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三驚

一、驚糞坑

我在幼年時就聽說過《二十四孝》中有個孝子，為了觀察父親病情，嘗其糞是咸還是甜的故事，心中頗為感動。但深知糞之不潔，故感動之余未免厭惡之情又油然而生。但曾幾何時，我豈止是嘗了糞味，并生吞活剝，至今每一思之，仍覺心驚。

1942年夏天，我虛歲六歲，已上學(xué)。一日，我與小伙伴蔣寶佐在田頭玩耍，忽欲大便，便蹲在田間露天糞坑邊。不料一條花蛇從寶佐腳邊穿過，他嚇得大聲尖叫起來，聲頗慘烈。我猝不及防，驚恐之下遂跌入糞坑。此坑甚大，我頓遭滅頂之災(zāi)，掙扎中吞入不少糞便。寶佐見狀，飛跑至舍下，家嫂聞訊趕來將我救起?；氐角f上，她與家母一起脫掉我的衣服，用河水將我沖洗干凈。莊鄰圍觀者甚眾。族長維大奶奶說：“小孩掉進糞坑，肯定活不過三年。趕緊用刷馬把(按：竹器，刷馬桶用)在他頭上打三下，或許能活過三年!”母親聞訊，立即拿來刷馬把，在我頭上打了三下。此等做法不見于四書五經(jīng)，也從未見筆記、野史有此記載。莫非因大腦不夠鎮(zhèn)定，指揮失靈，故需“炮打司令部”乎？不過這一招似乎還真管用，我不僅活過了三年，還活過了二十倍的三年，再也未掉進糞坑。不亦快哉!

二、驚流彈

我的童年、少年是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度過的。家鄉(xiāng)建湖縣是老解放區(qū)，經(jīng)過戰(zhàn)爭洗禮，當(dāng)時聽到槍聲不以為奇。但有一回，讓我至今難忘。

1949年春天，解放軍大舉南下，我家所在的村莊及鄰莊住滿了人民軍隊。有位戰(zhàn)士坐在草堆旁擦槍。我在草堆不遠(yuǎn)處的廁所如廁，剛蹲下，忽然聽到“砰”的一聲槍響。我立刻用手抓住廁邊一棵小樹，定睛一看，就在我身前二尺遠(yuǎn)處，子彈打進土里，留下一個洞。是這位戰(zhàn)士擦槍走火了!他慌忙跑來，見子彈離我這么近入土，嚇得滿頭大汗，連聲說：“對不起?！蹦赣H也聞聲走來，見我安然無恙，微笑著對那位戰(zhàn)士說：“沒事，沒事?！背鲇诤闷?，我拿著鐵鍬挖開一尺多深的土，把子彈取了出來，交給那位戰(zhàn)士。他感嘆地說：“真險哪!你一點也不怕，真勇敢!”這年我十二歲。流彈幾乎從我眼皮底下穿過。我竟能“處變不驚”，不亦快哉!

三、驚群芳

我小學(xué)五年級時，偶得機會讀《紅樓夢》，讀不懂，根本不喜歡這部小說。但有一點還是知道的：書中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漂亮，群芳爭艷，讓人羨慕。

1956年夏天，我在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求學(xué)，放暑假時回故鄉(xiāng)探親。路過鹽城，其時長兄任鹽城市人民劇場經(jīng)理，便去看他。天氣炎熱，晚上就在劇場后的看臺上支起竹榻，呼呼大睡。此時剛好是我認(rèn)真重讀完《紅樓夢》之后，又正青春年少，滿腦子寶哥哥、林妹妹及史湘云、晴雯等可愛的少女們，真是夢魂相牽，幾多依戀。不料我正做著紅樓夢，突然聽到轟的一聲，我摔到地板上，頓時驚醒，“啊”的一聲大叫起來。幾乎同時聽到一些女孩子也尖叫起來，我懵懵懂懂，還以為是賈府被抄家了呢!家兄聞聲走出房間，打開電燈，我才發(fā)覺是我的竹床坍塌了，故發(fā)出巨響。半夜里來了上海的一個越劇團，姑娘們在我床邊打起地鋪，我居然渾然不知。此時才看到她們被嚇得一個個坐了起來，感到驚詫莫名，忽然見到我的床坍塌了，狀甚狼狽，不禁哈哈大笑。我搬了兩個長凳，重新支起床，躺下。越劇團的青年演員們因為太疲勞了，不久即響起輕微的鼾聲。而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試想，一個男青年的床邊，竟睡著一群花容月貌的女孩子，除了賈寶玉那小子，誰有此等艷福？不料在下——一個普通大學(xué)生、鄉(xiāng)巴佬，竟于無意中得之，趕上這等好事，如此驚艷，不亦快哉。

2001年秋于芳星園

筆者與家兄，1957年攝于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