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戀愛時節(jié)

郁達夫?qū)ξ椿槠迣O荃的容貌沒有特別的好感，但對她不凡的學(xué)識和風(fēng)雅的談吐卻驚嘆不已。

郁達夫十八歲來到日本，正處于青春期。伴隨著生理和心理的發(fā)展，他對異性的愛情充滿著強烈的渴望。

明治維新后，日本人的觀念發(fā)生了大變革。兩性關(guān)系也出現(xiàn)轉(zhuǎn)變。衣川孔雀、森川律子等名女優(yōu)性感、妖艷的圖片廣為流傳，各種報刊紛紛發(fā)表淑女名姝的艷聞，在上流社會尤其知識分子、青年學(xué)生中，迎來了性解放的新時代。這對剛踏上日本土地的郁達夫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

郁達夫是一個詩人氣質(zhì)十分濃重的人。在富陽高小讀書時，他對蓮仙姑娘就產(chǎn)生了熱烈的愛戀的沖動。在以后的歲月里，由于功課的緊張和對前途的關(guān)注，他努力壓抑對異性的渴望和追求?，F(xiàn)在，他來到島國，沉潛已久的性意識重新覺醒了。

他對日本少女有過細致的觀察。在他的眼里，日本少女有許多新鮮可愛之處。她們身體大抵長得肥碩完美，決沒有臨風(fēng)弱柳、瘦似黃花的病態(tài)樣。關(guān)東西靠山一帶的女人，更是皮色滑膩細白像磁體。至于東北內(nèi)地雪國里的女人，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美譽。日本女性大都有豁達開朗、喜愛自由的性格，比較容易接近、交往。

你若于風(fēng)和日暖的春初，或天高氣爽的秋晚，去閑行獨步，總能遇到些年齡相并的良家少女，在那里采花，唱曲，涉水，登高。你若和她們?nèi)ヅ收劊齻兛傄焕貋沓陸?yīng)；大家談著，笑著，草地上躺著，吃吃帶來的糖果之類，像在夢里，也像在醉后，不知不覺，一日的光陰，會箭也似的飛渡過去。①

與日本少女剛一接觸，郁達夫便立即對她們產(chǎn)生了極大的好感，于是——

這一個靈魂潔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堅的異鄉(xiāng)游子，便成了這洪潮上的泡沫，兩重三重地受到了排擠，渦旋，淹沒，與消沉。②

郁達夫到日本后追逐過好幾位日本少女。其中，對后藤隆子尤付出了真情。

在名古屋八高讀書時，他住在一個姓后藤的日本人開的公寓里。陽春三月的一天，郁達夫在郊外賞花，與后藤的女兒隆子邂逅。兩人漫步在櫻花樹下，愉快地交談著，流連忘返，一見鐘情。以后，他們來往很密切，郁達夫墜入了愛河。他還用詩來表達對隆子的愛戀：

幾年淪落滯西京，千古文章未得名。

人事蕭條春夢后，梅花五月又逢卿。

我意憐君君不識，滿襟紅淚奈卿何！

煙花本是無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

——《贈隆兒》

然而，郁達夫與日本少女的愛情無一不以失敗而告終。作為弱國子民，郁達夫在日本深受民族歧視，也失去了獲得愛情的權(quán)利。一旦日本少女知道對方是個“支那人”，便都無例外地終止與他的關(guān)系。達夫與隆子的戀愛也不例外。兩人分手的時候，他滿懷抑郁之情寫了一首《別隆兒》：

猶有三分情未忘，一分輕薄二分狂。

只愁難解名花怨，替寫新詩到海棠。

戀愛的屢遭挫折對郁達夫敏感纖細的心靈造成了很大傷害，也加重了他的性苦悶。他經(jīng)常到酒館里以酒消愁，喝得酩酊大醉。但酒醒后，他感到的是更大的煩惱和苦悶。他也想通過看書來轉(zhuǎn)移感情，振作起來，但內(nèi)心的痛苦卻難以排遣。到后來，性的苦悶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寒假期間，一個飛舞著雪花的午后，他踏上了從名古屋開往東京的列車。夜半時分，車?？吭谝粋€小站上。喝了幾瓶熱酒的郁達夫鬼使神差一般，飄飄然跳下了車廂。他坐上人力車，用圍巾包住臉，大聲吆喝車夫把他拉到妓院去。

受了龜兒鴇母的一陣歡迎，選定了一個肥白高壯的花魁賣淫婦，這一晚坐到深更，于狂歌大飲之余，我竟把我的童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來，在錦被里伸手觸著了那一個溫軟的肉體，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癡亂的狂態(tài)，我正如在大熱的伏天，當(dāng)頭被潑上了一身冰水。那個無知的少女，還是袒露著全身，朝天酣睡在那里；窗外面的大雪晴了，陽光返射的結(jié)果，照得那一間八席大的房間，分外的晶明爽朗。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頭邊上那些散亂著的粉紅櫻紙，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兩條眼淚。③

為了報復(fù)日本少女對他的輕視和侮辱，為了排遣、發(fā)泄內(nèi)心的性的苦悶，此后他不時去妓院尋求刺激。但每次事后他都很后悔，自怨自艾：“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xiàn)在還有些什么？還有些什么呢？”

正當(dāng)郁達夫在迷亂的愛情中不可自拔時，富陽才女孫荃闖入了他的生活。郁達夫的人生航船開始了新的航程。

時為1917年7月。

這一年一放暑假，郁達夫便起程回國省親。這是他四年來第一次返鄉(xiāng)。他興奮地吟詠著：

綠樹蔭中燕子飛，黃梅雨里遠人歸。

黃衫零落烏衣改，各向車窗嘆式微。

郁達夫此次回國有一個重要任務(wù)，就是聽從母親之命與孫荃訂婚。由于接受了西方文明和新思想的影響，郁達夫?qū)Πk婚姻是非常不滿的。但想到母親年輕守寡，撫養(yǎng)自己長大極為不易，現(xiàn)在母親年事已高，自己實在不忍心拂逆。他只得順從了母親的意愿，與孫荃訂婚。

訂婚后，他和孫荃有了來往。先是書信往返，后兩人終于見面。郁達夫?qū)@位未婚妻的容貌沒有特別的好感，但對她不凡的學(xué)識和風(fēng)雅的談吐卻驚嘆不已。他在1917年8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薄暮陳某來，交予密信一封，孫潛菴氏手書也。文字清簡，已能壓倒前清老秀才矣！”

孫荃，原名蘭坡，字潛菴，1897年生于富陽霄井一個頗有資產(chǎn)、地位的名門望族。從小接受傳統(tǒng)教育，飽讀詩文辭章。既不失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的風(fēng)度，又有小家碧玉操持家務(wù)的能力。她待字閨中，每天讀書吟詩，案頭的詩稿竟盈尺有余。多年困居鄉(xiāng)間，婚事不順利，一直未有意中人?，F(xiàn)在終于由父母選中了，而且聽說對方是才華橫溢的東洋留學(xué)生，她沉睡著的愛情復(fù)蘇了。一旦訂婚，她便熱烈地向未婚夫訴說衷腸。

讀著文筆清麗、情濃意深的情書，郁達夫的心靈得到很大的撫慰，他對孫荃的才華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此后，他們常托人捎書，但直到達夫臨去日本的前一天才第一次相會。

按傳統(tǒng)習(xí)俗，只有在洞房花燭夜，新郎才能掀起新娘的紅蓋頭，一睹芳容。但郁達夫留學(xué)東洋，屬新派人物，而孫荃的父親孫孝貞也思想開明，并不恪守陳規(guī)。于是在達夫去日本前，孫孝貞邀請新女婿上門作客。

達夫終于見到了孫荃。乍一見面，不免有些失望。孫荃荊釵布裙，貌頗不揚，與達夫動過心的女子相比，容顏著實遜色不少。但孫荃一開口，溫文爾雅，娓娓動聽，達夫聽得入了迷。

自十一二歲對異性萌發(fā)愛戀之情，到現(xiàn)在與孫荃訂婚，郁達夫的情感經(jīng)歷了曲折的變化。他喜歡、追求過一些日本少女，但她們過于開放的思想又使他感到不足?，F(xiàn)在，從孫荃身上，他又體會到了傳統(tǒng)的女性美。從訂婚到分別，雖只有一個多月，兩人的感情卻漸漸融洽。臨別前，達夫戀戀不舍，寫了數(shù)首七絕留贈孫荃。其中有：

許儂赤手拜云英，未嫁羅敷別有情。

解識將離無限恨，陽關(guān)只唱第三聲。

夢隔蓬山路已通，不須惆悵怨東風(fēng)。

他年來領(lǐng)湖州牧，會向君王說小紅。

立馬江潯淚不干，長亭判決本來難。

憐君亦是多情種，瘦似南朝李易安。

一紙家書抵萬金，少陵此語感人深。

天邊鴻雁池中鯉，且莫臨風(fēng)惜爾音。

這些贈別詩抒發(fā)了說不盡的情思，有離愁，有勸慰，有贊美，有告誡……表現(xiàn)了達夫?qū)O荃的愛戀之情。

俗話說：“投桃報李”，達夫的熱情獲得了同樣的回報。孫荃不時往日本寄贈情詩。工詩善文的孫荃借助筆墨抒發(fā)情懷。如《秋閨》第二首：

風(fēng)動珠簾夜月明，階前衰草可憐生。

幽蘭不共群芳去，識我深閨萬里情。

這首詩表現(xiàn)了詩人夜深人靜時在院子里徘徊，思念遠方的親人，臺階下的幽蘭理解“我”的情懷，陪伴“我”度過這漫漫長夜。

鴻雁傳書，兩人時相唱和。1917年10月16日，達夫?qū)懺娨皇诪閷O荃改名：

題君封號報君知，兩字蘭荃出楚辭。

別有傷心深意在，離人芳草最相思。

“荃”，同蓀，出自《楚辭》，是一種似石菖蒲而葉無脊的香草。達夫以此字為原名孫蘭坡的孫荃改名，表達了內(nèi)心深處對孫荃的相愛之情。孫荃欣然接受。

達夫很珍視孫荃的來信、詩詞，每次都有記錄，有時還作點評。他還建議她好好保存好這些作品，“來往詩詞、書函，異日年老，亦可發(fā)表”。

1918年3月16日，達夫還為孫荃的詩集定題，設(shè)計格式：

予已為汝改詩若干首。下次書來，乞寄數(shù)張抄清詩稿來，當(dāng)為汝制小序一篇，夸示同人。若有能文者，當(dāng)為汝乞題序也。抄時用玄書紙亦可，土紙亦可，格式如左(下)：夕陽樓詩稿

富春蘭坡孫荃著

(低二格，題目)

〇〇秋閨

(并頭)

菊影穿簾月上闌，懷人千里夢難安。

金風(fēng)搖落梧桐老，一夜深閨翠袖寒。

“夕陽樓”是郁達夫鐘愛的一個樓名，他自己后來曾以《夕陽樓日記》為名發(fā)表作品。以此名相贈，也可反映出郁達夫?qū)O荃的感情之深。郁達夫和孫荃的感情關(guān)系，原本應(yīng)成為一段文壇佳話。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后來兩人竟至分道揚鑣，實在可惜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