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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讀《孤獨者》

大家小書:魯迅作品細讀 作者:錢理群 著


四、讀《孤獨者》

據(jù)胡風(fēng)的回憶,魯迅曾經(jīng)直言不諱地對他說:《孤獨者》“那是寫我自己的”。e小說的敘述者“我”,名字叫申飛,正是魯迅曾經(jīng)用過的筆名。魯迅很少公開說哪部小說是寫他自己。但對于《孤獨者》,他說這小說是寫他自己。魯迅給小說主人公魏連殳畫了一幅像:“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边@個形象非常像魯迅的自我畫像。這使我想起許廣平對魯迅的一個回憶,當時許廣平是魯迅在北師大的學(xué)生,而魯迅是名作家,學(xué)生們對他有很高的期待,想看看這名作家究竟是什么樣子?!巴蝗?,一個黑影子投到教室里來了”,“大約兩寸長的頭發(fā),粗而且硬,筆挺地豎立著,真像怒發(fā)沖冠的樣子?!?sup>f一身全黑的魯迅和魏連殳非常相像,可以說魏連殳是魯迅的自畫像。那么,我們就來看看“孤獨者”魏連殳到底揭示了魯迅的哪一個側(cè)面。

小說開頭非常特別,是一段很有意味的話:“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边@是一個暗示:死亡的輪回的陰影將籠罩著整篇小說。

小說開始就寫魏連殳跟祖母一起生活。這祖母不是親生的,而是他父親的繼母。魏連殳的奔喪引起當?shù)乩习傩铡⑺耐搴艽蟮捏@駭,因為他是著名的洋學(xué)堂里出來的異端人物。大家很緊張,這樣的人回來,能不能按傳統(tǒng)的規(guī)矩來辦事呢?在魏連殳回來之前,他們就商量好,要提三大條件:第一,必須穿孝服;第二,必須跪拜;第三,必須請和尚道士。沒想到魏連殳毫不猶豫,全部答應(yīng)了:可以完全按舊規(guī)矩辦事。而且他在裝殮祖母的時候非常耐心。大家知道,按中國農(nóng)村的習(xí)俗,裝殮的時候別人是會挑剔的,看子孫孝不孝。魏連殳顯得非常耐心,出人意料,大家很滿意。但有一點不大對勁:大家在哭的時候,他卻不哭,弄得大家都不舒服。但是,等大家都不哭的時候,魏連殳“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這樣一個魏連殳,很自然地又使我們想起魏晉時代的一個人——阮籍。《晉書》上記載,阮籍母親死的時候,他在跟別人下棋。有人來叫他,說你母親死了,趕緊走吧。他說不,就開始飲酒,飲完酒之后,“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他說那些都是假俗之人。這個細節(jié)和魏連殳哭祖母的細節(jié)非常接近。這使我想起魯迅對阮籍的評價。魯迅說,阮籍這個人表面是反禮教的,其實他是最守禮的。g魏連殳就是這樣的人。為什么魏連殳那么爽快地答應(yīng)要穿孝服,要磕頭,要請和尚道士?為什么他那么耐心地裝殮?原來他是最孝順的。他是真孝,真守禮,而不是假禮,不是表演。倒是那些拼命哭的人可能是一種表演。正如魯迅所說,口頭上大講什么禮教的人,實際是違背禮教的;表面反對禮教的人,往往是最守禮的。阮籍和魏連殳就屬于后者。而這恰好也是魯迅的自我寫照。你別看魯迅反禮,魯迅是真正守禮的,你看他對母親的孝順,就可以知道。在魏連殳的身上,有歷史上的阮籍和現(xiàn)實中的魯迅,他們?nèi)吆隙鵀橐弧?/p>

于是我們又注意到,魯迅在整部小說都突出兩種感受:一是極端的異類感,一是極端的絕望感。而這種異類和絕望,既是魏晉時代的,也是魯迅自己的。也就是說,魯迅把魏晉時代和自身的絕望感、異類感在魏連殳這一人物身上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在小說里,魏連殳正是一個異類。這個人非常奇怪,“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喜歡管別人的閑事”,所以大家都把他當作外國人。他非常喜歡發(fā)議論,而且發(fā)的議論都很“奇警”。而愛發(fā)奇論,愛管別人閑事,是典型的魏晉風(fēng)度,典型的魯迅風(fēng)度。這樣一個異類,和社會是絕對不相容的。所以,到處流傳著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后來校長把他解聘了,他沒飯吃了。有一天,“我”在書攤上發(fā)現(xiàn)有魏連殳的書在出賣,“我”感到很吃驚,因為魏連殳是愛書如命的人,他把書拿出去賣,說明他的生活到了絕境。終于有一天,魏連殳來到“我”家里,想說什么又不說,臨走時,說能不能幫他找一份工作,因為“我還得活幾天”。魏連殳是一個何等驕傲的人啊,但最后居然上門請別人為他找工作。這說明他已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很大的殘酷性:整個社會是怎樣對待異端,怎樣一步一步地剝奪他的一切,最后,他連生存的可能性都失去了。這是社會、多數(shù)人對一個異端者的驅(qū)逐。

大家要注意,小說中“我”在敘述魏連殳的故事時,內(nèi)心是同情魏連殳的,但敘述語調(diào)是盡可能客觀的,他在控制自己的情感,或者收斂自己的情感。他把對魏連殳的同情隱藏在自己情感的最深處,偶爾露一點點。他是以一種自嘲的方式來控制自己的情感,掩飾自己的寫作,掩飾自己的話語。這正是魯迅的另一面。一方面,魯迅想要很直白地傾訴自己的一切,要說真話;但同時他是有控制的,他要隱蔽自己,有意識地遮蔽自己。這里也體現(xiàn)出魯迅言說方式的兩個不同的側(cè)面。

這樣,小說就展開了魏連殳和“我”之間的對話。但不是一般的對話,而是辯論。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和魏連殳的辯論就是兩個自我的辯論。小說整個故事進程中插入了“我”跟魏連殳三次辯論。這種辯論的方式也有點像魏晉時代的清談。“我”和魏連殳兩個自我在房間里三次清談。而三次清談所討論的問題,不是一般的發(fā)牢騷,而是把他們感受到的問題、痛苦都提高到形而上的層面。某種程度上說,這三次論辯,是三次玄學(xué)的討論。這又和魏晉的清談和玄學(xué)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問題都是從具體的事情說起的,但討論到后來就成為大問題,形而上的問題。

先從對孩子的看法談起。魏連殳雖然脾氣怪,但有一個特點,他對別人都很兇,都愛理不理的,唯獨一見到小孩就兩眼發(fā)光,興奮得不得了。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兩個人物,叫大良、小良??陀^上看,大良、小良這兩個小孩又臟又討厭,他們的祖母也是典型的庸俗小市民。但是,魏連殳非常喜歡這兩個孩子?!拔摇迸赃吙床粦T,“我”和魏連殳之間就有一場爭論。爭論什么呢?當看到我對他過于喜歡孩子流露不耐煩時,魏連殳說:“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妗??!薄拔摇闭f:“那也不盡然?!薄安?。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huán)境教壞的。原來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有希望,就在這一點。”這是魏連殳的觀點?!拔摇苯又f:“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nèi)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fā)出這些東西來。何嘗是無端……”

這里表面上看是爭論對孩子的看法問題:一個認為孩子本性是好的,是環(huán)境把他變壞的;一個認為孩子本性就是不好的。看起來是孩子問題的爭論,其實是討論人的生存希望是什么。魏連殳認為有希望,希望在孩子,因為人的本性是好的,只是后天的環(huán)境造成人的壞。既然是環(huán)境造成的,就有改造的可能性。而“我”認為不是環(huán)境造成的,人的本性,人的根苗就是壞的,因此就沒辦法改造,也就沒有希望。這實際上從人性的根本問題上,來討論人的生存是有希望還是沒希望。

認為人本性就是惡的就沒有希望,人本性善就有希望。這看來是對孩子的看法問題,實際上是討論人的希望究竟在哪里,是從人的本性上來討論這個問題的。但大家要注意,這兩個觀點互相質(zhì)疑,互相顛覆,這樣的討論是沒有結(jié)論的。因為這就是魯迅內(nèi)心的矛盾,魯迅自己就沒有解決這個矛盾。它同樣沒有明確的價值判斷。它揭示出這樣一個根本性的矛盾,討論人的本性如何,人的希望在哪里。

第二個問題是圍繞著“孤獨”展開的。魏連殳不是很孤獨嗎?有一天,“我”勸魏連殳,說孤獨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你應(yīng)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痹凇拔摇笨磥?,境由心造,魏連殳的孤獨是他自己造的,是一種自我孤獨,因此可以用調(diào)整的方法來改變。魏連殳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但他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雖然他跟祖母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祖母埋葬那天他為什么失聲痛哭呢?因為想到祖母和我的命運。祖母當年是孤獨的,“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繼承她的孤獨感。在小說結(jié)尾,“我”來看魏連殳的時候,“我”也有這種感覺。魏連殳死了,“我”跟魏連殳是朋友,沒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但“我”也感到繼承了他的什么。從祖母到魏連殳,再到“我”,這三種人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構(gòu)成一個孤獨者的譜系。孤獨并不是由人自己造成的,而是命運造成的,是注定如此的,會代代相傳的。

孤獨者這樣的宿命實際上是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追問。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到底是可以改變的,還是無可改變的宿命?這是魯迅的又一個矛盾?!拔摇闭J為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是可以改變的,但魏連殳認為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是無可改變的,是一種宿命。這同樣反映了魯迅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困惑。

第三個問題就更加深刻了:是為什么活的問題。魏連殳那天到“我”家來,讓“我”替他找工作,說:“我還得活幾天!”提了“活”這個字。魏連殳說完就走了,“我”來不及回應(yīng)他。所以這場辯論沒有正面展開。但是,“我”念念不忘這句話。那天“下了一天的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得要聽出靜的聲音來。我在小小的燈光中,閉目枯坐”,就想起魏連殳,一雙黑閃閃的眼睛在“我”面前閃動著,還聽見他的聲音:“我還得活幾天!”于是“我”從內(nèi)心發(fā)出疑問:“為什么呢?”正在想這個問題時,有人敲門,郵差送來一封信,是魏連殳的信。這是一種心靈的感應(yīng):“我”在想他,他的信來了。這有點神秘。信里一開始就回答“我為什么活著”這個問題:“從前,還有人愿意我活幾天,我自己也想活幾天的時候,活不下去;現(xiàn)在,大可以無須了然而要活下去……”這里討論的是“人為什么活下去”的問題。人活著的價值和意義到底在哪里?這恐怕是一個更帶根本性的問題。

魏連殳的信里講了三個層面的意思?;蛘哒f,魏連殳活著的目的有三次變化:第一個層面是“為自己活”,為自己的某種追求、理想或信仰而活著。魏連殳最初就是這樣活著的。為什么大家都覺得他是異端呢?就是因為他是一個有信仰、有追求的人。但是,這樣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活下去。魏連殳有一天發(fā)現(xiàn):我不能為自己活著,因為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這時候怎么辦?再活下去的動力是什么呢?魏連殳回答說:“有人愿意我活幾天”,母親、朋友、兒子要他活著。這時他是為他人而活著。這是第二個層面的“活著”??杀氖牵鹊竭B“愛我者”也不希望他活著的時候,活著不僅對自己沒意義,對他人也沒有意義了。這時候人還要不要活著?人的生存價值已經(jīng)到了零度。魏連殳仍覺得還要活下去,為誰活著呢?“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蹦銈儾皇遣辉敢馕一顔??那我就偏要活著,活給你看,就是要讓你們覺得不舒服。這也是魯迅的選擇。他有些話說得很沉重,他說,我活著,我注意身體健康,我不是為了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而是“為了我的敵人。我要讓他們不那么滿意,我要像‘黑的惡鬼似的’站在他們面前”。h魯迅最重要的價值就在這里。當然這也是非常殘酷的選擇,它一步一步地演變:為自己活著,為他人活著,為敵人活著。

所以,魏連殳最后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選擇:特地投奔了一個軍閥——杜師長,做了軍閥的幕僚,成了有權(quán)有勢的人了。他就用以毒攻毒的方式來報仇:利用自己掌握的權(quán)力,給壓迫者以壓迫,給侮辱者以侮辱。當年那些反對他的人都來巴結(jié)他,面對“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他感到復(fù)仇的快意,但同時感到最大的悲哀,因為“我已經(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以背叛自己和“愛我的人”為代價,取得對敵人的勝利。他的復(fù)仇不能不以自我精神的扭曲和毀滅作為代價,最后導(dǎo)致生命的死亡。最后“我”趕去看魏連殳,只能面對他的尸體,魏連殳“很不妥帖地躺著,腳邊放一雙黃皮鞋,腰邊放一柄紙糊的指揮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臉旁,是一頂金邊的軍帽”。接著寫到魏連殳給“我”最后的印象:“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p>

這是死者的自我嘲笑,又何嘗不是魯迅的自我警誡。這里實際上也投入了魯迅自我生命的體驗。我認為,這恐怕是魯迅曾經(jīng)考慮過的選擇。他說過這樣的話:“為了生存和報復(fù)起見,我便什么事都敢做?!?sup>i而且魯迅真有一個杜師長那樣的朋友,那就是他在留學(xué)日本時結(jié)識的,后來成為孫傳芳的師長兼浙江省省長,最后被蔣介石殺掉的陳儀。魯迅在失意時,曾經(jīng)對許廣平說:“要實在不行,我投奔陳儀去?!彼?,小說的這個情節(jié)是有根據(jù)的,是魯迅曾經(jīng)考慮過的一種選擇,悲劇性的選擇。

在小說里,“我”和魏連殳的三次對話,三次辯論,其實是展開內(nèi)心深處的矛盾。這里討論了三個問題:一個是討論人的存在本身的問題;另一個是討論人的存在希望何在;最后一個是討論人的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到底在哪里。我覺得,最讓我們感到驚心動魄的,是最后一個問題。從為自己活著,為他人活著,到為敵人活著,即使到了底線,還要去追尋生命存在的意義。這使我想起了哈姆雷特的命題:“活還是不活?”其實,這個問題是人類共同的精神命題。魯迅在這里是以中國的方式來思考與回答的。而這樣的精神命題今天仍然在追問著我們每一個人。魯迅看到很深的根源,他從歷史看到現(xiàn)實,從魏連殳時代的文人看到自己的同輩人。這種魯迅式的對人的存在本身的追問,充滿著魯迅式的緊張,也灌注著魯迅式的冷氣。

小說寫到這里,讀者的神經(jīng)快要崩潰,受不了了。于是就有一個爆發(fā):“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受傷的狼”的形象,在小說中第二次出現(xiàn)。它把一開始就籠罩全篇的死亡的輪回和絕望掙扎的生命感受螺旋式地往上推進。這深夜的曠野里發(fā)出的長嗥,夾雜著憤怒和悲哀的長嗥,無疑是魏連殳的心聲,是“我”的心聲,也是魯迅自己的心聲,也可以說是千古文人共同命運的象征。

小說發(fā)展到這里就到極點了,任何人都寫不下去了。但是魯迅還想從中掙扎出來。這就是魯迅之為魯迅:當絕望和痛苦達到極端的時候,他對絕望和痛苦又進行質(zhì)疑。所以小說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轉(zhuǎn)折。一般人以為小說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已經(jīng)很精彩了,但魯迅為從絕望中、從質(zhì)疑中擺脫出來做最后的努力:“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蹦憧矗≌f的結(jié)尾恢復(fù)了平靜。更準確地說,它把這種痛苦真正內(nèi)化了,隱藏到生命的、心靈的深處。也就是說,作者把所有驚心動魄的追問變成了長久的回味和更深遠的思索。這樣才完成了魯迅的小說,這樣的小說結(jié)尾才真正是魯迅式的。最后他把所有掙扎內(nèi)斂到生命的深處,達到一種平靜。讀完這篇小說,我們對所謂“魯迅氣氛”就會有一種更深的 體會。

對魯迅精神氣質(zhì)、小說藝術(shù)的幾點新認識

最后我們總結(jié)一下:通過分析魯迅的氣氛、魯迅的氣質(zhì)、魯迅的精神、魯迅的小說,可以達到一種什么樣的認識?

我們首先注意到,魯迅小說的自我辯駁的性質(zhì)。魯迅最具代表性的小說都具有一種自我辯駁的性質(zhì)。這種自我辯駁最能顯示魯迅多疑的思維的特點。我們都說魯迅是多疑的,其實他的多疑主要是指向自己的。日本學(xué)者木山英雄先生說,魯迅有一種內(nèi)攻性沖動。魯迅對自己全部的情感、觀念、選擇都有多疑的審問。我們一般認為魯迅是漂泊者,但《在酒樓上》里他對漂泊者是質(zhì)疑的:我們一般認為魯迅是主張復(fù)仇的,但在《孤獨者》里對復(fù)仇也進行質(zhì)疑。他總是提出兩個命題,又在兩個命題之間來回質(zhì)疑。譬如《在酒樓上》,他同時提出漂泊和堅守這兩個對立的命題;在《孤獨者》里,他又提出兩個對立的命題:希望和絕望。他來回質(zhì)疑,在來回的旋進中,他的思維更加深入,更加復(fù)雜化。這顯示魯迅作為永遠的探索者的精神氣質(zhì)。魯迅永遠在探索,探索中也會有些結(jié)論,但他從不把這些結(jié)論凝固化、絕對化,同時加入質(zhì)疑。

其次,我們發(fā)現(xiàn)魯迅的情感和精神氣質(zhì)是非常復(fù)雜的,是多層次的。比如跟魏晉的關(guān)系,他既有劉伶式的頹唐、放達的一面,同時有阮籍、嵇康的憤激、冷峻的一面。我們一般認為魯迅是異端者,但同時也看到他是最守禮的。他既是漂泊者,但同時他又堅守。

這種多疑的思維所形成的復(fù)雜性、辯駁性,以及他的精神氣質(zhì)的多層次性,就形成了我們學(xué)術(shù)界經(jīng)常提到的魯迅小說的復(fù)調(diào)性。他的作品總有多種聲音在那里互相爭吵著,消解著,顛覆著,補充著;有多種感情在那里互相糾纏著,激蕩著,扭結(jié)著。我稱之為一種“撕裂的文本”,在那里找不到和諧。撕裂的文本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這樣內(nèi)在緊張的作品,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很容易陷入急促。但魯迅又追求從容。這也是一個矛盾:他整個的情緒、思想、情感、心理是緊張的,但表達上又追求一種從容。應(yīng)該說,不是魯迅所有的作品在處理這個矛盾時都處理得很好。有些作品可能過于急促,過于緊張,不夠從容。但是我們討論的《在酒樓上》《孔乙己》,能把緊張的內(nèi)容包容在一種舒緩的節(jié)奏中。即使是像《孤獨者》這樣具有極大的情感沖擊力的作品,最后還是把它內(nèi)斂成一種具有深刻內(nèi)涵的平靜。這就是魯迅小說的魅力:很好地處理了內(nèi)在的緊張和表達的舒緩、從容之間的關(guān)系。即使是沖突,最后也轉(zhuǎn)化成一種平靜,是心靈的平靜,也是敘事的平靜。

我們發(fā)現(xiàn),魯迅的小說具有多重蘊涵。他不僅僅關(guān)注人的歷史的、現(xiàn)實的命運,更進行人存在本身的追問。讀《孤獨者》,讀《在酒樓上》,你可以感受到魯迅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但沒有停留在現(xiàn)實層面上,而是提高到形而上的層面。他把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和形而上的關(guān)懷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在我看來,大作家和一般作家的區(qū)別,就在這里。真正的偉大作家一定有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我不相信不食人間煙火的作品是偉大的。但是,如果僅僅停留在現(xiàn)實關(guān)懷上,缺乏形而上的關(guān)懷,缺乏一種對人性,對生命存在的追問的作品,價值同樣是有限的。在我的理解中,大作家就能把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和形而上的關(guān)懷統(tǒng)一起來。應(yīng)該說,魯迅自己也沒有在所有作品中達到這個水平,但至少在我們所討論的作品中做到了這點。

a 曹聚仁:《與周啟明先生》。

b 周作人:《〈雜拌兒之二〉序》,《周作人自編文集·苦雨齋序跋文》,120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c 魯迅:《致許壽裳》,《魯迅全集》11卷,335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d 魯迅:《〈窮人〉小引》,《魯迅全集》7卷,106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e 胡風(fēng):《魯迅先生》,《胡風(fēng)全集》7卷,65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f 許廣平:《魯迅和青年們》,《魯迅回憶錄》(上冊),344頁,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g 魯迅:《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魯迅全集》3卷,535頁。

h 參看魯迅:《〈墳〉題記》,《魯迅全集》1卷,4頁;《兩地書·九三》,《魯迅全集》11卷,245頁。

i 魯迅:《兩地書·七三》,《魯迅全集》11卷,2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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