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ABRAMOWICZ, Ludwik(盧德維克·阿布拉莫維奇)

米沃什詞典:一部20世紀的回憶錄 作者: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西川,北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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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RAMOWICZ, Ludwik(盧德維克·阿布拉莫維奇)

ABRAMOWICZ, Ludwik(盧德維克·阿布拉莫維奇)。維爾諾從來就是一個從童話中長出來的城市,盡管住在那里時我從未注意到這一點。當然,過去城里有一些秘密組織(我們知道有惡棍社、共濟會分會、愛學社),但在學生時代我并沒想到當時是那樣多姿多彩,直到后來,當我了解到各種各樣的細節(jié),我才重建了對于這座城市的認識。

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直到30年代,盧德維克·阿布拉莫維奇一直自費出版《維爾諾評論》。這是一份薄薄的期刊,其貌不揚,發(fā)行量有限,但意義要大得多。它傳達出的觀點來自一群非同一般的人。他們見地卓越,有類啟蒙時代的精英圈子。阿布拉莫維奇篤信共濟會思想,這意味著他恪守本城風俗。到了20世紀,這些風俗使得那些口號崇高的排外團體得以成形。

1822年,當立陶宛大公國的共濟會分會被勒令解散的時候,維爾諾有十個這樣的分會,這還不算那些秘密青年社團。某些家族依然守護著共濟會的傳統(tǒng)——羅默家族、普特卡默家族、韋雷希查克家族、赫萊普托維切家族。然而直到1900年,惡棍社(Societas Szubraviensis)才得以復活,每周一次在掛著“貓狗收容所”牌號的大樓里聚會,從樓上可以望見劊子手穆拉維約夫的塑像。但這并不是共濟會分會,頂多是一個討論小組。組織者是塔杜施·弗魯布萊夫斯基(Tadeusz Wróblewski)律師,他也是弗魯布萊夫斯基圖書館的創(chuàng)始人。在維爾諾他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

關于那些復興的共濟會分會我沒有一手見聞,但我聽說過也讀到過有關它們的情況。大約在1905年,立陶宛共濟分會與托馬什·贊共濟分會成立(弗魯布萊夫斯基曾活躍于前者)。“熱忱立陶宛分會”好像也在那時復活。我從前的教授斯坦尼斯瓦夫·斯維安涅維奇(Stanis?aw Swianiewicz)是一位熱忱的天主教徒,但他與共濟會的人極其友善。我聽他說,那些共濟分會(許多大學教授參與其中)曾活躍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那段時期。在一個社會關系與組織關系幾乎無法區(qū)分的環(huán)境里,如果不是因為那特殊的背景,維爾諾的靈魂將蒼白得多。

盧德維克·阿布拉莫維奇是一位集民主思想、民族多元主義與維爾諾“地方主義”于一體的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言人。一戰(zhàn)以前,不僅波蘭人加入立陶宛共濟分會,立陶宛人、白俄羅斯人也加入。戰(zhàn)后,它以族際分裂。與此同時,那些地方主義的繼承者們反對民族民主運動,譴責對其他語言的歧視。最著名的地方主義共濟會分子(這些概念實際上全重疊在一起)有米哈烏·羅默(Micha? Romer)、布勞尼斯瓦夫·克日扎諾夫斯基(Bronis?aw Krzyzanowski)律師,還有揚·畢蘇茨基(Jan Pi?sudski)(元帥的兄弟)。不過,這種地方主義傾向同樣也被其他半秘密組織,如“高級流浪漢俱樂部”所繼承?!毒S爾諾評論》屬于說波蘭語的維爾諾社會的出版物,但它采取的立場卻是反對將維爾諾并入波蘭,贊同恢復一個以維爾諾為首府的多種族的立陶宛大公國,對約瑟夫·畢蘇茨基放棄聯(lián)邦的想法持批判態(tài)度。

這完全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綱領,為大多數(shù)波蘭人、立陶宛人和白俄羅斯人所拒絕。阿布拉莫維奇的密切合作者、1914年在克拉科夫參加過波蘭軍團的米哈烏·羅默,在有關維爾諾的問題上,以他自己的方式斬釘截鐵地與畢蘇茨基分道揚鑣。他移居到考納斯,在大學里教授法律,兩次當選為考納斯大學校長。他身后留有用波蘭語寫成的多卷日記。

我曾讀過《維爾諾評論》,我想我受過它的影響。我沒法不把阿布拉莫維奇想象為莫扎特《魔笛》中的大祭司薩拉斯特羅——一個相信人類理智的高貴而又有點兒天真的改革者。

ABRASZA(阿布拉沙)

ABRASZA(阿布拉沙)。我第一次遇到阿布拉沙是在巴黎。當時我已與華沙政府決裂,住在拉丁區(qū),所以那應該是在1952年。他是個波蘭猶太人,姓贊姆什(Zemsz)。他當時正在索邦大學學習,更確切地說,他是個永遠的學生,或者說,他是那種以堅持學生生活為借口,躲開職業(yè)負擔、收入負擔等等的人物之一。他向我透露過一點他的過去。他曾在英國的波蘭武裝部隊中服役,但據(jù)他講,他曾受到反猶分子的折磨。后來他又在巴勒斯坦打過英國人。在巴黎,他窮得叮當響,住在某個地方的一個小閣樓里。讓娜·赫爾施(Jeanne Hersch)和我曾幾次努力幫助他,但就此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空白。1968年學生造反之后,我想,是在1970年,我再次遇到他。他在學生起義中扮演過一個重要角色。問他為什么這樣干,他回答:“不為什么,就為了鬧事?!?/p>

伯克利和巴黎的1968年頗為不同:目標不同,路線也不同。的確,伯克利的學生們也放火焚書,但他們不曾像法國學生那樣毀樹,比如砍倒圣-米歇爾大街的梧桐樹來做路障??粗死切╊I袖人物、那些煽動分子,我一點兒也不想?yún)⑴c其中。與此同時,我能夠理解科特·耶倫斯基,他贊成巴黎起義,一場更激進、更解放的全面革命、全面碰撞。不幸的是,一個人對這類事件的評價看來與他的年齡有關。當時我五十七歲,我懷疑,往好了說,我嫉妒那些學生。

阿布拉沙后來自殺身亡,但我既不知道他死于何時,也不知道他死于何種情境。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 American(美國藝術文學學院)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 American(美國藝術文學學院)。它仿照法蘭西學院建立,后者以辭書編纂為己任,強烈譴責那些被認為過分地方化或針對某一行業(yè)(農(nóng)業(yè)、漁業(yè)、狩獵)的專門化詞匯。它保持著警覺,站崗守衛(wèi)般維護一種統(tǒng)一的“經(jīng)典”法語。1918年波蘭取得獨立時,有關波蘭文學院的爭論曾經(jīng)沒完沒了,最后學院在各種對立意見的鬧嚷聲中宣告成立。學院設立了一項青年獎。1938年斯坦尼斯瓦夫·品塔克獲獎,當時待在法國的博萊斯瓦夫·米欽斯基曾致信他的母親,用一種他想逗樂就會使用的戲謔的俄語說:“腰舍米沃什賀獎費共豪。”

我自己后來也成了一名院士。美國有兩個學院,一個在壩布里奇,是藝術科學學院,薈萃了不同領域的科學家以及文學、音樂、美術等方面的學者。我當選為該院院士——看來是作為一名教授當選的。另一個學院在紐約,有很長時間作為藝術文學研究院(Institute of Arts and Letters)與藝術文學學院(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雙頭并立。我在1982年被選為研究院成員,幾年以后,我們投票將兩者合并為一個單一的學院。它集中了美國文學、音樂、建筑、雕塑和繪畫領域中所有最著名的創(chuàng)造性人物。出自個人遺贈的慷慨獎項年年不斷。學院擁有自己美麗的建筑,精英們能夠在此聚會,舉行晚宴,為對方的榮譽相互道賀。由于我住在西海岸,這類慶?;顒游抑粎⒓舆^一兩次。在花園里的觥籌交錯之間,在5月明媚的午后,我曾與德懷特·麥克唐納交談。那是最后一次,此后不久他就死了。那個老色鬼迷上了我的女伴,那天她的確衣著美麗,而且看上去確也美麗。

學院里并非清一色杰出的老人。在其成員名單上,肯定有些名字將會流芳百世。然而,是聲名決定誰能當選,而衡量一個人聲名的是紐約上流社會對他的謠傳和津津樂道。這就意味著在同一座房子里并存著持久的價值與短暫的聲名。這一點從學院的外國榮譽院士花名冊上就能看出。我們東方星座的七顆星星是:貝拉·阿赫瑪杜琳娜、瓦茨拉夫·哈維爾、茲比格涅夫·赫伯特、米蘭·昆德拉、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安德烈·沃茲涅先斯基和葉夫根尼·葉夫圖申科。這最后一位當選的時候,約瑟夫·布羅茨基辭去了院士資格以示抗議。

ADAM AND EVE(亞當與夏娃)

ADAM AND EVE(亞當與夏娃)。《圣經(jīng)》中關于我們初祖雙親的故事,最大的價值就在于它不可理解?;蛟S正因為此,其意味才比那些理性的詮釋更有力。列夫·舍斯托夫因此說,很難想象是一些目不識丁的牧羊人,全憑他們自己,夢想出了那個神秘的神話,而這神話數(shù)千年來令哲學家們耗盡心神。

樂園里既無疾病亦無死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體驗著完滿的幸福。圍繞偷吃善惡樹上的禁果這件事,公眾的想象力熱切地辨認出了性的滿足。但是在《失樂園》中,約翰·彌爾頓另溯傳統(tǒng),將亞當與夏娃的愛情作為他們樂園狀態(tài)的一部分,以服人的文筆描摹出來:

我們共同的母親這樣說著,雙目

閃射出夫妻之情,無可厚非,

她溫順地傾倒,半若擁抱地偎倚在

我們初祖的身上,將裸露的鼓脹的乳房

半貼住他的胸口,松柔的金發(fā)飄垂

覆蓋其上……

那么,善惡樹意味著什么?解釋五花八門。一些猶太圣經(jīng)學者在希伯來字母中發(fā)現(xiàn)了深藏的奧義。我們文明的觀察家們,看到人類理性深陷其中的死胡同,在魔鬼的聲音里聽出了理性主義的誘惑。其他人持論相反:偷食禁果開啟了人類歷史,因為在果子被吃下之前,亞當與夏娃過的是無意識的生活,一種動物的生活,所以魔鬼撒旦說他們將睜開雙眼,這話是對的。造物主也是對的,因為他警告過他們,如果偷嘗那果子,他們將會死去。然而,評論者們更經(jīng)常強調(diào)的,是他們在犯下天條之前對上帝顯示出的完美的、充滿情誼的信念。當他們把造物主拉低到受造物的層面并且指控他嫉妒時,災難便接連發(fā)生。從這個觀點,原罪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狂妄自大。

為什么犯下天條之后他們便意識到自己是赤身裸體呢?他們?yōu)槭裁匆源藶樾邜u?為赤身裸體而感到羞恥顯然重要,但為什么會這樣完全不清楚。一個人可以為此而展開無盡的沉思。他們踏上了歷史之途、文明之途,但赤裸是不是對這一點的否定?是否因此上帝不得不用獸皮為他們縫制衣服?而為什么就是那一刻結出了如此惡果——不僅是他們自己的死亡,還有自然的整體的改觀,因為自然在樂園中同樣是不朽的?還不僅如此,還有原罪問題,每個男人和女人一代又一代地承受原罪之重。幸運的是,天主教神學視原罪為信念的諸神秘之一,并不企望解說為什么我們會將它繼承。

在我們深信的最深處,在我們存在的最深處,我們配得上永生。我們將我們的轉瞬即逝和終有一死視作降臨到頭頂?shù)谋┝眢w驗。唯有樂園靠得住,世界是靠不住的,它只是曇花一現(xiàn)。正因如此,我們對有關亞當和夏娃墮落的故事才如此動情,它仿佛從我們昏沉的記憶中召喚出了古老的真理。

ADAMIC, Louis(路易斯·阿達米奇)

ADAMIC, Louis(路易斯·阿達米奇)。我敢肯定在我的波蘭同輩人中沒有人會對這個人感興趣,他們大概甚至從未聽說過他。然而,我的20世紀不僅與波蘭有關,也與美國有關。這是事實,因此阿達米奇不應被忽略。他是羅斯福時代最著名的美國作家之一。他是斯洛文尼亞人,十三歲來美國。他的英語和他對民主的熱情得歸功于他在學校所受的教育。年紀輕輕他便脫穎而出,成為一名散文作家。其作品介乎新聞報道與虛構小說之間,主要傾向于新聞報道,因為他貪婪地觀察并記下筆記。在美國這個大熔爐,他注意到了其他不熟悉歐洲語言的作家沒能看到的事:那些來自斯拉夫國家的移民大眾,像斯洛文尼亞人、斯洛伐克人、波蘭人、捷克人、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烏克蘭人,他們對美國的貢獻。大體上說,這些移民命運多舛,這成為阿達米奇的寫作主題。作為作者,他既是他筆下主人公們的維護者也是介紹者。這當然是無產(chǎn)階級的美國,受到公開或隱蔽的歧視(作為證明,20年代通過的法律在簽發(fā)簽證的數(shù)量上對東歐與南歐的劣等國家有所限制)。數(shù)十年后,有關黑人、猶太人、中國人、日本人等不同族群社會環(huán)境的散文與詩歌將進入美國文學。阿達米奇是這座競技場上的第一人,但后繼乏人??紤]到斯拉夫國家的新來者之多,而他們參與高層文化的程度之低,實在令人震驚。這其中最有可能的主要原因,是新來者家庭的社會地位普遍低下。此外,孩子們被早早打發(fā)去掙錢,即使被送進大學,他們也不修人文課程。更有甚者,這些“白種黑人”受益于他們的膚色,經(jīng)常把自己的名字改得像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名字,這樣就很難弄清他們的血緣。

在進步與開放的羅斯福新政時代,阿達米奇的聲音一直保持其重要性。二戰(zhàn)行將結束時,他曾受邀參加羅斯福與丘吉爾在白宮的會談,這說明其聲望之高。報紙對他1948年的突然去世曾予以廣泛討論:他是死于自殺還是政治謀害?他始終關注他的故鄉(xiāng),并聲明支持鐵托的南斯拉夫,這使他在按族際分裂并且互相仇視的南斯拉夫移民中樹敵眾多。

如今,阿達米奇被如此徹底地遺忘必有所意味。無論如何,這證明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誕生了一個新美國。戰(zhàn)爭剛一結束,我第一次來到美國,很快就讀到了阿達米奇的著作,它們使我受益良多。它們也塑造了我的美國經(jīng)驗,其中包含著同情和良心的苦痛。

在美國,我命中注定不曾經(jīng)歷任何歧視。相反,很快我就成為白人精英中的一分子。我第一次來時懷里揣著外交官證件,第二次來時成了美國一所大學中的正式公民,這與我生在特權階層卻又始終對我的種種優(yōu)勢保持清醒頭腦的命運相一致。也許30年代身在巴黎拿著獎學金的波蘭學生們對失業(yè)人群漠不關心,但是我關心。后來也是這樣,我充分意識到需要調(diào)整我對美國的評價,因為我從來不是那些除了體力和肌肉便無可出賣的移民中的一員。

當?shù)滋芈傻钠嚬と寺犅勔粋€波蘭人獲得了諾貝爾獎,他們有種說法來作為這則沉重消息的總結:“那他肯定比波蘭佬好得多,一個頂倆。”他們從自己跟工頭打交道的經(jīng)驗得知,只有投入雙倍的技術與勞作,才能彌補出身的缺陷。

經(jīng)歷了青年反種族主義和反戰(zhàn)運動的戰(zhàn)后美國,其民粹色彩和無產(chǎn)階級味道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阿達米奇的美國那么強烈。來自富有和受過教育的家庭的學生對賣苦力的人們和他們的舊世界價值觀并無多少同情。那些運動的遺留物,即“政治正確”,并沒有指向所謂的族際問題,或者說,它并不譴責對于特殊族群的輕視。

少數(shù)族裔——也就是那些阿達米奇寫到過的人,也包括希臘人、意大利人、葡萄牙人——沒有充分組織起來,形成一個壓力集團?!吧贁?shù)族裔大眾政治行動委員會”(EMPAC)的創(chuàng)始人米歇爾·諾瓦克對該組織的展望是,它也許能夠替代各單一族裔集團之間的協(xié)同行動。我想我加入這一組織主要是因為我還記得阿達米奇。

ADAMITES(亞當天體信徒)

ADAMITES(亞當天體信徒)。生活中每個人都應當一絲不掛——這是我童年時代一個模糊的色情夢想。但這種夢想幾乎無處不在,而且在多少個世紀中,正是這種夢想刺激著亞當天體信徒各宗派的此消彼長。從有關捷克胡斯運動的文獻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與亞當天體信徒麻煩多多,后者將胡斯運動的一些邊緣追隨者吸引到自己的陣營。在北方的氣候條件下,回歸樂園,回歸原始赤裸與天真,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對他們怎樣成事頗感好奇。那是15世紀初期,但社會風氣中肯定有些異樣的因素,因為稍后希羅尼穆斯·博斯便借助荷蘭本地資源(或許是異端邪說),畫出了他的《塵世樂園》。這是一個超級感官之夢,畫中人物無不赤裸,然而,確切地說,我們并不知道他創(chuàng)作此畫是為了頌揚還是為了醒世。

斯坦尼斯瓦夫·耶日·萊茨曾在某處寫過,與扣子扣到脖梗的裸體女人為伴是多么大的折磨。在戰(zhàn)時華沙的晚餐桌上,當酒已喝過宵禁時分,我在占來客一半的女客們身上,驚心動魄地發(fā)現(xiàn)了脫掉身上一切的需要——這也許是一種亙古常在的需要,但只能借著酒力釋放出來。

ADMIRATION(敬慕)

ADMIRATION(敬慕)。我敬慕過許多人。我一向自認為是一棵彎曲的樹,所以尊敬那些筆直的樹木。的確,我們應該記得圣誕節(jié)前出門去買圣誕樹的經(jīng)驗。那一排排可愛的樹遠遠望去無不妙極,可就近一看,又沒有一棵正合我心。這棵太弱,那棵又彎了,另一棵又太矮,等等??慈艘嗳绱恕:翢o疑問,某些人之所以給我留下高大的印象,是因為我對他們了解有限,而我對自己的缺陷又過于一清二楚。

不僅對我自己的缺陷,而且對我生活圈子里其他詩人、畫家的缺陷,我也一目了然。藝術與某種遺傳缺陷之間的關聯(lián),與某種無能、異?;蚣膊〉年P聯(lián),幾乎已成公理。作家和藝術家們的傳記揭示了這種關聯(lián)。舉目四周,朋友和熟人們的生活經(jīng)歷更令我對此確信無疑。然而,人們也許會懷疑,這種聯(lián)系只是視角不同產(chǎn)生的錯覺。倘若我們對那些最平常的人做一番仔細的探察,其結果或許是,“正?!痹谒麄冎虚g也像在文學、藝術領域里那些知名個體中間一樣稀少。名人的生活只是更多地被拿來展示而已。

我就是這樣安慰我自己的。但這種想法并不妨礙我去尋索那些高于我的個體,因為他們不曾被扭曲。在分析的最后,無論對錯,我還必須寫下,我敬慕的能力屬于加分而不是減分。

AFTER ALL(終究)

AFTER ALL(終究)。終究,我還是到處旅行過了。有些旅行出自我本人的意愿,但主要還是由環(huán)境促成,我因此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在我還是維爾諾一名高中生的時候,我曾試圖從有關俄國戰(zhàn)爭革命的圖片中理出個頭緒來;在那之外,一切都是未來,是個無法兌現(xiàn)的誓約。在法國、意大利、瑞士、比利時、荷蘭、丹麥、瑞典——一個又一個,簡直數(shù)不清——然后是北美和中美洲,我在旅途中體驗過多少情感,它們有好有壞。所以我算部分地完成了我冒險家父親的期望,雖然我從未真正成為一個國家和地域的收集者(這與我的浪漫幻想無關),因為生活對我有太多的苛求。不管怎樣,在一個變化有增無減的時代,世紀之初還顯得遙遠陌生的事物,隨著歲月的推移,變成了家常便飯。

我的先輩們很少跨出他們祖居的基日達尼地區(qū)半步,去走訪一下我們的城市,如維爾諾或里加(Riga)。但是我父親,甚至在去克拉斯諾亞爾斯克之前,便從一趟穿越波羅的海地區(qū)的旅行中帶回了一些有關1910年歐洲的見聞。翻看他的荷蘭影集,我會研究阿姆斯特丹的運河,就像我研究他1913年攝于葉尼塞河口的照片,照片中他站在弗里特約夫·南森的蒸汽船甲板上。

我小時候沒什么照片可看。我對外國的想象建立在圖片和木刻版畫上——例如儒勒·凡爾納和梅恩·里德作品的插圖。不過那時電影院已經(jīng)開始放電影了。

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yǎng)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一旦我在一座城市中住下,我不喜歡冒險走出我居住的區(qū)域。這樣,每天我就只好看那些一樣的東西。這表明我害怕被打碎,害怕失去我的中心、我的精神家園。但是對此我也多少可以另外解釋一番。我們畢生塑造我們的個人神話,越是早年的事其影響越持久。我越是遠離家鄉(xiāng)(我要說,加利福尼亞離我的家鄉(xiāng)可是夠遠的),我越要找到與那個來自謝泰伊涅和維爾諾的故我的關聯(lián)。我以此解釋我何以要緊緊抓住波蘭語不放。這種選擇看起來既可愛又愛國,但說實話我是把自己關進了自己的堡壘,并且拉起了吊橋:讓別人在外面鬧嚷吧。我對被認可的需要——誰不需要被認可?——并沒有強大到足以將我誘惑到外面的世界并促使我改用英文寫作。我被另外的東西所召喚。

半個多世紀之后,我重返我的出生地和維爾諾,這就像一個圓圈最終畫成。我能夠領會這種好運,是它使我與我的過去重逢,這太難得了。這一經(jīng)驗強大,復雜,而要表述它則超出了我的語言能力。沉浸在情感的波濤之中,我也許只是無話可說。正因為如此,我回到了間接的自我表達方式,即,我開始為各種人物素描與事件登記造冊,而不是談論我自己??梢哉f是這樣。

ALCHEMY(煉金術)

ALCHEMY(煉金術)。我這輩子有機會見證這個詞的社會身價的改變。起初,人人都知道煉金術只是前科學的化學,這一行當大約屬于魔法與科學的邊界尚難界定的時代。后來,那些對煉金術世紀,即17世紀做過深入研究的學者提出了問題:“那時人們期望發(fā)現(xiàn)哲人石和提煉黃金,究竟意味著什么?”那些研究者發(fā)現(xiàn)了煉金這一行為的精神維度,發(fā)現(xiàn)了它與隱修傳統(tǒng)的關聯(lián)。在隨后的時代,象征與原型受到尊重,卡爾·榮格、米爾恰·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以及其他許多人,對此貢獻良多。煉金術士的工作間不再只是擺滿奇奇怪怪的曲頸瓶、蒸餾罐、燒火風箱的地方,因為那里進行的是最高層級的“轉化”(transmutation,這是一個煉金術行當?shù)某S迷~,表示從一種元素向另一種元素的轉化)。最終,17世紀隱修士圈子里著名的“精神煉金術”的概念得到了維護。

我的生活經(jīng)歷可以照此理解:綠色,小地方,可憐巴巴的教育,雖然不配,卻獲得了進入煉金術士工作間的權利,而后有許多年,我坐在角落里,駝著背,觀察并思考。當我離開那里來到廣闊的天地之間,才發(fā)現(xiàn)已所學不菲。

ALCHIMOWICZ, Czes?aw(切斯瓦夫·阿爾希莫維奇)

ALCHIMOWICZ, Czes?aw(切斯瓦夫·阿爾希莫維奇)。在維爾諾市希吉斯蒙德·奧古斯特國王第一國家男子預科學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做過八年同班同學。有一段時間,我挺討厭他。我對別人的不快(例如對坎普夫雙胞胎兄弟)肯定源于我的某種嫉妒。比如說,阿爾希莫維奇,他長著一雙長腿,皮膚黝黑,好看,他的籃球球技高超,這些大概惹惱了我——一個長著娃娃臉的男孩。遇有情況,我們這種不和就會被一群人推波助瀾著,發(fā)展到動手的地步。我們一起參加了預科學校的畢業(yè)考試,之后便沒了他的去向。我相信他是進了華沙中央商務學校,然后在維爾諾的銀行工作,再后來參加了家鄉(xiāng)軍,再后來是在俄國蹲監(jiān)獄,歸來后在華沙坐辦公室。他是每到畢業(yè)考試周年紀念日便會給居住在加利福尼亞的朋友,即斯達?!た挤蚣{茨基和我,發(fā)來簽名賀卡的希吉斯蒙德·奧古斯特預科學校(Sigismund Augustus Gymnasium)的校友之一。他早已過世,斯達希也已西歸。

ALCOHOL(烈酒)

ALCOHOL(烈酒)。“于是吃過晚飯我們就會跑到魯多明納先生的酒館里狂喝痛飲。每一次開懷叫好之后,法國號就會吹響,姑娘們就會齊聲歡唱:

他喝個精光,他喝個精光,一滴也不留!

嗬!哈!他一滴也不留!

上帝寵他,上帝寵他,祝福給了他!

嗬!哈!祝福給了他!”

(伊格納奇·霍茲科《立陶宛素描》,維爾諾,1843)

這樣的往昔壓在我心頭。在許多個世紀里我們這個民族一直被酗酒所困擾。但我開始喝酒并不早。我第一次鬧酒是在扎賽茲飯店慶祝我們高中畢業(yè)的宴會上。但在上大學期間,我不屬于任何哥們兒團伙,也從未戴過一頂兄弟會的會帽;事實上,我們“流浪漢俱樂部”甚至連啤酒都不喝。當然,如果有點兒閑錢,我會(通常跟老友們一起)去日耳曼大街旁狹窄的小巷里找一家猶太人開的小餐館,就著猶太美食喝點兒冰伏特加。

我真正開始好酒是在華沙被占領期間。我的酒友是我未來的妻子揚卡,還有耶日·安德熱耶夫斯基。耶日漸漸變得嗜酒如命,并且患上了肝硬化,他最終被這種病奪走了性命。能夠保持一個健康的肝臟一直活到老年,算得上是一種悲哀的勝利,尤其因為這不是我愛惜肝臟的結果,而是我的基因使然。我沉湎于酒,但我總是留心將工作時間與撒開來喝的時候區(qū)分開來。我喝得最多的是伏特加。在法國,我也喝葡萄酒;在美國,我也喝波本威士忌。

酒精的最大壞處是它能把我們都變成傻瓜。然而我們內(nèi)心睜著一只清醒的眼睛,事后將各種丑態(tài)擺在面前,毀掉我們對自我的良好評價。這使人感到羞愧。這種羞愧也有其教誨意義,它提醒我們,無論取得怎樣的成就,駐留在我們身上的愚蠢都會暗中把它們破壞,因此不必裝腔作勢。暢飲之后是恥辱,還有后怕。比如一想起醉酒之后對德國人進行的無意義的挑釁,怎么能不后怕?

醉鬼邋里邋遢,惹人討厭,這是常事。在作家中,我親眼瞧見過瓦迪斯瓦夫·布羅涅夫斯基和馬烈克·華斯科的醉態(tài);另外,奧斯卡·米沃什曾給我講過葉賽寧在巴黎的醉態(tài)展覽。這些例子本來足以說服我戒酒,但是,老天爺呀,我的多少代祖先都曾為我不要貪杯而干過杯。我想象不出一個貢布羅維奇家的醉漢,他若不是有備而來他就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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