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紈绔子弟

我青春期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它有意識地強化了所有神話、所有怪癖，以及在我孩提時代就形成的所有缺點、所有美德，我的天才相貌和性格。

我不想對自己做任何改變，也不想改變他人。我越來越強烈地控制著自己想以各種方式強加和抬高自己行為方式的欲望。

我不僅沒有在我自戀癖的水塘里繼續(xù)自鳴得意，而且還把它疏通開來。日益強烈的對自我人格的肯定已經(jīng)很快升華到新的社會行為準(zhǔn)則，由于我極具特色的多樣性精神傾向，它必然是反社會和無政府主義的。

小國王已經(jīng)變成無政府主義者。我在體系和原則上與一切為敵。在孩提時代，我就一直做著“與眾不同”的事情，可是我對此幾乎沒有察覺?，F(xiàn)在，我終于懂得了我行為舉止中特殊和驚人的一面——“我是故意那樣做的”。只要別人說“黑”，我就回答說“白”。別人只要彬彬有禮地問好，我就向他吐唾沫。我這種持續(xù)瘋狂地要感覺自己“不同”的需要，使我一旦偶然遇上一次把我置于與他人相同境地時，也會讓我發(fā)瘋地哭。無論如何，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是唯一的!我是獨一無二的!我要特立獨行!

實際上，在這面隱形旗幟的陰影下，這兩句話已經(jīng)如信念般地鐫刻在這面旗幟上。我的青春期構(gòu)建了痛苦的圍墻和精神防御工事體系，多少年來，我都覺得它是攻不破的，直到我的老年都能夠保護我孤獨血腥邊境的神圣安全。

也正是以同一種方式，我從在特萊特先生那兒上小學(xué)的時候開始就可以重溫在屋頂濕漬中看到的“任我想象”的經(jīng)歷，而且后來還可以在塔式磨坊夏季暴雨的浮云中再次重復(fù)這種情景。而在我青春期開始的年代，我這種能夠把世界改變得超越“視覺形象”范圍之外的神奇本領(lǐng)已經(jīng)為我控制自己的生活情感鋪平了道路，以至于我已經(jīng)掌握了這種魔術(shù)般的功能，可以在任何時刻和任何情況下總能看到一些非同尋常的東西，或者相反，殊途同歸，可以在不同的東西上“總是可以看到同一種東西”。

我在童年時期表現(xiàn)出的劇烈的極端個人主義在青春期已經(jīng)演化為強烈的反社會傾向，這種傾向在我開始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來，并且形成了建立在荒謬欺騙精神和系統(tǒng)對立基礎(chǔ)上的“絕對紈绔子弟作風(fēng)”。

我應(yīng)該承認(rèn)，一直不停地發(fā)生著的糟糕的巧合使我最平庸的戲劇性性格顯得更加突出，這對于我神秘信念的形成起了決定性作用，這種信念從我青春期就開始以它縹緲的神圣名義圍繞在我個人初期愚昧的周圍。

我該上中學(xué)了，于是被送到另外一所教會學(xué)校，即主母會教會學(xué)校。在那段時間里，我力圖在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里做出能夠引起轟動的成就，那樣，我就可以發(fā)財。我的方法很簡單，是這樣的：我用十分錢的硬幣購買五分錢的硬幣，拿十分錢換五分錢。我能夠從父母那兒得到的錢就這樣很快全部花光了，從中得到了一種狂熱的樂趣，這是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而且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天，父親給了一個杜羅硬幣(五個比塞塔)，我趕緊跑出去把它換成了十分錢的硬幣，這樣我就有了幾大摞硬幣。一到學(xué)校，我就得意揚揚地宣布，我當(dāng)天要建立自己的五分錢硬幣收購臺，而且按照自己已往的條件收購。

于是在第一個課間休息時間，我就坐在一張小桌子后面，以極大的樂趣擺上了幾摞硬幣。同學(xué)們聚集在我周圍，急于進行我所說的兌換。當(dāng)著焦慮的大家的面，我切切實實地給了他們十分錢硬幣，以換取他們給我的五分錢硬幣。我的錢花完以后，我佯裝在我的秘密小賬簿上過了一下目，然后又把它像個寶貝似的重新放進衣兜里，又用了幾個別針把它固定住。然后我滿意地搓著手叫道：“又賺了!”接著我從我的兌換臺后面站起來，大踏步地離開，還向我周圍的同學(xué)們瞥去蔑視的目光，并帶著幾乎不能掩飾喜悅的表情說道：“我又把你們蒙了，白癡們!”

這種收購硬幣的游戲吸引了我，讓我不能自拔。從那時開始，我的活動都集中在以盡可能多的借口從父母那里得到盡可能多的錢上面：借口買書或畫，或者借口一個非常模范又新奇的行為，以此為多要的錢而開脫。我的金錢需求不斷增長，數(shù)量也越來越可觀，這是唯一能夠保證我再一次進行兌換時，進一步擴大我周圍轟動性驚訝的方法。

一天，我氣喘吁吁地趕到學(xué)校，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我?guī)е灞热?，這是我從父母那兒軟磨硬泡籌集來的，我可以一次就換出去十五個比塞塔。我極其沉著又有禮貌地開始了我的工作，還不時地停下兌換，看一看我的賬簿。我把我的快樂持續(xù)了幾小時。我的成果已經(jīng)超越了我奢望的程度。我的同學(xué)們互相傳問著：“你知道達利換出去多少錢嗎？”“是五個比塞塔!……”“不會吧，真的嗎？”大家都驚呆了，一再說道：“他真是個不可救藥的瘋子。”

在我所有記憶中，讓我一直回味的就是這句話。傍晚，我走出學(xué)校，只身在城市里散步，思考著第二天做什么才能讓同學(xué)們驚異。不過我也利用這種閑蕩的機會，以我的“攻擊”取樂，我常?？梢栽诒任倚〉暮⒆觽兝镎业竭m合我此項“體育運動”的犧牲品。我的第一次攻擊是對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兒發(fā)起的。我已經(jīng)觀察了他一會兒，他正呆頭呆腦地吃一大塊面包和巧克力，一口面包，一口巧克力，他這種幾乎是機械性的交替動作在我看來就是一種嚴(yán)重智力不足的表現(xiàn)。除了難看之外，他吃的巧克力也是劣質(zhì)的，這激起我對這位食客的極大蔑視。我佯裝專心地閱讀克魯泡特金的一本書，悄悄接近他，這本書我散步的時候總帶在身邊。那個孩子看見了我，可是并沒有懷疑我，眼看著別處，繼續(xù)狼吞虎咽地吃著他的面包和巧克力。我掂量了一下，決定了我要做的事情。我接近他的時候，還在為自己的精心策劃而自鳴得意。我仔細地觀察了他可怕、笨拙的吃相，特別是他吞咽時的樣子之后，向他狠擊一記耳光，把他的面包和巧克力都打飛了，隨即我拼盡全力跑掉了。那個男孩兒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dāng)他明白后想追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跑得很遠了，這讓他立刻放棄了要追趕我的憤怒沖動。我看到他彎下身來，撿起他的面包和巧克力。

我這種未受懲治的成就感立刻使我的此類攻擊行為演化為經(jīng)常性施虐的痼疾，而且已經(jīng)欲罷不能了。我窺測各種合適的機會，以實施這類攻擊，而且變得越來越魯莽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攻擊的對象是不是令人同情，這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了。我的快樂只來自我攻擊行為的實施及其所經(jīng)歷的挫折而產(chǎn)生的痛苦之中。

——《達利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