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上學

達利自述 作者:薩爾瓦多·達利


3.上學

我七歲那年,父親決定把我送到學校去。對此,他只得訴諸武力。一路上,他用手使勁拖著我,我則尖叫著,鬧得不可開交,我們所過之處,街上所有商店的店主都跑到門口看我們。父母本來終于教會了我兩件事:認字母表上的字和寫我的名字??稍趯W校學習了一年之后,他們驚訝地發(fā)現,我已經把這兩件事完全忘記了。

無論如何這也不是我的錯,是我的老師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這個結果,或者說,他什么也沒有做,而我去學校僅僅是為了持續(xù)地睡覺。這位教師的名字是特萊特,這個名字在加泰羅尼亞語里聽起來似乎和雞蛋餅有點兒聯系。事實上,他在各方面都是極好的人。他留著兩撮辮狀白胡子,胡子很長,他坐下來的時候,胡子就會拖到膝蓋以下。象牙白的胡子上還呈現著黃斑,黃斑又變成了褐色,就像是吸煙很厲害的人手指尖和指甲蓋上或者某些鋼琴鍵上的銅銹色,當然鋼琴鍵是從不吸煙的。

至于特萊特先生,他也不吸煙,吸煙會讓他睡不著覺。不過他卻代之以鼻煙。每當煙癮稍微發(fā)作,他就吸一點兒鼻煙粉,鼻煙的味道特別香,令他痛痛快快地打噴嚏,把很大一塊手絹都噴滿了赭色黃斑,那手絹他很少更換。特萊特先生有張很漂亮的托爾斯泰式臉龐,其中又摻雜了一點兒達·芬奇的味道。他藍色的眼睛很亮,里面肯定布滿了夢想和大量詩篇。他著裝隨意,氣味不佳,還不時戴頂大禮帽,這讓他在這個地區(qū)顯得很特別。不過憑他那威嚴的外表,一切都是盡可原諒的。他生活在一個智慧的傳奇光環(huán)中,這讓他變得無懈可擊。他不時投身于周日遠足,回來時還帶回滿滿一車宗教雕塑殘塊、哥特式窗戶和其他建筑材料,這是他從地區(qū)教堂里偷的或者是以極低價格買來的。一次,他在鐘樓的高處發(fā)現了一個浪漫派柱頂,他非常喜歡它。特萊特先生終于在夜晚到達了柱頂處,把它從墻上拆下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推呀推,結果把那面墻壁都弄塌了,兩個大鐘掉到了鄰近一家房屋的屋頂,在屋頂上留下個大窟窿,那動靜就可想而知了。當全村的人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時,特萊特先生正駕著他的馬車飛速逃跑,否則他就逃不出那些不客氣的村民的石擊了。這件事轟動了菲格拉斯,不過這也有助于張揚這位主人公的榮耀——他成了熱愛藝術的殉道者類人物。這段往事無可爭議的結局就是,慢慢地,特萊特先生開始在學校附近修建一座不倫不類的塔式建筑,建筑物內混雜了他掠奪的各式收藏品。他最終以毀壞本地區(qū)真正藝術珍品為代價建造了一座俗不可耐的塔樓。

為什么我的父母會選擇一所由特萊特先生這樣卓爾不群的老師執(zhí)教的學校呢?我的父親是位自由思想者,他來自多愁善感的巴塞羅那,一個擁有克拉韋合唱團、無政府主義者和費雷爾案件的巴塞羅那。他自作主張,沒有把我送到基督教學校或者馬利亞兄弟會學校去,這類學校適合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我父親是公證人,也是城里最受尊重的人物之一。他不容分辯地把我安置在市立學校——特萊特先生的那個學校里。他這一態(tài)度被認為是一種名副其實的怪誕行為,只能以特萊特先生的特殊名氣才能為他這種態(tài)度開脫。至于特萊特先生的教育才能,父親的朋友們都是一無所知,因為他們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其他學校受教育。

我與城里最窮的孩子們?yōu)榘椋冗^了我的第一個學年,我覺得這對我天生妄自尊大傾向的進一步發(fā)展起了很大作用。實際上,我已經越來越習慣于把自己這個富家子弟看得了不起了。我嬌氣,而且與我周圍的所有窮孩子都截然不同——我是唯一帶熱牛奶、巧克力的孩子,牛奶和巧克力裝在精制的保溫瓶里,外面還用一塊布罩著,布上繡著我名字的前幾個字母。只有我稍微受點磕碰就包上潔白的繃帶,只有我身著海員服裝,袖子上有用粗重金線繡的標志,帽子上有星章。只有我精心梳理的發(fā)型散發(fā)出香水味,估計已在其他孩子們中間引起騷動——他們輪流過來嗅我這個享有特權的腦袋。另外,我還是唯一穿帶銀扣的錚亮皮鞋的孩子。每次當我丟棄我的皮鞋時,都會在我的同學中間引起一場爭奪戰(zhàn),他們甚至在冬天都赤著腳或只穿破布鞋,半赤著腳。除此之外,我還是唯一不愿與任何人玩?;蛘f話的孩子。為此,我的同學們也把我看作特立獨行的人,他們只是略顯猶豫地接近我,站在近處贊嘆從我上衣口袋展露出來的花邊兒手絹,或者我那又細又有彈性的竹手杖,手杖的銀柄上還刻著個狗頭。

那么在這個可悲的官方學校的整整一年里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在我孤獨沉靜的周圍,其他孩子們叫喊著、沖動著,終日不得安寧。這種場景讓我覺得完全不可理解。他們號叫、哭泣、大笑,瘋狂地撲向對方,用牙齒和指甲撕扯下血淋淋的肉來,展現出那種共同和祖?zhèn)鞯寞偘d,那種瘋癲可以在健康生物的典范中休眠,為獸性發(fā)展和“行為原則”的實踐提供養(yǎng)分。我與這種“行為原則”實踐的發(fā)展相距甚遠!實際上是在另一個極端!更準確地說,我是向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我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做事了。我佩服那些小孩子的智慧,他們具有各種各樣的技藝:能夠用小釘子修復破裂的鉛筆盒。他們可以用紙片折疊出復雜的圖形!他們可以嫻熟而又迅速地解開戴上的頑結,可我卻由于不知道如何打開門插銷而整個下午待在房間里。我一進房間就轉向,即使是我很熟悉的房間。我從頭上套上我的海員服,卻不會把它脫下來,我?guī)状卧噲D脫,結果大家都以為我要被悶死了?!皩嵺`活動”是我的敵人,外部世界的物體變成了越來越可怕的精靈。

特萊特先生亦是如此。他坐在講臺的高處,以一種越來越接近于植物的思維意識編織著一連串的夢想。有時候,他的夢想就像隨風搖曳的燈芯草一般輕柔地朝他擺動,而另外一些時候則沉重得像是根樹干。他利用醒來的片刻吸點兒鼻煙,并懲罰一些學生,揪他們的耳朵,直到揪出血來——由于那些學生的喧嘩聲已經越過了以往界限,學生們或者以準確的一口痰或者用書點火烤栗子,這些舉動令他不快地打個激靈,提前醒來。

我再重復一遍,在這個可悲學校的整整一年里我究竟做了什么呢?僅做了一件事,而且是以一種空前的熱情去做的:制造“虛構的回憶”。虛構的回憶與真實的回憶之間的區(qū)別與真假珠寶之間的區(qū)別一樣——假珠寶總是更像真的,更光亮。我還記得這個時期的一個早晨。由于它的不可能性,我把它當作我的第一個虛構回憶:我看到了如何給一個赤身的小孩洗澡。我不記得孩子的性別了,不過我在孩子的一側屁股上觀察到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可怕的螞蟻,它們像是住在一個橘子般大小的洞里。在給孩子洗身子的時候,有人把孩子反過來,讓他肚子朝上。于是我想,螞蟻肯定被壓扁了,洞也給弄壞了。孩子被重新放回原來的姿勢時,我十分好奇地想再看看螞蟻,可是我驚奇地發(fā)現,洞沒有了,也沒有留下一點兒蹤跡。雖然我不能確定那是在什么年代,不過這個虛構的回憶十分清晰。

與此相反,我能肯定的是,在我七八歲左右,當我去特萊特先生的學校去上學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字母表上的字母以及如何拼寫我的名字,而我日益增長并無所不能的夢魘與虛構沖動則開始持續(xù)兇猛地與我的生活時刻交織在一起。隨后,我時常無從得知生活如何從現實開始,又如何結束于想象。

我十六歲了。我到了菲格拉斯,在當地主母會學校上學。從我們教室到課間休息的場地要走下一個幾乎是垂直的石頭臺階。一天下午,我無緣無故地突然有了要從臺階高處往下跳的想法。我準備付諸行動,可是在最后一刻,恐懼阻止了我。然而這個想法卻一直讓我癡迷。我暗地里想第二天再實施這個計劃。而且事實上,第二天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在和所有同學一起下臺階的時候,我向空中漂亮地一躍,結果摔倒在臺階上,繼而向下翻滾。我受到了猛烈的撞擊和挫傷,不過一種無法解釋的強烈快感讓疼痛變得完全無所謂了。這一舉動在同年級和高年級同學中成效顯著——大家都跑過來幫助我,他們把濕手絹敷在我頭上。

——《達利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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