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配額
等到你能確定什么是“最”好,你已經是“最”老。
最
讀者們最喜歡問我的問題,都和“最”字有關。
什么是“最”好吃的?什么是“最”好喝的?哪一家餐廳“最”便宜?你“最”喜歡哪一個作家?為什么“最”喜歡背這個和尚袋?
這個“最”字“最”難回答,因為我的愛好太多,嘗過的美味也太雜,很不容易一二三地舉出例子,而且對其他的“最”也很不公平。
什么是“最”呢?從比較開始。沒有“最”便宜的,就沒有“最”貴的了。
通常以價錢來衡量,是“最”俗氣的辦法,是暴發(fā)戶的標準罷了。
一只辣椒不會貴到哪里去。但什么是“最”辣的辣椒呢?也沒有標準,辣味不能用斤來衡量。“最”后,還是用比較了。
把普通的辣,像釀鯪魚的辣椒定為零級,一直加重,泰國指天椒不過排行第六,“最”后的哈瓦那燈籠椒,才是十。
味道如何?女記者問我。
不試過怎么知道?那種辣法根本不能用文字來形容。
我?;卮鹚骸跋耥毢笏??!?/p>
“須后水?”她大叫,“須后水和辣椒扯得上什么關系?”
“不是須后水和辣椒有什么關系,是和你有沒有試過有關系。你們根本沒機會剃胡子,怎么知道哪一種須后水最好?”
從一個“最”字,也能看出對方的水平。像我“最”愛看《老夫子》,和我“最”愛看《紅樓夢》,就有“最”大的差別。
“最”字和“漸”字一樣,是漸進式的,漸漸地,你就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這是在不知不覺中得到的成果。
等到你能確定什么是“最”好,你已經是“最”老。
會
“原來你們會看月色,又能預測天氣,真是了不起!”知識分子到了田中,感嘆農夫們的本事。
老百姓聳聳肩:沒什么了不起的呀。
所謂學問,學學問問,就學會了嘛。最怕你不愿去學,不肯去問。
學了問了,就變成知識分子。但是知識分子最大的毛病,莫過于以為自己了不起,學會一樣東西,聽到一個事件,馬上就炫耀出來,大聲疾呼:我會這,我會那。
真正學會的人,卻像農夫一樣不出聲,聳聳肩:沒有什么了不起。
像畫畫,從素描開始,不??嗑殻瑢W會了寫實之后,再進入寫意,最后完全拋掉,畫出兒童畫一樣天真的作品。
像寫字,從臨碑帖開始,勤摹名家,最后創(chuàng)出自己的字體,卻要有很深的基礎才行。
不單是藝術,做買賣也一樣,善于經營的人,都不自叫“我會做生意”!
這等于律師說“我懂得法律”!
律師不懂法律,做什么律師?
凡是自吹自擂的人,一定自信心不強。最低能的,莫過于有些醫(yī)生說:“我醫(yī)好某某人?!甭牭竭@種話,最好別找他。
也很少聽到知識分子說:“我看了這本書,又看了那本書。”
只見他們發(fā)表文章,攻擊這個人,批評那個人。懂得一點皮毛,即刻引用。
自以為是知識分子的人,包袱太大,是假的知識分子。如果要批論,只能說出一個觀念的正確與否,專門對付一個人,是沒有自信心的表現。
“原來你會寫文章,真是了不起!”有人向我這么說。
我只是寫,每天寫,不知道會不會。
活著
“你做那么多事,一定從早忙到晚!”認識我的人那么說。
也不一定,我有空閑的時候,有時一天什么事都不做。慢慢梳洗、閱報、看小說,餓了煮個公仔面吃吃,逍逍遙遙。
香港人忙來干什么?忙來把時間儲蓄,靈活運用,贈送給遠方來訪的友人。
返港后,剛好遇到好友路過,我陪他一整天。反正現在有手提電話,急事交代幾句,輕松得很,沒什么壓力。
通常都會睡得遲一點,可惜這條勞碌命不讓我這么做,五點多六點就起,到陽臺看看,今天又長了多少朵白蘭花。
散步到菜市場,遇相熟友人,上三樓去吃牛腩撈面之前,先斬些叉燒肉,吃不完打包回家,中午炒飯,又派上用場。
應該做的零星事,像把眼鏡框修理好,手表的彈簧帶斷了,快去換一條新的。頭發(fā)是否要剪?腳指甲到時候修了吧?
趁今天多寫點稿!這么一想,所謂的悠閑日便完全被破壞。心算一下,這份報紙還有多少篇未發(fā)表?那本周刊有幾多存貨?可免則免,寧愿其他日子挨通宵,也不想在今天做。
是替家父上上香的時候了,將小佛壇的灰塵打掃干凈,合十又合十。
是打個電話去慰問家母的時候了,??!??!沒事嗎?沒事最好!燕窩吃完了嗎?下次帶去。今天是趕不及探訪了。
篆刻書法荒廢已久,再練一練吧?把紙墨拿出來時,改變主意,還是繼續(xù)畫領帶好。一條又一條,十幾條之中,滿意的只有一二,也足夠了,明天上班戴上。
“你還要上班嗎?”友人問。
不上班,怎么知道禮拜天可貴?不偶爾偷懶一下,活著干什么?
一瞬
生活忙碌,憶兒時的事,愈來愈少,幾乎成為奢侈?,F在又有一瞬閃過:
日本鬼子投降了。爸媽的朋友,將借款雙手奉還的是一大箱失效的軍用票。我記得很清楚,上面有棵香蕉樹,掛著一串成熟的果實。
他們把鈔票扔給我們,先是抓了一把撇上天,飛布周圍。簇新的鈔票,大大小小。先將第一張擺橫,第二張放直后疊起,重復了又重復,變成一條風琴式的長龍。拿來當繩子跳,一下子就斷掉。不好玩,干脆拿火柴來燒。
火柴只有手指一節(jié)那么長,根是用白紙卷的,上面涂了一層蠟?;鸩耦^雖細小,但擦在石頭上也會著。真神奇,拿到白墻上去亂刮,也能點火,只是墻上留下一道道的剩余火藥,爸媽回家一定罵我。這根火柴到底能燒多久,看桌上的鬧鐘,上面有兩個大銅鈴,沒有秒針。燒到指頭發(fā)腫,再點一根,即刻吹熄。把火柴根打開成一張紙。
這一百根小火柴是裝在一個防水的小鐵盒中。倒掉火柴,到芭蕉葉叢中抓會打架的小蜘蛛養(yǎng)在里面,一天吐幾次口水給它喝。另外趕著把藤椅往地上亂摔,掉出幾只臭蟲來,拿去給蜘蛛當早餐。
火柴來源于一個空軍的軍備配給盒,里面還有其他東西:一塊巧克力,沒加乳的,苦得要死;一小罐的煉奶、牛的碎肉、綠豆和果子醬;六支香煙,奉送父母;一片片的薄面包,浸在水中,泡得像皮球那么大——原來是咬一口吞一口水,馬上脹飽肚子的求生玩意兒。
媽媽又買了一個降落傘回來。它的繩子是尼龍線編成的,又白又亮,怎么拉也拉不斷,是穿褲頭帶的好東西。將它一條條地連接綁起來,成一條后用來拔河。不然就當跳繩,圈里能擠三個小孩,同腳步地跳上跳下。降落傘的傘部可以按照縫接口一塊塊剪開,闊大無比,拿來做衣服不是材料,不如釘起來當蚊帳用。但又不透風,差點把自己悶死在里面。
掙扎,醒來,被被單罩住臉,是憶兒時,還是夢兒時?
忘記
讀到泰國高僧坐關,以求捐款建筑佛廟的事,我非常感動。但是,這件事后來演變成高僧與當地寺院爭執(zhí),被六個大漢強拉出來,又在食物中下瀉藥,雙方互爆丑聞。整件案子復雜得很,不管誰對誰錯,已顯示出大家關心的不是佛。
日本有位慶應大學畢業(yè)的禪宗主持人,前一陣子看不開,自殺了。做了和尚后,還有什么看不開的?我真不明白。
韓國的和尚和尼姑吵架,把她的頭給打穿了。雖說佛也有火,但是打女人總不是男子的行為。
我認識的僧人,有些炒地皮、買股票。更有的是客串性質,凡遇做法事不夠人手,就把他拉去充數。還有一個經常戴假發(fā),乘奔馳車去逛酒吧。另一個身邊時常有白嫩的少年追隨。
當然,這是和尚之中較少數的分子,我敬佩的高僧不少,而且影響到我的人生觀。
上述的幾件事,其實也沒有什么好大驚小怪,只是因為他們是和尚,而我忘記了和尚也是人。
看電影,只喜新聞和外國長片。
白天的那位中文節(jié)目的報道員長得真是端莊,戴個眼鏡,著實誠懇,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的確惹人喜歡得很。
到了晚上英文臺的那個,“尊容”就不敢領教了:小眼睛,大口,一微笑,牙齒一根、兩根、三根到二十幾根,卻不整齊。其實美丑并沒有一定標準,但最基本的是,做新聞報道員,語言要標準,口齒要清,這位小姐沒有具備這兩種條件。但是,我又忘記了。
我忘記她也是人家的女兒,她的父母兄姊從小看到她大,自然是可愛。
她能在眾多高級職員挑選之下擔任這個職位,必定有她的存在價值,我個人的主觀看法并不可以代表群眾。
也許,長時間下來,我會改變對她的印象,她會逐漸成熟,改進,變得越看越親切,越看越順眼。有許多剛入行的演員,起初還不是丑得不得了。我想,在很多類似的情形下,男人才能娶得到老婆。
狂言
我有晚喝醉了,上了一個以為沒有什么人聽的電臺節(jié)目,口出狂言。
“你常介紹的一些餐廳,說怎么好吃怎樣好吃,我們去了,不過如此。”主持人說。
“手指也有長短呀,”我說,“我去的時候是好吃的呀,你去了沒那么好,那是你不夠班(粵語方言,意為不夠資格)?!?/p>
想不到這句話傳了出去,我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真是說得過分。自己又算是老幾?越想越羞恥。做人做得我那么自大,一定是自卑感在作祟,非改正不可。
一對好朋友,沒有結婚,同居在劍橋道上,常到九龍城去吃飯。
九龍城的食肆,有些將我在雜志上寫的食評放大了貼在櫥窗玻璃上,這倒是事實,并非自吹自擂。
好朋友走進了一家,依據我推薦的菜式點了一些。
吃完,覺得不是味道。
朋友在電影圈中也有些名氣,他的情人更是模特界的寵兒。
老板走過,看見桌上有剩菜,問道:“怎么啦,不合你的胃口嗎?”
朋友娓娓道來:“蔡瀾有一次上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問他說為何你去的餐廳就好吃,我們去的就不好吃?!?/p>
“他真的那么講?”老板說。
朋友又慢條斯理地說:“你知道蔡瀾怎么回答?他說那是我們不夠班呀。老板,你說我們是不是不夠班呢?”
“不,不,不?!辈蛷d老板即刻打躬作揖地道歉,又送豆?jié){又送汽水,答應下次來一定好好招呼,以補不足。
朋友后來把這故事告訴我,我說:“這一招真管用,說的時候帶點委屈,效果更佳?!?/p>
貓相
弟弟家養(yǎng)了三十多只貓,每一只都能叫出名字來,這不奇怪,天天看嘛。我家沒養(yǎng)貓,但也能看貓相,蓋人一生皆愛觀察貓也。
貓的可愛與否,皆看其頭,頭大者,必讓人喜歡;頭小者,多討人厭。
又,貓晚上比白天好看,因其瞳孔放大,白晝則成尖,有如怪眼,令人生畏。
眼睛為靈魂之窗,與人相同。貓瞪大了眼看你,好像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們絕對不知貓在想些什么,這也是可愛相。
胖貓又比瘦貓好看。前者貪吃,致發(fā)胖;后者多勞碌命,多吃不飽,或患厭食癥。貓肥了因懶惰,懶洋洋的貓,雖遲鈍,但也有福相。瘦貓較為靈活,但愛貓者非為其好而喜之,否則養(yǎng)猴可也。
惹人愛的貓,也因個性。有些肯親近人,有些你養(yǎng)它一輩子也不理你。并非家貓才馴服,野貓與你有起緣來,你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不因食。
貓有種種表情,喜怒哀樂,皆可察之。喜時嘴角往上翹,怒了瞪起三角眼。哀子之貓,仰天長嘯;歡樂的貓,追自己的尾巴。
貓最可愛時,是當它瞇上眼睛,瞇與閉不同,眼睛成一條線。
要令到貓瞇眼,很容易,將它下頜逆毛而搔,必瞇眼。不然整只抱起來翻背,讓它露出肚皮,再輕輕撫摸肚上之毛,這時它舒服得四腳朝天,任君擺布。
不管是惡貓或善貓,小的時候總是美麗的,那是因為它的眼睛大得可憐,令人愛不釋手。也許這是生存之道,否則一生數胎,一定被人拿去送掉。要看可愛的貓,必守黃金教條,就是它為主人,否則任何貓,皆不可愛。
永不
童話中,王子向村姑說:“我不會離開你,永遠永遠在你身邊?!?/p>
另一個故事,公主擁抱騎士:“我愛你一生一世。”
現實社會行不通。因為童話沒提起老媽子的事。像英女王不退位,查爾斯只有整天打馬球,跌斷手。自己愛的人家反對,娶了一個美女當老婆,她又去偷漢子。
瑪格麗特公主也是個例子,抽煙酗酒至老,當年她對愛過的、嫁給的,都發(fā)過這個永不、永不的誓,但是行不通就行不通。
也許灰姑娘的老公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婚后變得枯燥無味。你想想,拿一只鞋子到處找一個女人,不但需要堅持,還有點傻兮兮。
或者,白雪公主長大了,只顧兒女,對白馬王子的要求沒什么興趣。她愛心爆棚,七個老頭給她搞得服服帖帖,為什么不自己生一大群來玩玩?
舊時的孩子比較單純,還相信這些誤人子弟的故事。信息發(fā)達的今天,從計算機中吸取無限的知識,思想成熟得快,見父母親吵架,其他同學家長離異,愛情故事變成笑話,只能接受魔術、整蠱的劇情,所以《哈利·波特》才流行起來。
幻想破不破滅是另一個問題,男女始終還是要經過戀愛階段,當然要相信美好的好過殘酷的。所以芭芭拉·卡特蘭德、瓊瑤、亦舒繼續(xù)有她們的讀者,亦舒的故事還較有現代感,尖酸嘛。
“你有一天一定會離開我?!鄙倥f。
男友回答:“不,我永遠不會離開你?!?/p>
“別說你沒自信的話,這世間很難有永遠這兩個字?!鄙倥畤@氣。
誰能知道未來將發(fā)生什么?說永不,只有我們有資格,我們剩下的日子不多,又忍慣了,成功的機會還有幾巴仙[粵語方言,英語percent(百分比)的音譯]。
毛病
試想,我們在飛機上,睡不著覺,不想看書,對電影、電視及音樂沒有興趣,吃東西又沒有胃口,那做些什么好呢?尤其是那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如何挨過?
最好是玩計算機,和友人通通信,搜查一些新知識,時間很快就過。
當今,你的座位旁邊有個插座,是為手提電腦充電而設,玩起什么《星球大戰(zhàn)》的電子游戲固佳,寫作亦行,可惜有一個最大的毛病,那就是上不了網。
為什么在半空中不能有這種服務呢?會不會是干擾航空運作?記得上飛和下降時,空姐都關照不許用電子產品呀。
當今的科技,絕對沒有安全的擔憂,在空中上網,只要航空公司肯裝上一個Wi-Fi系統(tǒng),就像喝Starbucks(星巴克)那么簡單。
用的是人造衛(wèi)星,當然得付費,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向乘客索取好了,相信他們也不會計較,尤其是在悶得發(fā)慌的時候。
其實,早在十多年前,德航已經開始過這種服務,后來不知為何停止,可能是信號未夠完善,近來聽說要恢復。
幾乎所有的美國國內航班都裝上了Wi-Fi,為什么東方的國泰和港龍那么大的一個機構還沒有呢?
上了網,還可以用Skype(即時通信軟件)來通免費國際電話,那更是一舉數得了。當然希望早一天實現,但實現了,噩夢又要開始。
有過坐直通車到廣州的經驗就知道,許多所謂的內地的大亨,在車上大聲向手下呼喝,那種聲音的污染,是很難受得了的。
這又要延伸到日本去,日本人在火車上是絕對不用手機通話的,若有急事,也會自動走到車廂與車廂之間的空位去小聲對話。那是基本禮貌,絕對要遵守才行。
日本人對這種禮貌的遵守根深蒂固,所以他們最早發(fā)明用電話發(fā)短信,一切聯絡,默默進行,電話的匙鍵使用得非常純熟,甚至令到年輕人不會用筆寫字,毛病也大。但說什么,也好過噪聲。
羨慕
收到老友金峰兄、沈云嫂的來信,長長的四頁紙,另附數張照片,看了老懷歡慰。
沒有他們提起,我還不醒覺,大家最后一次見面,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偶爾,我在電視上還看到金峰兄和鐘情等諸位女主角合演的黑白片,卿卿我我,大唱一輪。只要一個鏡頭進眼,便得把整部片看完,以表思念。
金峰兄是化裝大師方圓先生的獨子,和沈云姐在一九四五年認識,廝守了整整六十六個年頭,相依為命,在把離婚當兒戲,完全不相信愛情存在的當今,算是奇跡。
兩人婚后生了四個孩子,兒子方浩和方涌,女兒方平和方茵,一共有十個孫子和一個曾孫,真是名副其實的四代同堂大家庭。
他們移民到了波士頓后,就一直安居下來。沈云姐形容這座文化古老的城市,說一點也沒受歲月影響。假如將汽車換成馬車,誰也不會覺得怎么改變,每次經過貫穿全城的馬薩諸塞大道,老店依然開著,連路上的坑也從沒挖好。
三十年前計劃的一條地下道,至今尚未完工,街邊的各式路欄還是擺著,波士頓人叫它為“大挖”(Big Dig)。看著這種情形,沈云姐也不自覺已經八十許,仍年輕,從照片看來,也的確如此。
改換的是他們的住宅,本來建在湖邊,巨大無比,當年因為沈云的姥爺和奶奶也搬來了,需要多個房間。
看到女兒家對面的房子有出售的招牌,他們即刻買下,在二〇〇七年搬了過去。屋宇小了,但只是兩老居住,冷暖氣費用,已省不少,大家又互相照顧,我可替他們放下一百個心。
搬家時,沈云找到我替他們寫的一幅《心經》,相信也已殘舊了吧。這幾天,趁還沒出發(fā)到塔希提島,再抄一張,讓他們兩老回向眾生去吧。
最后沈云寫道,有老伴、老窩、老友、老本,知足矣。真是羨慕。
牢騷
我相信八〇后的青年,大多數是好的。
但有一部分,我看不過眼。
他們嬌生慣養(yǎng),被溺愛得一無是處。有些甚至思想保守,迂腐得比父母還要厲害。
叫他們去旅行也不肯,一點冒險精神也沒有,性知識也貧乏,只知道關起門來自我解決。
男的醉生夢死,女的也一樣,嫁個有錢人是她們的理想。所以會在報紙上看到,內地富豪征婚,有一大群香港女子北上,爭個你死我活。有些人當成趣事來看,我認為這件事的背后,代表著一種侮辱,一種悲哀。
追根究底,發(fā)現這都是惰性使然,而這惰性是來自父母有經濟基礎,存了一點錢。在八〇后青年的腦中,總有一句話:“做那么多事干嗎?爸媽死了之后,不留給我留給誰?”
這群人持著這種態(tài)度,可惡地傲慢,不知道什么叫作禮貌。沒家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從前的父母也沒時間教訓子女。為什么我們這一代的人,還會稱長輩為先生,叫比我們年輕的人什么兄什么兄呢?
也許,是我們都吃過苦。既然有錢,就送子女到外國留學吧,挨了之后,或者會成一個較為堅強的人。就算沒條件,也得鼓勵他們去做暑假工。
要是什么都不肯做,那么念了大學也沒用,就讓他們到社會上去掙扎吧,那么一來,思想才會早點成熟。
反觀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家庭,也多數是富裕的,但他們的子女并不懶惰,也不肯承受家產,獨自去海外流浪,雖然成為嬉皮士回來,但也知識廣博,變成當今社會的中堅分子。
也許,這是自己老了,發(fā)發(fā)牢騷。年輕人不了解,說了也沒用。記得父母親也經常發(fā)牢騷,說我們那些四〇后,好吃懶做,沒有什么希望,和我當今罵八〇后一樣。等到八〇后成為父母,也會發(fā)發(fā)牢騷。
落后
又去了一趟京都。這個古城,就算沒有楓葉,櫻花又不開,也值得一游再游。這回不停大阪,由關西機場直奔京都,市內并無溫泉旅館,入住最好的酒店Okura(大倉),古老,但很有氣派。
自從中了微博的“毒癮”之后,第一件事就想上網,到了門口,經理來迎,即刻問:“有沒有Wi-Fi?”
“什么Wi-Fi?”原來此君聽也沒聽過。
“那有沒有計算機連接,這么出名的一間酒店,不會不設吧?”
“有,有?!睂Ψ狡疵c頭。
到了房內,拿出團友劉先生送給我的旅行裝Wireless Router(無線路由器),插入計算機洞中,本來即可接收到的,但一再顯示不行。最后放棄,睡前看亦舒小說吧。
再下去那幾晚住深山中的溫泉酒店,本來預計上不了網的,豈知第三晚下榻的那間勉強可以接上,但時上時斷,也一肚子氣。最后住的是大阪最高級的Ritz-Carlton(麗思卡爾頓酒店),洋人經理前來,又提出同一個問題。
“當然?!彼c頭。
重復了幾個步驟,還是上不了網。大堂副經理給我問得煩了,接通Docomo(日本移動通信運營商)的服務站給我直接和專家對話。
把細節(jié)問了又問,我回答了又回答,終于專家把Wi-Fi服務由衛(wèi)星射到我的房間來,事前問要一小時還是要一整天,付費不同。
當然要一整天的,還關照說千萬別切斷,翌日一早可以繼續(xù)上網。但到時,又沒Wi-Fi。遇見總經理,向他投訴,對方賠罪了又賠罪,說:“我剛從中東的迪拜調來,那邊任何地方都上得了,沒有想到日本那么落后?!?/p>
是的,這個以科技先進出名的國家,當今就是趕不上鄰國。幾個大機構壟斷了市場,自己研究出一套不用SIM卡的制度來,以為別人會跟著運用,其實人家早已有更先進的。日本,在這方面,很羞恥。
發(fā)財
又去花墟買花,每年到這個時候,一定擠滿人。不是湊熱鬧,而是去感受過年的氣氛。
很多牡丹,是從內地來的。中國牡丹和新西蘭、澳洲、荷蘭的牡丹不同種,最大的分別是看枝干,中國的彎彎曲曲,西洋的直不隆通。但是花還沒開,買的人并不多。
香港人什么都要講意頭,萬一買回去又不開花怎么辦?商人看準了這一點,什么品種都安上一個吉利的名字,就能大銷特銷。像又瘦又小的不知名植物,看葉子外形,商人說像楓葉,其實大不相同,當為盆栽也沒什么看頭。為什么那么多人買?原來花商在旁邊立了一個牌子,寫著“發(fā)財樹”三個字。原產于荷蘭的一種蘭花葉子般的植物,綠色的樹葉像把劍,四處往外生,有了十幾二十葉左右,中間長出紅色的似葉似花的尖端,故命名為“紅運當頭”。眾人搶,荷蘭花商一定不明白這種平凡的植物為什么能輸出那么多。今年的新品種,還有來自云南的“地涌金蓮”。所謂“蓮”,和蓮一點也拉不上關系,倒是像香蕉干的東西,長不出葉子,但頂尖有黃色的花,花瓣中又藏有小白花,樣子古怪得很,像根大生殖器,但名字一取為“富貴金蓮”,就有人買。最最不能理解,也最最多人買的,是那種黃色怪物,它像果實,又不能吃,一頭尖一頭圓,好像有個叫“狐貍臉”的洋名,果實還長些小瘤。就是因為這些小瘤,商人靈機一動,叫它為“五代同堂”,即刻賣個滿堂紅。唉,真是的,那么丑的東西。我們吃發(fā)菜,皆因與“發(fā)財”同音,結果吃得破壞生態(tài)。沖繩島有種叫“水云”的海草,人吃了長壽,但在香港沒人要,意頭不好。如果能改名為“水發(fā)菜”,就不必把真發(fā)菜吃得快絕種了。
經典
什么叫經典?簡單來說,就是不會被淘汰的,叫經典。
網友問我看中文小說,由哪些書讀起,我笑著回答:經典呀!什么書才稱得上經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聊齋志異》等等,都是經典。如果想成為小說家,連這些書也沒看過,別提夢想了。
那么,金庸小說算不算經典?當然,世界各地的華人都看得入迷,不是經典是什么?內地還沒開放時,讀者還看手抄本呢。也將一代又一代地相傳下去,著實好看嘛。成為經典,唯一的條件就是好看、耐看,百讀不厭,各個年代讀之,皆有不同的收獲。
音樂呢?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等,他們的交響樂,每一次聽,都聽得出另一種樂器的聲音來。學音樂的人,不聽這些大師的作品,如何超越?
書法呢?王羲之、顏真卿、米芾、黃庭堅、懷素等人的帖,是必讀的。最佳典范,還是看書法百科全書,從篆隸、行書、草書的變化學習。
學篆刻,更少不了研究最基本的漢印,再往上追溯到甲骨文、金文,后來的趙之謙、齊白石、吳讓之以及數不完的大師印章,都得一一讀之。
繪畫方面,得從素描開始,再看古人畫,中西并重,方有所成。有了這些經典當基礎,才能走進抽象這條路去。
這些你都沒有興趣,要從事時裝設計?那也得由古人服裝學起,漢服西裝都得看熟,創(chuàng)意方起??聪ED石像腳上穿的是哪種鞋子,不然你設計了老半天,原來幾千年前已經有人想到,羞不羞?
建筑亦同,所以我寧愿入住古老的酒店,好過新的連鎖。每一家老酒店,都有風格,皆存有氣派,為什么要在個個相同的房間下榻?
食物更是經典的菜式好,人家做了那么多年菜譜,壞的已淘汰,存下來的一定讓你滿足。不知經典為何物,已拼命去fusion(融合),吃的是一堆飼料而已。
罵我老派好了,我還是愛經典。
星星
日落之前,看婦人和兒童在河上沐浴。
大概是洗慣了,少女的紗籠圍得緊,重要部分絕不暴露。洗著長發(fā)的情景特別好看,尤其是在黃昏。
兒童們嬉水,下船時,只向我們要糖果,一直叫:“Candy,Candy!”
并不討錢,有些在摸著頭發(fā),起初不知道他們要些什么,后來才弄懂在討洗頭水,可能是從前的游客給過船上用的Bvlgari(寶格麗),覺得不錯。
船上的小冊子也說過,雖然鼓勵說英文是好事,但不想村童依賴施舍,叫我們不要給。
“但是河上那黃泥水,怎么靠它生活?”團友問。
我笑著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p>
想起八九十年前,Kipling(吉卜林)、Maugham(毛姆)和Orwell(奧威爾)等作家來過時,整條河是清澈的,不禁搖頭。
來到這里之前,我以為它是湄公河的支流,原來這河叫Irrawaddy(伊洛瓦底),貫穿緬甸南北。
整艘船本來可乘一百零八位,經裝修后只接八十二名,卻有八十個工作人員,差不多是一個服侍一人。大家的態(tài)度是不卑不亢的,我最喜歡。
船上有電話,可通過衛(wèi)星連接各國。很貴,四塊半美金一分鐘,在手提電話不能漫游時,還得照付。
另一個通信方法是買一張當地的電話卡,不過在船上接不大通,信號時斷時續(xù),團友們紛紛買了幾張卡,也派不上用場。這也好,像走入寺廟修禪,大家清凈一下吧。
太陽把河染得金黃,只能在這四望無際的原野中見到。入夜,星星也特別多,對我們這群城市人,是難得的奇景。連看到星星也覺得奢侈,真是可憐。
巧遇
趕了一晚稿,還是不想睡,黎明時,跑到九龍城街市三樓的熟食檔吃早餐。
巧遇曾江、焦姣,他們也搬來這一區(qū)住。
“我簡直愛上九龍城。”曾江說。
“我也是?!蔽屹澩?/p>
鄰桌之人看到他們夫婦,點頭打招呼,但也不前來干擾,很有禮貌。最近他們在電視劇《流星花園》中的角色出眾,更多人認出。
“來這里買菜,是我們兩人最大的樂趣。”焦姣說。
“真是想什么有什么,而且價錢都是那么合理?!痹f。
“還有大家都變成了好朋友,是不是?”我接著問。他們都點頭。
“今晚想吃些什么,決定了沒有?”曾江問他太太。
焦姣搖頭說:“不如問蔡瀾有什么好吃?!?/p>
“要不要吃魚?”我說。
“好呀?!彼麄儍扇硕枷矚g,說現在肉吃少了,魚吃多了,但買來買去還是那幾樣。
“用一個鍋,放點水,水滾了,放幾片姜,一些酒,再下醬油,要用日本的,日本醬油煮熟了不會變酸。再到樓下雷太那里買些小魚,她那一檔雜魚最多,都是游水的,請她將魚刮掉鱗,放在鍋中煮,等看到魚眼睛突出來,就是剛好熟了。”我說。
三人吃完早餐跑去買魚,曾江腰骨硬了,走起路來不方便,昨天已經給雷太看到,今天她送上一瓶藥油,說搽了就好。
焦姣爭著要付錢,雷太不收。
“藥不能送的?!苯规挥杏眠@一招。
我向雷太說:“她們臺灣人有這種迷信,你就收了吧?!?/p>
雷太大方收下。我們高高興興地從市場走路回家。
才華
打電話向倪匡兄問好。他大笑四聲之后,謝謝我送他的整套《今夜不設防》的VCD。
“想不到現在看,還沒過時。”他說。
“當年大家都年輕?!蔽艺f。
“才十三四年前的事,變化真大。”他說,“十歲看的小孩子,現在都是大人了。”
“還有什么你想看的嗎?”我問,“替你寄去,一點也沒問題?!?/p>
“你幫我找些蘇州彈詞吧!”
“好?!蔽逸p輕答應。自己不是江浙人,對這個項目不熟悉,各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不妨告訴我。
轉個話題,我問:“陳東去世的消息,你聽到了嗎?”
“怎么死的?”
“據說是肝有毛病?!蔽艺f,“看到他臉色不好,也曾經勸過他。”
“都是喝酒喝出來的。”倪匡兄說,“古龍、哈公都死前臉色發(fā)黑。他多少歲了?”
“四十多?!?/p>
“古龍死的時候,也差不多這個歲數。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方式,要喝到死,是他們自己決定的。我們勸他們,都是多余。”他說。
是的,倪匡兄說得對,陳東不但燒得一手好菜,還會看風水,也懂得行醫(yī),怎么死的確是他自己決定的事。
“每天還看報紙上的專欄嗎?”我問。
“看。”他說,“但是有些看了,不知道作者要講些什么。明明白白的七八百字,每一個字都看得懂,但是講什么看不懂,這也需要很大的才華呀!”
“你講過有個旅游作家,寫了一輩子文章,看了沒有一個地方想去。又有一個飲食作家,寫了一輩子文章,看了沒有一樣好吃?!?/p>
倪匡兄又笑著說:“這需要更大的才華!”
美名
人類的動作,愈來愈粗魯,但是在語言上,卻被強迫用斯文字眼。
罪魁禍首當然是美國人。他們禁止一切歧視性的名字,最明顯的例子是將所有結尾的man改為person,因為女人也有份做呀。chairman變chairperson,中文里就沒那么麻煩,主席就主席,管你是個男的或是個女的。
東方也受了影響。我們已經不說“盲公”或“瞎子”,而是叫他們?yōu)椤笆魅耸俊?。職業(yè)上,用人變成helper(幫助你的人),所以從前的servant(用人)、amah(女傭)都變成家政助理,這我倒不反對。
但美國人變本加厲,把客氣話拉至纏腳布,名詞愈來愈長,“瞎子”成為“視覺挑戰(zhàn)者”“不能透視影像者”“瞳孔加深人”等等,放屁。
“殘廢”是最可恥的稱呼,我們把它變成“傷殘人士”,日本人叫“身體障礙”?!笆謹唷薄澳_跛”都被禁用了。
連“丑人”也不能直接叫,變成“美感的挑戰(zhàn)者”。肥人挑戰(zhàn)些什么?挑戰(zhàn)地心吸力呀!英文叫成gravitationally challenged。洪金寶在美國有福了,他還有big boned(大骨頭)、alternative body image(另類身體形象)、larger than average citizen(比一般人更大的市民)、person of substance(有質量的人)等等美名。
曾志偉在美國則會被叫為differently statured(高度不同者)。
對女人,更要注意,一叫錯了,就給婦權分子攻擊。老婆叫為“家政藝術家”“不付酬金的勞者”。娼妓叫為“性工作者”(sex worker)。這都是官方名稱。非正式,帶點開玩笑的有:“長舌婦”是“語言重復者”,“隆胸”叫“醫(yī)學上的增長”,“廟街女人”變成“低成本供應商”。
連對畜生的稱呼也改了,寵物是“同伴物”,人類當然不能直接叫?!昂谌恕弊?yōu)椤坝猩朔N”。
奇怪的是,官方的歧視性稱呼沒有幫助到同性戀者,queer還是叫queer。
贊美
旅行團中的一位太太,天天看我在《名采》上的專欄,每篇東西都背得出,真是位忠心讀者。
“我們做女人的沒那么壞吧?”她向我說,“為什么你沒有一篇文章稱贊我們?為什么都在罵我們八婆?”
“我沒有說過女人都是壞的呀!”我辯護說,“我說女人壞話,也加了一句有些女人是例外的呀!”
“例外不等于贊美?!彼f。
所以,我今晚在溫泉旅館中寫稿,趕個通宵,一定要說出我對女人的欣賞。
第一,我媽媽是女人,而且是一位勤勞節(jié)儉、刻苦的女性。她把我們四個兒女培養(yǎng)出來,非常非常偉大。
第二,在我成長過程之中,我遇到許多許多女人,她們愛護我、教育我,沒有她們,我想,這一生,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我很感謝她們。
第三……第三……
有兩件已足夠了吧?
我受不了的是她們統(tǒng)治男人的本能,一天過一天,一月復一月,她們非得把你管得服服帖帖不可。
“這件衣服穿了不好看!”
“天涼了,多穿一件!”
“天熱了,少穿一件!”
為什么?大多數男人都會這么問。
“冷氣太凍,帶件外套吧!”女人說。
男人發(fā)起氣來:“身體是我的,多穿一件少穿一件,要穿什么,是我的決定?!?/p>
“哎呀!”女人說,“一切為你好呀!”男人沒有話說了。
對了,女人還有第三個長處,女人雖然沒讀過醫(yī)科大學,但都學會了當醫(yī)生。到時候,她們一定會說:“吃藥!”
絕招
愈來愈想避開人群,躲入深山。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一多,出現很多喜歡用手來拍對方的家伙,討厭至極。
和你談天,每說一句,必用手來拍你一下,以肘挨你的腰,如果你站著的話。
我不知說過多少次,我最忌惡這種行為。父母所生之軀,為什么要讓你來碰?
我也不喜歡握手,朋友不要緊,剛剛被人介紹也能接受。不相識的伸出手來一定要我握一握,手汗滑潺潺(粵語方言,意為滑溜溜)、黏糊糊,不知道有多少細菌寄生,一握完,非跑到洗手間沖個痛快不可。
一次,和鄧麗君在天香樓吃飯,我看到她戴了一雙黑色手套,把杯碟用面紙擦完又擦,燙完又燙,是染上潔癖之故。
我并不介意食肆餐具干不干凈,覺得拼命擦是對餐廳不禮貌。反正大菌吃小菌,也從來沒吃出毛病。
但是對被人拍摸、與人握手的厭惡加深,已達到鄧麗君戴黑手套的程度。
當然,我尊敬的長者、寵愛的小朋友和漂亮的女人是例外,他們怎么拍我摸我,都無任歡迎。
如果你看到我和一個不熟悉的人吃“政治飯”,一定會笑死。對方來拍我,我就把椅子挪開,他再靠近,我更回避,愈坐愈遠。
尤其在內地,有許多高官愛拍人,通常吃飯之前他們來敬酒,我說我一喝就會發(fā)酒瘋,語無倫次,一定得罪人。
這些人說不要緊不要緊,干了吧!好,就干。干完他們一拍我,我即刻破口大罵:“我最不喜歡人家碰我!”
另一招也很管用,比較斯文。對方一碰我,我就用娘娘腔在他耳邊說:“我是一個同性戀者,接觸到我,就會染艾滋!”
對方聽了,即刻彈開。無不見效!
原諒
我們年輕的時候,疾惡如仇。
這當然是青年人最大的好處,他們天真,不受世俗污染,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沒有中間路線。年紀漸大,好與壞模糊了許多,這也不是短處,只是人生另一個階段。
到了社會上,同事間有一些看不順眼的,即刻非置對方于死地不可。有的講你幾句,馬上想誅他家九族。年輕人有的是花不盡的愛與恨,很可惜的是,恨比愛多。
年紀大的人,一切已經歷過,抓緊了年輕人的弱點,加以利用,先甜言蜜語把他們騙個高高興興,再加幾句贊美使他們飄飄然,把他們肚中的東西完全挖出來,用它們當利刃,一刀刀往背后插進去。年輕人毫無擋駕余地,死了還不知是誰害的。
別罵人老奸巨猾,因為你也有老的一天。奸與不奸,那是角度的問題。自己老了,就認為自己不奸了。就算不奸,在年輕人眼中,你還是奸的。
洋人常說做人要像紅酒,愈老愈醇。道理簡單,做起來不易。
年輕人逐漸變成中年人,又踏入老年,疾惡如仇的特性慢慢沖淡,但也變不成好酒。有些人總是以為世上的人都欠他們的,所以變成了醋。
老的好處是學習到了什么叫寬容,自己錯過,就能原諒別人。但有些人偏偏認為自己永遠是對的,不斷地對別人加以評判,要對方永不超生。他們不知道,恨別人也是痛苦事。
交友之道,在于原諒對方。記那么多仇干什么?想到他們的好處,好過記他們的缺點,這是“阿媽是女人”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就是做不出。能原諒人,是天生的,由遺傳基因決定,無法改變。我能原諒人,是父母賜給我的福分,很感謝他們。
沒有悶場
看到桌上那碟煎咸魚,倪匡兄說:“朋友送了一條很大的馬友,我拿了兩個玻璃罐,填滿油,一頭一尾,浸了兩罐。”
咸,在廣東話中有好色的意思,叫“咸濕”。
倪匡兄又說:“我再把一套線裝版的《金瓶梅》放在兩罐咸魚中間,叫‘雙咸圖’!哈哈哈哈?!?/p>
“那么你去站在旁邊,拍一張照片,就可以成為‘三咸圖’了?!蹦咛睦湫υ捄芾洌鏌o表情,時不時來一句諷刺自己的丈夫。大家聽了,都笑到從椅子上掉地。
話題轉到選美,說整容的算不算?從前選什么什么小姐,都不準佳麗們動過手術吧?想不到坐在一旁的謝醫(yī)生的笑話也冷:“那叫不叫有機?”
大家七嘴八舌:“當今的,有哪一個沒整過容呢?”
“內地還有一個人造美人競選,小姐們有的說開過二十幾次刀,有的說三十幾次?!蹦呖镄殖T诰W上看小道新聞,知道最多。
大家都說:“上臺領獎時,整容醫(yī)生也應該上臺,到底是他的杰作。”
倪太胃口很好,倪匡兄反而沒吃多少東西,他說:“每一天才吃一碗飯,也這么肥,真冤枉。人一肥,百病叢生,最近我走路,愈走愈快?!?/p>
“那不是健康的象征嘛?!贝蠹野参俊?/p>
倪匡兄說:“不是我要走那么快,是我停不下來,過馬路時最糟糕,最后只有靠手杖剎車了?!?/p>
今晚他的心情特別愉快,因為不必拔智慧齒,那是他向牙醫(yī)求的情,他說罪人也有緩刑呀,醫(yī)生拗不過他,就放他一馬。
“回到香港真好,話講得通?!蹦呖镄终f,“住舊金山時看醫(yī)生,我要求一個中國人給我看。去了一看,原來是從臺山來的,說了一口臺山話,我向他說,你講英文吧,我至少還可以聽得懂一兩句?!?/p>
真是個活寶,吃飯時有他在,從沒悶場。
日子容易過
每次去歐洲總是匆匆忙忙,時間不足,到處跑個不停,我認為老遠走一趟,非弄個夠本不可。
有時也不是自己愿意的,親朋戚友一起去,大家想逛些什么,就跟大隊。名店街當然逛,還有那些所謂的米其林三星餐廳,東西雖然不錯,但環(huán)境不讓你吃個舒暢。
這回是一個人靜悄悄前往,一向住慣的酒店爆滿,也無所謂,在附近找到一家小的,很干凈,五臟俱全,除了沒有煲熱水的壺,沏紅茶不太方便而已。
探望友人,在家陪他聊天,不太出門,反正所有值得去的博物館、美術院都去過了,清清靜靜談了一個下午,也比到處走好。
過當地人的日常生活,從樹下撿到一堆堆的核桃,當今剛成熟,剝開一看,那層衣還是白色的,一咬進口,那牛奶般的液體又香又甜。這種天下美味,相信很少人會慢慢欣賞。吃了之后,看到那些普通的核桃,再也不會伸手去剝了。
桃子剛過,李子出現。歐洲有種李子,又綠又難看,若非友人介紹,真的不會去碰。原來這種李子是愈綠愈甜的,起初還懷疑,吃了才怪自己多心。
當今也是各種野草莓當造(粵語方言,意為當季)的季節(jié),用紙折成一只小船當容器,一只只裝滿小果實,紅的、綠的、紫的,以為很酸,哪知很甜。
各種芝士吃個不停,面包的變化也多。
什么?你只吃面包和芝士過日子?友人不相信。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這幾天的確是這么過了,但是有點偷雞(粵語方言,偷懶、取巧的意思),要灌紅酒才行。酒又是那種比水還便宜的,喝起來不遜名牌。
歐洲照樣有負資產,也有大把人失業(yè),但他們的窮日子,好像比東方人容易過一點。
真正的健康
友人的妻子,是報紙上《健康與醫(yī)療》版的忠實讀者。
“別再吃牛肉了,白肉總比紅肉好,報紙上那么說,還是吃雞!”老婆見到他一睡醒,就那么當頭一棒。
“吃雞就吃雞吧。”他說。
“不過魚是最健康的。”第二天,太太再來一記。
“吃魚就吃魚吧?!彼f。
“還是蔬菜好,蔬菜是食物之中最健康的?!钡谌?,他老婆又宣布。
“吃菜就吃菜吧?!彼显缤督?,他已經完全知道如果不照做,會換來每天喋喋不休的勸告,又說“一切都為了你好”的道理。
“報紙上說,魚油中有Omega-3(不飽和脂肪酸),對身體有益,多吃幾顆?!闭f完,把一大樽藥丸交在他手上。那種膠囊,有筆殼那么粗,他懷疑是不是喂畜生吃的。
“報紙上說,大蒜能夠殺菌。來,早、午、晚各一粒。”另一瓶大膠囊又交到他手中。
“報紙上說,服紅酒丸比喝紅酒更有效,你就別再喝酒了?!奔t得像血的藥丸多了幾瓶。
“哪里來的那么多藥,去什么地方買的?”他忍不住問。
“哦,”太太不必隱瞞,“認識了一個做傳銷的朋友?!?/p>
“我快瘋了?!边@句話當然不是在他老婆面前說,只是偷偷地告訴我。
“太太的話一定要聽呀!”我說。
他更愁眉苦臉,點點頭。
“但是我沒教你照做?!蔽艺f。
他開始有了笑容。從此,老婆一轉身,他就把所有的藥丸丟掉。老婆一出去打麻將,他就到“方榮記”去叫三碟肥牛打邊爐。他是我的友人之中最健康的一個。
做喜歡做的
最近四處亂跑,回香港幾天,靜了下來,才想起好久沒和倪匡兄通電話。
哈哈哈哈,大笑四聲之后,打開話匣。
“還是那么胖嗎?”我問。
“體重很頑固,堅持繼續(xù)上升?!蹦呖镄终f,“我現在已經不穿有腰圍尺寸的褲子了,全部買最大的,用一根皮帶綁著就是?!?/p>
“是呀,還是中國人古時候的褲子設計得合理?!蔽艺f。
“我的褲子是長方形的?!蹦呖镄终f。
“長方形?”我說,“褲子不都是長方形的嗎?”
“是打橫的長方形?!彼f,“褲長只有三十多英寸,腰圍有四十多,哈哈哈哈。”
“每天吃些什么?”
“還不是吃肉?!彼f,“凡是有脂肪的東西都是最香的,紅燒豬腩,不知道有多好吃!我用羊油來做菜,更過癮?!?/p>
“沒吃出毛病吧?”
“所有糖尿病的癥狀,我都有?!彼f,“像我喝水喝得多,一直口渴,等等,不過醫(yī)生檢查后,說我沒糖尿病。”
“其他呢?”
“其他什么都有。像血壓高、膽固醇高,那是一定的?!?/p>
“不必戒口嗎?”我問。
“有個香港來的醫(yī)生,你一定啱聽(粵語方言,意為聽得順耳),他說戒什么鬼口,哪有那么多時間來戒口,有毛病吃幾粒藥就是,哈哈哈哈?!?/p>
“我啱聽?!蔽艺f。
“短短幾十年,要做你喜歡做的呀!”
“你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歡做的?!蔽艺f。
“也不一定做得到?!蹦呖镄终Z氣深長地說,“做人,做不喜歡做的,很容易。要做自己喜歡的,真難!”
不那么簡單
假東洋店鋪越開越多,嘴邊還未生毛的小子學大師傅拿刀切魚,看了心驚肉跳,打死我也不敢去嘗試。
東西生吃,是一種藝術。
一個普通廚子做到站在柜臺后,至少要花十年工夫。起先幾年只能打掃店鋪,關門后洗刷,開店前再渥凈。保持清潔是吃壽司的最大原則。
接著送外賣,這段時期考驗一個人對待客戶是否有足夠的耐心和禮貌。一有差錯,即刻被淘汰。
五年下來,刨器碰也碰不到。優(yōu)秀的學徒這時候學習陪伴買手到魚市場辦貨。當然老前輩只是指指點點,學徒要扛著幾十公斤海鮮,吭也不能吭一聲。
再來才學到炊飯,醋的分量要加多少;魚和貝類的生物構造,如何去劏開(粵語方言,剖開、切開)。頭尾部分必須浪費地扔掉。吝嗇成性的廚子,切出來的肉塊一定不好看,是二流的廚子??诓庞柧毟侵匾腿擞惺裁丛掝},即刻要能像藝伎一樣搭得上,不然,是三流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