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筆下看見另一個自己(序)
閆 紅
說起來是十七八年前了,那時我還在家鄉(xiāng)小城,開始向我現(xiàn)在供職的這家報紙副刊投稿,幾篇稿子漸漸發(fā)表出來。有一天,忽見我才投去的稿子,和另外幾位女性作者的稿子,湊成一個所謂的“安徽小才女”專題。其他幾篇印象已不深,唯獨蕪湖有個叫唐玉霞的,一篇《口紅》我看了許多遍。
如今那內(nèi)容我已記不真切,只記得那文筆像張愛玲,又有點像亦舒,描述有畫面感,議論時卻犀利至極。底子則是一種小城風情,小城女子的淺恨輕愁。雖然我當時在淮北而唐玉霞在江南,但小城底色,以及七零后女文青共同的閱讀背景,使得我對這篇文章過眼便經(jīng)心。
后來我考到省城一家報社,做副刊編輯,跟她約稿,她的稿子傳真過來,實習生幫我收,長長的傳真紙拿在手上,他邊走邊看,邊看邊笑,走到我桌邊,還舍不得放下,靠著桌子看完了,笑嘻嘻地對我說,寫得真好。
從傳真到電子郵件,再到直接翻她的博客“夜深千帳燈”,流年似水,轉眼我們俱已不惑,曾經(jīng)覺得生活永遠在別處,就像向往一支口紅一樣,向往成年女人的生活,到如今,反倒覺得,過去的事,才是最美好的事。當此際,看到唐玉霞這本《回味:低頭思故鄉(xiāng)》,不由在心中一笑,七零后的文藝女子,感覺上竟然可以如此同步。
這本書里的唐玉霞,不再是記憶里的華麗犀利,柳葉刀變成藏鋒劍,收在墻壁上,夜間或許錚錚作響,白日里,卻是一派家常的安寧。她不再逞口齒,抖機鋒,只有誠實依舊,從犀利的誠實,變成溫柔的誠實。
溫柔,指的不只是文字,還有回望的姿態(tài)。意氣少年,是不肯回望的,目光都在山的那一邊海的那一邊,以為只有這么一條不歸路。像我年少時,就絕不肯承認自己有鄉(xiāng)愁,鐵齒地說自己是今是而昨非的人,臨近四十,才發(fā)現(xiàn),你也許能逃出對一個地方的鄉(xiāng)愁,卻逃不出時間的鄉(xiāng)愁,而對于時間的鄉(xiāng)愁,一定會落到當時的那個地方上,這種回望,就成了逃不開的事。
她寫她經(jīng)過的那些地方,雍鎮(zhèn),五顯,陶廠,運漕,每個地名,都像一個容器,里面是混沌晃動的記憶。雍鎮(zhèn)有玉帶糕,外婆的忘年閨蜜嫁在五顯,陶廠的汪家大姐和她丈夫很要好,是鎮(zhèn)上人最羨慕的一對。運漕,運漕的往事更密集,但,也像剛才說起這些一樣,都是波瀾不驚的,在外人看來,也許并不怎么重要。然而我們依戀它們,正是因為它們?nèi)绱似椒玻笫录儆谌鐣?,只有那些不相干的小細?jié),亮晃晃地嵌在我們的心口,見證著我們一去不復返的那一時一刻。
必須有這些閑淡來稀釋世間的苦。在唐玉霞筆下,父親辛苦一世,卻在終于能住進不漏雨的房子的那個早上,突然去世;母親獨自拉扯三個孩子,父親為她買的一件杭羅褂子,在勞作中穿到“陳絲如爛草”;81歲的爺爺患了賁門癌,被理所當然地放棄治療,他終于去世之后,回去奔喪的那條路,被唐玉霞寫得格外安詳:“傍晚,夕陽飛金點翠般掠過田野、村莊,將樹葉和池塘鍍上一層蠟質(zhì)的光澤,連同路上的小水坑和人的臉,都呈現(xiàn)出幾分淡淡的安詳。晚風一絲一縷涼起來,終于在暮色四合里涼透。幽暗的天空因為田野的豐腴而呈現(xiàn)出從容清曠之美?!?/p>
人世苦楚,唯有這種安詳能化解。
當然,她也寫盡記憶里的那些喧囂,鄰居家的那些吵架精,竟都是些俊俏人物,“男有男相,女有女貌”,吵起架來極盡惡毒之能事,隔了時間的柔光再看,令人莞爾。但小鎮(zhèn)佳人37碼的命運依舊讓人嘆息,專業(yè)媒婆繆奶的前半生也讓人為之扼腕,每一篇都讓我感慨唐玉霞那攝像機一般的記憶力,說真的,卓越的記憶力真是一個好作家的標配。
看著這樣一個生動的世界,甚至讓我惆悵于現(xiàn)時的平淡,但唐玉霞終于再次道破:“懷舊是這個飛速狂奔的社會里深埋于心的痼疾,它首先侵襲了抵抗力最差的人,那些內(nèi)心敏感、情感脆弱憂傷的人,因為漸漸地無可避免地對自己的失望,所以寧肯說從前是好的,不論是否屬于自己的從前。所以固執(zhí)地用一小塊一小塊劫后余生的碎片,努力拼湊出一個帶著主觀色彩的早已死去的年代?!?/p>
我們都是這樣敏感脆弱的人,或者,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這樣,沒有六零后的堅韌,也沒有八零后的務實,情緒漫溢,像張愛玲說的“如絲綿蘸了胭脂,即刻洇得一塌糊涂”,所以看唐玉霞這本書,有時會覺得是在看另外一個可能的自己,仿佛我也曾有過這樣一番過往,此刻,是在拾撿曾經(jīng)的腳印。
想到這里,倒記起我第一次見到唐玉霞真人,是不喜歡的。那是我看到她的文章之后,自己做副刊編輯之前,才考入合肥那家報社做記者的時候。我去蕪湖采訪,同去的老師跟唐玉霞是舊同事,在一家裝修得古色古香的酒店里,我見到了她。她神情淡淡,連點敷衍也無,說起來似乎很有格調(diào),但肉眼看上去,就顯得不夠可愛。我陪坐一會兒,終究不耐煩,就起身到附近的學校找我同學玩去了。
許多年之后,回想起這一幕,倒覺得很喜歡。也許是歲數(shù)大了,對于調(diào)子起得太高的開頭,總有點心虛,害怕一見鐘情,害怕一見如故,知道這世間沒有那么多圓滿,如果注定要有裂紋,倒不如出現(xiàn)在前面。對唐玉霞從文到人的認知,說不上先抑后揚,總是如文火煮粥,漸漸有了沉厚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