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妻子們的思秋期
— 無言劇 —
寂寞、難過……
北見榮一和妻子菊江,生活在北陸地區(qū)的A市。北見先生是某大型都市銀行的分行行長,他們住的地方是銀行內部代租的高級公寓,月租十二萬日元。菊江有個從十幾歲起就認識的密友多加子,兩人的丈夫還在同一家銀行。兩年前的春天,多加子接到菊江打來的一通電話,感覺很不對勁,她非常擔心,急急忙忙從東京趕往A市。
這么多年來,兩人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多是菊江給多加子打電話。從菊江的丈夫工作的城市打來,大概每個月一次的頻率,兩人會聊些家常,并沒什么特別的。但自從菊江他們搬去了鹿兒島,通話頻率高了起來。那時候多加子住在山形縣,幾乎十來天就接到一通菊江的電話,后來變成每周一次,有時候甚至一天兩次。
“她總是說‘我好寂寞啊,你呢?’說著說著就哭起來。我安慰她:‘這樣不行哦’‘振作起來’‘要不,去外面走一走吧’……但沒用,我感覺到,她的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差……”
自從菊江跟丈夫搬去A市,多加子就從對話里感覺到了異樣,好像她有些生病的征兆,比如大白天打電話來哭哭啼啼,總是說“我好難過,這可怎么辦……”之類的話。
“我邀請她過來散散心,定下來了好幾次,跟她說可以借丈夫出差的機會,順便來找我。但每次一到日子,我和她聯(lián)系,她就哭著說,‘不來了,求求你,別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也差不多是那段時間開始,經常聽她在抽泣聲里斷斷續(xù)續(xù)夾著‘我想死’‘我還是死了吧’之類的話……”
聽到“死”字,多加子開始慌了。菊江以前住的銀行公寓樓里,隔幾戶的鄰居家里就發(fā)生過女主人上吊自殺的慘案。當時菊江很受打擊。多加子不禁想起菊江那時的表情,與此時話筒后面菊江的表情重疊在一起,不是吧……萬一……她不敢細想太多,擔心得坐立難安。
她們有個共同好友——綾子,住在京都,丈夫也在同一家銀行工作。加多子聯(lián)系了綾子,兩人在中間車站會合,第二天下午就一同乘車趕到了菊江家里,那時候春雪還未消融。
房間里一片漆黑,窗簾緊閉。十五塊榻榻米大小的客廳里,被子散亂一地,菊江穿著睡衣,裹著被子,半蹲在地上。她一個人在家,說丈夫出差了。
被子旁邊一片凌亂,電話,臟兮兮的煙灰缸,脫掉的外套、內衣,碎紙片,亂糟糟地堆了一地。菊江沒有孩子,就把寵物狗當孩子一樣疼愛,但最近怕是沒人帶它出門,大小便拉得家里到處都是。整個房間散發(fā)出刺鼻的酸臭味,其中還混合著酒氣。
“她本來一百二十斤的體重,竟然瘦到了八十斤,手腳細得沒了人形,肚子卻鼓得像個孕婦,眼睛一圈黑得像唱戲的一樣,那副樣子,太可怕了。”
讓多加子她們震驚的還不止這些。菊江竟然當著她們的面,倒了一滿杯威士忌,一口干了下去。兩個人阻攔著不讓喝,她還不停地哀求著,讓我喝吧……結果又像喝水一樣灌下去。喝完開始狂吐,號哭。
外表看似幸福的高級公寓,誰能想到房間里竟是此般情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去海邊的精神病院
“對不起,我變成了這樣子,但讓我喝一點吧,求求你了,你看我的手,抖得停不下來了……”
菊江伸出枯瘦如柴的雙手,向多加子她們哀求著。再一問,丈夫出差三天,她就一直這樣喝了睡,睡了喝,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天。
終于讓她喝了一點,她才睡去,伴著輕微的鼾聲。多加子趁這個時間,把房間收拾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衣柜的棉被里、抽屜角落、儲物柜里,到處散落著洋酒的空瓶子,數(shù)數(shù)有十幾個。家里臟得一塌糊涂,廚房、浴室、衛(wèi)生間,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打掃過了。
多加子了解菊江,她是個比常人更愛干凈的人,從來沒有怠慢過家務。沒想到,如今竟變得如此邋遢。
她們勸菊江先去醫(yī)院看看,菊江不同意,說要等到丈夫回家再說,種種推托。第二天傍晚,菊江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靠著墻,搖搖晃晃想走去衛(wèi)生間,一頭栽倒,吐出了咖啡色的血。
多加子嚇壞了,趕緊叫救護車,可這種危急時刻,菊江還在抵抗,說:“不要打電話!鄰居知道的話,我老公會很沒面子?!倍嗉幼又缓媒衼沓鲎廛?,總算把她送去了當?shù)氐木C合醫(yī)院。
那時候,菊江被診斷的結果,已經是重度酒精依賴癥。
在醫(yī)院做了緊急處理后,過了幾天,菊江被轉移到A市的精神病院,接受更專業(yè)的治療。那是個靠日本海的小地方。醫(yī)院蓋在小丘陵的自然森林里,從窗戶望出去,是一望無際的農田、沙灘和防風林,后面是冬天的銀色大海,望不到邊。
A醫(yī)生是菊江的主治醫(yī)師,他帶我走去住院部的路上,我看到兩三位女性患者靠在一起,坐在朝南的向陽處,閉目養(yǎng)神。她們也是酒精依賴癥患者。這個醫(yī)院的生活很簡單,從早上六點起床,到晚上九點熄燈,病人就是吃飯、冥想、勞動、娛樂、反省……全靠大家自覺完成。我還看到,醫(yī)院的墻壁上貼了很多句標語:
“更理性、更堅強、更認真,我發(fā)誓,一定戒酒!”
一個寫著“保護室”的小房間里,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胡子拉碴。房間的水泥地板上鋪著被子,他站在上面,彎著腰,伸手在墻上撓來撓去,好像在抓什么。
“他有小動物幻覺,感覺墻上有小動物在爬,就想用手去抓。這也是酒精依賴癥的特有癥狀。”
A醫(yī)生說,菊江剛住院的時候,也出現(xiàn)過幻聽和幻覺。
她常常向護士投訴:“隔壁房間的吉他聲,吵得我睡不著覺!快讓他停下來!”她老說有人在彈吉他,還唱民謠,又或者覺得耳邊有人在大聲吵鬧,還時不時出現(xiàn)被害妄想,“肯定是間諜,想把我關在屋子里,給我實施電擊!”一直吵著要回家。
住在醫(yī)院的女患者,都有著各種復雜經歷。有個酒精中毒的女病人,本來都痊愈了,但丈夫在國外出差期間,舊病復發(fā),酒癮變成了購物癮,一擲千金,狂買流行服裝,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療。據(jù)說,她家的衣服堆積如山,多到可以開一家時裝商店。
還有一位家庭主婦,和兒子的家庭教師發(fā)生了性關系,事后又自責,擔心被丈夫發(fā)現(xiàn),整天惴惴不安。因為太想逃避這種痛苦,便開始酗酒,最終一發(fā)不可收拾。
即便有些人完全恢復,也會被過去的陰影纏繞。她們心里很清楚,無論如何都不能碰酒,卻又會在心魔的驅使下,像夢游一樣,在超市偷東西,等回過神來時,已經被逮捕。
這些女性,都是心里太難過了,積郁成疾,才沾染上了酒精。
“她也是這樣……”
醫(yī)生娓娓道來這位銀行行長夫人——菊江的故事。
想念死去的孩子
當時,和多加子一起送菊江去醫(yī)院的是綾子,她丈夫和菊江的丈夫曾一起在神戶分行共事,大家還一起住過阪急沿線的公司宿舍,關系相當密切。東京奧運會那年,菊江家搬去了東京,沒多久,綾子家搬去了橫濱。這之后,兩家人的交往更深了。
“住東京的時候,她剛過三十,我們一起學習法國刺繡,還跟老公上司的太太一起學印染……有時候會約四五個聊得來的女性,喝酒啊,聚一下。那時候,她挺受歡迎的,偶爾喝多了,醉的時候也胡言亂語,突然說什么‘啊,好想出家當尼姑啊……’”
綾子毫不避諱地說起這些。但菊江為什么“想出家”呢?
這應該和那些“孩子”有關,對菊江來說,這是永遠無法釋懷的心病。
在菊江二十八歲那年春天,她懷有六個多月的身孕。當時,丈夫結束了福岡的工作,被調去神戶。那個年代還沒有新干線,只能坐夜間臥鋪。凌晨,不知道什么原因,車廂突然受到強烈撞擊,劇烈搖晃,菊江也跟著從床上翻滾下來,撞到了肚子。
雖然最后也到了神戶住所,但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當天夜里,菊江感覺很不舒服,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晚了。流產。
“寶寶的手指像小叉子一樣,小小的,多可愛啊……”
每每說起這段往事,菊江都忍不住流下眼淚。其實這之前,菊江已經流產過一次,沒想到,這次又這樣,要說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更不幸的是,火車事故后,她又經歷了一次七個月的早產。
“那孩子活了三十多個小時,她一直后悔,為什么沒有早點采取急救措施……孩子死后,被埋在了神戶郊外的公共墓地。這之后,菊江就常念叨‘要是那孩子還活著,今年就多少歲了’之類的?!?/p>
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卻讓菊江深深掛念。而這時,她丈夫晉升管理層,當了廣島分行的領導,再次面臨搬家,更加劇了對菊江的折磨。
“我最近啊,常常聽到孩子們在叫我。這是什么意思呢?哎,我死后,一定會下地獄吧……”
綾子說,從那時候起,開始聽到菊江抱怨“很寂寞”。事實上,這可能也和綾子有關系。
住在東京的時候,大家一起學習法國刺繡,過著所謂銀行行長夫人的“優(yōu)雅”生活。菊江和綾子的關系在女伴中也尤為親密。因為三十多歲的時候,她們都沒孩子。
“公司公寓這種地方,如果家里沒孩子,很容易被別人疏遠。所以這一點上,我們倆‘同病相憐’,關系也就更親近?!?/p>
但四十二歲那年,綾子自己也沒想到,她高齡生了孩子。兩個人的關系從此有了距離。
綾子告訴她自己懷孕的時候,菊江在電話里,很暖心地對綾子說:
“無論怎么樣,一定要生下來!再辛苦,也要加油哦!”
她像在鼓勵自己一樣。雖然是真心為朋友開心,但從此以后,這條路上只剩自己一個人,菊江對無名的“那孩子”的思念也更深了。
菊江在廣島的房子是高層公寓,從十一樓的房間望出去,能遠遠看到廣島灣。夕陽西下,造船所的起重機被染成橘色。每天早上,送走丈夫后,她就被困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密室里,孤身一人。
“不僅僅是沒有孩子的孤單,人到了四十歲,會被更復雜的心理因素困擾?!?/p>
菊江的主治醫(yī)師A醫(yī)生這么告訴我。是什么困擾呢?
罪魁禍首是失眠的夜晚
工作調動,是日本白領的家常便飯。菊江、多加子、綾子她們丈夫工作的銀行也是如此,幾乎每隔三年,就有次全國規(guī)模的人事調動。如果那一年趕上孩子升初中、高中,父親就只好單身赴任,否則會影響孩子升學。調動次數(shù)之頻繁,給家庭帶來了很大影響。
即便全家跟著一起調動,也會給家人帶來長期困擾。
多加子的丈夫,一直在管理崗位,工作三十多年來,遠近調動加在一起,至少換過八個地方。多加子說,孩子初三那年,為了讓他安心復習,只能拜托給在東京的父母照顧,結果變成了夫妻二人的世界。
“男人不論去哪兒,只要有工作,就能迅速建立起人際關系,找到自己的社交圈。女人就沒那么容易了,適應新環(huán)境相當花時間。就算報各種興趣班,也不一定能遇到和之前一個流派圈子的老師。我先生還總說我,‘你這個人,做什么都半途而廢’,其實是我每次剛進入狀態(tài),就要跟著他換地方,學什么都斷斷續(xù)續(xù)?!?/p>
住在東京時,菊江學了印染,會把自己的作品送給親戚,零花錢多的時候就和朋友聚會,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交際圈。
搬去廣島后,菊江斷了之前的人際網絡,又經歷流產、早產的打擊,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一給多加子她們打電話,就傾訴自己“寂寞”。
如果有孩子,還能參加PTA(1),和孩子的母親們交往熟識,但菊江沒有機會,丈夫的工作調動對于她來說,只意味著更可怕的孤單。
“還有,和丈夫公司的太太們交往也很麻煩。男人的身份地位,會映射到女人的交往里。一不小心說了得罪人的話,后果不堪設想……打交道得萬分謹慎。所以我啊,和其他公司的太太們,什么保險公司、交通公司,交往時間還更長一些。”
多加子說,菊江搬去廣島后,也只和丈夫公司的家屬交往,但都浮于表面。
漸漸地,菊江不愛出門了,更鬧心的是,本來就人生地不熟,家附近還總有噪音,失眠侵襲而來。廣島的房子在國道邊,車流量很大,哪怕深夜也車水馬龍,馬達聲不絕于耳。丈夫適應能力強,睡覺前戴上耳機,聽聽音樂,不知不覺也能睡著。但菊江輾轉反側,整夜睡不著。為了補回睡眠,她就想早上送走丈夫后白天再睡,然而還是無法入睡。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菊江喝起了威士忌,當成安眠藥用。就算白天喝睡著了,晚上也能醒來,迎接丈夫回家……
被孤獨包圍著,那感覺就像獨自穿越荒漠,她只好趁丈夫不在家,偷偷借酒精的力量,逃避失眠的痛苦——這種短效的安眠藥,給她帶來了多大的影響,菊江自己也想象不到。
“沒有孩子,從老公上班,到晚上回家,一整天的時間都是自由的——家庭主婦一旦沾上酒精,試圖填補空虛,減輕自己的不滿,就很容易變成酗酒。菊江也是這樣,喝得醉醺醺的,但表面上,她的理由是,我只想睡覺……”精神科醫(yī)生如此說道。
其實那個階段,菊江正在和內心的空虛做著激烈斗爭。
疏遠的夫妻關系
身處孤獨的公寓中,菊江很想緩解噪音導致的失眠,她愛上了白天喝酒,像是自我安慰般漸漸淪陷其中。一直以來,她都和丈夫一起吃早餐,后來慢慢沒了食欲,一個人打發(fā)午飯、晚飯,也幾乎不吃東西,甚至連準備的力氣都沒了。
到最后,喝到手指僵硬,甚至不受控制地發(fā)抖,指尖也跟著出現(xiàn)疼痛,無法彎曲,涂不上口紅,也打不開電冰箱,因為抓不住把手。按電話號碼的時候,得用兩只手夾住鋼筆,用筆尖才能按到數(shù)字。
主治醫(yī)生說,女性從喝酒到酗酒,這個過程比男性快得多。菊江也只不過四年時間,就到了這種嚴重的程度。然而,即便比男性的時間短得多,這期間,丈夫也不可能沒有察覺吧?負責治療的醫(yī)生說,丈夫肯定一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不過沒有努力阻止。
“酗酒,其實就是用酒精代替內心語言,表達說不出口的情緒。對菊江來說,這是個暗示行為,她內心非常希望丈夫來制止她,看到她的內在需求?!?/p>
但這位丈夫沒有回應妻子的需求,也沒能消除她的不滿,反而縱容她,對她的表達視而不見。他以為這是好的方法,結果妻子對這種忽略更加不滿,只好繼續(xù)自我折磨——醫(yī)生如此分析了兩個人的關系。
“說直接點,這對夫妻,缺少男女之間更簡單粗暴的交流。比如,這位丈夫完全可以很生氣地把瓶子搶下來,甚至罵妻子‘你這個混蛋,又想喝酒!’,但他沒有這樣做。而妻子呢,也沒有自制力,她本來可以選擇更直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緒,但她選擇自己忍著,不愿意給對方添麻煩,最后都成了自己的精神壓力……表面上看,他們夫妻的關系風平浪靜,其實暗地里,隱藏著各種危險因素,導致妻子最終染上酒精依賴癥……”
山田洋次(2)導演的系列電影——《男人不容易》(中譯《寅次郎的故事》)里,主角寅次郎動不動就因為小事而暴怒,甚至大打出手。觀眾們看到這樣的人設,都會爆笑不已,覺得他很蠢,很可愛,但看著看著,又會忍不住哭起來——因為在寅次郎的世界里,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沒有這樣的“危險因素”。
提起菊江的丈夫,朋友們多評價他“忠厚老實,成熟有擔當,工作能力強,挑不出大毛病”。有這樣的伴侶,菊江還有什么不滿,以至于用語言都無法表達?
于是,我去見了菊江。
一個嚴寒的冬日,雪花從黯淡的天空飄落,我趕往A市郊區(qū)的一家旅館。菊江已到達二樓房間。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她,豎著大衣領子,又裹了一件大披肩,看起來是上了些年紀,畢竟四十九歲了,但言談舉止,仍是行長夫人的氣質。
她心里應該掙扎了很久,考慮該如何與陌生人談起自己的過去,而且是堪稱悲慘的往事。但她的表情看不出絲毫異樣,說話還是那么溫柔。然而,聊了才知道,眼前這位行長夫人,其實出生在普通家庭,也有過并不幸福的童年。
菊江的老家在長崎縣的海港小城。父親是家具師傅,手藝好,帶有兩三個徒弟,就是脾氣暴躁,常常喝醉了酒對母親大打出手。菊江晚上上床后,常聽到父親罵罵咧咧,都是在訓斥母親。
“我小時候總在想,為什么媽媽不從爸爸身邊逃走呢,我甚至還恨過我父親。直到長大后,我才想明白,其實,父親也有寵愛媽媽的時候,慢慢地,也原諒了他……”
菊江的母親,娘家是開釀酒廠的,她和做木工的父親似乎不登對,是什么樣的感情,讓兩個人生活在一起,菊江小時候一直沒想通。在她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突然不辭而別。
寂寞的少女時代
“女演員岡田嘉子與杉本良吉手牽手,越過樺太敷香町(現(xiàn)庫頁島波羅尼克)的國境線,進入蘇聯(lián)……”(3)
這是昭和十三年(1938)一月三日的新聞,大家在一片震驚里迎來了新年。前一年七月,日軍入侵中國,戰(zhàn)火硝煙彌漫,臨近年末,又占領了南京。軍國主義橫行的背景下,上原謙和田中絹代的電影《愛染桂》(4)大獲成功,主題曲《旅行的夜風》唱片銷量達到百萬張,真是個宛如夢幻泡影的時代。
菊江的母親,這個生活在長崎海港小城的女人,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的。那一天,母親拋下五歲的菊江和正值青春期的菊江的兄姐,獨自踏上了開往上海的郵輪。
鄉(xiāng)土史專家說:
“昭和十幾年的時候,上海與長崎之間的往來極其密切。郵輪‘上海號’和‘長崎號’,在港口之間不停往返,下午從長崎出港的船,在第二天早上的緋色朝霞中,就能抵達揚子江河口,傍晚抵達上海。那時候,去上海的人太多了,中學修學旅行去上海,想去賭馬也說走就走……做貿易的人就更多了,他們給住在上海的日本人賣友禪染的和服、掛畫,給中國人賣仁丹、腸胃藥、牙膏等?!?/p>
菊江的母親混在這些商人里,去上海賣起了和服。
雖說上海不遠,但一個家庭主婦孤身一人,遠走經商,亦屬罕見。所以,熟人都推測,要不就是這個女人太強勢,要不就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但菊江什么都不知道。
“聽說是父親在外面欠了錢,也可能是媽媽太辛苦了,總是挨父親的打,想逃離這個家……但不管怎么說,媽媽什么都沒跟我說,不辭而別,我當時很受傷。那天,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之后也一直沒回來……
“大概每隔三個月,媽媽回來一次,但很快又走。長的時候,隔半年才回來。小學入學典禮那天媽媽也不在,是姐姐陪我去的,她大我九歲。
“我小學在海邊,在學??梢月牭洁]輪的汽笛聲,每次一放學,聽到‘上海號’、‘長崎號’拉長的‘嘟——’聲,我就很緊張,怕媽媽剛回來又走了,會不會等下一到家,又見不到她了。有時候,擔心真的成了現(xiàn)實。所以那時候起, 我就沒有安全感,總想著‘會不會……’,一直很不安……”
母親走的時候,菊江還小,家里人可憐她,都很疼愛她。不光是爸爸、爺爺奶奶,連哥哥姐姐,都像疼寵物似的寵著她。
“我和兄姐的年齡差了不少,所以他們很少把我當成玩伴,和他們一起玩耍、吵架什么的,印象里都沒有。在家里,我總被特殊對待,假如只有一個點心,我說想吃,大家就說,好吧,給你吧……總是這樣。媽媽的缺席,反而讓我得到了更多溺愛。”
精神科醫(yī)生說,這樣的成長軌跡,可以折射出菊江后來的心理問題。
“女孩子大多通過父親來構建男性形象,但菊江的父親愛喝酒,又對母親動粗,造成菊江對他有抵觸情緒,認為父親是’自私的、不講道理的渣男’,這讓她后來選擇伴侶時,傾向于找和父親截然不同的類型。父親沒能給到她的,她希望在這個男性身上得到。也就是說,丈夫成了‘父親的替代’?!?/p>
菊江夫婦之間就是這樣,父女關系取代了男女關系。菊江自小在溺愛里長大,獨立性很差,這也延續(xù)到了和丈夫的關系里,在丈夫的“保護傘”下,開始了新的人生。但是,人不能一直被動地活著。在菊江內心深處,“無法離開丈夫的自己”和“想要離開丈夫的自己”,漸漸形成了激烈沖突。
戴著面具假裝幸福
二十三歲那年,菊江和丈夫結了婚。從私立女子商業(yè)學校畢業(yè)后,她作為新員工入職銀行,那剛好是她丈夫工作的公司。
“當時哥哥姐姐們都已經成家,媽媽也從外面回來了,我和父母三個人生活在一起。但我的原生家庭,從來沒有一家人的溫馨,我早就想離開了。當時有點急著嫁出去,哪怕對方并不是我的理想類型。”菊江笑著說。
她丈夫是家里的長子,全家人在戰(zhàn)爭期間去了偽滿地區(qū)(現(xiàn)在中國的東北地區(qū)),回到日本后,他幾經努力才從大學畢業(yè)。他入職時已經二十五歲,和公司傳統(tǒng)的新人直升路徑大為不同。當時是昭和二十年代(1945—1954年),日本經濟一片慘淡,所以到現(xiàn)在,他還時不時“夢到被入職考試淘汰”。沒辦法,這就是昭和第一代人吃過的苦頭。
婚后,兩人有時候像父女,有時又像是朋友,但在別人眼里,絕對是幸福的一對。菊江自己也表現(xiàn)得很幸福,經常叫上朋友來家里聚餐,還一起打麻將,這也是丈夫教她的。有時,丈夫在外應酬喝多了,把同事下屬都叫到家里來,菊江也不怒,跑前跑后地準備下酒菜,熱情接待,和大家打成一片,又喝又鬧。任誰都會夸她是位好太太,會和人相處。
但只有菊江自己,聽到了內心發(fā)出的聲音——我會不會只是在演“幸福的戲”?這種聲音,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的呢?
“就是大家在家里鬧的時候。其實我心里一點也不開心,也覺得沒有意思,但還是要配合,裝成懂事的太太。這種表里不一,漸漸成了我的心病。”
而正是丈夫讓菊江意識到這種反差。對這位時而是父親,時而是朋友的伴侶,菊江發(fā)現(xiàn)了兩人之間的問題。
“我先生這個人,說好聽一點,就是精神健康,他不太想復雜的事情,覺得差不多就行了,人生應該多多享受。而我剛好相反,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花時間搞個一清二楚。每次有矛盾,他調整得很快,可以馬上岔開話題,呼呼就睡著了。我卻放不下,甚至想把他給叫醒,爭個清楚明白……如果說懂得女性的苦惱、會操心也算是種美德的話,那他簡直就是毫不體貼的男人,完全無法理解女性思維。漸漸地,我有種唱獨角戲的感覺……”
菊江內心的情緒變化,像酒精發(fā)酵一樣,在慢慢醞釀,但丈夫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甚至,連菊江自己也選擇沉默,并不想表露出這種不滿,只是繼續(xù)扮演著好太太的角色。
“有時,我倆出去看電影,很想和他深入探討一下,但又擔心,他工作這么忙,我說多了他會很煩吧,肯定覺得我很吵。我才不愿意招人煩,不如簡單一點,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行了,我先生肯定也喜歡這種女性……我就這樣給真實的自己戴上了面具,把自己嵌入他希望的樣子里。哪怕以后臉蛋沒那么可愛了,至少要性格可愛,才不會被嫌棄……為了做這種惹人憐愛的女人,我扼殺了自己的本性……”
一年又一年,丈夫在職場上步步高升,但工作也越來越忙,常常連著好多天深夜才回家,不是有應酬的飯局,就是在打麻將,周末也要陪客戶打高爾夫球。菊江好不容易盼來的休息日,經常化為泡影。
“你別等我了,自己先吃吧?!?/p>
每次接到丈夫的電話,差不多都是這句話。菊江只能獨自一人,坐在餐桌旁,機械地往嘴里送東西,食不知味。菊江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漫無止境地等待丈夫
會交際,深受丈夫的同事和手下好評,扮演著看起來很幸福的太太……然而,真實情況并非如此,她只是不想辜負丈夫的期待,一直勉強自己……
真實的自己,戴著假面的自己,互相交織著,痛苦地折磨著菊江的內心,雪上加霜的是,沒孩子這事,更讓她深深內疚。
“丈夫是家里的長子,而我卻生不了孩子,公婆有意見也是正常。而且,我是懷孕后流產,當然,我也沒覺得是丈夫的錯??墒橇鳟a后,我婆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鼓勵安慰的話,‘注意身體啊’、‘下次加油’之類的都沒有,這讓我很難受。她只給我寄來一封信,問,‘你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說得好像我有缺陷一樣?!?/p>
菊江自己本來已經緩過來一些,雖然孩子沒了,那也沒辦法,不全是自己的錯……但被婆婆這么一說,又陷入了自卑中,覺得自己是個“不能生孩子的失職妻子”。
“但我從沒說過婆婆的半句不是,一是不想破壞婆媳關系,二是聽到別人說自己父母不好,我丈夫肯定也不好受……只要我和丈夫的關系不受影響就行了,就這么想的。況且,比起懲罰別人,壓抑自己更容易一些,就這樣忍了下去,雖然這不是我的本意。”
勉強自己,最后,全部積累成內心壓力。
菊江讀的是女子商業(yè)學校,校風特別傳統(tǒng),教育方針也傾向于培養(yǎng)賢妻良母型的女性,比如女孩子要擅長打算盤,嫁人后要相夫教子……雖然菊江自己很反感,但她的父母和親人都是明治時代的人,在長崎土生土長,骨子里繼承了這種老傳統(tǒng)。
“沒孩子讓我很內疚,有些話想和婆婆說,卻總開不了口,也許我內心還是被傳統(tǒng)的價值觀深深束縛著吧,再加上我不停地把自己框入‘好妻子應該怎樣’之類設定好的模子里。但真實的我,很想從那里逃離……這種對立使壓力越來越大?!?/p>
菊江的內心變化,如果能傾訴給丈夫,也許事態(tài)會完全不同。不過,即便妻子這么做了,丈夫也不一定能很好地處理吧。世上有幾個丈夫能發(fā)現(xiàn)妻子細微的心理變化,又愿意靜下心認真傾聽,想要去幫助她呢?男人總覺得“女人的話無足輕重,都是瑣碎的小事”,整天陷在利益至上的工作里,生生扼殺了女人的表達欲望。菊江的情況則更為嚴重,自從丈夫升職后,兩個人連說話的時間都沒了。
“今天會早點回來嗎?”
“這個我要去了公司才知道啊?!?/p>
這個階段,兩人還有些情感交流,之后沒多久,連這種交流也蕩然無存了。
“他早上出門上班前有幾分鐘時間,兩個人可以面對面說上話。等他晚上回到家,倒頭就睡。生活里的瑣事,做妻子的也想和老公分享,比如隔壁家的三花貓如何……這些日常,都想晚上和他說說,一直等他回家。結果怎么等都等不回來,只好再等星期天,誰知道又有其他事情……其實,說什么并不重要,只是想和丈夫聊聊天……日積月累,情緒積壓起來,最后終于忍不了了?!?/p>
菊江的丈夫從分行次長升到行長時,還不到五十歲。這個職位,對銀行從業(yè)者來說,正是如魚得水的階段。不過,這也是他一步步踏實努力的結果。
“我和我丈夫,就像坐了兩個不同的升降電梯,他一直向上,而我一直向下,就這樣錯開了……”
菊江這樣描述著自己的婚姻狀態(tài)。她心底涌起的寂寞,無人知曉,只有無邊無際的空虛做伴。
丈夫的職場異常殘酷
內心崩潰,卻無法和丈夫溝通,只能壓抑自己,在煎熬的邊緣, 孤獨地等待丈夫回家…… 這樣的日子, 讓菊江的壓力逐漸膨脹。
負責治療菊江酒精依賴癥的醫(yī)生說:
“如果她本來就是沒什么追求、小鳥依人型的女性,愿意依靠丈夫生活,也許壓力還沒這么大。可是她內心情感很豐富,又沒有機會表露,只能封閉自己,‘一味地等待’丈夫回家,這種被動的人生,最后壓垮了她?!?/p>
菊江在渾渾噩噩的日子里,不禁思考,自己究竟為了什么而活,難道要注定過沒有意義的人生嗎……沉迷于威士忌,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酒精進入身體的一瞬間,我一下子忘掉了所有煩惱,那些破事情,隨便吧!這種感覺太虛幻,也太誘惑了,我真的好想得到解脫,所以第二天也喝,日復一日……”
當菊江陷入這樣的狀態(tài)時,丈夫竟然不聞不問,只顧著在公司忙前忙后??墒?,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在銀行業(yè),總行會給分行下達銷售指標,在此基礎上,分行行長會提交預計完成的目標。往往到最后幾天,大家就得拼命趕業(yè)績。不過即便達成,競爭也沒有結束。每個分行行長的業(yè)績,都會被錄入總行的電腦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就像令人難以喘息的殘酷世界,無情的評價無處不在。悲劇,也就這樣發(fā)生了。
有一樁發(fā)生在中部地區(qū)A市分行的慘案。
十二月初的一天,下午三點多,營業(yè)課的女職員(二十六歲)要去四樓的物品保管室拿文件,就找總務課長拿鑰匙,但鑰匙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找來萬能鑰匙,正準備打開鐵欄大門時,卻發(fā)現(xiàn)鑰匙孔里插著一把。
“好奇怪啊,這是誰呀……”女職員覺得有些詭異,朝屋子里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走了進去,結果卻看到了眼前一幕。
“快來人??!課長他……”
正在上班的男職員們聽到慘叫,急忙飛奔過來。物品保管室里,兩排并列的鐵書架盡頭,營業(yè)課的B課長上吊自殺了。
鐵架最上面,掛著課長的皮帶,他的腳下,有一張八十厘米高的臺子。立案警察說,他應該是踩著這個上吊的。
“等我們趕到時,已經沒氣兒了。我們在地板上鋪了被子,把他的尸體放平,他身上還整整齊齊地穿著西裝,系著領帶。據(jù)說那件西裝,他有三套一模一樣的。鞋也穿得好好的。穿戴這么齊整去自殺,真是罕見。不過也看得出,是個認真到頭的人……”
同事說,當天B課長像往常一樣,早上八點四十分來上班。聽部下匯報了工作,又下達了指示后便回到自己的辦公座位上。
“B課長最近一直精神不太好,那天也是,看他回到自己的位子時,若有所思,無精打采的樣子?!?/p>
銀行三樓是員工食堂,他中午在那兒吃過午飯,有人看到他三點左右還在自己的座位上,沒想到之后……
這位課長,畢業(yè)于國立大學,通過了國家公務員的最高級別考試,進入銀行業(yè),今年才四十三歲。這背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憧憬孤島生活
我去見了B課長的直屬上司,一位典型的金融精英,舉止得體,說話滴水不漏,從始至終沒有失態(tài)。
據(jù)說,這家銀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直屬上司和下屬之間,每年有一次面對面交談,溝通今后的計劃、未來的職業(yè)打算,乃至個人的煩惱。不知道B課長走上絕路之前,有沒有說過些什么呢?
“和他談的時候,他說過,晉升速度太慢,還因為這個而抑郁。我當時鼓勵他,你做得不錯,拿出點自信來……”
B課長是昭和三十五年(1960)進的這家銀行,同期入職者中有一半人以上都升到了分行次長以上的職位。和他同在A市分行的一個次長,原本是在他之后調來,還是他大學的學弟,后來卻成了他的上司。這幾乎意味著晉升通道被堵死了,他自己也一清二楚。但奇怪的是,為什么他得不到晉升呢?
“他太認真了,認真到鉆牛角尖,自我要求也高,但業(yè)務上總是出差錯……”
比如說吸收儲戶存款,這是銀行員工最基礎,也是最核心的業(yè)務。在上司眼里,他確實做得很認真,但總達不到預期效果,哪怕叮囑再三。
“最后往往需要我們老板親自去客戶那里,才能搞定事情。雖說前期是他打好了基礎,但還是挺受打擊的,他總懷疑自己能力不行,不適合做這一行……”
當上課長后,他負責起草項目計劃,然后交給次長、分行長過目,但經常出現(xiàn)無法按期上交的情況。
“尤其是這次,他拖到最后也沒交……我就跟他說,哪怕沒寫好也要交上來,否則工作都開展不了??伤趺聪氲模堑脺蚀_考量過經濟環(huán)境,才能動筆寫,而且還總不肯順著上頭的意思做出樂觀預期。這家伙還說,不想寫敷衍了事的東西,自己每天也苦惱得不行?!?/p>
B課長的前一個工作地點是千葉縣的C市分行,我也去見了他當時的上司。聽說他在C分行的時候,經常和這位上司一起打高爾夫球。
B課長在這里做貸款業(yè)務時,曾發(fā)生過一件事情。他的一個下屬,在融資的合同上寫錯了金額數(shù)字,導致銀行在法庭判決上遭受了經濟損失,這自然和課長脫不了干系。
“那件事情有了定論后,我們銀行在內部發(fā)了全國通告,說‘今后要萬分謹慎,不要再犯此類失誤’,雖然隱去了分行的名字,也不是他的直接過錯,但造成的精神打擊可想而知?!?/p>
就在B課長自殺前兩個月,同事也看出他的狀態(tài)不好,就很少叫他一起出去喝酒。但有天晚上,上司很罕見地叫了他,他便和其他同事一起去了家掛著紅燈籠的小酒館。
有個年輕下屬坐在他旁邊,清楚地記得課長喝多了酒,貼到他耳邊,聲音含含糊糊地,突然冒出來一句:
“工作太沒意思了,真想上吊自殺啊,我活不久了……”
“不是吧,課長……別嚇我啊……”下屬年齡小,也判斷不出這句話中有幾分玩笑、幾分認真。另一個上司回憶起來說:“他那時候還說,‘好向往《魯賓孫漂流記》里的那種生活啊,真想去南海的孤島上過日子’之類的。我還回應他,一樣,都一樣,我也想離開這個規(guī)矩多的社會,偶爾貼近大自然,去孤島什么的也不錯……”
直到那天早上,他上班前還和妻子交談了幾句。
“今天不想上班了……”
“那,就請假在家休息吧……”
“哎,不行……工作還沒做完……”
她沒想到,四十三歲的丈夫竟就此赴死而去。
全勤的結局卻是自我毀滅
悲劇發(fā)生后,銀行方面才得知,B課長之前一直在精神科診所看病。他擔心被公司的人知道后,大家會把他當病人看待,影響晉升,對自己更加不利,所以拼命隱瞞。他的主治醫(yī)師說,分行里好像確實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他第一次來,是自殺前十個月左右,當時已經確診為重度抑郁,我建議他最好休假療養(yǎng)。他總說事情太多,休息不了。作為醫(yī)生,對他的離去,我感到很遺憾。”
讀大學時,B課長組織過一個慈善團體,叫“一日一善會”,還幫忙清掃校園。他是個憨厚老實的人。銀行的出勤記錄上也可以看到,直到去世,他都沒有缺勤過一天。不夸張地說,是工作毀滅了他。
課長去世后,銀行的工作人員立即去慰問了他的父母,我聽他們說了以下這樣的話——
課長老家在九州南部的一個海邊小鎮(zhèn)。從市中心往南走,冷凍倉庫和木材市場圍著新建的港灣設施連成一排。面朝著寬闊的海濱路,有一家小賣部夾雜在蔬菜店和水果店中間,那里是課長的父母家。幾個同事去的時候,看到店門口有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圍著圍裙,正在收拾空箱子,擺放蔬菜??茨昙o,推測是課長的母親。
“聯(lián)系老父親的時候,他非常怨恨我們,一直說:‘我兒子那么優(yōu)秀,連國家公務員考試都能通過,是你們銀行不會用人!要是給我兒子安排更合適的職位,他肯定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更能發(fā)揮能力呀!’”
年邁的父母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兒子怎么能狠心拋下妻兒,先走一步。這得是多痛苦??!一想到兒子的痛苦,他們就難過得不行。
同事們膽戰(zhàn)心驚,鼓起勇氣打了招呼。老婦人果然是課長的母親。她一個眼神望過來,大家都不敢出聲,之后她轉過頭,繼續(xù)做著手上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想說了?;畹竭@個歲數(shù),我從沒有這么傷心欲絕。你們銀行的人也打過電話了,說什么你們會繼續(xù)努力,連我兒子的那一份一起,請他的老母親也不要被打倒,也要繼續(xù)努力……我和老頭子,我們都不想再提那件事了,請你們回去吧?!?/p>
說著,老婦人掀起圍裙一角,擦了擦眼睛,轉身走進了店里。
在這個小鎮(zhèn)的西邊,有座小山丘,附近有一片新興住宅區(qū),都是嶄新的獨棟建筑。B課長的夫人就住在其中一棟中。門框上還掛著她先生的銘牌。同事們敲了兩三下門,引得狗大聲狂叫,她才稍微打開玄關旁的玻璃窗。
“請問您是……有什么事情嗎?”她輕聲問著。
同事們回應了一句,但狗叫得太兇了,她聽不到說什么,輕輕撥開額頭上的頭發(fā),才看清楚一些她的面容。聽清來意后,她立即說,“我沒什么好講的”,聲音雖小,但非常冰冷,轉而迅速關上了窗。
就在這一事件發(fā)生的同時,中部地區(qū)的一家分行,也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那是十二月末的一個星期一,嚴寒冬日,大雪紛飛,地上積了厚厚的雪。分行的D次長一般都來得很早,坐在一樓靠近金庫的位子。但那天到了營業(yè)時間,他也沒來。次長之前在東京工作,這次單身赴任,住在分行旁邊的公寓。他每個月有一兩次回東京過周末,有臨時情況的話,都會打電話過來,然而那天并沒有電話。
下屬打電話去他公寓,也沒有人接。他本是個很謹慎的人,所以總讓人覺得事情不太對勁……那天,一直到營業(yè)時間結束,也沒有他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行長收到了一封信。
走投無路的五十歲
給行長寄信的,正是前一天消失的D次長。
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就這樣不辭而別,我感到萬分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那件事,我已經盡了全力……再次深表歉意。
信上寫了這些,還零零碎碎地交代了一些事情,他負責保管的物件、鑰匙之類的,都留在了銀行,不小心帶走了幾張的士票,但已經撕毀作廢。最后還寫道:
我在這里正式提出辭職,還請多多包涵。
信封里還一起裝著辭職信、身份證、職員徽章,郵戳顯示寄出地是名古屋。
行長大吃一驚,趕緊檢查次長的桌子,抽屜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又給他東京的家里打了電話,他夫人說也陸續(xù)收到了六七封信,信中寫著,雖然因為工作的事情被行長罵過,但絕不是行長所說的那樣。但是,一切都事與愿違,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想到了死,雖然事情可能沒有這么嚴重……
信上還這么寫:
我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我沒有勇氣繼續(xù)寫下去了。事到如今,我心里只想死給你們看,讓你們后悔一輩子。雖然我放不下孩子,房子也沒還完貸款,我也只能希望他們好好活下去了。我要一個人,去遙遠的地方,孤獨終老,拜托你們不要找我。
行長看得一頭霧水,這是什么意思?玩失蹤?
次長夫人也從東京趕來,在公寓里見到了行長,說:“我真沒想到,他一個人生活還收拾得這么井井有條,看來他狀態(tài)真的不好。這些舊報紙,堆放得分厘不差,好像用尺子量過一樣?!?/p>
桌子上有個筆記本,里面記著NHK養(yǎng)生節(jié)目的解說,其中有關于胃腸病的內容寫得密密麻麻,字跡卻極為規(guī)整。但無論怎么找,都沒找出來蛛絲馬跡。
夫人那天報了警,申請搜查失蹤人口,之后一直等待著丈夫的消息。但直到過完新年,也沒有線索。
行蹤不明的D次長也畢業(yè)于國立大學,當年五十歲。
“他在我們總部的監(jiān)察部門做了很久,是從分行營業(yè)廳崗位調過去的。工作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會不會因此造成了他的心力交瘁?不過,他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他的內心波動。”
行長這么說道。信里提到的“那件事”,還有“被罵”,是指前不久,銀行因為占地界線的問題,和旁邊的業(yè)主發(fā)生了沖突。次長是負責人,非常煩惱,但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絕不至于人間蒸發(fā)。D次長是不是還有其他什么事情呢?
“對銀行的人來說,五十歲,是最焦慮的年紀?!?/p>
他的同事如此說道。如今,大多數(shù)都市銀行、大型銀行,都把退休年齡推遲到了六十歲,但實際上,一般五十歲左右,早的甚至四十八九歲,就得接受“調職”命令,在銀行的相關企業(yè)或是客戶的公司安排個差不多的位子,做兩年回銀行后,沒有合適職位,只能讓你退休——這幾乎成了大家默認的流程。
“可以拒絕調任,但兩次就是上限,再推脫就只能降職,發(fā)配到鳥不拉屎的地方,或者干脆做‘窗邊族’,基本上相當于處分。說什么‘銀行不會倒閉’,那都是過去的神話,如今,競爭太激烈了。元老級也差不多是時候退場了,怎么減少人員支出,特別是中老年員工的支出是個大問題?!?/p>
D次長大概就是被這種冰冷的現(xiàn)實擊倒了。
失蹤一個月后,銀行方面尊重他的辭職意愿,向其夫人支付了一筆退職金。而原因不明的次長失蹤事件,也漸漸被大家淡忘了。直到六個月后,他突然出現(xiàn)——
與女職員的私奔
東京某區(qū),夜晚。從私鐵站出來,穿過商業(yè)街走十二三分鐘,可以看到一片外形相似的獨棟住宅群,D次長的家就坐落在里面的一個角落。此前,他給這個家寄來了令人悲痛的信件后便失去蹤影。
半年之間,杳無音信。然而某一天,他又突然回到了這個家里。
拋下工作,離開妻子,來一次說走就走的無目的旅行,喚醒疲憊的身心——這大概是每個上班族都做過的白日夢,但被逼失蹤的D次長,絕不是為了追求如此浪漫的夢想。而且,消失后,他又回到了妻子身邊,只能說明這個五十歲的男人無處可去。怎么看,都很沒面子,他會不會向我和盤托出心里的苦悶呢?
“生還”后,他找了家小公司上班。我到的時候,他還沒回家。一直等到了夜里十一點,路上依然人來人往,才看到他抱著便當盒回來。
“你好,我是銀行介紹過來的……”
剛開口,他就一下子靠在門邊上,不想聽我說下去。
“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很抱歉……我連家人都沒有說……沒辦法幫你這個忙……”
他耷拉著頭,關上了玄關窗戶,熄了燈。
當然,在銀行業(yè),上吊自殺、拋家棄子,走極端之路的人肯定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但是不是也可以推測,正是因為他們生存的商業(yè)空間里氣氛太壓抑,導致敏感脆弱的人無法承受,才走上不歸路?這種壓抑不只存在于菊江丈夫的銀行,在日本,隨處都可見被壓得喘不過氣的男人。就這一事件,我試著問過一個中年銀行職員,他在另一家頗具實力的都市銀行上班。
“其實銀行都會把這些丑聞壓下去,連內部員工都不知道實情。但就我所知……”他說著,列舉了這兩三年發(fā)生的悲劇,自殺、失蹤,還有猝死,甚至還有被標榜為“戰(zhàn)死”的。
他們位于大阪商業(yè)區(qū)的一家分行,之前發(fā)生過自殺事件。一個三十多歲的員工,因為苦惱“對自己沒信心,覺得以后也難晉升”,竟然就在單身宿舍上吊了,還是個國立大學的精英。
東京南部的分行,一個四十多歲的課長和手下一名女員工一起失蹤了。銀行方面立即做了處分,開除了私奔的兩人。
市中心繁華區(qū)的分行,一個三十多歲的已婚男職員,也和女職員一起失蹤了。據(jù)說,他平時總抱怨“覺得工作沒希望”。
東京都國電站的分行,一個四十多歲的課長代理猝死。同事說是過勞死。
同樣是東京都內,私鐵站前的分行,一個課長直接在公司猝死。據(jù)說去世的前一天,他還奮戰(zhàn)在工作一線,是業(yè)內出了名的工作狂。
去見菊江的丈夫北見榮一之前,我聽人這樣講:
“他啊,是個隨和的人,平時很活潑,性格開朗。女人們都說,菊江的丈夫啊,真是個好男人。在家里,他還自己腌泡菜,自己搟餃子皮,做飯比他太太還好?!?/p>
是不是真像傳言說的這么好,我決定去見這位分行長求證。他剛從外地開會出差回來,很快就給了我回復。據(jù)他說,和自己同期入職的有一百人,如今還在銀行業(yè)的,估計只有二十人了。有的離職,有的被調任,也有人自殺。剩下的人里,做到總行部長,或者分行長以上級別的,只有七個人??梢哉f,北見是一百人里勝出的七人之一。
“不過呢,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
說到菊江突然陷入酒精依賴癥,這位分行長,和我聊起了“丈夫的理由”。
工作狂的理由
北見榮一進入管理層,榮升分行次長,是在昭和四十五年(1970)。那是經濟快速發(fā)展的年代,大阪舉辦了世博會,每個人都在追逐著自己的夢想。北見當時剛四十歲出頭,是最能干的年紀,又在公司里有了些地位,幫銀行做企業(yè)融資,沒有理由不拼盡全力。
“現(xiàn)在回過頭看,我們年輕時那股拼命三郎的勁頭,真的像傻瓜一樣。但工作真的很開心啊,沒辦法?!?/p>
當時,北見是貸款部的次長,接手了一個協(xié)助融資的項目,是幫某大型造船公司旗下的承包企業(yè)貸款蓋工業(yè)區(qū)。
那個年代,日本的造船業(yè)有很多國外訂單,每日馬力全開。不過,一旦大型造船廠的零配件跟不上,就會影響生產進程,造成巨大損失。所以,如何快速提供資材,成了形勢所逼、亟待解決的課題。
原本,這些承包工廠分散在造船廠周邊,但現(xiàn)在,必須將這些工廠集中在一個地方,造一個全新的工業(yè)區(qū)。
“當時,我們和各個承包企業(yè)的老板一起,開學習會,去其他工業(yè)區(qū)參觀??雌饋砦覀冎回撠熑谫Y,但其實從計劃到完工,全程都有參與。竣工時,那種大功告成的成就感,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p>
北見說,和手下一同經歷了這些工作的艱難險阻,到最后看到完工的巨大船舶時,不禁想起自己為此而奮斗的歲月??吹酱?,就感覺自己也有一份功勞……
他說,如此醉心于金融業(yè)的工作,就是因為完成項目時的喜悅,太有魔力。
不僅如此,這個工作還有另一個魔力,讓人非常享受……那就是男人間的友情,一起經歷了人生百態(tài)的交情。
“我們和中小企業(yè)的社長、專務,都有很深的交往,可以說是男人的感情吧。即便現(xiàn)在,我出差去某個城市,一到車站就會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二話不說,立即就會趕來……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也是我覺得工作有意思的原因啊……”
北見說他有一個交心的朋友,就是在負責工業(yè)區(qū)的時候認識的。當時,朋友還只是造船公司的中層,現(xiàn)在已經做到了大企業(yè)的高管。
“到現(xiàn)在見面,他還總說,要不是你和我一起干,我也到不了現(xiàn)在的位子……喝酒啊,打高爾夫球啊,一通電話,我們排除萬難也要赴約,就是這樣的交情……所以,什么妻子已經在家做好了飯等我之類的,我們真說不出口,也不覺得是個太大的事兒?!?/p>
當菊江內心掀起萬丈波瀾的時候,丈夫正瘋狂地工作著,甚至高聲謳歌著人生價值,難怪就沒有關注妻子了。
“一早出門,一直到晚上,不知道幾點才能到家,做了晚飯也不吃,幾乎天天如此。這樣肯定會生氣吧。內人也和我吵過,說‘家里不是旅館!’我嫌麻煩,連架都懶得吵,她就更生氣了,啰啰唆唆說個不停,罵著罵著累了,就喝威士忌,喝多了就睡。我這才舒一口氣。當時就是這么過的?!?/p>
菊江對酒精越來越依賴的時候,她的丈夫北見卻在職場上春風得意,從分行的次長升為行長。
北見回顧自己做行長的那段時光時如此說:“在漫長的銀行生涯中,我的能力終于得到了認可,這也成為以后的資本,很有意義?!?/p>
然而,同一時期,菊江卻如入牢籠,被無邊無際的孤獨包圍著。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
完成組織分配的任務,獲得人生價值,沉醉于同甘共苦的男人友情中,為公司奉獻自己的人生——如果說,這是成功人士的話,那菊江的丈夫北見榮一一定算一個。
然而,對于屬于企業(yè)人種的丈夫來說,他所愛的對象,卻不是妻子。他更關心的是工作,是他背負著責任感的工作。對其他事情,他并無興趣。丈夫與妻子之間的距離,漸行漸遠,直到丈夫眼里已看不見妻子的存在。榮一和菊江的關系走到這一步時,那個名為“酒精依賴癥”的精神疾病,就像突然大響的警報聲,在菊江體內達到頂點,不斷摧毀著她的身心。
后來,菊江的癥狀日趨嚴重,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和幻覺。而今,經過療養(yǎng),她終于擺脫了這一切。對于曾經讓她麻痹的酒精,現(xiàn)在也完全斷念。清醒時分,她才重新看清楚她與丈夫之間的狀況。
“他啊,是個不會、也不愿深入思考的人?!?/p>
菊江這么評價她丈夫,“人應該怎么活著”、“什么才是真正的幸?!保@種問題,他不會想太多,也不會為此而煩惱。
“如果總是為這些問題煩擾的話,就不可能在社會上打拼,還成功了吧……這樣一想,其實男人也挺可憐的……”
菊江清醒地看到了丈夫在社會上的生存方式,另一方面,也同樣犀利地向內看透了自己。
“其實我最近在想,雖然我表面不屑于做那種在意老公職位,樂此不疲地給老公做好后勤工作的好太太,但實際上,我也是和他并肩戰(zhàn)斗的企業(yè)戰(zhàn)士……”
這句話另有深意。榮一在家里時,很少提起工作上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只字不提。但哪天在和上司、手下的交往中遇到了不順,他偶爾也會抱怨一下。那時,菊江是怎么安慰丈夫的呢?
“‘這樣子啊,但也只能忍一下了,這么辛苦也是沒辦法啊……’以前,我都會這么說。但其實,那不是鼓勵,也不是安慰,是我打從心底在意他在公司的地位而已。我很清楚,我的幸福生活和他的穩(wěn)定聯(lián)系在一起。我表面上說得很識大體,其實不過希望他可以繼續(xù)像個戰(zhàn)士,在企業(yè)里披荊斬棘。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我也和他一樣,身處戰(zhàn)爭當中……”
菊江就這樣總結了一番“夫妻為共犯”的理論。但現(xiàn)在,她似乎對丈夫多了些溫存。
“我不會再對他說加油啊、忍一下啊之類的。他的緘口不言,讓我也一樣承受著壓力,所以我選擇對他沉默。如果我去理解他的感受,跟著他一起抱怨,‘這真的太討厭了’、‘天啊,那家伙居然這么說’之類的,他的心情,也會在我這里得到寬慰。我如今才明白這一點,可惜,有點太晚了……”
菊江說著,無奈地笑起來。
榮一終于到了退休年齡。在如此漫長的年月中,菊江一個人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巨大空虛,獨自表演著無言劇。在這個劇里,她自導自演,思考著人生問題。
——我總是依賴著老公,等他回家,被他的生活節(jié)奏左右,靠縹緲的期待過著這一生。我到底為了什么而活,我僅有一次的寶貴人生,竟然就這么走到了尾聲……
一直如此自問,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只能如暗夜行路一般,不知不覺陷入了凄慘的人生泥潭。只有在喝醉了、沉沉睡去的時刻,才能感到心安。還好,菊江終于走出了人生的迷宮。
“我和老公一起生活了二十六年,但經歷了這么多,我們彼此之間還是會說,‘做了夫妻很多年,好像還是不太了解對方吧’……”
這對舞臺上的夫妻,如今,終于開始面對面相互訴說著什么了……
(1)PTA: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 (家長教師協(xié)會)的簡稱,為了提高教學效果,以學校為單位而設立的學生家長、學校教職員工的聯(lián)合組織。誕生于美國,在日本也十分普遍。
(2)山田洋次(1931— ):日本編劇、導演,代表作有《寅次郎的故事》《東京家族》《小小的家》《家族之苦》。
(3)此處指1938 年,日本左翼戲劇家杉本良吉與當紅女演員岡田嘉子偷渡蘇聯(lián)的事件。
(4)《愛染桂》:1938 年上映的日本電影,講述醫(yī)生和護士之間的愛情故事,是當時最熱門的電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