中幾乎沒有寫到酒。此外,孔融殘句“坐上客恒滿,樽中酒不空”,也并非表現(xiàn)私人情感,而是表現(xiàn)飲宴之際公共性的主客之情。以酒表現(xiàn)主題多樣的個人情感,可以說始自陶淵明。

陶淵明把酒和更為廣泛的個人感情形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友情、親情、鄰里之情在陶詩里都借酒得到表現(xiàn),其情感的深摯和表現(xiàn)的藝術(shù)程度都超越了前代。其《九日閑居》說:“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碧諟Y明的深情是其心靈世界最顯著的特征。這一點,中國詩人中大概只有杜甫堪與比美,在西方詩人中要找與之相類的,也只有歌德。陶淵明豐富的情感世界在其酒詩中有最真切的體現(xiàn)。

陶集開卷第一首詩《停云》即在酒中寄寓了對知己朋友深刻的思念之情。其序言說:“停云,思親友也。罇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這里的“親友”不是親戚和朋友,而是親密的朋友,即詩中所說的“良朋”?!霸秆圆粡摹钡摹霸浮笔撬寄畹囊馑?,“愿言不從”就是思念朋友卻無法相見。春天來臨,園花初開,新酒注滿酒樽,但卻缺少共飲之人,于是就思念起遠(yuǎn)方的“親友”了。這里,酒正是思念的起因。也就是說,酒在陶淵明看來是應(yīng)該與知己朋友共享的,進(jìn)一步說,酒代表了缺席的或在場的朋友。這一層意思在詩中得到了更充分的表達(dá):“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第一節(jié)),“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第二節(jié))。這首詩集中而且反復(fù)詠嘆對朋友的深情,其表現(xiàn)的情感比阮籍、嵇康同題材的詩更深厚,也更蘊藉。從藝術(shù)上說,這首詩反復(fù)用烘托手法。首二節(jié)以“八表同昏,平陸成江”的昏暗景象為反襯,后兩節(jié)(還包括序言)以“枝條再榮”“競用新好”“翩翩飛鳥”“好聲相和”的初春美好景象為正襯,把思友之情表現(xiàn)得非常具體。這也說明,詩中的“思親友”并不是一時之想,而是如濛濛時雨悠悠不盡,如初發(fā)新花遇春勃興。詩中,“安得促席,說彼平生”“豈無他人,念子實多”的真摯感情通過物象的反復(fù)襯托被表現(xiàn)得如可觸摸,如可眼見。實際上,陶詩以酒表現(xiàn)友情的詩都具有這種情感深厚蘊藉,并出之以具體形象的特點?!冻甓〔裆!氛f:“載言載眺,以寫我憂。放歡一遇,既醉還休。實欣心期,方從我游?!薄洞瘕媴④姟氛f:“伊余懷人,欣德孜孜。我有旨酒,與汝樂之。乃陳好言,乃著新詩。一日不見,如何不思”(第三節(jié)),“嘉游未,誓將離分。送爾于路,銜觴無欣。依依舊楚,邈邈西云。之子之遠(yuǎn),良話曷聞”。陶淵明晚年家貧病重,少歡之時,然而病情稍輕,就又惦念起朋友了:“負(fù)疴頹檐下,終日無一欣。藥石有時閑,念我意中人?!保ā妒局芾m(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陶淵明對朋友之深情,于此可見一斑。陶淵明也非常容易與人親近?!杜c殷晉安別》說:“游好非少長,一遇盡殷勤。信宿酬清話,益復(fù)知為親?!本褪钦f與對方一見訂交,傾談兩夜就成親密朋友了。另一首五言《答龐參軍》說:“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毕挛氖牵骸坝锌唾p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diào),所說圣人篇。或有數(shù)斗酒,閑飲自歡然?!逼湫蛟疲骸翱钊涣紝?,忽成舊游。俗諺云‘?dāng)?shù)面成親舊’,況情過此者乎?”《飲酒二十首》之十四說:“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睆倪@些詩句可以看出,陶淵明所看重的友情與金谷二十四友那種因勢而結(jié)的政治聯(lián)盟截然不同。這種友情以共同的情趣為基礎(chǔ)。他們之間心靈相通,所以能夠“談諧無俗調(diào)”;他們之間無利益計較,所以能夠“傾蓋定前言”。這樣的友誼不因勢而結(jié),也不會因勢而散。陶淵明可以說為朋友之情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

陶淵明也是一個對親人懷有深厚感情的人。其《悲從弟仲德》《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yuǎn)文》《與子儼等疏》《責(zé)子》等詩文都表現(xiàn)了深摯的親情。陶淵明在《止酒》中說“大歡止稚子”,《和郭主簿》中則說:“弱子戲我側(cè),學(xué)語未成音。此事真復(fù)樂,聊用忘華簪?!笨梢娝囊黄H子之情。其《責(zé)子》一詩曾引起杜甫和黃庭堅的不同看法。杜甫《遣興》詩說:“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辈⒁虼苏J(rèn)為:“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dá)道。”[16]黃庭堅《書陶淵明責(zé)子詩后》說:“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豈弟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于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17]就此論而言,不得不說黃庭堅要高出杜甫一籌。當(dāng)然,杜甫詩既題“遣興”,也有戲謔之意,不能完全當(dāng)真。巧合的是,陶淵明《和郭主簿》和《責(zé)子》中都出現(xiàn)了酒?!逗凸鞑尽吩凇叭踝討蛭覀?cè)”之前是“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敦?zé)子》則在敘述五子種種“不肖”表現(xiàn)后,以“天運茍如此,且進(jìn)杯中物”作結(jié)?!逗凸鞑尽钒选熬剖煳嶙哉濉焙汀叭踝討蛭覀?cè)”一同視為人生至樂,而且是不可分割的兩個部分:在酒后的陶然中,觀弱子戲于我側(cè),這就是人生至樂。酒在這里引起了親情的催化和升華。在《責(zé)子》中,酒的作用似乎是被動的:諸子不賢,聊以酒自慰。事實上,陶淵明此詩恐怕另有深意。正如黃庭堅指出的,《責(zé)子》表面上似乎在責(zé)備諸子不賢,其實是在寫諸子的天然可愛,表現(xiàn)了詩人的“豈弟慈祥”。所謂“且進(jìn)杯中物”不過是以玩笑的口氣再次道出了詩人對孩子的深厚親情。《祭從弟敬遠(yuǎn)文》既追憶了與從弟生前相知相從、詩酒流連的美好親情(“斂策歸來,爾知我意。常愿攜手,寘彼眾議……與汝偕行,舫舟同濟(jì)。三宿水濱,樂飲川界”),又表達(dá)了從弟身后自己的悲思(“撫杯而言,物久人脆。奈何吾弟,先我離世。事不可尋,思亦何極”)。這里生前相知之樂與身后相思之悲,都通過酒表現(xiàn)出來,生前是兩人相與樂飲,身后是自己撫杯獨悲?!皳岜?,物久人脆”看文意似為敬遠(yuǎn)生前所言,然此刻杯在人亡,念之更覺凄愴。

陶淵明還有很多詩篇為我們描繪了一種和平、淳樸、親昵的鄰里關(guān)系:“時復(fù)墟里人,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fù)至天旭”(《歸園田居五首》),“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二首》),“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壺漿遠(yuǎn)見候,疑我與時乖”“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飲酒二十首》),“得歡當(dāng)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十二首》)。這種關(guān)系是在共同勞動生活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一種基于平等之愛的鄰人之誼。我們不難看到酒在這種關(guān)系中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調(diào)和劑。對酒的分享,也就是對鄰里之誼的分享,所謂“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得歡當(dāng)作樂,斗酒聚比鄰”。酒在這種鄰人之誼中處于中心地位,正是酒拉近了彼此的關(guān)系。事實上,當(dāng)人們坐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身份、地位的差異得以消除,代之以一種平等、親昵的關(guān)系。酒不但在熟人之間具有這種作用,而且還能迅速拉近生人之間的關(guān)系。陶淵明《乞食》說,自己饑餓難耐,不得不求告于不相識之農(nóng)人。詩人一開始還“叩門拙言辭”,但主人慷慨,厚加饋贈,還拿出酒來款待,不久賓主便“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以至“情欣新知勸,言詠遂賦詩”了。這里當(dāng)然不可忽視酒的作用。如果只是饋贈米糧衣物,賓主之間是不可能建立這種親密關(guān)系的。正是酒把乞食者與施與者的不平等關(guān)系,轉(zhuǎn)換成了平等的賓主關(guān)系。

陶淵明與鄰人的這種親昵關(guān)系的前提是他的人道情懷。前引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笨梢姡諟Y明待客,一律以平等之禮,只要家中有酒,便與客人暢飲。陶淵明做彭澤令時,給家里派了一個仆人幫助操持家務(wù),為此給兒子寫了一封信:“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薄按艘嗳俗右病保@在那個時代說出來可是振聾發(fā)聵的偉大聲音。我們知道,去陶淵明不遠(yuǎn),石崇僅僅因為婢女未能勸客人把酒喝掉,就把她們殺了,而石崇連殺三人,做客的大將軍王敦“顏色如故”。丞相王導(dǎo)責(zé)備他,他還說:“自殺伊家人,何預(yù)卿事?”可以說,陶淵明能把仆人當(dāng)作和自己一樣的人,同是父母的兒子,這種人道情懷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他的時代。其《雜詩》第一首說:“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碧諟Y明晚年與病中作《與子儼等疏》,又引《論語》“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之語,告誡諸子在他沒后互相扶持??梢?,這種人道情懷在陶淵明是一貫的。他之能與鄰人建立上述那種親昵關(guān)系,跟他這種平等待人的胸襟是分不開的。

三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陶淵明酒詩中的生命哲學(xué)

陶淵明的酒詩發(fā)展了萌芽于《詩經(jīng)》的以酒表情的傳統(tǒng),深化了漢魏以來的死亡主題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在藝術(shù)上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這些還不是陶淵明酒詩的最大貢獻(xiàn)。陶淵明酒詩的最大貢獻(xiàn),筆者認(rèn)為在于創(chuàng)造了一種向死而生的獨特的生命哲學(xué)。這種生命哲學(xué)是通過酒這一中介發(fā)現(xiàn)的。在陶淵明之前,對于飲酒所獲得的境界,人們已有所言說?!妒勒f新語·任誕》中記載了當(dāng)時士人對酒的一些言論,頗值得注意:“王佛大嘆曰:‘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fù)相親?!庇郑骸巴跣⒉裕骸坎槐仨毱娌?,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庇郑骸巴跣l(wèi)軍云:‘酒正自引人入勝地?!庇郑骸巴豕獾撛疲骸普谷巳俗赃h(yuǎn)。’”[18]從這些語錄可以看出,當(dāng)時的士人已經(jīng)注意到了酒有使人形神相親、遠(yuǎn)世俗、入勝地的作用。但這個酒后“勝地”,在當(dāng)時的詩中卻沒有相當(dāng)?shù)谋憩F(xiàn)。陶淵明的酒詩,正好表現(xiàn)了這個“勝地”,并由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生命哲學(xué)。

《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是陶淵明為已故外祖父孟嘉所寫的傳記,其中記載了桓溫與孟嘉關(guān)于酒的問答?!皽貒L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笨磥恚諟Y明這位深知酒中趣的外祖父把他的體味遺傳給了外孫。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十四對這種酒中趣有更具體的表達(dá):“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這首詩寫出了飲酒的幾個不同層次的境界。首先是“醉”。陶淵明的醉顯然不是像阮籍、劉伶那種酩酊大醉,而是醺醺然的微醉。第二層次是“雜亂言”“失行次”。微醺之后,接著喝,便達(dá)到了這個“失行次”的層次。也就是忘了自己和對方的長幼輩分、身份地位的差異,開始暢所欲言。我們知道,在《詩經(jīng)》的飲酒美學(xué)中,喝酒喝到“不知其秩”的程度被認(rèn)為是很丟人的,而且要受到譴責(zé)。但這卻正是陶淵明要追求的境界。由此可見陶淵明所謂的酒中趣與《詩經(jīng)》基于禮、立于禮的飲酒美學(xué)相去之遠(yuǎn)。然而,對陶淵明來說,這還不算達(dá)到飲酒的最高境界。這個最高的境界是什么呢?是“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就是喝得不僅忘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整個連自己都忘了,更別說什么世俗利害了。所謂“悠悠迷所留”是說連自己置身何處、是生是死都忘了,這才算是進(jìn)入飲酒的神仙境界,真正領(lǐng)略到了酒中的深味??梢钥闯?,這里有一樣?xùn)|西對領(lǐng)略酒中深味特別重要,那就是忘?!安挥X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都在強(qiáng)調(diào)一個“忘”字。這個“忘”字就是陶淵明所謂酒中深味的關(guān)鍵詞。事實上,陶淵明的酒詩一直在強(qiáng)調(diào)這個“忘”字:“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歸園田居五首》之二),“試酌百情遠(yuǎn),重觴忽忘天”(《連雨獨飲》),“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游斜川》)。這些詩句都在說酒有引“忘”的作用。陶淵明最有名的兩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實際上也是在寫酒后忘情的境界。從酒后忘情的自由境界,陶淵明進(jìn)一步把這個“忘”字應(yīng)用到普遍的人生中。對陶淵明來說,一個人要達(dá)到自由的境界,就必須善“忘”:“窮居寡人用,時忘四運周”(《酬劉柴?!罚?,“目送回舟遠(yuǎn),情隨萬化遺”(《于王撫軍座送客》),“負(fù)杖肆游從,淹留忘宵晨”(《與殷晉安別》),“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在陶淵明這里,晨昏、四季、人事皆可忘。在其夫子自道的《五柳先生傳》中,我們看到陶淵明正是通過“忘”贏得了人生的真趣:“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忘懷得失,用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所引黔婁之妻的話就是“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忘懷得失是陶淵明生命哲學(xué)的重要一環(huán)。正是通過對得失和毀譽的遺忘,我們的詩人為自己贏得了生命的自由。

在陶詩中,上述“忘”的境界也體現(xiàn)在“疏”“遠(yuǎn)”“悠”“緬”“遺”等詞素中。王光祿所謂“酒正使人人自遠(yuǎn)”的“遠(yuǎn)”在陶詩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歸鳥》:“日夕氣清,悠然其懷。”《和劉柴?!氛f:“棲棲世中事,歲月共相疏”——忙忙碌碌、永無安定的塵世間事,隨著歲月的流逝,與我相去日遠(yuǎn)了?!队涡贝ā罚骸熬捜豁稹薄爸杏x縱遙情”?!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夙晨裝吾駕,啟涂情已緬?!荼换孽?,地為罕人遠(yuǎn)?!薄毒湃臻e居》:“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薄讹嬀贫住分澹骸皢柧文軤枺啃倪h(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薄讹嬀贫住分撸骸胺捍送鼞n物,遠(yuǎn)我遺世情?!薄都缽牡芫催h(yuǎn)文》:“心遺得失,情不依世?!边@里“疏”“遠(yuǎn)”“遺”的對象都是世間的利害,它們在陶詩中都可視為“忘”的同義詞。還有一個同義詞,那就是“無心”?!稓w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這是“忘”的境界的形象體現(xiàn),云正是由于無心,所以能夠自然。聚之為云,散之空明,聚也無喜,散也無憂。這就是陶淵明在酒中所求的境界,也是他在人生中所求的境界。

最為完整地表述了陶淵明生命哲學(xué)的詩作是他的《形影神》三首。此詩序言說:“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币簿褪钦f,這首詩的主題是替眾生解“營營以惜生”的迷惑。在詩中,形影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然而同樣陷于迷惑的人生態(tài)度,神則以辨明自然之道來解除兩者的迷惑。第一首《形贈影》是形對影說的話,主張“得酒莫茍辭”,也就是及時行樂,原因是人生短暫,“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這可以說是道家、楊朱一派自衛(wèi)其私的主張。第二首《影答形》則是影對形的發(fā)言,批評形“得酒莫茍辭”的主張,而主張立善以留名。這可以說是儒家立德、立功主張的翻版。影認(rèn)為,人既沒有長生的可能,又沒有求仙之術(shù),只有立善可以傳留后世之名,因此就要不斷努力行善,所謂“立善有遺愛,胡可不自竭”。在影看來,以酒消憂與立善留名比起來,是一種拙劣的人生態(tài)度。《神釋》則以神對形、影雙方的批評并提出自己的主張,為此一公案作結(jié)。神首先回應(yīng)了形立說的依據(jù),并表示贊同:“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但是神對形“得酒莫茍辭”的主張卻不表贊同,而加以反駁:“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就是說,天天沉湎于酒,或許能忘掉死亡的恐懼,但是會傷害身體,造成短命的后果。對影的立善留名的主張,神也加以批評:“立善常所欣,誰當(dāng)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币馑际橇⑸屏裘强坎蛔〉?,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孔子那樣的君子為立善者贊嘆揚名了,而且對人生過于執(zhí)著,也會有傷生的危險。借“正宜委運去”一句,神提出了自己的正面主張,就是要“委運”而行,也就是聽任天命所之,隨運而行。最后四句進(jìn)一步闡述這一主張:“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币庵^放浪于大化之中,生也不喜,死也不懼?!盾髯印ぬ煺摗氛f:“四時代御,陰陽大化?!?sup>[19]《列子·天瑞》說:“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20]按照荀子的說法,“大化”就是自然的運行;按列子的說法,則“大化”是指人生的四個不同階段。陶淵明此處“大化”的用法兼有兩義,主要指人生的自然變化。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人就應(yīng)當(dāng)去適應(yīng)自身的這份天命,死亡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不必對它多做憂慮,“得酒莫茍辭”式的悲觀或立善以留名的執(zhí)著,都不是正確的人生之道。陶淵明認(rèn)為人不僅應(yīng)當(dāng)“識運知命”(《自祭文》),而且要把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運當(dāng)作快樂,所謂“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歸去來兮辭》)。這里,形影神三方的主張,其理論基礎(chǔ)都是死亡的必然,可以說都表明了一種向死而生的意向。所以,即使影主張“立善有遺愛”,也和傳統(tǒng)儒教“不知生,焉知死”的人生態(tài)度大有不同。顯然,在三方的主張中,神的主張最接近陶淵明本人。這一主張表面上反對濫飲,其實正出自陶淵明關(guān)于飲酒的哲學(xué)。這一生命哲學(xué)隨順自然、反對執(zhí)著的要點,正是從前述酒后忘我的境界中引申出來的。陶淵明所謂“酒中有深味”“此中有真意”的“深味”和“真意”也就是這一“縱浪大化中”的生命哲學(xué)。這一生命哲學(xué)強(qiáng)調(diào)“化”,強(qiáng)調(diào)“委運”,所以是以沉默來顯示自身而不拘形跡的,那么自然也就“欲辨已忘言”——因為“辨”就是執(zhí)著,也就是不“化”而流于形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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