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
(一)
在屈靈均以后的詩人,就要算陶淵明了。陶淵明生在晉朝時代,比屈靈均要后得多。他的事跡也不像屈靈均那樣發(fā)生疑問。關于他的個性及文學作品等,已有了梁任公做的一本《陶淵明》,已說得很明白。
我如今所說的,也就是陶詩和后世詩學的關系,為梁任公所不曾說及的;有一二處,是對于梁任公懷疑的。
(二)
陶淵明的簡單小傳,就是下面那幾行:“陶潛,字淵明,又名元亮。晉潯陽柴桑人。大司馬陶侃之曾孫。少有高趣,超絕塵俗。嘗作《五柳先生傳》自況。嘗為彭澤令,在官才數(shù)十日,郡遣督郵至,縣吏謂應束帶相見,陶公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解印綬,賦《歸去來辭》以見志。躬耕自給,安貧樂道。性喜酒,愛菊,以此自放。宋元嘉中卒,年六十三歲。(梁任公謂只五十六歲。)世號靖節(jié)先生,梁昭明太子喜讀公詩文,曾編纂為集。”
這就是陶淵明的簡單小傳了。他詳細的事跡,梁任公的《陶淵明年譜》敘得很清楚。關于他的集子的異同,梁任公的《陶集考證》也敘得很清楚。(《年譜》與《考證》,即梁任公所著的《陶淵明》書中的兩部分。)關于他的個性及思想,除了隨時在詩歌里表現(xiàn)以外,再有三篇著名的文。第一篇是《五柳先生傳》,第二篇是《歸去來辭》,第三篇是《桃花源記》。這三篇文,差不多讀過幾篇古文的人,都會曉得。就是沒有見過,要去找來看,也極容易。我這里可不必轉載了。
(三)
陶淵明的人格,高超沖淡,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而梁任公以為有三點,應特別注意。第一,須知他是位極熱烈、極有豪氣的人。引他《詠荊軻》詩及“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等句為證。第二:須知他是位纏綿悱惻、最多情的人。引他的《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文》《與子儼等疏》及《移居》《停云》等詩為證。第三:須知他是位極嚴正,道德責任心極重的人。引他的《榮木詩》,及“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行行向不惑,淹留竟無成”等詩為證。梁任公以為這三項,都是陶淵明全人格中潛伏的特性;而他的做人,以儒學為立腳地,而與當時的玄學佛學相融化,生出他自己獨得的人生見解來,造成他的人格,表現(xiàn)在他的文學里。
拿這幾句簡單的話,評論陶淵明,差不多已經(jīng)夠了。而我以為再簡單地說一句,陶淵明的人格和文學作品都是與自然同化。說一句時髦話:陶淵明可算是中國的泰戈爾。讀者不信,細讀兩人的作品,便可以知道了。
(四)
陶淵明胸次高絕,包羅萬象。胸中元氣流露,自然成文,在那時可說是集詩歌之大成。凡晉以前詩歌實質上所有之特點,淵明無不有了;而又能造成一種與自然同化的創(chuàng)作。前節(jié)所說的表現(xiàn)在詩歌里的三種特點,固然不錯,然這種特點,不過是偶一流露罷了。究竟淵明詩歌的本色,還是《九日閑居》《歸田園居》《飲酒》等詩。《九日閑居》云:
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
露凄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
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
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
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歸園田居》,原有六首,然末首疑是偽托。其他五首云: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志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侵晨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余!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飲酒》一共也有二十首,今摘錄六首如下: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
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
鼎鼎百年內(nèi),持此欲何成?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
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襤褸茅檐下,未足為高棲。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醉。
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又《讀山海經(jīng)》發(fā)端一首,寫幽居自得之趣,俯仰宇宙,自樂其樂,亦是淵明本色。詩云: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五)
淵明的詩歌,既集晉以前之大成,自成一家;而又為后世隱逸之宗。
“為古今隱逸之宗”,這句話本來是鐘嶸《詩品》里說的。我起初也不信鐘嶸的話,以為像陶淵明這樣包羅萬象,怎么僅僅地說他是隱逸之宗呢?后來仔細研究,鐘嶸的話,也不曾錯。隱逸二字,固不能包括陶淵明的詩歌。然后世山林隱逸的詩歌,多導源于淵明。在淵明以前,寫田園生活,及寫山林隱居之樂的詩歌,實在少見。除《豳風》是寫田園生活,《考槃》是寫隱居之樂而外,從三百篇以及晉代,竟少見這樣的作品。自陶淵明以后,便多了。所以鐘嶸“為古今隱逸之宗”這句話,并沒有說錯。不過我們不要看錯,他是說后世隱逸之詩,都是宗陶淵明;不是說隱逸二字,可以包括陶淵明。
在淵明以前,雖然也有作曠達語的詩人,然而他們的曠達,乃是富貴人縱欲行樂的曠達,和淵明從淡泊中尋真樂不同。如《古詩十九首》中之第四首云: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
又《古詩十九首》之第十五首云: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