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書房
自古有句諺語,膾炙人口,那就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它本來是“天上天堂,地下蘇杭”,約五代吳越時開始流傳。當(dāng)時杭州是首府,如何會將蘇州置于杭州之前呢?范成大解釋了這個疑問,《吳郡志》卷五十說:“白居易詩曰:‘霅川殊冷僻,茂苑太繁雄。惟有錢塘郡,閑忙正適中。’則在唐時蘇之繁雄固為浙右第一矣?!币粋€地方是否繁榮,就看地方官是忙是閑。白居易認(rèn)為,在“霅川”(湖州)做官太清閑,在“茂苑”(蘇州)做官太忙碌,在“錢塘”(杭州)做官則忙閑恰得其中,就來得正好了。由此看來,雖然蘇州、杭州都是天堂,在歷史上還是有點(diǎn)差別的。
人間天堂,首先要有一個美好的生活環(huán)境。
如果要說蘇州的氣候,溫和濕潤,雨量充沛,日照充足,具有明顯的東亞季風(fēng)氣候特征。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春天風(fēng)和日麗,山溫水軟,花木繁盛,景色宜人,時或有濛濛細(xì)雨,更添煙雨江南情致。夏天炎熱多雨,時有東南風(fēng),仲夏有一段黃梅天,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雨綿綿不絕。秋天則晴朗高爽,楓紅時節(jié),最宜郊游,持蟹酌酒,更為美食勝事。冬季干寒,多西北風(fēng),隆冬有雪,以雪融時最為寒冷,可見冰棱懸檐。
如果要說蘇州的物產(chǎn),那真是魚米之鄉(xiāng)。以水稻、小麥、油菜籽為主要農(nóng)作物,尤其是水稻,質(zhì)地優(yōu)良,有香粳米、鴨血糯等名品。水產(chǎn)資源豐富,有各類淡水魚和蝦蟹蜆蛤之屬,以太湖銀魚、吳江鱸魚、常熟鰣魚、陽澄湖大閘蟹最負(fù)盛名,又稱鰣魚、刀魚、河豚為“長江三鮮”,稱白魚、銀魚、白蝦為“太湖三白”。水生作物繁多,其中蓮藕、茭白、茨菇、菱角、芡實(shí)、荸薺、水芹、莼菜俗稱“水八仙”。碧螺春茶、洞庭柑橘、白沙枇杷、烏紫楊梅等也名聞遐邇。
如果要說蘇州的街市,自古整潔,俗話說:“蘇州街,雨后看繡鞋。”城內(nèi)河道縱橫,橋梁密布,港里交通,隨處可達(dá)。街巷依河而建,民居臨水而筑,構(gòu)成水陸平行、河街相鄰的格局。白居易《正月三日閑行》云:“黃鸝巷口鶯欲語,烏鵲河頭冰欲銷。綠浪東西南北水,紅闌三百九十橋?!倍跑鼹Q《送人游吳》云:“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蹦纤螘r尚有橋梁三百十四座。駕小舟一葉,順?biāo)锒?,景致?dú)絕,誠如前人竹枝詞詠道:“亞字城西柳萬條,金昌亭下水迢迢。吳娃買得蜻蜓艇,穿過紅闌四百橋。”
如果要說蘇州的繁華,舊時首推閶門內(nèi)外,王心一《重修吳縣志序》說:“嘗出閶市,見錯繡連云,肩摩轂擊,楓江之舳艫銜尾,南濠之貨物如山,則謂此亦江南一都會也?!贝蠼稚?,居貨山積,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燦若云錦。七里山塘,紅闌碧樹,與綠波畫舫相映發(fā)。故《紅樓夢》第一回便說:“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縱橫巷陌間,匠作麇集,工巧百出。閶門內(nèi)有一條專諸巷,琢玉、鑄金,鏤木、刻竹、髹漆、裝潢、像生、針繡諸業(yè),列肆而聚,四方客商趨之若鶩,故雖是一條小巷,卻聲名遠(yuǎn)揚(yáng),清高宗就寫過三首詩來贊美那里的玉作。一個工匠聚落,能得到皇上如此關(guān)注,大概也是破天荒的。
如果要說蘇州的美食,那更為人向往了。蘇州人講究飲食,正餐小食,無不力求精美,出落得清新秀逸,淡雅雋永。名店名廚,工藝更是精巧細(xì)致,由刀工而調(diào)味,乃至烹制中燉、燜、煨、焐的用火,都恰到好處。蘇幫名菜枚不勝舉,以松鼠桂魚、千層桂魚、煮糟鯖魚、清湯魚翅、鲃肺湯、碧螺蝦仁、三蝦豆腐、響油鱔糊、細(xì)露蹄筋、西瓜雞、荷葉粉蒸雞鑲?cè)?、黃燜鰻、太湖莼菜湯等較為常見。菜肴以外,鹵菜、面點(diǎn)、糕點(diǎn)、糖果、蜜餞、小吃、糕團(tuán)、炒貨、醬菜等也被人津津樂道。
至于山水之秀麗,園亭之精雅,昆曲之絲管悠揚(yáng),評彈之弦索叮咚,吳儂軟語之動聽,風(fēng)俗人情之淳厚,自然是不消說了。
自古以來,蘇州城內(nèi)的東南西北,就因商業(yè)布局不同,居人階層不同,人文環(huán)境不同,形成不同的風(fēng)氣。曹自守《吳縣城圖說》說:“臥龍街東隸長洲,而西則吳境。公署宦室以逮商賈,多聚于西,故地東曠西狹,俗亦西文于東也。”而城南一帶相對冷清,“在城之圖,以南、北為號,各分元、亨、利、貞,以統(tǒng)部居民。南號差不及北,以地有間隙,稍遠(yuǎn)市廛”。乾隆《元和縣志》卷十進(jìn)一步分析說:“婁葑偏東南,其人多儉嗇,儲田產(chǎn)。齊門勤職業(yè),習(xí)經(jīng)紀(jì),不敢為放逸之行。盤門地僻野,其人多貧,類喬野,習(xí)于禮貌,嫻于世務(wù)者鮮。閶胥地多阛阓,四方百貨之所集,仕宦冠蓋之所經(jīng),其人之所見者廣,所習(xí)者奢,拘鄙謹(jǐn)曲之風(fēng)少,而侈靡宕佚之俗多矣?!?/p>
這需要作點(diǎn)說明,自唐萬歲通天元年至清雍正二年,蘇州城內(nèi)以大街(清臥龍街,今人民路)為界,西屬吳縣,東屬長洲縣,雍正二年自長洲縣析出元和縣,一個府城內(nèi)有三個附郭縣,這在全國是獨(dú)一無二的。如果以城內(nèi)第二橫河為界,可分南北兩片。明清時期,城南少阛阓之地,而官衙密集,學(xué)校、園林、寺觀、祠堂眾多,街巷間民居相對較少,在蘇候補(bǔ)官員大多賃居其地,詩書之家、世族之第則聚廬錯處,較多集中在葑門內(nèi)一帶。
至清代,江蘇巡撫行臺在南宮坊(今書院巷),江蘇兵備道署、江蘇提刑按察使署先后在歌薰橋東(今道前街行政機(jī)關(guān)大院),蘇州府治在府前街(今道前街會議中心),蘇州衛(wèi)治在衛(wèi)前街(今道前街市立醫(yī)院本部),長洲縣治在烏鵲橋西北(今長洲路),元和縣治在十郎巷(今元和路),織造府在帶城橋東(今第十中學(xué)),織造局在孔副使巷(今第十中學(xué))。據(jù)乾隆十年《姑蘇城圖》標(biāo)注,在城南占地較大的建筑群,還有府學(xué)、紫陽書院、元和縣學(xué)、近山林、滄浪亭、李家園、報國寺、東禪寺、南禪寺、開元寺、瑞光寺、報國寺、雙塔寺、結(jié)草庵、羊王廟、文星閣、萬壽宮、東天王堂、先農(nóng)壇、獄牢、常平倉等。
舊時城南,還有南園、王廢基、天賜莊三大片曠地。南園在城之南隅,乃五代吳越國王錢镠始建,其子元璙擴(kuò)建,釃流為沼,積土為山,在蘇州園林史上,可說是占地最大的一處。至大中祥符間,因京師建造景靈宮,園中的奇峰異石被郡守進(jìn)貢以去,樓榭臺閣也歲久摧圮,它的最終毀滅當(dāng)在南宋建炎兵火之際,如今從《平江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幾乎是一片空白。自此以后,南園大部都為田野,早春時菜花極盛,暖風(fēng)爛熳,一望金黃。直至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其東南隅屬婁葑公社南園大隊,以種植蔬菜為主,茅舍竹籬,雞犬桑田,真正的是“都市里的村莊”。王廢基在城之中央,本是子城,歷唐、宋、元均為郡治。元末,張士誠據(jù)為太尉府,兵敗后,縱火焚毀,成為一片瓦礫荒墟,那里就被稱為王廢基或王府基。明洪武五年,知府魏觀擬將府治徙移于此,便有人舉報,說魏觀“復(fù)宮開涇,心有異圖”,加上高啟寫的上梁文中有“龍蟠虎踞”諸語,朱元璋龍顏震怒,魏觀和高啟等都被腰斬。正因為這個原因,明清兩代,沒有人敢在那里大興土木,楊循吉《吳中故語》就說:“而偽吳故基,獨(dú)為耕牧之場,雖小民之家,無敢筑室其上者,惟宮門巍然尚存,蒿艾滿目,一望平原而已。”直至清末,那里仍是城中最荒落的地方。天賜莊在城之東隅,五代吳越時錢元璙之子文奉始辟東圃,崇岡清池,茂林珍木。宋元時的情狀,無可稽考,想來也是一片田野。及至明代,韓雍于此建葑溪草堂,吳融于此建東莊,徐廷祼亦于此建園,被袁宏道《園亭紀(jì)略》所稱道,至明末清初逐漸荒蕪,終成一片瓜圃稻畦、魚池菱蕩。直至光緒初,美國基督教監(jiān)理公會就在那里建立傳教基地,建造教堂,開辦學(xué)校和醫(yī)院。
正因為如此,舊時城南的大部分地方,街巷里店肆不多,人家不多,一方方建筑群被長墻圍起來,墻外的街巷格外靜謐,惟有墻內(nèi)的花枝探伸出來,給寥落的行人帶來幾分耀眼的亮麗。
水巷逶迤,石橋靜臥,梵剎鐘鼓,人家炊煙,真是一個宜居宜家的地方。特別是讀書人,更喜歡這種幽雅寧靜的城市環(huán)境。他們就想在這天堂般的城市里建一個書房,頤養(yǎng)天年也罷,隱逸于市也罷,即使為功名利祿而作寒窗苦讀,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有貲者小筑庭院,囊羞者賃屋而居,富贍者汗牛充棟,簡陋者一架一桌,總之為了自己的讀書理想,也不屑去講究什么。
慶歷五年春,蘇舜欽挈家南下,到蘇州已是初夏。由于心情煩悶、天氣蒸燠,他覺得租住的屋子褊狹低小,不能出氣,半年里搬了三次家,還是不能滿意。一天,他偶爾走過郡學(xué),見東面草樹郁然,崇阜廣水,有一片棄地,三面皆水,森森古木相掩蔽,靜落落的。問老人,才知道那是當(dāng)年中吳軍節(jié)度使孫承祐的池館,雖廢圮已久,但遺意尚存。蘇舜欽實(shí)在喜歡這個地方,就以四萬錢買了下來,修葺亭園,由自己的遭遇,聯(lián)想到《楚辭》里的那首漁父之歌,就在水邊筑了個亭子,題名滄浪亭,還寫了一篇《滄浪亭記》。蘇舜欽非常滿意自己的居家環(huán)境,在《答韓持國書》中就說:“此雖與兄弟親戚相遠(yuǎn),而伏臘稍充足,居室稍寬,又無終日應(yīng)接奔走之勞,耳目清曠,不設(shè)機(jī)關(guān)以待人,心安閑而體舒放;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靜院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愉悅;逾月不跡公門,有興則泛小舟出盤閶,吟嘯覽古于江山之間;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莼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池高臺,魚鳥留連,不覺日暮?!奔热还賵鍪б?,那就在滄浪亭里與風(fēng)月詩書相伴吧。
蘇舜欽是梓州銅山人,遭貶而來蘇州,其實(shí)也是一種機(jī)緣。另如越州山陰人賀鑄,字方回,元祐中通判泗州,然不事權(quán)貴,退而僑寓蘇州,在升平橋側(cè)筑企鴻軒,聚書兩萬馀卷,悉心???,朱黃不去手。另筑別墅在橫塘,扁舟往來其間,嘗作《青玉案》詞,下闋云:“碧云冉冉衡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當(dāng)時推為絕唱,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十引《冷齋夜話》:“山谷云:‘此詞少游能道之?!餍≡娫唬骸儆巫砼P古藤下,無復(fù)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斷腸句,而今惟有賀方回?!彼惨虼吮环Q“賀梅子”,假如不居蘇州,何來此作?又如揚(yáng)州江都人史正志,字致道,乾道末官至江浙荊湖淮廣福建等路都大發(fā)運(yùn)使,以“奏課誕謾”罷職,奉祠居蘇,自號吳門老圃,在帶城橋南筑萬卷堂,陸友仁《吳中舊事》稱“萬卷堂環(huán)列書四十二廚,寫本居多”。其又在園中廣植牡丹和菊花,撰《菊譜》一卷,至今尚存。再如棣州商河人孔元忠,字復(fù)君,以其父嘗官蘇州,就以此為家,在烏鵲橋南筑靜樂堂,儲書萬卷,葉適《孔復(fù)君架樓貯書,疏池累石,花藥環(huán)列》詩云:“老夫一編未得妙,頗以書多為世笑。舊友從余不復(fù)求,樓藏萬卷猶嫌少。書中之理甚周遍,可惜有眼無時見。管葛褊陋空礙塞,周孔深微常運(yùn)轉(zhuǎn)。樓東兼水更兼山,四時紅翠交飛翻。付與兒孫好門戶,光芒應(yīng)射斗牛間。”以上所舉都是宋人流寓蘇州,安居城南,以詩書花石娛老的典型。
至于蘇州人,則更多世代相守,留下一篇篇詩書傳家的佳話。就舉一個例子,宋末元初學(xué)者俞琰,字玉吾,號石澗,居洞庭西山甪里,以治《易》著名,而其故居在南園采蓮里,但已數(shù)易主人。俞琰歿后,其子仲溫,字子玉,于至正十二年在采蓮里買地筑石澗書隱,陳謙《石澗書隱記》說:“僅得地二畝有馀,是秋相舊址,筑屋若干楹,中祠先生像,前后列植以松竹果木,有井可綆,有圃可,通渠周流,而僧龕漁塢映帶乎其右,旁舍之所聯(lián)屬,灣碕之所回互,石梁之所往來,煙庖水檻,迤邐繕葺,是則可舟可輿,可以觴,可以釣,書檠茶具,鼎篆之物亦且間設(shè),環(huán)而視之,不知山林城府孰為遠(yuǎn)邇。用先生所自號者,榜曰石澗書隱,竟先志也。”至元末明初,石澗書隱歸俞琰孫貞木,增筑詠春齋、端居室、盟鷗軒。貞木初名楨,更字有立,號立庵,修身砥行,績學(xué)能文,建文三年因事被逮至京,病卒于獄,他著有《立庵集》、《種樹書》等。至天順、成化時,石澗書隱又歸貞木孫嗣之,增筑九芝堂,并延請周筑山。嗣之字振宗,號紹庵,以教塾為生。朱存理曾往訪書,他在《題俞氏家集》中說:“山人所藏石澗手鈔諸《易》一百馀冊,及古《易》三百馀冊,《集說》三脫稿凡六十冊,《通玄廣見》四十冊,老眼蠅頭書也,《立庵文稿》廿巨冊,并前代子昂與玉雪老人、遂昌、云林輩諸名勝書扁、序記、簡札二十馀卷。山人喜予至,出而觀之,或乞歸,山人不予靳也,曰:‘聚散有常,散而得其人,是不散也。吾付子,斯文有托矣。’”像這樣數(shù)代人聚書相守,延續(xù)一二百年的事,蘇州還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