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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配額

學(xué)做妙人 作者:蔡瀾 著


人生配額

等到你能確定什么是“最”好,你已經(jīng)是“最”老。

讀者們最喜歡問我的問題,都和“最”字有關(guān)。

什么是“最”好吃的?什么是“最”好喝的?哪一家餐廳“最”便宜?你“最”喜歡哪一個作家?為什么“最”喜歡背這個和尚袋?

這個“最”字“最”難回答,因為我的愛好太多,嘗過的美味也太雜,很不容易一二三地舉出例子,而且對其他的“最”也很不公平。

什么是“最”呢?從比較開始。沒有“最”便宜的,就沒有“最”貴的了。

通常以價錢來衡量,是“最”俗氣的辦法,是暴發(fā)戶的標(biāo)準(zhǔn)罷了。

一只辣椒不會貴到哪里去。但什么是“最”辣的辣椒呢?也沒有標(biāo)準(zhǔn),辣味不能用斤來衡量。“最”后,還是用比較了。

把普通的辣,像釀鯪魚的辣椒定為零級,一直加重,泰國指天椒不過排行第六,“最”后的哈瓦那燈籠椒,才是十。

味道如何?女記者問我。

不試過怎么知道?那種辣法根本不能用文字來形容。

我?;卮鹚骸跋耥毢笏??!?/p>

“須后水?”她大叫,“須后水和辣椒扯得上什么關(guān)系?”

“不是須后水和辣椒有什么關(guān)系,是和你有沒有試過有關(guān)系。你們根本沒機(jī)會剃胡子,怎么知道哪一種須后水最好?”

從一個“最”字,也能看出對方的水平。像我“最”愛看《老夫子》,和我“最”愛看《紅樓夢》,就有“最”大的差別。

“最”字和“漸”字一樣,是漸進(jìn)式的,漸漸地,你就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這是在不知不覺中得到的成果。

等到你能確定什么是“最”好,你已經(jīng)是“最”老。

“原來你們會看月色,又能預(yù)測天氣,真是了不起!”知識分子到了田中,感嘆農(nóng)夫們的本事。

老百姓聳聳肩:沒什么了不起的呀。

所謂學(xué)問,學(xué)學(xué)問問,就學(xué)會了嘛。最怕你不愿去學(xué),不肯去問。

學(xué)了問了,就變成知識分子。但是知識分子最大的毛病,莫過于以為自己了不起,學(xué)會一樣?xùn)|西,聽到一個事件,馬上就炫耀出來,大聲疾呼:我會這,我會那。

真正學(xué)會的人,卻像農(nóng)夫一樣不出聲,聳聳肩:沒有什么了不起。

像畫畫,從素描開始,不??嗑?,學(xué)會了寫實之后,再進(jìn)入寫意,最后完全拋掉,畫出兒童畫一樣天真的作品。

像寫字,從臨碑帖開始,勤摹名家,最后創(chuàng)出自己的字體,卻要有很深的基礎(chǔ)才行。

不單是藝術(shù),做買賣也一樣,善于經(jīng)營的人,都不自叫“我會做生意”!

這等于律師說“我懂得法律”!

律師不懂法律,做什么律師?

凡是自吹自擂的人,一定自信心不強(qiáng)。最低能的,莫過于有些醫(yī)生說:“我醫(yī)好某某人?!甭牭竭@種話,最好別找他。

也很少聽到知識分子說:“我看了這本書,又看了那本書?!?/p>

只見他們發(fā)表文章,攻擊這個人,批評那個人。懂得一點皮毛,即刻引用。

自以為是知識分子的人,包袱太大,是假的知識分子。如果要批論,只能說出一個觀念的正確與否,專門對付一個人,是沒有自信心的表現(xiàn)。

“原來你會寫文章,真是了不起!”有人向我這么說。

我只是寫,每天寫,不知道會不會。

活著

“你做那么多事,一定從早忙到晚!”認(rèn)識我的人那么說。

也不一定,我有空閑的時候,有時一天什么事都不做。慢慢梳洗、閱報、看小說,餓了煮個公仔面吃吃,逍逍遙遙。

香港人忙來干什么?忙來把時間儲蓄,靈活運(yùn)用,贈送給遠(yuǎn)方來訪的友人。

返港后,剛好遇到好友路過,我陪他一整天。反正現(xiàn)在有手提電話,急事交代幾句,輕松得很,沒什么壓力。

通常都會睡得遲一點,可惜這條勞碌命不讓我這么做,五點多六點就起,到陽臺看看,今天又長了多少朵白蘭花。

散步到菜市場,遇相熟友人,上三樓去吃牛腩撈面之前,先斬些叉燒肉,吃不完打包回家,中午炒飯,又派上用場。

應(yīng)該做的零星事,像把眼鏡框修理好,手表的彈簧帶斷了,快去換一條新的。頭發(fā)是否要剪?腳指甲到時候修了吧?

趁今天多寫點稿!這么一想,所謂的悠閑日便完全被破壞。心算一下,這份報紙還有多少篇未發(fā)表?那本周刊有幾多存貨?可免則免,寧愿其他日子挨通宵,也不想在今天做。

是替家父上上香的時候了,將小佛壇的灰塵打掃干凈,合十又合十。

是打個電話去慰問家母的時候了,?。“?!沒事嗎?沒事最好!燕窩吃完了嗎?下次帶去。今天是趕不及探訪了。

篆刻書法荒廢已久,再練一練吧?把紙墨拿出來時,改變主意,還是繼續(xù)畫領(lǐng)帶好。一條又一條,十幾條之中,滿意的只有一二,也足夠了,明天上班戴上。

“你還要上班嗎?”友人問。

不上班,怎么知道禮拜天可貴?不偶爾偷懶一下,活著干什么?

一瞬

生活忙碌,憶兒時的事,愈來愈少,幾乎成為奢侈?,F(xiàn)在又有一瞬閃過:

日本鬼子投降了。爸媽的朋友,將借款雙手奉還的是一大箱失效的軍用票。我記得很清楚,上面有棵香蕉樹,掛著一串成熟的果實。

他們把鈔票扔給我們,先是抓了一把撇上天,飛布周圍。簇新的鈔票,大大小小。先將第一張擺橫,第二張放直后疊起,重復(fù)了又重復(fù),變成一條風(fēng)琴式的長龍。拿來當(dāng)繩子跳,一下子就斷掉。不好玩,干脆拿火柴來燒。

火柴只有手指一節(jié)那么長,根是用白紙卷的,上面涂了一層蠟?;鸩耦^雖細(xì)小,但擦在石頭上也會著。真神奇,拿到白墻上去亂刮,也能點火,只是墻上留下一道道的剩余火藥,爸媽回家一定罵我。這根火柴到底能燒多久,看桌上的鬧鐘,上面有兩個大銅鈴,沒有秒針。燒到指頭發(fā)腫,再點一根,即刻吹熄。把火柴根打開成一張紙。

這一百根小火柴是裝在一個防水的小鐵盒中。倒掉火柴,到芭蕉葉叢中抓會打架的小蜘蛛養(yǎng)在里面,一天吐幾次口水給它喝。另外趕著把藤椅往地上亂摔,掉出幾只臭蟲來,拿去給蜘蛛當(dāng)早餐。

火柴來源于一個空軍的軍備配給盒,里面還有其他東西:一塊巧克力,沒加乳的,苦得要死;一小罐的煉奶、牛的碎肉、綠豆和果子醬;六支香煙,奉送父母;一片片的薄面包,浸在水中,泡得像皮球那么大——原來是咬一口吞一口水,馬上脹飽肚子的求生玩意兒。

媽媽又買了一個降落傘回來。它的繩子是尼龍線編成的,又白又亮,怎么拉也拉不斷,是穿褲頭帶的好東西。將它一條條地連接綁起來,成一條后用來拔河。不然就當(dāng)跳繩,圈里能擠三個小孩,同腳步地跳上跳下。降落傘的傘部可以按照縫接口一塊塊剪開,闊大無比,拿來做衣服不是材料,不如釘起來當(dāng)蚊帳用。但又不透風(fēng),差點把自己悶死在里面。

掙扎,醒來,被被單罩住臉,是憶兒時,還是夢兒時?

忘記

讀到泰國高僧坐關(guān),以求捐款建筑佛廟的事,我非常感動。但是,這件事后來演變成高僧與當(dāng)?shù)厮略籂巿?zhí),被六個大漢強(qiáng)拉出來,又在食物中下瀉藥,雙方互爆丑聞。整件案子復(fù)雜得很,不管誰對誰錯,已顯示出大家關(guān)心的不是佛。

日本有位慶應(yīng)大學(xué)畢業(yè)的禪宗主持人,前一陣子看不開,自殺了。做了和尚后,還有什么看不開的?我真不明白。

韓國的和尚和尼姑吵架,把她的頭給打穿了。雖說佛也有火,但是打女人總不是男子的行為。

我認(rèn)識的僧人,有些炒地皮、買股票。更有的是客串性質(zhì),凡遇做法事不夠人手,就把他拉去充數(shù)。還有一個經(jīng)常戴假發(fā),乘奔馳車去逛酒吧。另一個身邊時常有白嫩的少年追隨。

當(dāng)然,這是和尚之中較少數(shù)的分子,我敬佩的高僧不少,而且影響到我的人生觀。

上述的幾件事,其實也沒有什么好大驚小怪,只是因為他們是和尚,而我忘記了和尚也是人。

看電影,只喜新聞和外國長片。

白天的那位中文節(jié)目的報道員長得真是端莊,戴個眼鏡,著實誠懇,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的確惹人喜歡得很。

到了晚上英文臺的那個,“尊容”就不敢領(lǐng)教了:小眼睛,大口,一微笑,牙齒一根、兩根、三根到二十幾根,卻不整齊。其實美丑并沒有一定標(biāo)準(zhǔn),但最基本的是,做新聞報道員,語言要標(biāo)準(zhǔn),口齒要清,這位小姐沒有具備這兩種條件。但是,我又忘記了。

我忘記她也是人家的女兒,她的父母兄姊從小看到她大,自然是可愛。

她能在眾多高級職員挑選之下?lián)芜@個職位,必定有她的存在價值,我個人的主觀看法并不可以代表群眾。

也許,長時間下來,我會改變對她的印象,她會逐漸成熟,改進(jìn),變得越看越親切,越看越順眼。有許多剛?cè)胄械难輪T,起初還不是丑得不得了。我想,在很多類似的情形下,男人才能娶得到老婆。

狂言

我有晚喝醉了,上了一個以為沒有什么人聽的電臺節(jié)目,口出狂言。

“你常介紹的一些餐廳,說怎么好吃怎樣好吃,我們?nèi)チ耍贿^如此?!敝鞒秩苏f。

“手指也有長短呀,”我說,“我去的時候是好吃的呀,你去了沒那么好,那是你不夠班(粵語方言,意為不夠資格)?!?/p>

想不到這句話傳了出去,我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真是說得過分。自己又算是老幾?越想越羞恥。做人做得我那么自大,一定是自卑感在作祟,非改正不可。

一對好朋友,沒有結(jié)婚,同居在劍橋道上,常到九龍城去吃飯。

九龍城的食肆,有些將我在雜志上寫的食評放大了貼在櫥窗玻璃上,這倒是事實,并非自吹自擂。

好朋友走進(jìn)了一家,依據(jù)我推薦的菜式點了一些。

吃完,覺得不是味道。

朋友在電影圈中也有些名氣,他的情人更是模特界的寵兒。

老板走過,看見桌上有剩菜,問道:“怎么啦,不合你的胃口嗎?”

朋友娓娓道來:“蔡瀾有一次上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問他說為何你去的餐廳就好吃,我們?nèi)サ木筒缓贸浴!?/p>

“他真的那么講?”老板說。

朋友又慢條斯理地說:“你知道蔡瀾怎么回答?他說那是我們不夠班呀。老板,你說我們是不是不夠班呢?”

“不,不,不?!辈蛷d老板即刻打躬作揖地道歉,又送豆?jié){又送汽水,答應(yīng)下次來一定好好招呼,以補(bǔ)不足。

朋友后來把這故事告訴我,我說:“這一招真管用,說的時候帶點委屈,效果更佳?!?/p>

貓相

弟弟家養(yǎng)了三十多只貓,每一只都能叫出名字來,這不奇怪,天天看嘛。我家沒養(yǎng)貓,但也能看貓相,蓋人一生皆愛觀察貓也。

貓的可愛與否,皆看其頭,頭大者,必讓人喜歡;頭小者,多討人厭。

又,貓晚上比白天好看,因其瞳孔放大,白晝則成尖,有如怪眼,令人生畏。

眼睛為靈魂之窗,與人相同。貓瞪大了眼看你,好像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們絕對不知貓在想些什么,這也是可愛相。

胖貓又比瘦貓好看。前者貪吃,致發(fā)胖;后者多勞碌命,多吃不飽,或患厭食癥。貓肥了因懶惰,懶洋洋的貓,雖遲鈍,但也有福相。瘦貓較為靈活,但愛貓者非為其好而喜之,否則養(yǎng)猴可也。

惹人愛的貓,也因個性。有些肯親近人,有些你養(yǎng)它一輩子也不理你。并非家貓才馴服,野貓與你有起緣來,你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不因食。

貓有種種表情,喜怒哀樂,皆可察之。喜時嘴角往上翹,怒了瞪起三角眼。哀子之貓,仰天長嘯;歡樂的貓,追自己的尾巴。

貓最可愛時,是當(dāng)它瞇上眼睛,瞇與閉不同,眼睛成一條線。

要令到貓瞇眼,很容易,將它下頜逆毛而搔,必瞇眼。不然整只抱起來翻背,讓它露出肚皮,再輕輕撫摸肚上之毛,這時它舒服得四腳朝天,任君擺布。

不管是惡貓或善貓,小的時候總是美麗的,那是因為它的眼睛大得可憐,令人愛不釋手。也許這是生存之道,否則一生數(shù)胎,一定被人拿去送掉。要看可愛的貓,必守黃金教條,就是它為主人,否則任何貓,皆不可愛。

永不

童話中,王子向村姑說:“我不會離開你,永遠(yuǎn)永遠(yuǎn)在你身邊?!?/p>

另一個故事,公主擁抱騎士:“我愛你一生一世。”

現(xiàn)實社會行不通。因為童話沒提起老媽子的事。像英女王不退位,查爾斯只有整天打馬球,跌斷手。自己愛的人家反對,娶了一個美女當(dāng)老婆,她又去偷漢子。

瑪格麗特公主也是個例子,抽煙酗酒至老,當(dāng)年她對愛過的、嫁給的,都發(fā)過這個永不、永不的誓,但是行不通就行不通。

也許灰姑娘的老公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婚后變得枯燥無味。你想想,拿一只鞋子到處找一個女人,不但需要堅持,還有點傻兮兮。

或者,白雪公主長大了,只顧兒女,對白馬王子的要求沒什么興趣。她愛心爆棚,七個老頭給她搞得服服帖帖,為什么不自己生一大群來玩玩?

舊時的孩子比較單純,還相信這些誤人子弟的故事。信息發(fā)達(dá)的今天,從計算機(jī)中吸取無限的知識,思想成熟得快,見父母親吵架,其他同學(xué)家長離異,愛情故事變成笑話,只能接受魔術(shù)、整蠱的劇情,所以《哈利·波特》才流行起來。

幻想破不破滅是另一個問題,男女始終還是要經(jīng)過戀愛階段,當(dāng)然要相信美好的好過殘酷的。所以芭芭拉·卡特蘭德、瓊瑤、亦舒繼續(xù)有她們的讀者,亦舒的故事還較有現(xiàn)代感,尖酸嘛。

“你有一天一定會離開我。”少女說。

男友回答:“不,我永遠(yuǎn)不會離開你?!?/p>

“別說你沒自信的話,這世間很難有永遠(yuǎn)這兩個字?!鄙倥畤@氣。

誰能知道未來將發(fā)生什么?說永不,只有我們有資格,我們剩下的日子不多,又忍慣了,成功的機(jī)會還有幾巴仙[粵語方言,英語percent(百分比)的音譯]。

毛病

試想,我們在飛機(jī)上,睡不著覺,不想看書,對電影、電視及音樂沒有興趣,吃東西又沒有胃口,那做些什么好呢?尤其是那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如何挨過?

最好是玩計算機(jī),和友人通通信,搜查一些新知識,時間很快就過。

當(dāng)今,你的座位旁邊有個插座,是為手提電腦充電而設(shè),玩起什么《星球大戰(zhàn)》的電子游戲固佳,寫作亦行,可惜有一個最大的毛病,那就是上不了網(wǎng)。

為什么在半空中不能有這種服務(wù)呢?會不會是干擾航空運(yùn)作?記得上飛和下降時,空姐都關(guān)照不許用電子產(chǎn)品呀。

當(dāng)今的科技,絕對沒有安全的擔(dān)憂,在空中上網(wǎng),只要航空公司肯裝上一個Wi-Fi系統(tǒng),就像喝Starbucks(星巴克)那么簡單。

用的是人造衛(wèi)星,當(dāng)然得付費(fèi),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向乘客索取好了,相信他們也不會計較,尤其是在悶得發(fā)慌的時候。

其實,早在十多年前,德航已經(jīng)開始過這種服務(wù),后來不知為何停止,可能是信號未夠完善,近來聽說要恢復(fù)。

幾乎所有的美國國內(nèi)航班都裝上了Wi-Fi,為什么東方的國泰和港龍那么大的一個機(jī)構(gòu)還沒有呢?

上了網(wǎng),還可以用Skype(即時通信軟件)來通免費(fèi)國際電話,那更是一舉數(shù)得了。當(dāng)然希望早一天實現(xiàn),但實現(xiàn)了,噩夢又要開始。

有過坐直通車到廣州的經(jīng)驗就知道,許多所謂的內(nèi)地的大亨,在車上大聲向手下呼喝,那種聲音的污染,是很難受得了的。

這又要延伸到日本去,日本人在火車上是絕對不用手機(jī)通話的,若有急事,也會自動走到車廂與車廂之間的空位去小聲對話。那是基本禮貌,絕對要遵守才行。

日本人對這種禮貌的遵守根深蒂固,所以他們最早發(fā)明用電話發(fā)短信,一切聯(lián)絡(luò),默默進(jìn)行,電話的匙鍵使用得非常純熟,甚至令到年輕人不會用筆寫字,毛病也大。但說什么,也好過噪聲。

羨慕

收到老友金峰兄、沈云嫂的來信,長長的四頁紙,另附數(shù)張照片,看了老懷歡慰。

沒有他們提起,我還不醒覺,大家最后一次見面,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偶爾,我在電視上還看到金峰兄和鐘情等諸位女主角合演的黑白片,卿卿我我,大唱一輪。只要一個鏡頭進(jìn)眼,便得把整部片看完,以表思念。

金峰兄是化裝大師方圓先生的獨(dú)子,和沈云姐在一九四五年認(rèn)識,廝守了整整六十六個年頭,相依為命,在把離婚當(dāng)兒戲,完全不相信愛情存在的當(dāng)今,算是奇跡。

兩人婚后生了四個孩子,兒子方浩和方涌,女兒方平和方茵,一共有十個孫子和一個曾孫,真是名副其實的四代同堂大家庭。

他們移民到了波士頓后,就一直安居下來。沈云姐形容這座文化古老的城市,說一點也沒受歲月影響。假如將汽車換成馬車,誰也不會覺得怎么改變,每次經(jīng)過貫穿全城的馬薩諸塞大道,老店依然開著,連路上的坑也從沒挖好。

三十年前計劃的一條地下道,至今尚未完工,街邊的各式路欄還是擺著,波士頓人叫它為“大挖”(Big Dig)??粗@種情形,沈云姐也不自覺已經(jīng)八十許,仍年輕,從照片看來,也的確如此。

改換的是他們的住宅,本來建在湖邊,巨大無比,當(dāng)年因為沈云的姥爺和奶奶也搬來了,需要多個房間。

看到女兒家對面的房子有出售的招牌,他們即刻買下,在二〇〇七年搬了過去。屋宇小了,但只是兩老居住,冷暖氣費(fèi)用,已省不少,大家又互相照顧,我可替他們放下一百個心。

搬家時,沈云找到我替他們寫的一幅《心經(jīng)》,相信也已殘舊了吧。這幾天,趁還沒出發(fā)到塔希提島,再抄一張,讓他們兩老回向眾生去吧。

最后沈云寫道,有老伴、老窩、老友、老本,知足矣。真是羨慕。

牢騷

我相信八〇后的青年,大多數(shù)是好的。

但有一部分,我看不過眼。

他們嬌生慣養(yǎng),被溺愛得一無是處。有些甚至思想保守,迂腐得比父母還要厲害。

叫他們?nèi)ヂ眯幸膊豢?,一點冒險精神也沒有,性知識也貧乏,只知道關(guān)起門來自我解決。

男的醉生夢死,女的也一樣,嫁個有錢人是她們的理想。所以會在報紙上看到,內(nèi)地富豪征婚,有一大群香港女子北上,爭個你死我活。有些人當(dāng)成趣事來看,我認(rèn)為這件事的背后,代表著一種侮辱,一種悲哀。

追根究底,發(fā)現(xiàn)這都是惰性使然,而這惰性是來自父母有經(jīng)濟(jì)基礎(chǔ),存了一點錢。在八〇后青年的腦中,總有一句話:“做那么多事干嗎?爸媽死了之后,不留給我留給誰?”

這群人持著這種態(tài)度,可惡地傲慢,不知道什么叫作禮貌。沒家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從前的父母也沒時間教訓(xùn)子女。為什么我們這一代的人,還會稱長輩為先生,叫比我們年輕的人什么兄什么兄呢?

也許,是我們都吃過苦。既然有錢,就送子女到外國留學(xué)吧,挨了之后,或者會成一個較為堅強(qiáng)的人。就算沒條件,也得鼓勵他們?nèi)プ鍪罴俟ぁ?/p>

要是什么都不肯做,那么念了大學(xué)也沒用,就讓他們到社會上去掙扎吧,那么一來,思想才會早點成熟。

反觀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家庭,也多數(shù)是富裕的,但他們的子女并不懶惰,也不肯承受家產(chǎn),獨(dú)自去海外流浪,雖然成為嬉皮士回來,但也知識廣博,變成當(dāng)今社會的中堅分子。

也許,這是自己老了,發(fā)發(fā)牢騷。年輕人不了解,說了也沒用。記得父母親也經(jīng)常發(fā)牢騷,說我們那些四〇后,好吃懶做,沒有什么希望,和我當(dāng)今罵八〇后一樣。等到八〇后成為父母,也會發(fā)發(fā)牢騷。

落后

又去了一趟京都。這個古城,就算沒有楓葉,櫻花又不開,也值得一游再游。這回不停大阪,由關(guān)西機(jī)場直奔京都,市內(nèi)并無溫泉旅館,入住最好的酒店Okura(大倉),古老,但很有氣派。

自從中了微博的“毒癮”之后,第一件事就想上網(wǎng),到了門口,經(jīng)理來迎,即刻問:“有沒有Wi-Fi?”

“什么Wi-Fi?”原來此君聽也沒聽過。

“那有沒有計算機(jī)連接,這么出名的一間酒店,不會不設(shè)吧?”

“有,有。”對方拼命點頭。

到了房內(nèi),拿出團(tuán)友劉先生送給我的旅行裝Wireless Router(無線路由器),插入計算機(jī)洞中,本來即可接收到的,但一再顯示不行。最后放棄,睡前看亦舒小說吧。

再下去那幾晚住深山中的溫泉酒店,本來預(yù)計上不了網(wǎng)的,豈知第三晚下榻的那間勉強(qiáng)可以接上,但時上時斷,也一肚子氣。最后住的是大阪最高級的Ritz-Carlton(麗思卡爾頓酒店),洋人經(jīng)理前來,又提出同一個問題。

“當(dāng)然?!彼c頭。

重復(fù)了幾個步驟,還是上不了網(wǎng)。大堂副經(jīng)理給我問得煩了,接通Docomo(日本移動通信運(yùn)營商)的服務(wù)站給我直接和專家對話。

把細(xì)節(jié)問了又問,我回答了又回答,終于專家把Wi-Fi服務(wù)由衛(wèi)星射到我的房間來,事前問要一小時還是要一整天,付費(fèi)不同。

當(dāng)然要一整天的,還關(guān)照說千萬別切斷,翌日一早可以繼續(xù)上網(wǎng)。但到時,又沒Wi-Fi。遇見總經(jīng)理,向他投訴,對方賠罪了又賠罪,說:“我剛從中東的迪拜調(diào)來,那邊任何地方都上得了,沒有想到日本那么落后?!?/p>

是的,這個以科技先進(jìn)出名的國家,當(dāng)今就是趕不上鄰國。幾個大機(jī)構(gòu)壟斷了市場,自己研究出一套不用SIM卡的制度來,以為別人會跟著運(yùn)用,其實人家早已有更先進(jìn)的。日本,在這方面,很羞恥。

發(fā)財

又去花墟買花,每年到這個時候,一定擠滿人。不是湊熱鬧,而是去感受過年的氣氛。

很多牡丹,是從內(nèi)地來的。中國牡丹和新西蘭、澳洲、荷蘭的牡丹不同種,最大的分別是看枝干,中國的彎彎曲曲,西洋的直不隆通。但是花還沒開,買的人并不多。

香港人什么都要講意頭,萬一買回去又不開花怎么辦?商人看準(zhǔn)了這一點,什么品種都安上一個吉利的名字,就能大銷特銷。像又瘦又小的不知名植物,看葉子外形,商人說像楓葉,其實大不相同,當(dāng)為盆栽也沒什么看頭。為什么那么多人買?原來花商在旁邊立了一個牌子,寫著“發(fā)財樹”三個字。原產(chǎn)于荷蘭的一種蘭花葉子般的植物,綠色的樹葉像把劍,四處往外生,有了十幾二十葉左右,中間長出紅色的似葉似花的尖端,故命名為“紅運(yùn)當(dāng)頭”。眾人搶,荷蘭花商一定不明白這種平凡的植物為什么能輸出那么多。今年的新品種,還有來自云南的“地涌金蓮”。所謂“蓮”,和蓮一點也拉不上關(guān)系,倒是像香蕉干的東西,長不出葉子,但頂尖有黃色的花,花瓣中又藏有小白花,樣子古怪得很,像根大生殖器,但名字一取為“富貴金蓮”,就有人買。最最不能理解,也最最多人買的,是那種黃色怪物,它像果實,又不能吃,一頭尖一頭圓,好像有個叫“狐貍臉”的洋名,果實還長些小瘤。就是因為這些小瘤,商人靈機(jī)一動,叫它為“五代同堂”,即刻賣個滿堂紅。唉,真是的,那么丑的東西。我們吃發(fā)菜,皆因與“發(fā)財”同音,結(jié)果吃得破壞生態(tài)。沖繩島有種叫“水云”的海草,人吃了長壽,但在香港沒人要,意頭不好。如果能改名為“水發(fā)菜”,就不必把真發(fā)菜吃得快絕種了。

經(jīng)典

什么叫經(jīng)典?簡單來說,就是不會被淘汰的,叫經(jīng)典。

網(wǎng)友問我看中文小說,由哪些書讀起,我笑著回答:經(jīng)典呀!什么書才稱得上經(jīng)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聊齋志異》等等,都是經(jīng)典。如果想成為小說家,連這些書也沒看過,別提夢想了。

那么,金庸小說算不算經(jīng)典?當(dāng)然,世界各地的華人都看得入迷,不是經(jīng)典是什么?內(nèi)地還沒開放時,讀者還看手抄本呢。也將一代又一代地相傳下去,著實好看嘛。成為經(jīng)典,唯一的條件就是好看、耐看,百讀不厭,各個年代讀之,皆有不同的收獲。

音樂呢?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等,他們的交響樂,每一次聽,都聽得出另一種樂器的聲音來。學(xué)音樂的人,不聽這些大師的作品,如何超越?

書法呢?王羲之、顏真卿、米芾、黃庭堅、懷素等人的帖,是必讀的。最佳典范,還是看書法百科全書,從篆隸、行書、草書的變化學(xué)習(xí)。

學(xué)篆刻,更少不了研究最基本的漢印,再往上追溯到甲骨文、金文,后來的趙之謙、齊白石、吳讓之以及數(shù)不完的大師印章,都得一一讀之。

繪畫方面,得從素描開始,再看古人畫,中西并重,方有所成。有了這些經(jīng)典當(dāng)基礎(chǔ),才能走進(jìn)抽象這條路去。

這些你都沒有興趣,要從事時裝設(shè)計?那也得由古人服裝學(xué)起,漢服西裝都得看熟,創(chuàng)意方起??聪ED石像腳上穿的是哪種鞋子,不然你設(shè)計了老半天,原來幾千年前已經(jīng)有人想到,羞不羞?

建筑亦同,所以我寧愿入住古老的酒店,好過新的連鎖。每一家老酒店,都有風(fēng)格,皆存有氣派,為什么要在個個相同的房間下榻?

食物更是經(jīng)典的菜式好,人家做了那么多年菜譜,壞的已淘汰,存下來的一定讓你滿足。不知經(jīng)典為何物,已拼命去fusion(融合),吃的是一堆飼料而已。

罵我老派好了,我還是愛經(jīng)典。

星星

日落之前,看婦人和兒童在河上沐浴。

大概是洗慣了,少女的紗籠圍得緊,重要部分絕不暴露。洗著長發(fā)的情景特別好看,尤其是在黃昏。

兒童們嬉水,下船時,只向我們要糖果,一直叫:“Candy,Candy!”

并不討錢,有些在摸著頭發(fā),起初不知道他們要些什么,后來才弄懂在討洗頭水,可能是從前的游客給過船上用的Bvlgari(寶格麗),覺得不錯。

船上的小冊子也說過,雖然鼓勵說英文是好事,但不想村童依賴施舍,叫我們不要給。

“但是河上那黃泥水,怎么靠它生活?”團(tuán)友問。

我笑著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p>

想起八九十年前,Kipling(吉卜林)、Maugham(毛姆)和Orwell(奧威爾)等作家來過時,整條河是清澈的,不禁搖頭。

來到這里之前,我以為它是湄公河的支流,原來這河叫Irrawaddy(伊洛瓦底),貫穿緬甸南北。

整艘船本來可乘一百零八位,經(jīng)裝修后只接八十二名,卻有八十個工作人員,差不多是一個服侍一人。大家的態(tài)度是不卑不亢的,我最喜歡。

船上有電話,可通過衛(wèi)星連接各國。很貴,四塊半美金一分鐘,在手提電話不能漫游時,還得照付。

另一個通信方法是買一張當(dāng)?shù)氐碾娫捒?,不過在船上接不大通,信號時斷時續(xù),團(tuán)友們紛紛買了幾張卡,也派不上用場。這也好,像走入寺廟修禪,大家清凈一下吧。

太陽把河染得金黃,只能在這四望無際的原野中見到。入夜,星星也特別多,對我們這群城市人,是難得的奇景。連看到星星也覺得奢侈,真是可憐。

巧遇

趕了一晚稿,還是不想睡,黎明時,跑到九龍城街市三樓的熟食檔吃早餐。

巧遇曾江、焦姣,他們也搬來這一區(qū)住。

“我簡直愛上九龍城?!痹f。

“我也是?!蔽屹澩?。

鄰桌之人看到他們夫婦,點頭打招呼,但也不前來干擾,很有禮貌。最近他們在電視劇《流星花園》中的角色出眾,更多人認(rèn)出。

“來這里買菜,是我們兩人最大的樂趣?!苯规f。

“真是想什么有什么,而且價錢都是那么合理?!痹f。

“還有大家都變成了好朋友,是不是?”我接著問。他們都點頭。

“今晚想吃些什么,決定了沒有?”曾江問他太太。

焦姣搖頭說:“不如問蔡瀾有什么好吃?!?/p>

“要不要吃魚?”我說。

“好呀?!彼麄儍扇硕枷矚g,說現(xiàn)在肉吃少了,魚吃多了,但買來買去還是那幾樣。

“用一個鍋,放點水,水滾了,放幾片姜,一些酒,再下醬油,要用日本的,日本醬油煮熟了不會變酸。再到樓下雷太那里買些小魚,她那一檔雜魚最多,都是游水的,請她將魚刮掉鱗,放在鍋中煮,等看到魚眼睛突出來,就是剛好熟了?!蔽艺f。

三人吃完早餐跑去買魚,曾江腰骨硬了,走起路來不方便,昨天已經(jīng)給雷太看到,今天她送上一瓶藥油,說搽了就好。

焦姣爭著要付錢,雷太不收。

“藥不能送的?!苯规挥杏眠@一招。

我向雷太說:“她們臺灣人有這種迷信,你就收了吧?!?/p>

雷太大方收下。我們高高興興地從市場走路回家。

才華

打電話向倪匡兄問好。他大笑四聲之后,謝謝我送他的整套《今夜不設(shè)防》的VCD。

“想不到現(xiàn)在看,還沒過時。”他說。

“當(dāng)年大家都年輕?!蔽艺f。

“才十三四年前的事,變化真大?!彼f,“十歲看的小孩子,現(xiàn)在都是大人了?!?/p>

“還有什么你想看的嗎?”我問,“替你寄去,一點也沒問題?!?/p>

“你幫我找些蘇州彈詞吧!”

“好?!蔽逸p輕答應(yīng)。自己不是江浙人,對這個項目不熟悉,各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不妨告訴我。

轉(zhuǎn)個話題,我問:“陳東去世的消息,你聽到了嗎?”

“怎么死的?”

“據(jù)說是肝有毛病?!蔽艺f,“看到他臉色不好,也曾經(jīng)勸過他?!?/p>

“都是喝酒喝出來的?!蹦呖镄终f,“古龍、哈公都死前臉色發(fā)黑。他多少歲了?”

“四十多?!?/p>

“古龍死的時候,也差不多這個歲數(shù)。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方式,要喝到死,是他們自己決定的。我們勸他們,都是多余。”他說。

是的,倪匡兄說得對,陳東不但燒得一手好菜,還會看風(fēng)水,也懂得行醫(yī),怎么死的確是他自己決定的事。

“每天還看報紙上的專欄嗎?”我問。

“看?!彼f,“但是有些看了,不知道作者要講些什么。明明白白的七八百字,每一個字都看得懂,但是講什么看不懂,這也需要很大的才華呀!”

“你講過有個旅游作家,寫了一輩子文章,看了沒有一個地方想去。又有一個飲食作家,寫了一輩子文章,看了沒有一樣好吃?!?/p>

倪匡兄又笑著說:“這需要更大的才華!”

美名

人類的動作,愈來愈粗魯,但是在語言上,卻被強(qiáng)迫用斯文字眼。

罪魁禍?zhǔn)桩?dāng)然是美國人。他們禁止一切歧視性的名字,最明顯的例子是將所有結(jié)尾的man改為person,因為女人也有份做呀。chairman變chairperson,中文里就沒那么麻煩,主席就主席,管你是個男的或是個女的。

東方也受了影響。我們已經(jīng)不說“盲公”或“瞎子”,而是叫他們?yōu)椤笆魅耸俊薄B殬I(yè)上,用人變成helper(幫助你的人),所以從前的servant(用人)、amah(女傭)都變成家政助理,這我倒不反對。

但美國人變本加厲,把客氣話拉至纏腳布,名詞愈來愈長,“瞎子”成為“視覺挑戰(zhàn)者”“不能透視影像者”“瞳孔加深人”等等,放屁。

“殘廢”是最可恥的稱呼,我們把它變成“傷殘人士”,日本人叫“身體障礙”?!笆?jǐn)唷薄澳_跛”都被禁用了。

連“丑人”也不能直接叫,變成“美感的挑戰(zhàn)者”。肥人挑戰(zhàn)些什么?挑戰(zhàn)地心吸力呀!英文叫成gravitationally challenged。洪金寶在美國有福了,他還有big boned(大骨頭)、alternative body image(另類身體形象)、larger than average citizen(比一般人更大的市民)、person of substance(有質(zhì)量的人)等等美名。

曾志偉在美國則會被叫為differently statured(高度不同者)。

對女人,更要注意,一叫錯了,就給婦權(quán)分子攻擊。老婆叫為“家政藝術(shù)家”“不付酬金的勞者”。娼妓叫為“性工作者”(sex worker)。這都是官方名稱。非正式,帶點開玩笑的有:“長舌婦”是“語言重復(fù)者”,“隆胸”叫“醫(yī)學(xué)上的增長”,“廟街女人”變成“低成本供應(yīng)商”。

連對畜生的稱呼也改了,寵物是“同伴物”,人類當(dāng)然不能直接叫?!昂谌恕弊?yōu)椤坝猩朔N”。

奇怪的是,官方的歧視性稱呼沒有幫助到同性戀者,queer還是叫queer。

贊美

旅行團(tuán)中的一位太太,天天看我在《名采》上的專欄,每篇東西都背得出,真是位忠心讀者。

“我們做女人的沒那么壞吧?”她向我說,“為什么你沒有一篇文章稱贊我們?為什么都在罵我們八婆?”

“我沒有說過女人都是壞的呀!”我辯護(hù)說,“我說女人壞話,也加了一句有些女人是例外的呀!”

“例外不等于贊美。”她說。

所以,我今晚在溫泉旅館中寫稿,趕個通宵,一定要說出我對女人的欣賞。

第一,我媽媽是女人,而且是一位勤勞節(jié)儉、刻苦的女性。她把我們四個兒女培養(yǎng)出來,非常非常偉大。

第二,在我成長過程之中,我遇到許多許多女人,她們愛護(hù)我、教育我,沒有她們,我想,這一生,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我很感謝她們。

第三……第三……

有兩件已足夠了吧?

我受不了的是她們統(tǒng)治男人的本能,一天過一天,一月復(fù)一月,她們非得把你管得服服帖帖不可。

“這件衣服穿了不好看!”

“天涼了,多穿一件!”

“天熱了,少穿一件!”

為什么?大多數(shù)男人都會這么問。

“冷氣太凍,帶件外套吧!”女人說。

男人發(fā)起氣來:“身體是我的,多穿一件少穿一件,要穿什么,是我的決定。”

“哎呀!”女人說,“一切為你好呀!”男人沒有話說了。

對了,女人還有第三個長處,女人雖然沒讀過醫(yī)科大學(xué),但都學(xué)會了當(dāng)醫(yī)生。到時候,她們一定會說:“吃藥!”

絕招

愈來愈想避開人群,躲入深山。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一多,出現(xiàn)很多喜歡用手來拍對方的家伙,討厭至極。

和你談天,每說一句,必用手來拍你一下,以肘挨你的腰,如果你站著的話。

我不知說過多少次,我最忌惡這種行為。父母所生之軀,為什么要讓你來碰?

我也不喜歡握手,朋友不要緊,剛剛被人介紹也能接受。不相識的伸出手來一定要我握一握,手汗滑潺潺(粵語方言,意為滑溜溜)、黏糊糊,不知道有多少細(xì)菌寄生,一握完,非跑到洗手間沖個痛快不可。

一次,和鄧麗君在天香樓吃飯,我看到她戴了一雙黑色手套,把杯碟用面紙擦完又擦,燙完又燙,是染上潔癖之故。

我并不介意食肆餐具干不干凈,覺得拼命擦是對餐廳不禮貌。反正大菌吃小菌,也從來沒吃出毛病。

但是對被人拍摸、與人握手的厭惡加深,已達(dá)到鄧麗君戴黑手套的程度。

當(dāng)然,我尊敬的長者、寵愛的小朋友和漂亮的女人是例外,他們怎么拍我摸我,都無任歡迎。

如果你看到我和一個不熟悉的人吃“政治飯”,一定會笑死。對方來拍我,我就把椅子挪開,他再靠近,我更回避,愈坐愈遠(yuǎn)。

尤其在內(nèi)地,有許多高官愛拍人,通常吃飯之前他們來敬酒,我說我一喝就會發(fā)酒瘋,語無倫次,一定得罪人。

這些人說不要緊不要緊,干了吧!好,就干。干完他們一拍我,我即刻破口大罵:“我最不喜歡人家碰我!”

另一招也很管用,比較斯文。對方一碰我,我就用娘娘腔在他耳邊說:“我是一個同性戀者,接觸到我,就會染艾滋!”

對方聽了,即刻彈開。無不見效!

原諒

我們年輕的時候,疾惡如仇。

這當(dāng)然是青年人最大的好處,他們天真,不受世俗污染,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沒有中間路線。年紀(jì)漸大,好與壞模糊了許多,這也不是短處,只是人生另一個階段。

到了社會上,同事間有一些看不順眼的,即刻非置對方于死地不可。有的講你幾句,馬上想誅他家九族。年輕人有的是花不盡的愛與恨,很可惜的是,恨比愛多。

年紀(jì)大的人,一切已經(jīng)歷過,抓緊了年輕人的弱點,加以利用,先甜言蜜語把他們騙個高高興興,再加幾句贊美使他們飄飄然,把他們肚中的東西完全挖出來,用它們當(dāng)利刃,一刀刀往背后插進(jìn)去。年輕人毫無擋駕余地,死了還不知是誰害的。

別罵人老奸巨猾,因為你也有老的一天。奸與不奸,那是角度的問題。自己老了,就認(rèn)為自己不奸了。就算不奸,在年輕人眼中,你還是奸的。

洋人常說做人要像紅酒,愈老愈醇。道理簡單,做起來不易。

年輕人逐漸變成中年人,又踏入老年,疾惡如仇的特性慢慢沖淡,但也變不成好酒。有些人總是以為世上的人都欠他們的,所以變成了醋。

老的好處是學(xué)習(xí)到了什么叫寬容,自己錯過,就能原諒別人。但有些人偏偏認(rèn)為自己永遠(yuǎn)是對的,不斷地對別人加以評判,要對方永不超生。他們不知道,恨別人也是痛苦事。

交友之道,在于原諒對方。記那么多仇干什么?想到他們的好處,好過記他們的缺點,這是“阿媽是女人”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就是做不出。能原諒人,是天生的,由遺傳基因決定,無法改變。我能原諒人,是父母賜給我的福分,很感謝他們。

沒有悶場

看到桌上那碟煎咸魚,倪匡兄說:“朋友送了一條很大的馬友,我拿了兩個玻璃罐,填滿油,一頭一尾,浸了兩罐?!?/p>

咸,在廣東話中有好色的意思,叫“咸濕”。

倪匡兄又說:“我再把一套線裝版的《金瓶梅》放在兩罐咸魚中間,叫‘雙咸圖’!哈哈哈哈。”

“那么你去站在旁邊,拍一張照片,就可以成為‘三咸圖’了?!蹦咛睦湫υ捄芾?,她面無表情,時不時來一句諷刺自己的丈夫。大家聽了,都笑到從椅子上掉地。

話題轉(zhuǎn)到選美,說整容的算不算?從前選什么什么小姐,都不準(zhǔn)佳麗們動過手術(shù)吧?想不到坐在一旁的謝醫(yī)生的笑話也冷:“那叫不叫有機(jī)?”

大家七嘴八舌:“當(dāng)今的,有哪一個沒整過容呢?”

“內(nèi)地還有一個人造美人競選,小姐們有的說開過二十幾次刀,有的說三十幾次?!蹦呖镄殖T诰W(wǎng)上看小道新聞,知道最多。

大家都說:“上臺領(lǐng)獎時,整容醫(yī)生也應(yīng)該上臺,到底是他的杰作?!?/p>

倪太胃口很好,倪匡兄反而沒吃多少東西,他說:“每一天才吃一碗飯,也這么肥,真冤枉。人一肥,百病叢生,最近我走路,愈走愈快?!?/p>

“那不是健康的象征嘛?!贝蠹野参?。

倪匡兄說:“不是我要走那么快,是我停不下來,過馬路時最糟糕,最后只有靠手杖剎車了。”

今晚他的心情特別愉快,因為不必拔智慧齒,那是他向牙醫(yī)求的情,他說罪人也有緩刑呀,醫(yī)生拗不過他,就放他一馬。

“回到香港真好,話講得通。”倪匡兄說,“住舊金山時看醫(yī)生,我要求一個中國人給我看。去了一看,原來是從臺山來的,說了一口臺山話,我向他說,你講英文吧,我至少還可以聽得懂一兩句?!?/p>

真是個活寶,吃飯時有他在,從沒悶場。

日子容易過

每次去歐洲總是匆匆忙忙,時間不足,到處跑個不停,我認(rèn)為老遠(yuǎn)走一趟,非弄個夠本不可。

有時也不是自己愿意的,親朋戚友一起去,大家想逛些什么,就跟大隊。名店街當(dāng)然逛,還有那些所謂的米其林三星餐廳,東西雖然不錯,但環(huán)境不讓你吃個舒暢。

這回是一個人靜悄悄前往,一向住慣的酒店爆滿,也無所謂,在附近找到一家小的,很干凈,五臟俱全,除了沒有煲熱水的壺,沏紅茶不太方便而已。

探望友人,在家陪他聊天,不太出門,反正所有值得去的博物館、美術(shù)院都去過了,清清靜靜談了一個下午,也比到處走好。

過當(dāng)?shù)厝说娜粘I睿瑥臉湎聯(lián)斓揭欢讯训暮颂?,?dāng)今剛成熟,剝開一看,那層衣還是白色的,一咬進(jìn)口,那牛奶般的液體又香又甜。這種天下美味,相信很少人會慢慢欣賞。吃了之后,看到那些普通的核桃,再也不會伸手去剝了。

桃子剛過,李子出現(xiàn)。歐洲有種李子,又綠又難看,若非友人介紹,真的不會去碰。原來這種李子是愈綠愈甜的,起初還懷疑,吃了才怪自己多心。

當(dāng)今也是各種野草莓當(dāng)造(粵語方言,意為當(dāng)季)的季節(jié),用紙折成一只小船當(dāng)容器,一只只裝滿小果實,紅的、綠的、紫的,以為很酸,哪知很甜。

各種芝士吃個不停,面包的變化也多。

什么?你只吃面包和芝士過日子?友人不相信。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這幾天的確是這么過了,但是有點偷雞(粵語方言,偷懶、取巧的意思),要灌紅酒才行。酒又是那種比水還便宜的,喝起來不遜名牌。

歐洲照樣有負(fù)資產(chǎn),也有大把人失業(yè),但他們的窮日子,好像比東方人容易過一點。

真正的健康

友人的妻子,是報紙上《健康與醫(yī)療》版的忠實讀者。

“別再吃牛肉了,白肉總比紅肉好,報紙上那么說,還是吃雞!”老婆見到他一睡醒,就那么當(dāng)頭一棒。

“吃雞就吃雞吧。”他說。

“不過魚是最健康的。”第二天,太太再來一記。

“吃魚就吃魚吧。”他說。

“還是蔬菜好,蔬菜是食物之中最健康的?!钡谌?,他老婆又宣布。

“吃菜就吃菜吧。”他老早投降,他已經(jīng)完全知道如果不照做,會換來每天喋喋不休的勸告,又說“一切都為了你好”的道理。

“報紙上說,魚油中有Omega-3(不飽和脂肪酸),對身體有益,多吃幾顆?!闭f完,把一大樽藥丸交在他手上。那種膠囊,有筆殼那么粗,他懷疑是不是喂畜生吃的。

“報紙上說,大蒜能夠殺菌。來,早、午、晚各一粒。”另一瓶大膠囊又交到他手中。

“報紙上說,服紅酒丸比喝紅酒更有效,你就別再喝酒了?!奔t得像血的藥丸多了幾瓶。

“哪里來的那么多藥,去什么地方買的?”他忍不住問。

“哦,”太太不必隱瞞,“認(rèn)識了一個做傳銷的朋友。”

“我快瘋了?!边@句話當(dāng)然不是在他老婆面前說,只是偷偷地告訴我。

“太太的話一定要聽呀!”我說。

他更愁眉苦臉,點點頭。

“但是我沒教你照做?!蔽艺f。

他開始有了笑容。從此,老婆一轉(zhuǎn)身,他就把所有的藥丸丟掉。老婆一出去打麻將,他就到“方榮記”去叫三碟肥牛打邊爐。他是我的友人之中最健康的一個。

做喜歡做的

最近四處亂跑,回香港幾天,靜了下來,才想起好久沒和倪匡兄通電話。

哈哈哈哈,大笑四聲之后,打開話匣。

“還是那么胖嗎?”我問。

“體重很頑固,堅持繼續(xù)上升?!蹦呖镄终f,“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穿有腰圍尺寸的褲子了,全部買最大的,用一根皮帶綁著就是?!?/p>

“是呀,還是中國人古時候的褲子設(shè)計得合理?!蔽艺f。

“我的褲子是長方形的。”倪匡兄說。

“長方形?”我說,“褲子不都是長方形的嗎?”

“是打橫的長方形?!彼f,“褲長只有三十多英寸,腰圍有四十多,哈哈哈哈。”

“每天吃些什么?”

“還不是吃肉?!彼f,“凡是有脂肪的東西都是最香的,紅燒豬腩,不知道有多好吃!我用羊油來做菜,更過癮。”

“沒吃出毛病吧?”

“所有糖尿病的癥狀,我都有?!彼f,“像我喝水喝得多,一直口渴,等等,不過醫(yī)生檢查后,說我沒糖尿病?!?/p>

“其他呢?”

“其他什么都有。像血壓高、膽固醇高,那是一定的?!?/p>

“不必戒口嗎?”我問。

“有個香港來的醫(yī)生,你一定啱聽(粵語方言,意為聽得順耳),他說戒什么鬼口,哪有那么多時間來戒口,有毛病吃幾粒藥就是,哈哈哈哈?!?/p>

“我啱聽?!蔽艺f。

“短短幾十年,要做你喜歡做的呀!”

“你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歡做的?!蔽艺f。

“也不一定做得到?!蹦呖镄终Z氣深長地說,“做人,做不喜歡做的,很容易。要做自己喜歡的,真難!”

不那么簡單

假東洋店鋪越開越多,嘴邊還未生毛的小子學(xué)大師傅拿刀切魚,看了心驚肉跳,打死我也不敢去嘗試。

東西生吃,是一種藝術(shù)。

一個普通廚子做到站在柜臺后,至少要花十年工夫。起先幾年只能打掃店鋪,關(guān)門后洗刷,開店前再渥凈。保持清潔是吃壽司的最大原則。

接著送外賣,這段時期考驗一個人對待客戶是否有足夠的耐心和禮貌。一有差錯,即刻被淘汰。

五年下來,刨器碰也碰不到。優(yōu)秀的學(xué)徒這時候?qū)W習(xí)陪伴買手到魚市場辦貨。當(dāng)然老前輩只是指指點點,學(xué)徒要扛著幾十公斤海鮮,吭也不能吭一聲。

再來才學(xué)到炊飯,醋的分量要加多少;魚和貝類的生物構(gòu)造,如何去劏開(粵語方言,剖開、切開)。頭尾部分必須浪費(fèi)地扔掉。吝嗇成性的廚子,切出來的肉塊一定不好看,是二流的廚子。口才訓(xùn)練更是重要,客人有什么話題,即刻要能像藝伎一樣搭得上,不然,是三流廚子。

老師傅把蒸蛋功夫教給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有希望成為一流人物。這是最后的考驗。第一層雞蛋越薄越好,第二層是燒鰻魚,然后再一層雞蛋,最少要十幾層方完成。味道要不咸也不甜,就這么吃也可以,蘸醬油吃也可行;入口還要在牙齒間跳動。做到這一點,才能稱得上廚子。

一般壽司店已經(jīng)這么嚴(yán)格,若是劏有毒的雞泡魚,那非花上多一倍的訓(xùn)練不可。

金槍魚是深海魚類,生吃沒問題,但是要將它結(jié)成冰。講究的是在吃之前某某時辰解凍,老細(xì)菌凍死,新的細(xì)菌還未生長。

去過一間不送外賣的江戶壽司老鋪,朋友叫了很多刺身,我們顧著聊天喝酒,東西吃不完,價錢那么昂貴,我說不要暴殄天物,請店鋪的伙計替我打包,但遭到拒絕。

我抗議,老板前來道歉,他說他有苦衷,因為要是客人拿回家后不即刻吃,等到不新鮮時出了毛病,那可是要損害店子的名譽(yù)。

外面下雪

外面下雪。

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庭院中的松樹像一把把的大雨傘,但只見傘骨,原來立了一根高柱,從上面掛下一條條繩子,綁著樹枝,預(yù)防積雪把它們壓斷。

又看到一朵朵的紅花,那是一種叫寒山茶的植物,專在雪中怒放。

屋檐下懸著冰柱,那么尖銳,是否可以用它來殺人,警方永遠(yuǎn)找不到兇器。

忽然,感到一陣寒意,披衣浸溫泉去。

回房間后,對著空白的稿紙,一個字也寫不出,又呆呆地望著窗外。

有一片腳印,是野兔留下的,或者是小狐貍?在那么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下還能生存,為什么人類的意志比它們薄弱?

寒山茶的花瓣被風(fēng)吹散,落在雪地上有如鮮血斑斑,未開的花苞又長了出來。

想起父親,生我時比我現(xiàn)在年輕。一代又一代,花開花落,回憶兄長的笑容,為什么當(dāng)年我只會憤怒?

坐在榻榻米上,小桌子上鋪一張被,蓋住伸進(jìn)去的腳。桌下有個火爐,溫暖下半身,令人昏昏欲睡。

夢見丁雄泉先生,病已痊愈,拉我去天香樓,叫了一桌子的菜,還有醉人的花雕。

背脊還是有點冷,起身,再次浸溫泉?;胤浚忠娔强瞻椎母寮?。

有什么好過由香港帶來的普洱?沏了一杯濃如墨汁的,肚子里沒有嘛。

天漸黑,吃過飯后,床已鋪好,就那么睡吧,黎明起身再寫稿,去年農(nóng)歷新年也一樣過,像是昨天的事。今晚睡醒,又是明年除夕。

開不了口

從前不明白為什么作家要在半夜三更寫稿,自己當(dāng)了寫作人以后,也有這種習(xí)慣,皆因不想思維被打斷。

當(dāng)今社會已不能那么奢侈,即使夜深人靜,也逃不了車子經(jīng)過的聲音,對我來說,已能接受。有人在旁邊打麻將,我照樣爬格子,沒有問題。

干擾來自味道。

我最不喜歡的是萬金油和白花油以及各種薄荷膏的氣息,就算它們真正有效,我寧愿痛苦,也不肯搽之。

這股味道讓人聯(lián)想到疾病。噩夢之中,一大平原,躺的都是呻吟的人。

這股味道讓人聯(lián)想到老去。抹膏的盡是些鄉(xiāng)下來的老者,年輕人不會用它,他們只愛香水、古龍水。

這股味道讓人聯(lián)想到死亡。死不是可怕的事,但臭死卻很討厭。薄荷產(chǎn)品常關(guān)聯(lián)消毒,而消毒劑的氣味出現(xiàn)在醫(yī)院和殯儀館。

擁擠的巴士上,此氣味強(qiáng)烈地從身邊的人身上傳來。憎惡嗎?沒有用的。積極一點,不休不眠爭取到乘的士的資格,才是出路。

但的士大佬胳肋底(粵語方言,腋下、胳肢窩)那陣臭味,也不是好受的,只有再奮斗,弄一輛私家車。

就是不明白為什么幾萬、數(shù)十萬、上百萬的車子上,還放了一瓶比薄荷更難聞的香精。乘這種車子,富翁也是垂死的病人,他們不介意,顯出暴發(fā)戶的出身。

已經(jīng)盡量避免這一切,我寫稿也只能寫到清晨六點多七點。

這時,家政助理起來了,一身白花油味道,我就得躲到房間去了。

怎么說她?辛辛苦苦離鄉(xiāng)背井為我服務(wù)了一整天,連搽點藥膏舒活筋骨的自由也沒有?我開不了口。

滿天星斗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變成所謂的“公眾人物”,軀殼已不屬于自己。

做公眾人物便要有義務(wù),其中一項是對方會要求你和他們一起拍張照片。

當(dāng)然很樂意地奉陪。

當(dāng)今大眾用的絕大多數(shù)是傻瓜相機(jī),本來隨手一按,即成。但是很多情形,拍的人舉棋不定,橫拍直拍,距離遠(yuǎn)近,都猶豫了老半天。趕時間,催促起來又像在耍大牌,只有耐心地笑,笑到臉上肌肉僵硬為止。

如果是一對情侶或夫婦來合照,多數(shù)請侍者或路人來按快門。這些人扮專家,所選角度非常刁鉆,時間花得更多。

前來合照者,必把我挾起來,他們小時聽阿媽或鄰居八婆說,三人拍照,中間那個早死,千萬不能站在中間。

我一把年紀(jì),當(dāng)然不要緊,又不迷信,毫不在乎,理所當(dāng)然的事。

姿勢擺好之后,好歹拍了,大多數(shù)人會說:“再拍一張,保險?!?/p>

或者說:“再來一張半身的?!?/p>

結(jié)果全身、半身、特寫。不管怎么拍,我還是笑嘻嘻的。記得成龍教訓(xùn)的一句話:“要就不做,做了,便做好它。他們是我們的米飯班主,能多一個是一個。”

有時遇到些美女,工作變成了樂趣,但拍照片和人生一樣,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只有低微的要求。有些一看到別人拍自己也一定要來一張的人,根本就不珍惜這個機(jī)會,還時常用手臂來搭膊頭(粵語方言,肩膀),做老友狀。夏天穿麻質(zhì)西裝,干洗起來費(fèi)用不菲,請千萬別來這個動作。

到珠江三角洲,晚上看不到月亮,一群人的傻瓜相機(jī)都自動閃光,拍完一陣子,滿天星斗,美麗得很。

人類潔癖

越來越覺得自己患了潔癖。

不干凈的東西我不怕,但是一直想躲開不喜歡的人。這種潔癖,也許是對人類的潔癖吧。

首先,我很討厭人家一面講話,一面拍我。美女我不反對,對方是個男的,我一定逃之夭夭,那種被拍手拍腳的感覺,是極不舒服的。

我也怕那些把一件事講兩次的人,笑話也要重復(fù)講,有的還要將同個故事說三次,好像非這般,對方聽不懂似的。

聲線有如鳥類尖銳,或像抽了大煙那么沙啞,也極難聽。有時他們不講話,也惹人反感,像不停地吸鼻涕。真想遞包紙巾給對方,讓他一次性噴出,好過咝咝嗦嗦,稀里嘩啦。

不斷地咳嗽,我倒不在乎,感冒嘛,自己也?;歼@種毛病。

生鼻竇炎的,哼哼哈哈,我也能原諒,這是他們控制不了的,聽起來不那么刺耳。

惹人反感的是壞習(xí)慣:當(dāng)眾彈指甲、挖鼻、抖腿的行為。本來可以更正的,為什么不去努力,一定要讓對方忍耐這種丑態(tài)?

一直覺得人與人之間,應(yīng)該有一份互相的尊敬。不管是對長輩、同年或年輕人與小孩,比我有錢或貧窮、知識高與低,都有這份尊敬存在。也許,這就是基本的禮貌吧。

不懂得禮貌的人,和一張骯臟的草紙一樣,一接觸,便得到傳染病,得拼命去洗手。

遇到這種無親無故的家伙,前來稱兄道弟,或連名帶姓地呼喝,我就得避開。

有時跑不了,唯有面對,用不視來消毒。

方法是不管他們問你什么,說什么,都微笑不答,直望對方,望穿他們的臉,望穿他們的后腦,望到他們背后的墻壁。

別輕視這一招,用起來,甚致命。對方給你看得心中發(fā)毛,夾著尾巴垂下頭去。洗滌污染,目的達(dá)到,一切恢復(fù)干干凈凈。

無淚的日子

年輕的時候,得不到愛,便是恨,黑白分明:

你不跟我睡覺嗎?那你是愛我不夠深。好,永遠(yuǎn)不見你。男的說。

你連愛我都不會說一聲,你追求的只是我的身體。好,我絕不給你。女的說。

為什么不能等呢?再多等一陣子,人就是你的,但大家都心急。其實不是心急,是不懂得珍惜感情。

這是教不會的,無經(jīng)驗的洗禮,再怎么聰明的人,都不懂得愛,只會破壞。

到了了解什么是愛的時候,我們對人生開始起了懷疑,而且逐漸不滿。一不小心,便學(xué)會諷刺它,沉迷在絕望中,放棄宗教和哲學(xué)的教導(dǎo),變得尖酸刻薄,即使愛再到面前,也讓愛溜走。

令我們開心的事越來越少,讓我們垂涎的食物已稀奇。

不過,我們也沒那么動怒了。

已知道罵人結(jié)果自己辛苦,動氣傷神傷身??床豁樠鄣?,還是不發(fā)表意見,反正憑一個人的能力不可以扭轉(zhuǎn)乾坤,想一笑置之,但又恨不消,嘮叨又嘮叨。在年輕人的眼中,我們是長氣(粵語方言,意為啰唆)的。

但愿自己能像紅酒,越老越醇。一股濃香,誘得年輕人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一切看開、放下,人生豁達(dá)開朗,那有多好!

想歸想,到頭來還是做不到,只能羨慕,只能羨慕。

在這個階段,家人、朋友開始一個個逝去,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哭啼。

淚干了,所以我們不哭。

年輕時,歡笑止于歡笑,對笑的認(rèn)識太淺。到現(xiàn)在才知道,真正悲哀時,眼淚是流不出來的。眼淚,只有在笑的時候,才會淌下。

幻想學(xué)堂

一些時候,異想天開,不失為好事。從前父老常勸人別發(fā)白日夢,我喜歡的盡是這些事,早上也發(fā),晚上也發(fā)。成熟了,就做去,好過不做。

現(xiàn)在在摸索的主意,是開家廚藝學(xué)校。

香港是美食天堂,足夠條件經(jīng)營一間。

中菜我們最拿手了,各個名廚當(dāng)教授,請內(nèi)地的大師傅前來客座講學(xué),有計劃地設(shè)計課程,讀將起來,比什么計算機(jī)學(xué)校有趣得多。

西餐更不成問題,在香港吃到的,的確已有國際水平,再加上交通方便,由各國云集而來的西廚之中,選些頂級人物教導(dǎo),輕而易舉。

日本大師傅在香港謀生的不少,哪一家最好,有目共睹。如果他們肯受聘于大機(jī)構(gòu)當(dāng)主廚,教授的薪金都不會少過現(xiàn)有的收入。而且日本人好面子,即使同樣酬勞,他們也會選擇教學(xué)。

學(xué)生們要受整整兩年的嚴(yán)格訓(xùn)練,但可以省掉日本人教的洗碗和清潔洗手間的過程。從認(rèn)識食物材料到刀章到烹調(diào),按部就班地,中、西、日三科,每天八小時的學(xué)習(xí),二十四個月之后,保管成為一級大師。

學(xué)校是新開的,有了手藝,但不受世界各國的承認(rèn),也枉然。

可以從聯(lián)校做起,請法國、日本、瑞士的名校參加,成為它們的支校。這些學(xué)府,學(xué)一課程,畢業(yè)之后,已是搶手的大廚,何況我們的學(xué)校是集大成的!

各國餐廳,只會越開越多,最大煩惱是找不到廚子?,F(xiàn)在醫(yī)生、律師、計算機(jī)操作員已經(jīng)過剩,天下父母,要是思想開通,讓兒女來這家學(xué)校學(xué)習(xí),至少是一技傍身,永遠(yuǎn)不必?fù)?dān)心他們有一天會餓死。

廚藝學(xué)校更可設(shè)立短期課程。集中世界各大城市的著名餐館餐牌和酒牌,學(xué)生修過之后,到任何一地,都能應(yīng)付自如。別以為有錢人就懂得叫菜,大鄉(xiāng)里(粵語方言,鄉(xiāng)巴佬)居多。這種課程,最適合暴發(fā)戶了。所以,雖是短期,收費(fèi)特貴,用來補(bǔ)助一些有才華的貧苦學(xué)生當(dāng)獎學(xué)金。

另設(shè)家庭主婦班,可讓婦女們不定期前來旁聽,至少學(xué)會煲湯。

供游客的一個星期速成班亦兼?zhèn)?,在短短七天之?nèi),教會幾種自己喜愛的餸菜(粵語方言,菜肴),中、西、日自選。

校園中每天早、午、晚都有大型的聚餐會,歡迎外界客人,等于去了一間出名的餐廳,由教授們各自提供拿手的菜,讓學(xué)生當(dāng)助手實地學(xué)習(xí)。每天限額收多少名客人,要預(yù)先訂位才能享受到教授們的手藝。

吃完了晚飯,還有大型舞會,附屬課程是社交活動,教導(dǎo)大家怎么去應(yīng)付高官貴人,應(yīng)該有什么禮貌,怎么先開口更好,穿哪一種適當(dāng)?shù)囊路瑸榇蠹页鱿髨雒孀鲆讳伮贰?/p>

更設(shè)有餐酒進(jìn)口牌照,以公道的價錢販賣頂級的紅酒白酒。由法國開始,選六個著名的產(chǎn)酒國家,每天嘗試不同的葡萄園佳釀,一周循環(huán)下來再一周,讓學(xué)生們熟悉所有的產(chǎn)品,成為專家。

到了星期日,這個禮拜是日本清酒,下個周日是希臘的烏蘇、墨西哥的特基拉、俄羅斯的伏特加、中國的茅臺等等。原則上,對最貴的名牌到價錢適中但品位十足的超值貨,都能有一個清楚的印象。

食療課程也是必備的,請來的教授并非什么營養(yǎng)學(xué)醫(yī)生,而是順德的媽姐(女傭),白衣、黑褲、梳長辮的女子,教學(xué)生如何看主人的面色——并非低聲下氣,而是嘴唇干了,應(yīng)煲什么湯來滋養(yǎng)。

老人家的食譜應(yīng)該怎么編排,亦是一大學(xué)問。另類課程供給有孝心的兒女子孫,學(xué)過之后,保管家中的爺爺奶奶每天不吃同樣的東西。

校園中更開設(shè)一個高級的菜市場,集中世界各國最新鮮的材料,法國鵝肝、伊朗魚子、日本金槍魚、意大利白菌,再由中國內(nèi)地空運(yùn)種種山珍海味,成為天下老饕必游之地,對香港的旅游業(yè)不無幫助。

學(xué)校每一個星期主辦一次廚藝大賽,東方對西方,打個落花流水,熱鬧非凡。和電視臺訂好張合同,拍攝成一個小時的節(jié)目,賣到世界各地去。

推廣出去,“九七”之后由內(nèi)地來報名的學(xué)生已經(jīng)滿額,收五千名學(xué)生不是問題。平均每個學(xué)生收港幣兩千元一個月,乘起來就是一千萬的入賬,一年一億兩千萬,經(jīng)費(fèi)足夠打動世界十大名廚前來當(dāng)校長。

最過癮的是這間學(xué)校不問學(xué)歷,什么小學(xué)生、中學(xué)生,甚至不識字的都能參加。當(dāng)教授的媽姐本身已是文盲,學(xué)生們?yōu)槭裁匆形膽{?

越想越好玩,這未必只是一場夢,自己不能實現(xiàn),由別人去創(chuàng)立好了,反正我的想象力是取之不盡的。有這種學(xué)校,我寧愿去當(dāng)學(xué)生。

這種事,本來最好是由政府去主辦,要是他們肯做,絕對找得到地方。建宿舍、蓋酒店都行。最可惜的是,各地的政府都沒有勇氣。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根據(jù)一項調(diào)查,夫婦對白之中,老婆問丈夫最多的是這句話。

戀愛之中,男人的回答是:“我希望在你身邊?!钡菍<抑赋?,一對夫婦的熱戀,有個三四年,已很幸福。家用的壓迫、撫養(yǎng)子女的負(fù)擔(dān)之下,愛情漸淡,“你在哪里”變成了管束,令男人喘不過氣來。

沒趣的男人,很快衰老;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才是好男人。女人永遠(yuǎn)不明白這一點。

大人也需要玩具:從汽車、音響的奢侈,到養(yǎng)魚、種花的純樸,都令他們著迷。

女人即刻說:“算了,節(jié)省一點,供多一層樓再去玩那些無聊的東西!”

燭光晚餐,老婆最先反對叫那瓶較好的紅酒,盡點些鋸不開的牛排、豬排。

行過山頂那家極有品位的咖啡室時,老婆帶著男人走進(jìn)百佳、惠康,大喊:“廁紙又漲價了!”

女人的毛病,是從一個可愛的少女,一秒一分、一刻一時、一天一年地變成一個殺夢的人。

不過,她們有一千零一個理由為她們的行為做出辯護(hù):“你以為養(yǎng)這個家是那么容易的嗎?”她們忽視男人的血汗,一切都是由她們“養(yǎng)”出來。

好,你養(yǎng)我也養(yǎng),你養(yǎng)家吧,我養(yǎng)其他女人,男人嘻嘻地笑了。

在兒童心理學(xué)中,小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被人家管、管、管、管。我們都是在被管之中長大的,每一個大人的身體中一定有一個小孩,喊著“我要出來,我要出來”!這個小孩一被扼殺,人生的原動力即刻停止。

和蝎子要蜇死對方的天性一樣,女人必須統(tǒng)治,這才對她們的人生產(chǎn)生意義。

君不見任何家庭,權(quán)力最大的是祖母,不然就是母親,哪里輪到男人說話?

女人克服對方不在一朝一夕,她們是每時每刻地、逐漸地侵蝕過來,要向她們學(xué)習(xí)長期“抗戰(zhàn)”的功夫。

男人在精疲力竭之下,已經(jīng)覺得反抗是多余的,他們很快學(xué)會投降,是最不花氣力的。

本來跪了下來,可以相安無事,但是女人的天性是趕盡殺絕:“穿這件吧,這件好看。”“頭發(fā)那么長,剪了吧?!薄翱彀涯请p破鞋丟掉。什么?新鞋不舒服,穿多幾次就舒服了。買對新的!”

到男人一點呼吸的空間都沒有的時候,女人又要哭:“這是關(guān)心你呀!一切都是為你好,你反而要說我管你,真是好心沒好報!”

有時一天來幾次電話,到你的辦公室,到你的健身院,到你吃飯的餐廳?,F(xiàn)在有了手提電話,更是要命,她們說:“你在哪里?”

早已告訴她們“我在辦公室,我在健身院,我在餐廳”,但是女人還是要問:“你在哪里?”

“哎呀!問你在哪里,有罪嗎?”女人又哭了。

你在哪里?就是要管你在哪里,就是要查問你的行蹤,就是要管你的行為,但是女人永不承認(rèn),她們又說:“我關(guān)心你呀!”

好了,這時候男人的狩獵本能爆發(fā),在又聽到“你在哪里”的時候,像大力水手吃到了菠菜,偷情的本領(lǐng)越來越大,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抓得住。

在短短的一兩個小時的午餐時間約會。晨運(yùn)和遛狗時也約會。男人的感覺越磨越尖,說大話的本領(lǐng)已到不眨眼的程度。

“你在哪里?”“我在開會。”“你在哪里?”“我在加班?!薄澳阍谀睦??”“我在餐廳談生意?!?/p>

“怎么這么忙?”女人大喊。

男人心安理得地回答:“多賺一點嘛,中西合璧情人節(jié)時,替你買個戒指,為你好嘛?!?/p>

中西情人節(jié),要十九年才遇一次。女人還聽不出來,感動得很。對女人一好,她們開始擔(dān)心了。老話說,當(dāng)丈夫?qū)δ闾貏e好的時候,是你擔(dān)心的時候。

男人做過之后,心有愧疚,當(dāng)然對老婆越來越好。終歸,男人是顧家的,家中這位老婆到底是戀愛后的產(chǎn)品,聰明的男人不至于為了其他女人弄到家破人亡。而聰明的女人,學(xué)會放丈夫一馬,大家除了做夫婦,也可以做朋友?;橐鲎顖A滿時,也是大家做老伴時。

在女人明白這一點之前,她們還是要問“你在哪里”。有些男人干脆回答:“我在其他女人這里!”但是撕破臉,到底是下下招,是不值得這么做的。

最高的境界,無可比的絕招,是男人和其他女人上床時,拿起電話,問老婆說:“你在哪里?”

年輕人充滿信心,自大得很。

但是奇怪,他們怕這個怕那個,怕的東西和人物真多。

讀書時怕考試,怕兇惡的老師,怕交不出功課,怕考不到學(xué)校。

初闖情關(guān),怕出現(xiàn)一個比你更有錢的少爺對手,怕說明愛意給人笑。

所以怕自己不夠好看,怕長滿臉的青春痘亦不好。怕太瘦,怕太肥,怕太高,怕太矮。怕一生孤獨(dú)沒人要。

出來做事,怕上司,怕同事用刀子插你的背脊,怕被炒完魷魚找不到工作。

買點股票,怕做大閘蟹(粵語俚語,指股市中被套牢的投資者)。買張六合彩,怕不中。步入中年之前,又怕老。

到了我們這把年紀(jì),才真正天不怕地不怕了。對我們來說,一生已經(jīng)賺夠了,再也不能從我們身上剝削些什么。

真不明白失戀為什么那么恐怖,這個不行,找另外一個呀!難道天下只死剩一個女人?

樣子長得好不好看?哈哈哈哈,不好看又怎樣,滿臉皺紋又怎樣?那是我們的履歷書。

生了一個大肚腩?好呀好呀,女人當(dāng)枕頭,還不知多舒服!這個年紀(jì),有肚腩才是正常的。骨瘦如柴的,不聚財。

遇到有錢佬,照樣你一句我一句,身份平等。你以為他有錢,死了之后就會留給你?

遇到高官,還是開開玩笑算了,也不會因得罪了他們而被秋后算賬。

看醫(yī)生時,說一句“大不了死了”,一切就那么輕松帶過。

如果上帝出現(xiàn)在眼前,問問他:“你出恭的樣子,是不是和平常人相同?”

人生配額

倪匡兄說他不飲酒,不是戒酒,而是喝酒的配額已經(jīng)用完。

老人家也常勸道,人一生能吃多少飯是注定的,所以一粒米也不能浪費(fèi),要不然,到老了就要挨餓。

以寓言式的道理來嚇唬兒童,讓他們養(yǎng)成節(jié)約的習(xí)慣,這不能說是壞事。

最荒唐的是,你一生能來幾次也是注定的,年輕時縱欲,年紀(jì)大了,配額用完就不行了!

哈哈,這種事,全靠體力,不趁年輕時干,七老八十,過什么干癮?

如果能透支,那么趕快透支吧!

要是旅行也有配額的話,也應(yīng)該和性一樣,先用完它。年輕人背了背囊到處走,天不怕地不怕,袋子里少幾個錢也不要緊。先見識,結(jié)交天下朋友,腳力又好,腰力也不錯,遇到喜歡的異性,來個三百回合,多好!

年紀(jì)一大,出門時帶定幾張金卡,住五星酒店。但是已不能每一個角落都去,拍回來的照片都是明信片上看過的風(fēng)景。

大魚大肉的配額也非早點用完不可。到用假牙時,怎么去啃骨頭旁邊的肉?怎么去咬牛腿上的筋?怎么去剝甘蔗上的皮?

老了之后粗茶淡飯,反而對健康有益。

在床上睡覺更是能睡多少是多少。老頭到處都打瞌睡,車上、沙發(fā)上、飯桌上,但是一看到床,就睡不著。這個配額絕對用不完。

我一直認(rèn)為人體中有個天生的剎車掣,等到器官老化不能接受某些東西的時候,自自然然便會減少。倪匡不飲酒也是一樣的,他并非用完配額,而是身體已經(jīng)不需要酒精。

這些日子以來,我自己的酒也喝得比以前少得多,覺得是很正常的。我的肝臟已經(jīng)告訴我,喝得太多不舒服。而不舒服,是我最討厭的。盡量去避免,不喝太多的酒,不算是一個很大的代價。

煙也少抽了,絕對不是因為反吸煙分子的勸告,他們硬要叫我戒煙,我會聽從的話,那是來世才能發(fā)生的事。

白蘭地酒一少喝,身體上需要大量的糖來補(bǔ)充失去的。

倪匡一不喝酒,大嚼吉百利巧克力和Mars(瑪氏)糖棒。一箱箱地由批發(fā)商處購買,滿屋子是糖果。

我也一樣,從前是絕對不碰一點點甜東西,近來也能接受一點水果。有時看到誘人的意大利雪糕,一吃就是三磅。

那么,膽固醇有沒有配額呢?當(dāng)然沒有啦!在不懂得什么叫作膽固醇的貧苦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豬油淋飯,加上老抽,是多么大的一個享受!

而且,膽固醇也分好壞,自己吃的一定是好的膽固醇。

年輕時,看到肥肉就怕,偶爾給老人家夾一塊放在飯上,瞪了老半天,死都不肯吃下去?,F(xiàn)在看到燉得好的元蹄,上桌時肥肉還像舞蹈家一般搖來搖去跳動,口水直流,不吃怎么能對得起老祖宗?

胃口隨著年齡變動,老了之后還怕膽固醇,真笨!現(xiàn)在的配額,取之無窮,用之不盡,快點吃肥肉去吧。

那么因為膽固醇太高,得心臟病怎么辦?

肥肉有配額的話,壽命也有配額。閻羅王叫你三更死,你也活不過五更。

因為膽固醇過高而去世的人,也是注定要死的呀!白飯就沒有膽固醇了吧,白飯吃太多,也會噎死人的呀!

“最怕是你死不了,生場大病拖死別人倒是真的!”老婆大人狂吼。

迷信配額,應(yīng)該連生病也迷信才對。

兒女一生下來,趕快叫他們來場大病,那么長大之后,生病的配額用光,什么淋巴腺癌、食道癌、鼻癌、胃癌、肝癌就不會生了。老婆大人,您說是不是?

如果長期患病而死,也是早在八字上排好的。命苦就是命苦!要是命大,那么遇上貴人,一帖靈藥就搞定。起死回生,多娶幾個老婆,生下一打半打再翹辮子。

穿的、用的、住的、行的,都有配額?即使我這么相信,那么思想絕對沒有配額了吧?

各種配額能用完,思想配額將會越儲蓄越精彩。所謂思想儲蓄,是把你美好的時光記下: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威尼斯、倫敦、巴黎和紐約,都是豐富的儲蓄。還有數(shù)不盡的佳釀,還有抱不完的美人。只有在生命終結(jié)時,思想的儲蓄才會消失。

到了那個關(guān)頭,病也好,老也好,帶著微笑走吧。哪會想到什么膽固醇?

身外物、體中神,一切能夠想象的配額,莫過于悲和喜。

生了出來,從幼兒園開始被老師虐待,做事給大家篤背脊(粵語方言,打小報告),老婆的管束、養(yǎng)育子女的經(jīng)濟(jì)壓力等,我們做人,絕對是悲哀多過歡樂。

雖然中間有電子游戲機(jī)或木頭做的馬車帶來一點點調(diào)劑。還有,別忘了,那么過癮的性生活!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做人有任何太過值得慶幸的事。

把悲和喜放在天平上,我們被悲哀玩弄得太盡!如果人生真的有配額,那么我們死,一定是大笑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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