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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大地上的事情

回味:低頭思故鄉(xiāng) 作者:唐玉霞著 著


第一輯 大地上的事情

大地上的事情

只是一江之隔。江北,田野里已然收割完畢,稻茬矮矬矬扎在田野里;江南的稻子還擁擠在田里,穗子有了些分量,垂下來。

江北的舅舅在收割過的田野里燒豆棵子,豆子收完了,剩下的稈子、葉子沒有用了。以前是有用的,喂豬燒鍋,總能派上用場,鄉(xiāng)下人仔細(xì),一張紙、一根草都不會隨手丟掉?,F(xiàn)在不養(yǎng)豬,不燒柴火,早早燒了肥田算了。這樣的事也只有舅舅這些老人想起來做,舅舅這樣的老人也只有這樣的事情做。

表哥家里辦喜事,兒子媳婦剛剛夠上打結(jié)婚證的年齡。倆孩子都是技術(shù)工人,在南京上班,掙得不算少,掙多少花多少。說生了孩子,來年就在家門口的廠里上班。莫名買了輛二十幾萬的車,我問,你是開車去田里嗎?田就在你家后門口,再說,這一代孩子哪里還會做田?可是想買買得起就買了,根本沒思量。和我身邊這些在城市供按揭的年輕人比,到底他們單純些、輕松些。

舅舅絮叨兩畝花生沒有收,芽在田里;三畝棉花沒有摘,開得白花花。這些年移風(fēng)易俗,鄉(xiāng)下婚事簡單了,還是夠一家人人仰馬翻好幾天。舅舅、舅媽八十了,早就不做主,能做動的就動動手,不操心。養(yǎng)了一對兔子,生了一窩小兔子,長大吃了,然后又有一堆小兔子,白茸茸的,搶豆葉吃,兔子繁殖快。女兒聽舅爺爺講紅燒兔子肉,眼淚都要下來了。

江南的婆婆在村頭打柿子。竹竿頭帶著網(wǎng)兜,兜住一枚柿子猛力一拽,柿子落在網(wǎng)兜里。村里柿子樹不多,但是肯結(jié),一棵柿子樹結(jié)不少柿子,累累蕩蕩掛了一樹。十幾年前一場大水泡了幾十天,樹死光了。水退了起屋栽樹,一陣風(fēng)似的家家種桃子樹。我們每年扛一蛇皮袋桃子回家,成熟的桃子很軟,水分充足,稍微來不及吃就黃了爛了。看桃子沒啥市場,砍了桃樹種柿子樹,秋天家家門口掛一樹黃燈籠。我們帶一蛇皮袋柿子回家。黃黃的結(jié)結(jié)實實板漢一樣的柿子三五天一曬就軟和了,一軟和它們開始淌孬了,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于是又有人砍了柿子樹種板栗樹。鄉(xiāng)下做事情總是這樣一陣風(fēng),就是有誰頭一年占了先,獲了利,第二年也會被一窩蜂趕上來。圩埂上住了幾戶老人,年輕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搬到鎮(zhèn)子上,連春種秋收也不來幫忙,讓老人能做多少做多少,都是不指望田里的意思。倒是老人們舍不得荒,油菜、稻子、棉花,一年四季地忙。

我不懂稼穡。才知道江北收割了是因為只種單季稻,熟得早;江南是雙季稻,第二季當(dāng)然要遲些。春種,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像一天的晝夜輪回,一生的生老病死也像四季的春夏秋冬。世上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的事情,仔細(xì)想想,都是似曾相識的舊事情。

有人站在水邊垂釣,秋水沉靜起來,欒樹頂著泛紅的冠一聲不吭陪著。秋還沒有到深處,大地上還是綠色領(lǐng)唱,不過有了深淺,顯出了層次,歲月壘砌出胸中溝壑。稻田的濃綠中透出黃意,像懷孕的女子,身形略有些笨重、遲緩,容顏也略有些黯淡、失色,但是看看那垂下來的稻穗,多么充滿希望。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能比希望讓人滿心喜悅、滿懷期待的呢?

時間是依靠希望,年年輪回、生生不息的。不然,為什么要在漫漫長夜等待天明?都說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是巴掌大,人人頭上都會有一片天。

在鄉(xiāng)下

雙休日去了趟鄉(xiāng)下,看望爺爺,他的爺爺,公公的父親。之前婆婆打來電話說爺爺不太好,要我們把照片洗了,抽空回去一下。

過年回去已經(jīng)知道爺爺身體不好,其實在這以前,他已經(jīng)吃不了油膩的或者稍微硬一點(diǎn)的食物。大年初一那天婆婆要我們用數(shù)碼相機(jī)給爺爺照了相,說要準(zhǔn)備了。在電腦里挑照片的時候才清晰地看見了爺爺?shù)睦线~。照說人老到最后應(yīng)該是比較慈祥的,但是爺爺?shù)哪樖强嘀模液跉怛v騰,看上去有點(diǎn)怵。我順便配了鏡框,用報紙裹起來——給一個健在的人洗遺照總有點(diǎn)別扭。

看到爺爺,比冬天又瘦了一圈。村子里有人來串門,他們把照片拿出來看,都說像是像,就是畫胖了。老人們總以為遺像是畫出來的。他們還把照片拿給爺爺看,讓他鑒定像不像。

爺爺?shù)木窨瓷先ミ€好。婆婆有點(diǎn)歉疚地跟我解釋說,這幾天爺爺又好了點(diǎn),前陣子真的以為不行了。爺爺也整天說要我們帶孩子回來給他看一眼。要不他們不會打電話麻煩我們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不過一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們一年卻不過回來個兩三次,感到抱歉的應(yīng)該是我們。婆婆說你們那么忙,她跟坐在堂屋里的鄉(xiāng)親解釋,我在他們那里待過,知道他們真是忙。爺爺坐在一邊,聽大家說話,聽不到幾句,就回房間里躺著了。婆婆說他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吃粥飯了,只能喝點(diǎn)牛奶米糊的。前幾天姑姑,就是爺爺?shù)男∨畠海瑤Я酥圾澴觼?,婆婆燉了湯,爺爺吃了一筷子肉,胸口疼了兩天。婆婆說還沒有倒攤,倒攤了就不行了。她說的倒攤就是臥床不起的意思。

爺爺?shù)玫氖琴S門癌。過完年,婆婆和公公帶他到縣里看了,說就是死也總得知道是個什么病。醫(yī)生沒有隱瞞,告訴爺爺不用看了。爺爺問:是不是開點(diǎn)藥吃?醫(yī)生說用不著開藥,回去能吃點(diǎn)什么就吃點(diǎn)什么。爺爺就這樣回來了。我問婆婆有沒有治療的打算,婆婆說,這么大歲數(shù)還治什么。不是婆婆對爺爺不好。婆婆是個很厚道的人,在鄉(xiāng)下,像她這樣對待老公公算是很好的了。放棄治療幾乎是約定俗成的,早在過年的時候,姑姑就對我說,爺爺這個病大概不太好,反正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能走了。

爺爺81歲,這個年紀(jì)去世,是算白喜事的。

年輕人都在外地打工,幾個年紀(jì)大一點(diǎn)的鄰居坐在堂屋談著,說的都是誰誰得了什么病走了之類的話。死在他們的言談里很自然地流出來,和說別的詞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區(qū)別。這些去世的人里稍微上了點(diǎn)歲數(shù)的都采取了放棄治療。他們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一個人老了,不能做事了,得了病就該等著死,花錢治療是浪費(fèi)。在鄉(xiāng)下,錢很值錢,而命不值錢。堂屋里掛著奶奶17年前的照片,她走得倉促,照片是畫的。我的女兒在門口追趕小雞崽。堂屋門正對著一個池塘,暮春里波光粼粼,門口的樹綠得很茂盛了,田里的莊稼也是綠茵茵的一片。而在昏暗的東廂房里一個81歲的老人在安靜地等死。

一個81歲的老人得了絕癥,應(yīng)不應(yīng)該治療?我不知道。我看見他一個人慢慢走到西廂房里,拿著自己的遺照,看了好一會。我想潛意識里他一定是想治療。在鄉(xiāng)下,在他喪失了勞動能力之后,他依靠兒女贍養(yǎng),自在地活到了80歲,并且在去年很風(fēng)光地做了80大壽,他自己都覺得可以死了,根本沒有理由花晚輩的錢延續(xù)生命。

我們給了爺爺一些錢,那些錢對他的意義并不大,他卻很高興。我們走的時候,爺爺站在門口抹眼淚。我們說一有空就回來看他。這話很空洞,很不善良。

下午的鄉(xiāng)村安靜得像睡眠,但是這份安靜很短暫,像樹蔭下疲倦已極的一個盹,新的忙碌腳跟腳的就來了。我們跟婆婆說,如果打算治療就通知我們。婆婆沒有理會這個話題,只絮絮地說著手頭要做的農(nóng)事。她說,人不死就得做。

秋意好濃

一葉落知秋。而路邊的法國梧桐已落葉如雨。

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夏天,漫長到幾乎逼近我們?nèi)棠偷臉O限,突然抬頭,秋天的臉正在凝視著我們,寧靜的微涼的臉。

不知道命運(yùn)是不是長著這樣的一張臉,因為掌控一切、洞悉一切而不動聲色的冷峻。一個意料中的電話,真的響起仍有幾分突然:鄉(xiāng)下的老人把81年的路終結(jié)在這個秋天的早晨。雨淋淋漓漓,車窗外閃過一片片田疇,晚稻穗沉得頷下首,浮織出一層柔和的淡金色。也有幾畝熟透的稻子金黃金黃的,等待天晴收割。棉花開著紅的黃的花,結(jié)著雪白雪白的棉朵,也在等著天晴。柿子樹上掛滿了青的或者土黃色的柿子,等幾個日頭照過,幾陣霜降過,它們就該紅透了,甜透了。如果說城市的秋天有點(diǎn)目光渙散,表情曖昧,那么鄉(xiāng)村的秋天是清晰的、鮮艷的,也是脈脈含情的。該開的花開了,該長的葉也綠了,圓鼓鼓的豆米從豆莢里鉆出來,又紅又甜的山芋藏在藤蔓下。莊稼們成熟了,土地盡了本分了,有坦蕩蕩的凜然。

人也盡了本分,所以也是坦然的。忙碌是應(yīng)當(dāng)?shù)?。因為高壽,這樣的忙碌更加義不容辭,“小刀戲”哭聲哭氣地在喇叭里念叨著,婆婆絮絮說著鄉(xiāng)下喪事的種種繁難。再艱難的日子在她口中亦是一句話輕輕帶過,平順柔和。午后雨停了,有人將麻將桌搬到屋外,堂間讓出來立刻又?jǐn)[上酒,老人的靈堂也設(shè)在堂間,桌上堆著的祭品遮住了老人的遺照。大概沒有人認(rèn)真覺得有必要讓老人的目光沒有障礙地注視他們。終日和泥土打交道,看多了草木榮枯,四季輪回,鄉(xiāng)人雖然對于死葬有著一套煩瑣隆重的儀式,但是對于死本身,卻要輕描淡寫得多。

傍晚,夕陽飛金點(diǎn)翠般掠過田野、村莊,將樹葉和池塘鍍上一層蠟質(zhì)的光澤,連同路上的小水坑和人的臉,都呈現(xiàn)出幾分淡淡的安詳。晚風(fēng)一絲一縷涼起來,終于在暮色四合里涼透。幽暗的天空因為田野的豐腴而呈現(xiàn)出從容清曠之美。車子在唧唧蟲聲里撕破夜嵐,這些隱藏在樹木、田地里的蟲子,從夏蟲唱成了秋蟲,在屈指可數(shù)的余生里依然一如既往,大概它們一直要唱到踏上最后一陣秋風(fēng)吧。歌聲水紋一樣,一波一波漾過來,漾到我的耳朵里,已是淺淺漣漪,卻是分明。數(shù)起來,我也將這秋蟲的鳴叫聽了三十多個春秋。歲月一聲一聲被蝕去波光瀲滟的章節(jié),現(xiàn)在是不是也在余波里目送流年?只是將流年里沉淀下的碎影看了又看,竟如此的陌生。如同面對曾是自己情感中不可或缺的人,如今停留在他人身邊。

如果說夜晚容易使人脆弱,那么死亡是脆弱上一枚尖利的針直刺進(jìn)去,居然還有犀利的痛。這死亡是青春,是愛情,是肉體。當(dāng)人生以種種幻覺的形式上演,需要刺痛謝幕。其實好也罷歹也罷,人生總要過去,也總能過去,只是年輕的時候,我們不放心,把日子看得緊緊的,總以為有什么更好的會被漏掉。沒有更好的被漏掉,而壞的也一定在必經(jīng)的路上等著我們。這是人的本分。那么如果它漏下了,就讓它自生自滅;如果它枯萎了,就讓它凋零吧。年輕時的不珍惜和現(xiàn)在的挽留,是同等的無意義。那個不再愛的男人,一定走得義無反顧,不如在他要轉(zhuǎn)身的時候撒手。稻子黃了,等待收割的鐮刀;棉花白了,等待采摘的手指;柿子紅了,等待嘴唇或者鳥兒吸吮。人生走到了盡頭,就該有另一雙翻云覆雨手來接管。又有什么是令人死不瞑目、誓不放手的呢?

夜涼如水。漫漫回憶里漸漸浮出一點(diǎn)酸痛的暖意??傆行┘彩椎目喑?,經(jīng)年不消,在記憶里發(fā)酵,釀成醇酒,流滿這個夜晚。無論怎么不貼心知意,天長日久的也暖成了與生俱來的一部分。那就留著吧,對于人生,撒手和牽手只是個姿態(tài),并沒有實際意義。

路燈將城市的夜照亮,但是城市仍然有黑夜。就像清潔工人總是在人們經(jīng)過之前將落葉清潔干凈,但是凋敝的枝頭依然透露出秋天的行蹤,越來越消瘦的秋天。月亮盤桓樹頭,無論人間離合,它就要圓了。桂花流淌出的芬芳將空氣攪拌得又稠又甜,炒板栗的鍋沙沙轉(zhuǎn)動,滾燙的糖炒板栗很快就把牛皮紙袋焐濕了,在手里寒濕地沉重著。

秋深了。

都是記憶里閃爍的名字

車過長江大橋。到了和縣。路牌標(biāo)識著:雍鎮(zhèn)、五顯、銅閘、陶廠……這些在童年記憶里熠熠閃光的名字,今天真切地掠過,仿佛失散的青梅竹馬,經(jīng)年后路遇,沒有執(zhí)手相看的淚眼,沒有心潮起伏的慌亂,竟然只是相對一笑,從眼角紛披如菊花的皺紋里,依稀索求當(dāng)年的模樣:原來你在這里。

原來你在這里,在離我并不遠(yuǎn)的地方各自經(jīng)歷人世。

雍鎮(zhèn)。雍鎮(zhèn)是熱鬧喜慶的,它的玉帶糕很有名,也許只是在那一片地方有名,童年歲月,我們的世界很小。每年春節(jié),家家有玉帶糕傳來傳去。將十六開紙攔腰折成正方形,也許大一點(diǎn)?像幾米小畫冊大小,透明的玻璃紙包著,正中一塊大紅油紙上燙金字:雍鎮(zhèn)玉帶糕。兩邊對聯(lián)似的寫著:香招云外客,味引洞中仙。后來才知道很多民間食品都會印上這副對子,甚至老實本分的小飯店。二十幾年前用玉帶糕來拜年比用方片糕要體面。因為玉帶糕里有核桃、芝麻、紅綠絲,比干乎乎的方片糕有料。還有過端午節(jié),雍鎮(zhèn)人喜歡組織劃龍舟,四鄰鄉(xiāng)鎮(zhèn)不遠(yuǎn)幾十里跑到雍鎮(zhèn)去看龍舟比賽,那叫一個人山人海。那一天,我們個個曬得紅頭漲臉,為夏天開了個猝不及防的頭。

雍鎮(zhèn)有味道,有溫度,是玉帶糕甜得發(fā)齁的味道,是五月大太陽下看龍舟比賽的熱度。

五顯。我的外婆有個親戚嫁在這里,和外婆一般年紀(jì),輩分卻小得多。她常來看望外婆,胖胖的老婦人,永遠(yuǎn)帶了含糊的謙卑的笑,永遠(yuǎn)穿著灰色的大襟褂子,腳上是黑色布單鞋裹著半大解放足,永遠(yuǎn)是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邊不上五分鐘就打瞌睡。外婆跟她絮叨,絮著絮著,她的呼嚕聲就起來了,輕微的老貓一樣的呼嚕聲。15瓦燈泡是昏暗的,一左一右兩個老婦人,一大半身影都淹沒在黑暗里。仿佛過了大半的人生,只有她們自己看得分明。外婆叫她的名字,問,你睡著了?老婦人立刻坐直了,趕緊接話,二奶,我聽你在講。然后很快松弛并傴僂下去。

銅閘。銅閘是外婆的娘家。還有很多親戚,都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到四時八節(jié)他們不必來看望外婆。他們是來的,挑著擔(dān)子上街來,賣田里收割出來的東西,山芋或者花生?;ㄉ靛X得多,山芋兩三分錢,簡直半賣半送。如果是男人上街,他們會挑整莊的山芋、花生,留下來送給外婆。粉紅色的山芋像老鼠堆在屋角,淡金色的花生呢,在簸箕里攤開,留著年底做花生糖。婦道人家會將沒有賣掉的山芋、花生丟下來。有一次,一個親戚臨走將半籃子賣剩的花生送給外婆,那花生太寒磣了,又小又癟,好多土坷垃。外婆要我們幫著剝出來。她是個厲害的女人,雖然臉色有點(diǎn)難看,仍然到菜市稱二斤肉招待人家。

陶廠。陶廠人大多數(shù)姓陶,住在一個院子里的汪家大姐就嫁在這里。她很漂亮,有著修長的身材和水汪汪的眼睛,下班以后就坐在院子里繡嫁妝,那些枕頭、床單都是自己繡出來的。她嫁的男子姓陶,那時住在她家里,大概是個遠(yuǎn)方親戚。清瘦的國字臉,會修理無線電。我家那臺詠梅牌收音機(jī)沒有聲音了,他拿個起子鼓搗幾下,外婆就能聽劉蘭芳聲音嘣脆地說《岳飛傳》。那時候他們還沒結(jié)婚,在一個單位上班,上班的時候是一起的,但是一前一后保持著一兩尺距離,不說話。結(jié)婚后,汪家大姐就跟他一起去陶廠定居了。他們一直很要好,是我們那個鎮(zhèn)子里人人羨慕的一對。

還有姥橋、林頭、清溪……漂浮著舊日子和舊人物,流淌下去,漸漸散落,不再有。當(dāng)我固守著在另一個城市的生活,漸漸忘卻故鄉(xiāng)之近,記憶之遠(yuǎn)。

再往前是含山縣。和縣或者含山縣,我們都在巢湖市的懷里打滾。此行的目的地是含山縣的運(yùn)漕鎮(zhèn),一個我整整待了14年的小城,一個我離開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當(dāng)車子終于臨近這片在想念里浸泡得無比柔軟的土地,逼近這段爛熟于心的情結(jié),我忽然不敢抬頭,不敢張望,我怕這么多年來的惦記是場莫名其妙的誤會,怕這些在記憶里如星辰閃爍的名字,從此后永不再來,也不糾纏。

回運(yùn)漕

上次回運(yùn)漕是六年前,也是這樣的夏天,旅程如出一轍:在沒有空調(diào)的中巴里顛簸著、悶熱著,幾乎昏昏欲睡了,然后就到了。近得出乎意料,無論我回去多少次,下意識里總是覺得運(yùn)漕離蕪湖很遠(yuǎn)。

真的不遠(yuǎn),遠(yuǎn)的是心里那段距離。我希望它是遠(yuǎn)的,因為我希望故鄉(xiāng)是一個遠(yuǎn)到愈珍重愈遲疑的地方,不僅別人無法涉足,我也不可以輕易觸及。我在漫長的路途上一步步終于走出它的視線,這漫長現(xiàn)在看來只有一步之遙,我走了,并沒有走遠(yuǎn)。

運(yùn)漕是依著運(yùn)漕河云集起來的一個小鎮(zhèn),據(jù)說當(dāng)年曹操和孫權(quán)打仗,為方便運(yùn)送糧草,曹軍挖出了運(yùn)漕河。鎮(zhèn)子里積古的老人家將這個典故口口相傳。有時候走在蕪湖的街頭,忽然會想我現(xiàn)在是在孫權(quán)治下。

無論歷史是怎樣,現(xiàn)在的運(yùn)漕真的是一副沒有根基的模樣。這是個安徽境內(nèi)司空見慣的小鎮(zhèn)。白亮亮的新城不知天高地厚地立在路口,灰塵和垃圾也大模大樣地四處亂竄。青石街巷、木制樓房的舊城已經(jīng)幾乎全部堙滅,殘存的帶著搖搖欲墜的暮氣,但是那里面仍然一戶一戶住著人,人氣把房子硬撐著。20年前住的房子還在,比20年前離開時低矮,比六年前看到的更加破舊。20年前這里住著三戶人家,二十多個人里一半是小孩,每天都是鬧騰騰的,現(xiàn)在人跡零星,偶爾進(jìn)出陌生的面孔。我很想從他們的臉上找到熟悉的感覺。

三戶人家先后搬走。最早離開的是我家,就像一顆牙松動了,后面接著都要掉。記憶中一院子的鳳仙花、洗澡花蕩然無存,包括我們二十多年前從河邊搬來鋪院子的石頭,現(xiàn)在的院子是水泥的,沒有雞,沒有花,沒有聲音和顏色,只有陽光從天空中投下熾亮的光,水泥地上的熱氣從鞋底往上爬。怎么連穿堂風(fēng)都沒有?正是我們在過道里睡午覺的時候,屋檐下的筲箕呢?睡醒了,我們要就著咸菜吃上一大碗水泡飯的。廚房的窗戶怎么能這么臟,結(jié)了蜘蛛網(wǎng)。有人從樓上探出頭來,問,你找誰?順著墻看上去,斑駁的墻面剎那閃回舊日的影子。我說,不找誰。我聽到我的聲音還沒有浮到那人跟前,就被太陽烤化了,落了一地。

正午的街道沒有什么人走動,很多人家的大門黑洞洞地張著嘴巴。我被吃進(jìn)去,又被吐出來。

運(yùn)漕有條河,運(yùn)漕還有個小有名氣的酒廠,曾經(jīng)是大多數(shù)運(yùn)漕人就業(yè)的地方。我們整天泡在酒糟的氣息里,在運(yùn)漕生活大概是個人都該有點(diǎn)酒量。河沿和路上常年曬著酒殼子,就是發(fā)酵后被棄置的谷子外殼,它們濕漉漉地從酒廠出來,攤在地上滾燙地冒著熱氣,曬干了可以用來燒大灶,運(yùn)漕有很多人家是燒灶的。酒廠后來不行了,現(xiàn)在空氣中沒有酒糟的氣息,地上沒有酒殼。與我有關(guān)的日子停留在了從前。

我卻是惦記的。運(yùn)漕于我,是家鄉(xiāng),更是青梅竹馬的伙伴,唇紅齒白地拉著手長大,分離了念念不忘地記掛著,忽然打個照面,我們從對方臉上看到了時間的腳印。因為不常見面,這腳印如此清晰,我們都需要一點(diǎn)時間來緩沖。隔著20年的光陰呢。

隔著20年的光陰,我仍然保留著家鄉(xiāng)的口音,這是我唯一可以為家鄉(xiāng)保留的東西。無論我們彼此被時間踐踏成什么樣子,我仍然要說回運(yùn)漕而不是去運(yùn)漕,因為這里是我的家。我們不會說去家里,我們說回家。

去黃池

這個黃池是當(dāng)涂縣的黃池,蕪湖縣也有個黃池,兩個黃池隔了條水陽江。

暮春時刻,江面狹長,三條船首尾連接,就成了橋,就從蕪湖縣的黃池到了當(dāng)涂縣的黃池。蕪湖縣人告訴我,當(dāng)涂的黃池是正宗的黃池,他說的正宗,主要指的做豆腐干子。黃池的干子小有名氣。小地方就是這樣,看到什么東西容易生利,大家就一窩蜂上,做干子又不難,身邊是水,腳下長黃豆,到了秋天,鄉(xiāng)下人挑了黃豆來街上賣。一樣的黃豆一樣的水,做出來的干子差別也不大,但是混出來的世界卻大不同。有的混到了大碼頭,有的面目全非回到鄉(xiāng)人桌上。

過了橋是條街,窄窄的水泥路逶迤過去。攤鋪從門面房里伸出來,花花綠綠的衣服、鞋襪。藥店夠年頭,木頭門楣上的鐵牌子寫著“公房”。百子柜倚墻而立,老得一肚子話懶得說。這里早先是兩層小木樓,如今大多改成水泥磚瓦。殘存幾幢木樓,憑它舊了,我是喜歡的。伸過手去,木板與掌心接觸有溫?zé)岬募∧w之親。小街短短幾百米,左右看看就到了頭。其實街沒有到頭,是攤鋪到頭了,繁華落幕,然后街道白晃晃、空蕩蕩地延伸下去。

街頭街尾兩家賣豆制品的店,是一家開的。加工廠在街頭店鋪的邊上,一條小街插進(jìn)去,空氣中漸漸浮起熱乎乎的味道,不知道這是黃豆發(fā)酵的味,還是干子蒸制的味,或者是醬的味。廠子里有人走動,門口樹蔭下一對青年男女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吃冰棍,女孩子緊緊貼著男孩子的后背,一條胳膊摟著男孩子的脖子,另一只手不時將冰棍送到男孩子嘴邊,男孩子兩只手扶著車把手。我不免多看兩眼,女孩子的眼睛挑釁似的直視過來。在下午的太陽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我朝她笑笑,她倏地收回目光,耳語了一句,男孩子發(fā)動摩托車,這么窄這么曲折的小街,他竟騎得一溜煙。

在街頭的干子店里坐了會。店面很大,很空。這是目前黃池做干子做得最好的,注冊了商標(biāo),也是所謂的最正宗的。店員是兩個三十來歲的女子,低眉順眼的,面目不清。不知道為什么,小鎮(zhèn)的女子年輕時光鮮水靈,嫁了人,生了孩子,青春的底色黯淡后,人就淹沒在混沌的背景。買了干子、醬,還有綠豆糕,灰綠里泛出微微的黃,一枚枚沉靜如中國畫角落里的鈐印。麻油香可坐不住,早忙不迭地到處跑。嗡嗡的人聲在店外飄浮,店里,幾個人站著、坐著,卻如同空地,只有售貨員手下算盤聲脆生生地滾來滾去。

綠豆糕有點(diǎn)面,大概加多了蠶豆。干子,醬油還是多得嚇人,像是苦大仇深,到今天依舊沉冤莫雪。越吃越咸,或者是我的胃口越來越淡?黃池是別人的家鄉(xiāng),扯得上的關(guān)系是我給江對面一個當(dāng)年挑黃豆賣的人家做了媳婦??墒墙系男℃?zhèn)大抵是差不多的,我的家鄉(xiāng)是幾十公里外一個叫運(yùn)漕的小鎮(zhèn),一樣新舊交替的房子,擁擠的店鋪,殘舊的木樓,還有比記憶里多得多的灰塵和垃圾。運(yùn)漕的醬坊也做干子,圓圓的香干子一面有蒲包的壓痕。比黃池的干子要軟要淡,盡可以白嘴吃。秋天的時候,也有鄉(xiāng)下親戚挑了黃豆來賣給醬坊,圓鼓鼓的豆子一路活蹦亂跳跑進(jìn)缸里,幾粒調(diào)皮的溜到外面,有的一笤帚掃出來,有的就此杳無音信。

又想家了。鄉(xiāng)愁太重,像壓得板板的黃池干子,有些硬,有些咸。我的想念輕盈而溫柔,是一粒小小的淡金色的黃豆,它在失落的日子里蓬頭垢面地想念深碧的豆莢,軟軟的秋陽,以及一只握著它的暖暖的手。

郭外

周末去南陵,在酒池肉海中泡了一天。雖然我沒有喝酒,但是晚上回來,坐在車子里,清晰地聞到自己身上的酒氣和煙味,混合在一起,持久地散發(fā)著令人眩暈的氣息。

清楚記得有次飯局,一個朋友指著他身上的羊毛衫說,回家不拿到陽臺上吹個三兩天煙酒味根本散不掉。我不喜歡酒氣煙味,一直不喜歡,不過是年輕的時候比較能夠忍受,現(xiàn)在胃口淺,容易倒。

到了南陵已經(jīng)是十點(diǎn)多,熱得厲害,直接就奔了酒店,一頓飯吃到三兩點(diǎn)鐘。說到小格里去看看,未到小格里,就開始落雨;到了小格里,雨越下越大,我們躲在一間小亭子里,等雨小一點(diǎn),雷停了好往青草更深處漫步。逼仄的亭子里驟然擁擠了幾個人,真有點(diǎn)搖搖欲墜的感覺。亭子頂上的茅草披下淺淺的劉海,亭子里有兩條木頭椅子,不夠坐;亭子外面有一地南瓜藤子,開著黃色的花朵,張開肥碩的綠色葉掌。同行的小MM伸出手來,是肉乎乎的包子手,幾個女的撐著傘在雨地里無聊,都把手伸出來,居然都是包子手。有人是九龍大包,有人是生煎包子,我們都笑起來。女人到了一定年紀(jì)真好,愿意暴露自己的不好,也可以看到彼此的好。這是年輕的時候做不到的,年輕的時候,光顧著孔雀開屏一樣把自己漂亮的一面露出來,也光顧著看自己開的屏了,哪里有心看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風(fēng)景,除了自己,到處都是風(fēng)景。

就這一點(diǎn)來說,我喜歡歲月的積累。

雨下得不依不饒,撒酒瘋似的。天是鉛灰色的,一時半會看不出有雨收風(fēng)住的兆頭。已經(jīng)拔腳準(zhǔn)備雨中游小格里了,才走出幾步,又撤了回來。雷聲就在頭頂,不嚴(yán)厲,但是也不肯姑息。頭上三尺有神明,我恪守內(nèi)心的敬畏。

我喜歡湖光山色,喜歡小格里的天光云影,但是不會向大自然挑戰(zhàn)。那是年輕時候的勾當(dāng),或者是酒后的率性。

我們在雨中回程。一出格外(這個名字有意思,小格里是在里面,格外就在外面),從標(biāo)志牌邊進(jìn)入公路,雨立刻就小了。公路兩邊是稻田,將要成熟的稻子是黃色的,因為雨水,因為還沒熟透,這黃帶著一些綠意,還沒有金黃燦爛到飛揚(yáng)跋扈。有將要成熟的稻田,自然有剛剛長成的秧青色的稻田。這秧青色真好看,莽蒼蒼的綠,厚沉沉的綠,又是毛茸茸的綠,隔著馬路,隔著窗玻璃,我?guī)缀蹩梢钥吹綊煸谌~片上的雨珠,晶瑩透亮地閃爍著。都知道馬路邊的樹木是不能看的,蓬頭垢面不說,這個夏日滾燙的下午,已然曬得蔫頭耷腦,奄奄一息。但是這場驟雨一如甘露灌溉,每棵樹都是抖擻挺拔。還有一排數(shù)株美人蕉,開著橘紅色的花,它們是無意間落在路邊,然后就自生自滅地活下來了,開出來了,笑起來了。

想起一句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綠樹就在眼前,有成片有不成片,在我是風(fēng)景,在村人,是陰涼,是屋梁;青山,一抹黛色在黃衫翠羽的農(nóng)田邊。黃衫翠羽是非常好看的搭配,黃衫翠羽的霍青桐,與白衣飄飄的陳家洛。很多年前,我看《書劍恩仇錄》,在炎熱的暑假,躲在蚊帳里,電風(fēng)扇呼呼吹著熱風(fēng),霍青桐喜歡陳家洛,陳家洛喜歡香香公主。這個世界都站在香香公主身邊,因為她那么柔弱、那么纖細(xì),整個世界都覺得霍青桐應(yīng)該犧牲自己的感情成全自己的妹妹和陳家洛。

可是我知道,這個叫霍青桐的,喜歡穿黃衫插翠羽,擅長騎馬馳騁的女子,看上去獨(dú)立強(qiáng)大,可以無底線忍耐,可以舐自己的血,可是她的心也是柔軟的,她的愛情也是嬌嫩的,她也是血肉之軀,劍刺進(jìn)去的時候,會流血,會痛,會死。

跟她的妹妹是一樣的。

為什么這個世界就看不到呢?這個世界看不到我們的內(nèi)心,或者不愿看到我們的內(nèi)心,而有一天,我們也寧肯選擇遠(yuǎn)離內(nèi)心世界,遠(yuǎn)離那些來自記憶深處的疼痛,感情深處的夢想和身體深處的希望。

我有一個朋友,曾經(jīng)用過一個筆名就叫郭外,也是南陵人,他不弄文字很多年了,偶爾會聯(lián)系。我跟車上的朋友們說,多年夫妻成朋友,多年的同事也成了朋友。那多年的朋友會成為什么?多年的朋友是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是,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們都清楚彼此的內(nèi)心。

還有人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不知道是不是該悲欣交集。

春天在綻放

春天來了,我的小小的女兒用稚嫩的嗓音唱:春天天氣真好,花兒都開了,楊柳樹枝對著我們彎彎腰,蝴蝶姑娘飛來了,蜜蜂嗡嗡叫,小白兔兒一跳一跳又一跳。

握著她軟軟的小手在野地里走。我們一起去挑野菜,采桑葉,田野里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藍(lán)色小花,她的小手在草叢里尋找,拽斷的野菜溢出綠色的汁水,清新的香味在空氣里飄浮。江南的春天來得早,也許是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草沒有枯透,暖日和風(fēng)就來了,它們就微笑著、嘆息著返青了。就像愛情,就像希望,就像絕境里的堅持,在最孤獨(dú)最絕望的時候,在一秒鐘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多堅持一秒。然后,峰回路轉(zhuǎn);然后,豁然開朗;然后,草色遙看,看到春天。

這個春天,迎著清峭的晨風(fēng),看到前幾天還攏著花苞的白玉蘭綻開了,天鵝一樣潔白而凝重地憩在樹枝上。櫻花也開了,一樹一樹的粉紅像細(xì)雪覆蓋,美食街上那株櫻花,幾天的工夫就開得滿臉春色。邊上鳥籠子里一只鷯哥兒天天對著行人叫“小芹”,猶如呼喚它的情人。上班路上,還可以看到墻頭伸出的泡桐枝椏。泡桐的花是紫色的,紫色的憂傷的花朵,當(dāng)它開放,猶如打開一把把紫色的傘。泡桐的葉子像手掌,粗糙的堅實的大手,從高處遙遙地伸過來,我握不住它的手,握不住歲月的手。仰望它一天的花朵,兩句詩從心里慢慢流過:“人生多錯迕,與君永相望?!?/p>

這個春天,溫習(xí)杜工部的詩。停留在他最繾綣纏綿的兩句:“人生多錯迕,與君永相望?!蔽蚁胛野胼呑拥男那槎技m纏在這些紙質(zhì)的深情上:“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边@些文字花朵般點(diǎn)綴在記憶的年輪之上,年輪上一道道春天已經(jīng)漶漫,花朵卻依舊明艷,仿佛那個執(zhí)著的鄭人在買櫝還珠。梳理著它們,有些依然珍藏,永不能忘,有些落下,頭發(fā)一樣連根斷了,我的記憶刪繁就簡,就像我的青春一樣。長長的發(fā)絲纏繞在手上,在春風(fēng)里風(fēng)箏一樣飄散。如果它們落下,它們就會像樹苗一樣返青。我相信每個人的心里都埋著春天的種子。有的種子,像鐵樹,千年也會開花;有的種子,是古蓮,只在樂府歌謠里流浪。

綻放的是春天,沒有綻放的是懷念。

這個春天,有人寫文章:春暖花開,我們戀愛;有人說,春天到了,喝酒;還有人在念他剛剛寫出的詩:“把你溫軟的小手放到我的手里,把你的熱淚注入我的心里。春天是個情人,我們一起私奔?!?/p>

這個春天,這個溫柔的春天,這個短暫的煙花般的春天,當(dāng)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收藏成記憶,把記憶緊緊地抱在懷里吧,猶如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憂傷,又恐懼,怕它走,怕它留,怕這樣的幸福太奢侈,怕這個世界不會懂。

只說流年

又是歲末,在越來越深的寒意里,凋敝的傷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濃霧。人被濕漉漉的冷包裹成一枚錯過季節(jié)的蠶蛹,永無出頭之日地窒息。若是少年的時候,又會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滿懷熱望寫下新一年的計劃。但是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這樣了。對自己說,做眼前的事,喝杯子里的酒吧,不要苛求自己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曾經(jīng)許諾去看舊地的桃花。諾言溫暖了一個冬天,但是春天真來的時候,還是和一樹繁花失約。桃花燦爛,可是真的與我有關(guān)嗎?錯過,是錯嗎?而且,我怎么知道自己能夠坦然面對零落成泥的尷尬?明白自己依然如此計較,患得患失。

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站在江邊,希望看到張岱在《陶庵夢憶》里西湖雪那樣孤遠(yuǎn)的景致。很冷的夜晚,是古詩里的風(fēng)頭如刀。

清明節(jié),去老家給父親上墳,已經(jīng)整整20年了。墳前不知道什么時候長出一棵銀杏樹。不忍父親離我們這么遠(yuǎn),怕動了遷墳的念頭。但是家鄉(xiāng)的老人說,不要遷。每一次來上墳我是哭得最傷心的一個,但是今年,跪在草叢里,看著字跡漶滅的墓碑,我的父親在那一抔土里從中年走向了老年。只是心酸。

初夏的中午,膝蓋酸痛著,已經(jīng)這樣酸痛了一個星期。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那里住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我想看看這個人生活的環(huán)境,想知道每天走過的路,看過的樹,塵土和瑣屑組成的日子。真的身臨其境,不是意料之中,卻也不是意料之外,熟悉又陌生。站在樹下,是香樟樹嗎?想了想,又想了想,像在等一輛車或者人。

這是一個人的旅行,一個人的心情。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江南的秋天是淡金色的,美麗中幾乎生出了神圣。側(cè)過頭看窗外的陽光,陽光下舞動的衣裳有幸福的味道。對于生活,我們懂得讓步;對于幸福,我們放寬了尺寸。在對自己的縱容中懈怠了歲月。

今年的冬天來得遲,卻倉促,像一夜長大的青春,像沉淀下的事突然從水底冒出來,叫人猝不及防。以為已經(jīng)放下,放下等同忘記。但是相同的一幕重現(xiàn)眼前,才知道自己的耿耿于懷。但那又怎么樣,我說,我沒事。是真的沒有事。痛,是只潛伏在記憶里的小獸,總會在某個不可知的時候躥出來嚙咬我的快樂。不過現(xiàn)在,它吃飽了,會放過我一陣的。

我也知道,所有的溫暖都是暫時的。不能相信永遠(yuǎn),因為沒有永遠(yuǎn)。我還知道心冷成冰,忽地?zé)崃?,會碎?/p>

所以有的心注定流浪,在這個城市。

這不是我的城市。我生活了十年,是的,一個幾乎涵蓋了我所有生活的城市,依然是我的遠(yuǎn)方。我依然只是路過。路過,然后忘掉,被別人忘掉或者忘掉別人。

但是總有點(diǎn)什么,人或者別的會存在心里。這些東西讓我們的回憶可以不斷被咀嚼。

因為珍重之心。

好在我已是海晏波平,風(fēng)清月明。經(jīng)過了歲月,遺忘或超脫,是對自己的厚待,是放手。放手吧,我們不言悲喜,只說流年。

空城計

還記得那年這樣的春深時節(jié),我們到鄉(xiāng)下看桃花。很散的一片桃樹林,遲了點(diǎn),新綠的葉子長得蓬蓬勃勃,桃花剩了不多,倒有一地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粉白、粉紅。我喜歡這樣落英繽紛的情景,你知道,桃花開在枝頭的時候真的不耐看,又單薄又孤苦,有點(diǎn)風(fēng)吹就下雨似的,落得人心里發(fā)緊。真的落在地下,襯著草地反而繁麗鮮明得多。我們?nèi)サ奶覉@是紅土的,紅土、綠草、濃或淡的落花,簡直可以入畫了。

沒有入畫,也是記憶里鮮明的一頁,青春一樣的顏色和氣息?;ㄩ_花落,春去春又回,人生免不了的風(fēng)云散,各漂流。斷斷續(xù)續(xù)的聯(lián)系,終于沒了消息?!叭绱耍四赀^去了,春天又來了……萬物又在開花,飛舞,而且戀愛了”,屠格涅夫在《貴族之家》里寫的句子,我們都愛過的美好文字。

打來電話是很久后的事,他在電話線那頭說,你好不好?是長途,貼著耳邊親近出一點(diǎn)溫度,可是時間令我們遙遠(yuǎn)?;卮穑哼€好。想溫柔一點(diǎn)的,結(jié)果只是刻意放低了聲音,不由自主地冷漠。卻是感他的情,居然找到我的電話,居然只為了問候一聲。當(dāng)年,當(dāng)年很遙遠(yuǎn),我們不曾有恩,也沒有怨。如果一定說牽掛,也只是一點(diǎn)少年的歡愉。我的心不曾停留在他青春的眷念上。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也是我知道他的眷念細(xì)若游絲。

可是當(dāng)年也有一縷眷念是我的真,又濃又重。即使今天想來,還覺得沉。

他說,未有盟約,但是總有牽掛。

夜里想這句話,啞然失笑。同樣的話可以有兩種效果,最真的惦記和最假的調(diào)戲,互相的言語調(diào)戲。如果兩人說的都是真的,一定是塵埃落定后千言萬語的沉默,愛的千言萬語??墒菫槭裁次掖虺觥皭邸边@個字的時候會心生酸楚?如果是假的,也許這里沒有如果,現(xiàn)代男女的油嘴滑舌,我寧肯相信是假的,至少心懷戒備地先就認(rèn)定是假的了。假的也有好處,說明我們已經(jīng)不能互相傷害了,無論人生或者情感的走向是怎樣,無論我們的言語是何等繾綣,你都不會是那條我必去的路上潛伏的傷口了。也許,你根本不在軌道上。

只是我不能解釋為什么仍然這么難過。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是第二天上午,細(xì)雨如麻。我還喜歡“心亂如麻”這個詞和這個詞后迷亂、糾纏的感覺,可是今天這樣的情緒也已經(jīng)可遇而不可求。私下里我是多么痛恨今天的冷靜和距離,即使我有著靠近他、擁住他的沖動,仍然會站在那里不動聲色,給出最安全陌生的距離。我不知道是情火冷卻成今天冰冷的琉璃,怕它一觸就碎,或者我已經(jīng)不再憐惜自己,執(zhí)意將她放逐在舊日的暖意之外。

暮春的雨漸漸收住,陽光明媚地照在淋濕的路上,像龐德詩中那些濕漉漉的花朵,像我此刻的心緒。要下班了,辦公室里有位同事放開嗓子唱了句:我站在城樓四處望。是京劇,諸葛亮的《空城計》。他站在城樓四處望,望見了司馬懿的兵馬席卷而來,而他自己的身后,是一座空城,沒有設(shè)防的空城。

少年的心事,青春的情懷,如今歲月底片上隔河相望的影子,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絲絲縷縷的舊日,填塞著光陰的空城。我不知道,今天為什么會剩下這樣的一座空城。

從前

周二,去四褐山。當(dāng)然,四褐山不遠(yuǎn),就在蕪湖,一塊錢的公交,3路車。

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坐3路車。我的弟弟在四褐山工作,還有弟妹。那時候他們也住在四褐山,節(jié)假日,我經(jīng)常去,尤其是后來母親去幫他們帶孩子。最初他們住集體宿舍,我也去過,他們在電爐子上燒菜給我吃。他們給了我那段日子里最基礎(chǔ)的體溫。

結(jié)婚后他們先租房子住,租房子免不了搬家,直到孩子出世。后來廠里分了房子。不過現(xiàn)在這房子賣了,他們也搬到市中心來了。等他們搬到市中心來,我反而去得少,雖然在客觀上的距離更近了。

四褐山于我是親切的,從十幾年前,原因當(dāng)然是弟弟妹妹在四褐山。那時候我還在跟四褐山面對面的裕溪口。裕溪口中心地段造了個公園,迎面的門上有一副對聯(lián):一彎江水繞園去,四合山光撲面來。不是很工整,意境也欠,但是很貼。江水,在裕溪口這里可不是柔軟成了一彎,哪里還有大江奔涌的氣勢。四褐山、四合山的,我們經(jīng)?;煊?。對于這個小公園來說,說四合有點(diǎn)夸張,因為公園小,不盈一握,也就算被一彎江的臂膀攬在懷里了。

當(dāng)然是四褐山。有年,咱們這里評選蕪湖十景,后來還做了明信片,就是四褐山。而且,說真的,我覺得褐和赭正好對上,一個色系。這才像是一家人。

四褐山光沒有撲面,咱們蕪湖有什么山可以撲面而來呢?那么強(qiáng)勢。去年去太平,黃山腳下,青山隱隱水迢迢,那才叫撲面而來呢。黃山歸來不看岳,咱們蕪湖就是水軟山媚,從遺傳到包裝,和黃山走的不是一個路子。赭山也不過是80米的海拔,整個的跟個土包一樣。因為是自己家的,總是高看一些,人情如此,原也應(yīng)當(dāng)。

都是從前的事與記憶,淡遠(yuǎn)了。

我到四褐山去拜訪一位老人,他就住在當(dāng)年我弟弟的房子后面。走過弟弟家原來的房子,廠里的房子,抬頭可以看到陽臺,外面掛著件橘紅色的羽絨服。以前有很多次,我站在陽臺上,看外面宿舍區(qū)的馬路,路上的行人,路邊的廣玉蘭。抱著孩子的,拎著菜的,工廠的宿舍區(qū)總是給人一種家居的悠閑散淡。那時我還經(jīng)常將羽絨服帶到弟弟家洗,洗完了搭暖氣片上,熏得胖乎乎的。

空調(diào)還在,常年擱上面的梅花不見了。是我?guī)淼囊慌杳坊?,花開得很小很少,但是香。本來放在我家里,自從買來那個冬天開過之后,拒絕再開,葉子倒是肯長。舍不得扔,就帶到弟弟家。也不知道弟弟怎么伺候的,到了冬天就開花,幾朵淡黃色的梅花不咸不淡地粘在蒼灰色枝梗上。安靜虛空,只有香氣是真實的。

我們家的花總是長不好。以前也買過許多,長著長著就死了,陽臺上剩了一堆空花盆。死心了,看到再旺勢的花也不掏錢了。

倒是弟弟,潑潑灑灑養(yǎng)了一陽臺花花草草。上周送來一盆蘭花,有六七個箭。去年秋天他送來一盆虎皮蘭,再三叮囑不要澆水。開始一直沒有澆的,根本就忘記澆水這茬事。最冷的三九天里,忽然勤快起來,兜頭一盆水,完了還很顯擺地跟弟弟報告這事。他面無表情說了兩個字:完了。那段時間我天天將虎皮蘭搬到陽臺上曬太陽,末了,還是眼看著它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黃了、軟了、爛了。

弟弟接著送來一盆蘆薈,這回我打定主意絕對不澆水。

這盆蘭花是他家里箭最多的,去年,也是這樣的春天,他也送來過一盆蘭花,四個箭的,開完了,搬回去。

開了,謝了,搬來,搬去,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人間。想想,還是安心的。

在客廳里,聽96歲的老人說起他的從前。他的淮安口音,有時候我聽不懂,他的兒子、女兒就解釋給我聽。我想他的從前,有好多只在他的記憶里,還有的,植入另外的生命,他的兒女們,記憶在此延伸,以另一種形式。

晚上回家,打電話給弟弟。清明到了,我們一起去鄉(xiāng)下看看父親吧,父親在油菜田與麥地里沉睡了二十多年,懷抱著我們的從前。

故鄉(xiāng)清明

清明前幾天,就在家里說,清明節(jié)給老爸上墳。去年冬至母親和哥哥一家去的,我和弟弟沒去。這些年大多數(shù)情況下每年都會去,不是很遠(yuǎn),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大多數(shù)是我和弟弟一家,當(dāng)然還有母親一起去,也就是在父親的墳前燒點(diǎn)紙,站站,望望,前后十來分鐘,然后到村子里一戶本家親戚家打個招呼。親戚是老夫妻倆,奶奶偏癱,雖然恢復(fù)得好,但是只能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跟我們笑。爺爺不經(jīng)常在,出去田里干活了,或者看人家打牌去了。我們站著說幾句話,帶點(diǎn)東西,感謝他們照顧父親。

要是父親還活著,也就是這個爺爺、奶奶的歲數(shù)。父親輩分小,我們回家,多是我們的長輩。不過現(xiàn)在村子里也沒有什么直系親屬,父親家里人丁本身就很單薄。奶奶在父親八歲的時候去世,爺爺在父親十幾歲的時候和叔叔先后去世。父親14歲出來,在外面闖蕩了30年。父親是一本書,在我們未成年的時候,零星地告訴過我們一些片段。我們兄妹三個現(xiàn)在有時候說起父親的事,是有些出入的。不知道是父親還是我們的記憶出現(xiàn)的問題。

父親那一輩的人,見到的也日益少了。好像也沒有必要考證,父親他們的過去,漸漸消失了。

有時候也不想回去,心里有點(diǎn)懈怠。尤其是母親一回去總要我們?nèi)チ硗庖粋€隔了二三十里地的村子看望姑姑。母親認(rèn)為,父親就這一個妹妹,而且沒有子女,我們這些侄男侄女的不去看看,說不過去。我們是覺得,清明前后,農(nóng)村正是忙的時候,我們?nèi)フ媸墙o人家添麻煩,放下手里的活,又是燒,又是煮,我們也吃不了什么,他們卻什么都不能少。每次拗不過,去了,總是看到給姑姑、姑父添亂。我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也許我們還沒有法子想象老人的心理。

父親去世已經(jīng)27年了,非常艱難的日子過去了,時間也淡漠了徹骨的痛楚,現(xiàn)在想著父親,心底是溫柔的。他將自己定格在44歲,這個年紀(jì)離我們越來越近。記憶里一直保持著的是他中年的樣子。父親的照片在哥哥家,當(dāng)年是用工作證上的一寸照片翻拍的,他在粗糙的像框里,笑得很溫和。母親說,父親年輕的時候很嚴(yán)厲??粗男?,久了,令我心酸。是很溫柔的心酸,溫潤地鋪瀉在心底,水銀的感覺,濕濕地泛著銀光。有時候,這些銀光結(jié)了冰,冰冷砭骨;有時候,是一片溫良的月光。很多記憶,寧愿永遠(yuǎn)不要觸及,不要再回頭想,讓它們被時間過濾掉。

清明前后,是油菜花盛開的時候。車子在鄉(xiāng)間的道路上,兩邊是油菜花金色的波浪。蠶豆也該開花了,還有苜蓿草,散亂著紅色的花。去看望父親,是春天的一件心事,并不沉重。我們就這樣成了當(dāng)年父親那樣的中年人,要照顧老人的情緒,要關(guān)注孩子的成長,自己的心情來不及細(xì)細(xì)體會,寧愿沒有感覺。中年,越來越多的是一種無言的疲憊。

穿過一片片農(nóng)田,圩里的農(nóng)田都不是很大,田間的小路軟軟濕濕。春天是軟軟濕濕的,微風(fēng)拂過,一地清明。

那個疾行的女人

立秋之后沒有幾天,氣候就分了早晚。早晨,天上會有點(diǎn)霧蒙蒙的感覺,陽光和熱量不是那么猛烈到人有被灼傷的痛感。而晚上,風(fēng)微微地吹拂過來,帶著溫和的涼意,一點(diǎn)潤濕的清涼。想起有人說過,男人的眼睛比較適合霧蒙蒙的,顯得高深莫測;而女人的眼睛比較適合濕潤的,顯得水靈。

秋天的眼睛,不復(fù)那樣尖銳明亮了。光陰蔓延成汪洋的緩慢優(yōu)美,就像生命從青春最華美的高音降落,開始舒緩從容起來。這一早一晚的,像兩只眼睛輕輕一眨,一天就過去了。

早晨的時候,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濃蔭,草地上、樹木邊鍛煉的人,他們動作緩慢悠閑,像電影的慢鏡頭舒展開來。一個老女人很急速地走來走去,在那些慢動作的人中間顯得特別緊張。荷塘上彌漫了一層淡淡水汽,荷葉一團(tuán)團(tuán)的碧綠著,是遠(yuǎn)看,近了已經(jīng)有著憔悴枯黃的狼狽樣了。一個中年人劃著只我們這里稱作腰子盆的僅夠一個人用的小木船在水面上游蕩。已經(jīng)有好幾天看見這一幕了,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撈菱角還是摘蓮蓬?塘里沒什么東西,不值得這么費(fèi)工夫。

太陽出來的時候,人漸漸散開了。劃著小船的那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走了。

傍晚,太陽落了山,又有人聚集在這里。不知道是不是早上的那一批。散步的比站在一處鍛煉的人要多,看上去他們的情緒也比早晨散淡得多。和早晨一樣,他們大聲地說著話,談?wù)撎鞖饣蛘卟藘r。那個頭發(fā)亂亂的老女人照例在這個時候競走一樣地疾行,走好幾個來回。天天如此,除非哪天雨下得太大。曾走近了看過她,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六十多歲的女人,穿著褪色厲害的衣服,風(fēng)掀動她的頭發(fā)和衣服,她什么也沒有感覺似的,就那么低著頭走,來來回回,不看周圍人一眼。

一立秋,白晝明顯就短了。傍晚只是下午和夜晚中間一個急匆匆的過客,腳步快得跟那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女人差不多。顯得幾分疲憊的樹、草淹沒在了暮色里,人也拖著有點(diǎn)疲軟的步子回家。燈,路燈和人家屋里的燈,就越來越明亮清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璀璨分明起來。想起小時候?qū)W過的郭沫若的詩《街燈》:你看那天上的明星,好像路上的街燈,你看那街上的路燈,好像天上的明星。小時候不喜歡這樣的詩,長大了還是不喜歡這樣的詩,因為它不能感動我或者讓我震撼;但是,會越來越多地想起,念一遍,順便想起過去的一些瑣碎,就像走過一段夜路后回頭,路燈將那段路連綴成一整段,有輕有重的一整段,一些銘刻的記憶黃黃地閃爍著,有朦朧的暖意。

“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恐貞浐突孟耄S多的意義浮現(xiàn)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現(xiàn)?!币恢毕肱宄@是喬伊斯還是普魯斯特的文字,但是一直弄不清。他們一個寫了《追憶似水年華》,一個寫了《尤利西斯》,都是我閱讀經(jīng)歷的夢魘。年輕氣盛的時候想好好讀讀這些東西,想讓自己盡可能地高深起來,但是終于沒有讀下去,逼著自己也沒有讀下去,書怎么樣借來的,又怎么樣地還走。

有時候會懷念那些在書店和圖書館揮霍時間的日子,曾經(jīng)如同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頭也不抬地走著自己的路。誰說過,消遣生命的最好方式是旅行和閱讀。無論閱讀者或旅人,他們的經(jīng)歷都是生活旁觀者的經(jīng)歷。站在窗前,閱讀著眼前的日子,心在過去的泥濘里跋涉。雖然光陰的流淌中我不過是沒有崢嶸的順?biāo)浦?,然而這一顆心,跳動著,忽然生出了一點(diǎn)倦意。

草木精神

夏日炎炎,蚊子猖獗,作為家庭主婦,三餐茶飯,四季衣裳,樁樁件件都要打理,雖然老大地不樂意,雙休日也得抽掉懶筋掛上帳子,換上席子。生活無非是種種重復(fù),太陽底下有什么新鮮的?將去年秋天收藏起來的藺草席子再度翻箱倒柜找出來,用熱水燙過,放到太陽下曬。當(dāng)然這不是老一輩人愛惜物事的做法。藺草席子不能用水濕透,否則容易腐爛,最好是用三四成濕的熱毛巾擦。但是現(xiàn)如今誰打算一床席子睡一輩子?還是用熱水燙來得省事,清潔得徹底。幸好周日悶熱歸悶熱,倒沒有烈日炎炎,要不然一暴曬,把一床席子的死亡進(jìn)度又加速不少。

熱水燙過的席子鋪在陽臺欄桿上,草木的清香隨著熱氣裊裊升起。離開土地已經(jīng)多少個日夜?它的骨子里依然保有植物的體味。植物的氣息對我有種殺傷力,走過剛剛割刈的草地,總要駐足呼吸新鮮的強(qiáng)烈的青草氣息,讓整個內(nèi)心都被綠化。山川草木的慰藉是因為我們血脈里從遠(yuǎn)祖的承襲,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習(xí)慣,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幸運(yùn)。

夏夜,將涼床抬到院子里,掛上天長日久發(fā)黑而且再也洗不干凈的夏布蚊帳,搖著齜牙咧嘴的芭蕉扇。夜深了,嘈雜的人聲都靜下來,肚子上覺得涼,翻個身,拽一條越洗越軟的老布床單,繼續(xù)睡。這是我們的童年,我們的記憶,也是我們的安慰。

那個時候藺草席子是絕對不會用熱水燙的,每晚用熱水抹一遍。即使用到疏松欲散,也要勉強(qiáng)再支撐一夏。也有可以用熱水燙,燙得越多越好的篾墊子,用竹子編織而成,比草席涼,也比席子使用壽命長。記得小時候,家里的篾墊子比我們年紀(jì)都要大,破損的邊用布條包起來縫上,不然會劃破皮膚。用久的篾墊子被汗水浸過無數(shù)遍,熱水燙過無數(shù)遍,表面呈現(xiàn)出油光锃亮的紅黑色。這樣的墊子睡起來更涼,幾乎具有古董的意義。也就越來越?jīng)]有竹子的氣息,熱水激出來也是人的味道,汗的氣息,肉的氣息,跟《桃姐》中桃姐對杰生說的那樣:腥氣。

人間煙火的氣息,說到底,脫不了人的腥氣,不好聞,也不干凈。最好聞最干凈的是植物,草木精神。

周六送女兒上課,短短一個小時不值得來回,到僑鴻去躲清涼。一進(jìn)商場,撲鼻而來花香,是真正的花朵清香。這一日僑鴻在做促銷活動,每戶柜臺前都奢侈地簇?fù)碇淮笈醢咨陌俸稀I虉鲋腥撕芏?,購物的女人和等著女人的男人,濃郁的花香中一干環(huán)肥燕瘦的女人們試衣服、挑衣服,姹紫嫣紅,洋溢著生活的樂趣,雖然未必是自己的樂趣。

年紀(jì)越大,可以感知的樂趣也越來越少,就像一個酒精過敏的人,不能酩酊,猶聞酒香。尤其是在花香中靜下來,那些美麗衣裳里暗藏的棉的氣息、絲的氣息、陽光的氣息、花朵的氣息、時間的氣息,從女人手指尖滑過傳遞出來,幽涼中一如艾米麗·狄金森的詩:總有另一片天,晴空長寧如洗,艷陽如約而至,劃開彼處幽暗。

總有另一片天。有多少人生能夠燦若玫瑰?百合的香,藺草的香,衣香,酒香,世間種種遲早煙消云散。不是消極,往深里想有點(diǎn)索然而已。那就不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吧。長夏至,花事好,且趁開到酴醾前。

無為之地

周末去了一趟無為。如果我曾經(jīng)去過無為的話,那么已經(jīng)有快30年不曾踏上無為之地。

這個句子意思有點(diǎn)擰巴。是這樣,我的童年包括青少年的一段時間都是在運(yùn)漕度過的,而運(yùn)漕和無為只隔著一條運(yùn)漕河。30年前,到了枯水的冬季,一條渡船橫在運(yùn)漕河上,就是一座現(xiàn)成的橋梁,我們從船這頭走到船那頭,就從運(yùn)漕到了無為,具體應(yīng)該是無為的鳳凰橋。

我一直不肯定是不是鳳凰橋。這一次問了無為人,證實鳳凰橋和運(yùn)漕隔河相望。

鳳凰橋是記憶里非常熟悉的名字,我想我一定去過,在童年。夏天,瞞著家人和鄰居姐姐一起坐渡船到河對岸。汛期的運(yùn)漕河水面寬闊,水流迅疾,不安全。我們和外婆一起生活在小鎮(zhèn)運(yùn)漕,外婆娘家在無為銅閘,當(dāng)外婆的父母兄弟一一謝世,外婆偶爾也會去一趟娘家,非常偶爾,以至于我都不記得她有沒有帶我去,或者說她帶我去的是不是無為。

美國作家威拉·凱瑟說:作家筆下素材大半離不開15歲前的經(jīng)歷。我從來沒有寫過無為。聽說過,閱讀過,但是它很遙遠(yuǎn),離我心靈的距離很遙遠(yuǎn)。這并不奇怪,童年的記憶里,除了運(yùn)漕,無為、和縣這些不斷路過的地方都是遙遠(yuǎn)的。距離,不能產(chǎn)生溫度,但是會保持美好。我對它們一直心存好感。

車子過大橋,可以看到油菜花已經(jīng)將綻未綻,嫩黃嫩黃,襯著油菜葉子的嫩綠嫩綠,是記憶里鄉(xiāng)下女孩子的健康和清純,過些日子,它們就會鋪天蓋地洪水般洶涌。最燦爛的時候其實也是即將凋零的時候,所以它們的韶華勝極里隱藏著一種凄涼。車子疾馳而過,道路兩邊高大的行道樹應(yīng)當(dāng)是白楊,不然不會長得這么筆直向上。此處的冬天雖然不那么肅殺,這些樹還是落盡了葉子,只剩下干干凈凈的枝干,巨大的手掌般伸展在天宇之下。近處雖然沒有綠意,但是遠(yuǎn)遠(yuǎn)的可以看出一團(tuán)團(tuán)綠霧籠罩在樹上,一定是枝干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萌生的綠芽,匯聚成一團(tuán)團(tuán)綠霧縈繞樹端。草色遙看近卻無,鄉(xiāng)村的景物總是令人親切,因為它們住在我15歲之前的記憶里。

和中國目下很多小城市一樣,無為也在拆著、建著,嶄新的建筑物到處都是,像鄉(xiāng)下人穿了簇新的衣服到城里走親戚,總是有點(diǎn)局促。殘磚斷瓦到處都是。幾年前我回運(yùn)漕,所見也是這樣,小鎮(zhèn)拆與建的力度與規(guī)模比不上縣城而已。它們的建讓我喜悅,一如它的拆讓我惋惜和懷疑。我不知道它們會建成什么樣,但愿拆的人知道。

據(jù)說當(dāng)年無為是曹操駐軍的地方,這位軍事家在這里連著吃了幾個敗仗,心下沮喪,感嘆:此乃無為之地。從此這里就叫了無為。而運(yùn)漕的成名是因為運(yùn)漕河,運(yùn)漕河是曹操為了運(yùn)送糧草人工開挖的河流,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幾十萬駐軍每天都要埋鍋造飯。傳聞是否屬實,需要?dú)v史學(xué)家論證。倒是無為這個名字帶著些以毒攻毒的意味,大有來頭的樣子。

無為匆匆半日,連感覺也是蜻蜓點(diǎn)水,來不及伸展到記憶深處。有余裕順道回一趟運(yùn)漕,沒有成行。不是近鄉(xiāng)情怯,而是心里明白:無論我們怎么努力,就算我們像從前一樣快樂,現(xiàn)在也已人事全非。

南陵南陵

這個標(biāo)題抄襲陸川的《南京!南京!》,沒有順道抄襲一下感嘆號,因為沒有那么激昂的情感。到目前為止,南陵,是我相對于蕪湖其他幾個縣比較熟悉一點(diǎn)的地方。加兩感嘆號,實在是白激動。

“新春走基層”,上周走到了南陵開發(fā)區(qū),驟然降溫的一天。到南陵的次數(shù)多,南陵文風(fēng)盛,以前經(jīng)常舉辦筆會,有時只是幾個筆友在南陵聚一下。談文學(xué),很嚴(yán)肅、很古典、很感動,也有點(diǎn)二?,F(xiàn)在這樣的活動少了,隨著文學(xué)回到正常軌道。也不能說正常,現(xiàn)在的文學(xué)走到了另一端,這一端是偏離還是正常,我鬧不清。活動少了,文章少了,文人,文人不少,哪里都不少。

說文人,南陵離不開杜牧的南陵水面漫悠悠。抬眼邊上就是白茫茫一大片水,一根根黑色木棱般不規(guī)則隔開,是泥巴小徑。說是徑,其實不能走人。這里是奎湖,水當(dāng)然格外多,映出雨灰的天,白亮亮的。

油菜花開了,比起上周的無為,盡管短短幾日,勢頭又上一層。春天就是這樣,不來則已,一來鋪天蓋地。居然在南陵開發(fā)區(qū)里看到了一小片桃林,矮矮的,開著稀稀落落的桃花,鑲著紅色邊緣的葉子尖尖地從樹干里冒出來,油潤潤,像娃娃們伙食很不錯的嘴巴。等全面發(fā)展起來,用地這么緊張,這片桃林也不會不問結(jié)果,只悠哉悠哉地開花了。因為找一家企業(yè),我們的車跟著前車,拿不定主意地連掉了幾次頭。南陵開發(fā)區(qū)一共是16平方公里,我們心里穩(wěn)篤篤的,反正就在這16平方公里轉(zhuǎn)悠,還能迷路?

迷路雖然不會,到縣城中心,還是有點(diǎn)陌生。知道在發(fā)展,無論如何,飄渺的想象跟不上發(fā)展的腳步,尤其我沒方向感,給我一個弋江鎮(zhèn)我也能把自己丟了。真把自己丟在南陵倒不怕,好歹能找到一兩個熟悉的名字。十幾年過去了,認(rèn)識的人都在,但是交往越來越少。人就是這樣,交往越來越少,話也越來越少,最后,是不想說,也是無話可說。有的人,看上去就兩三步的距離,也許一輩子都走不完。走不完挺好,一輩子都在走,永遠(yuǎn)走不到,一輩子都可以不走,不走也就兩三步而已,要是走完了,那就真的完了。

當(dāng)所有荒蕪都成為往事。這句話雖然很詩意,也很可疑。青春是葳蕤的,葳蕤過后當(dāng)然是荒蕪,而所有荒煙蔓草,其實最后,都會被時間一把火給燎了。不要跟我扯什么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那是生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里,你看著芳草碧連天,跟你半根草的關(guān)系都沒有。人,要服輸,要服氣。

青弋江畔柳拂橋。我們經(jīng)過的是什么橋?就當(dāng)是柳拂橋吧。盡量地想,人生有很多可以很詩意,盡量地不想,人生有很多原來很可疑。不是小杜的豆蔻梢頭二月初,有大把時間體力來尋根問底探疑,扛住事實,連綠葉成蔭子滿枝都沒份了,干癟得一點(diǎn)想象力都容不下,一點(diǎn)承受力都沒了。還是詩意地看待吧,這是江湖智慧。雖然我沒有闖過江湖,奎湖夠暢想的了。

為什么陸川會重復(fù)南京南京?萬語千言無法表盡,只能兩聲重復(fù)作為情緒的出口,字字千鈞啊。這樣一想,南陵南陵,于我沒有歷史的荒蕪情感的羈絆,只有疊加的詩意。多么詩意的詩意。

雨過查濟(jì)

據(jù)說人死以后,他的靈魂會將他一生走過的路再走一遍。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我一定會再來查濟(jì),拾取前生遺失的腳印了。

查濟(jì)是深鎖在涇縣懷里的一個村子。多年以前,我曾去過,從此念念不忘。

那次去查濟(jì)是雨天,連綿的細(xì)雨。初秋時節(jié)。煙雨暗千家。

我們順著那條名叫許溪的小河上行。這個村子是沿溪流而筑,河水清澈見底。村里人常年在這條河邊洗涮,即使是雨天,也有婦人在水邊洗衣服,清亮亮的棒槌聲將午后岑寂的查濟(jì)敲得有聲有韻。據(jù)說在最興盛時期這里曾有108座橋,108座祠堂,108座牌坊。當(dāng)然現(xiàn)在只剩下?lián)f了。

因為連日的雨霖鈴,許溪流得有些急了,高高低低過去的時候會碰到一些石塊,就嘩嘩作聲起來。溪邊茂密肥厚的綠色里綻開許多花,紅紅白白,在江南初秋的細(xì)雨中格外醒目。女兒紅纏綿其間,這里的女兒紅真多。還有晚飯花,沒開,攏著清秀的花朵,顯得單薄。沿著溪邊青白的麻石路,撥開點(diǎn)綴歲月的姹紫嫣紅,我們走進(jìn)查濟(jì)的斷井殘垣,走進(jìn)查濟(jì)深埋在歷史塵埃的心里。無比憂傷。昨天的歷史是它今天的榮光和心傷,明天,我們都沒有看到它明天的方向。

沒有看到明天的還有我們。我們沒有明天可以安慰了。

輕雨如愁不絕,寒意一縷縷凝聚。許溪路一號,我們走到了這個小小村落的盡頭。窄窄的門楣上瑟瑟著幾束細(xì)草。半掩的木門,很舊很厚,推開時吱呀作聲。院子一角,幾只老母雞單腿立著,將頭反插在翅下,一動不動。門角橫著竹竿,一件藍(lán)布褂子滴著水。我們是探頭看院中那幾叢碩大濃烈的美人蕉的,美人蕉紅的、橙的花舒展開來,在密織的雨網(wǎng)中明艷出一襲幽怨?;ǖ姆曳迹甑那鍥?,還有鄉(xiāng)村生活的安寧平和,忽然溫暖了我的寒意。雨水從傘邊成串落下,一把又濕又沉的傘。我們一定走得太久了,將這樣的細(xì)雨如絲走成了水流如注。一場漫長的苦苦掙扎終于走向了尾聲。心痛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我們都長長出了一口氣,我們都累了。我們將包袱卸在了查濟(jì)。

查濟(jì)實在說不上大,只是我們早已身心俱疲了。我們坐在厚岸村查濟(jì)街道許溪路一號的門口,問一個走過的農(nóng)人:那水邊開得雪白的是什么花?玉簪嗎?農(nóng)人說不知道。它一直長在那兒,還真沒想過是什么花。一定是查濟(jì)的歷史太久了,那些花也開得太久了,所以沒有人會在意了。所以查濟(jì)這樣的地方非常適合用來懷舊,因為久遠(yuǎn),因為破敗。它與別的村落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曾經(jīng)有一段歷史,雖然今天只剩下一兩座大夫第的舊房子或傾了半截墻的祠堂。因為有史可循,反而有一份別的村子望塵莫及的悲哀和蒼涼感。當(dāng)然對于徽派建筑、徽州民居這樣的詞而言,它已經(jīng)沒有多大的意義了。我知道沒有多大意義的,但是我仍想留一點(diǎn)什么下來。我怕時間久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看見人家大半人高的院墻上,自生自滅著一棵棵瓦松,借著墻頭一點(diǎn)點(diǎn)泥土長得敦敦實實。拔了兩棵,想帶回家栽,卻在下車時忘在車?yán)锪恕2恢滥莾煽猛咚缮谀囊粔K土地上,注定的,我將諾言和期望留在查濟(jì),而查濟(jì)什么也不肯給我?guī)ё摺?/p>

一生的花開盡了,一世的夢做完了。一生一世的情與愛隨水飄逝?,F(xiàn)在,我站在查濟(jì)的秋雨中,如一枚慢慢枯萎的草,將它生命里的青碧托付給風(fēng)聲和鳥鳴后,輕輕地輕輕地匍匐在地。

夜宿南屏

夜晚容易使人脆弱。

我走在南屏的夜色里,將自己慢慢融進(jìn)高高的馬頭墻、深深的小巷、冷冷的青石路。鄉(xiāng)村夜晚無一例外地安寧,還有就是如水的月光。南屏的月光是我曾見過的最好的月光,也是離去后最懷念的月光。只有在這里你才真正理會什么叫月光如水和月光如洗。這樣的月光下千里共嬋娟才無怨無悔。后來我又去了很多地方,都不曾見過這么好的月光了。這一次的重來南屏,大概就是心里割舍不下南屏的月光吧。要不,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呢?

上一次來南屏是什么時候?三年抑或五年?好像前世今生那么長。風(fēng)景是可以喚起記憶的。你以為忘記的,其實都一一儲存在你的心里,那么舊地重游就是一根導(dǎo)火索了。

在這一片徽州古民居中,我的最愛是南屏。西遞最出名,也最熱鬧,可真是與我無關(guān)的熱鬧。滿街是流動的人,觀光客與小販的嘈雜讓這里的商業(yè)氣稠得化不開;宏村呢,比較適合憑吊吧,然后撩撥起一些廉價的贊嘆匆匆離去;只有南屏,寂寞的南屏,安靜在一角,隨意去幾個舊跡走走,在小路上停停,或者在某個角落坐坐,消消停停地盤桓一天兩天,絲毫也不會厭倦。南屏曾拍過一部很有名的電影叫《菊豆》,雖然老楊家染坊是張藝謀來新建的,你盡可以當(dāng)古物來參觀。墻上還貼著幾張電影劇照,演小天白的演員就是這個村的,你若想見,也可以找到的。只是當(dāng)年的圓臉娃娃,如今已長成個抽條的少年了。想一想,七八頭十年的光陰洶涌而去,離我上次來也隔了好幾個春秋了。世界上最經(jīng)不起的怕就是時間了。

可世界上最永恒的也只有時間。上次來我還坐在南熏別墅的繡花床上照了張相:舊式的紅木床,陰暗的光線,斜坐床邊的女子。像極了陳逸飛油畫的風(fēng)味。再來,一切依舊。床還在,那面據(jù)說當(dāng)年的主人花大價錢買來的穿衣鏡也在,照樣模模糊糊的,照不清人,美人靠還是不能靠,木頭朽了。南熏別墅如今的主人也在。昔日的豪奢到今天只是一座破敗的無人居住的空房子,一擲千金的子孫是個衣衫破爛的獨(dú)身老人。我坐在南熏別墅的門檻上,不知道想做什么,只是不想動身。想第一次來和這一次來,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意義,我的脆弱也毫無意義。我看著夜色一絲一絲地落下來,慢慢地密了、濃了。然后是月光,它的出現(xiàn)是一下子全部涌出的,像千絲萬縷的乍現(xiàn),將原先彌漫成一個整囫圇的夜色穿透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似的。于是地上、墻上都亮了。

眼睛有些酸酸的,想流淚的感覺。因為舊事舊人舊情,這些舊東西在這個舊地方如魚得水地活躍。我以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時間和往事,任它流失亦無動于衷的。原來未必。強(qiáng)求的一段情,強(qiáng)要的一個人,求而不得,要而不能。后來是放棄,全部地放棄,只有放棄。如果說強(qiáng)求令人疲憊,而當(dāng)放棄,令人松弛的全部放棄后,為什么仍然酸痛不已?月光落在我的胳膊上,涼涼的,像一層霜,像一件衣裳。

在南屏的夜中漫游,有燈光一星半點(diǎn)地從門中逸出,人就有了踏夢的迷蒙。雖是繁華過,如今破敗了,但是南屏好就好在既不是供人憑吊的廢墟,也不是給人懷念的紀(jì)念館,這里是熟悉的人間煙火,讓過客有恍若回家的溫存,遙遠(yuǎn)的家。暖暖的回憶在心頭一一漾過,眼淚終是沒有流下來,怕一發(fā)不可收拾,也怕從此后永無寧日。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那個剛剛放下糞桶的農(nóng)婦,解下頭巾撲打著身上的灰塵草屑。她的心是熱的,她的愁苦是清晰的??墒俏覜]有機(jī)會開始另一種人生,即使是重新開始。

夜來一場雨,淋濕了整個村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

到得呈坎,已是向晚天氣。路邊有半大的孩子捧著粗瓷碗埋頭吃飯,他的眼睛從碗上翻出來看,沒有表情。在我,這是個熟悉的地方,人就從容了許多。同伴是第一次,眼睛東張西望,一時還收不回來。

有人跟上來問要不要住宿,喋喋不休的絮叨平白就有陷阱的懷疑。拒絕一個,又跟上來一個,最后停宿卻也不是預(yù)計的那家。這里的住宿價格、條件相差無幾。引我們進(jìn)來的那個干瘦的男人,不是很熱絡(luò),反而讓我覺得安心。豐腴的女主人正在灶堂口添草把子,面對意外的客人,她的忙碌里多了殷勤的味道。灶間換了十來歲的女兒,女主人去了菜地,男人特意放慢了語速寬慰我,菜地就在附近,很快。

回憶擁擠在心里,我沒有覺出餓。立秋之后還是燥熱,坐在木樓前堂里倒很陰涼。女孩子端來冰涼的井水讓我們洗臉。前堂面對著小院子,院子里亂蓬蓬的洗澡花開了一地,還有美人蕉,嬌紅嫩黃的繁忙。皖南人家愛種芭蕉,森森然帶著些許幽怨,卻也多了點(diǎn)古雅和神秘的氣息。灶間飄來了米飯的香,一種緩慢的安靜慢慢地鋪在我的心中,把那些尖銳的傷感一一撫平。男人說是新米飯。

眼見著天就黑得嚴(yán)絲合縫。暮色淡化了呈坎的世俗,凸顯了它迥異于我們身邊那些普通鄉(xiāng)村的詩意。高且深的老宅子,窄窄的小門投出昏黃的光影。也有門黑洞洞開著,沒有燈光,想是一家老小都在外面。有人乘涼,偶或舉起巴掌啪啪打蚊子。轉(zhuǎn)了幾條巷子,行人就稀少了,本來也不是旅游季節(jié)。雖然關(guān)于呈坎的記憶都緣起于暮色里,此刻忽然覺出無趣,所謂的舊地重游和舊夢重溫都是這樣危險,一不小心就成了無聊的自作多情。

早早地躺下來。夜晚的皖南漸漸涼透了。木格窗外是一方深藍(lán)深藍(lán)的天,和一鉤飽含秋意的下弦月。最美麗的夜空都在童年的鄉(xiāng)村,而最深刻的情感都在青春時光。風(fēng)輕輕穿過院子里的樹,窸窸窣窣如同穿絲綢裙袂的女子在走動。呈坎老而荒,芭蕉叢里該有個俏麗的花妖狐魅款款而出吧。想起《聊齋》里的一個故事:俊秀后生獨(dú)住荒村,一個美麗女子夤夜敲門自薦枕席。男歡女愛,你儂我儂。忽然一天兩情繾綣后那女子與男子決絕,因為她雖然現(xiàn)在還很愛這個男人,但是覺得很快就要不愛了,她非人類,斷不能湊合的,所以在感情最濃烈的頂點(diǎn)決意離開。他眼睜睜看著她在燈籠的光芒下走遠(yuǎn)。

夜色里燈籠有嫣媚而混沌的光芒,照在我們的快樂和失意上,恍若春夢。中國人說喜相逢,全然不計較前因后果。四周墨汁般安靜,如同那個目送愛人遠(yuǎn)去的男人的眼睛。一場多么艷麗的歡喜,空歡喜。那一瞬間的灰心有沒有擊倒這個男子?從此后他還有沒有夢?

同伴絮絮地計劃著明日的行程,終于睡熟。我也曾從她的新鮮和憧憬里走過,此刻卻要打疊起層層倦意。日子耐不住咀嚼,也是流水不腐。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情感,慢慢成熟視無睹,這是人之常情。只要記取初見時的喜悅,有眼前人可以滿心鄭重,有眼前情可以肆意揮霍。其余的誰能做得了主?

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們勢必不放手。

這一股土氣息、泥滋味

拿阜陽的美食來說事,其情狀有點(diǎn)像跟一個50歲的女人談昨天的情人節(jié),可以說的很多,但是意義不大。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阜陽的食品還停留在自產(chǎn)自銷、自得其樂的階段,看不出發(fā)揚(yáng)光大的前景。當(dāng)然一方水土養(yǎng)成一方的飲食習(xí)慣,阜陽也有它自己的特色。特色這玩意你不能說好或不好,這是和天時、地利等自然因素及非自然因素多年來血乳交融形成的。對他而言那就是美食,并津津大嚼以為佐證,你有啥好說的?

說說對阜陽飯店的印象。若干年前去青島,在阜陽換火車,小飯店里吃午飯。我已經(jīng)忘記吃的什么,可能什么也沒吃,因為那飯店的衛(wèi)生狀況很不樂觀,即使女服務(wù)員很熱情地擦了好幾遍,我們依然不敢放下胳膊,結(jié)果是有人寫毛筆字似的一直懸著手腕吃了頓飯。不過地球人都知道,不跟車站保持安全距離的飯店都不能代表該城市的實際飲食水平。

阜陽是安徽省人口最多的城市,也是全國重要的勞務(wù)輸出基地,奇怪的是四散在各地的阜陽人并沒有將各地的食俗嫁接回家鄉(xiāng)。雖然在阜陽,什么過橋米線、巴將軍火鍋也落地生根了,但是外來品種大大少于本地。他們基本上還在沿襲著傳統(tǒng)的飲食習(xí)慣,不時微調(diào)一下。阜陽農(nóng)業(yè)品資源豐富,飲食也打著深刻而恒久的農(nóng)業(yè)文明烙印,比如很著名的格拉面,阜陽的朋友是當(dāng)成特色美食介紹的,面寬醬濃,很壯觀,很實誠,各位慢用,我還是免了吧,盡管我對這碗彌漫著土氣息和泥滋味的面條很有好感。不要認(rèn)為土氣息和泥滋味太俗,到了一定程度,大俗即是大雅。

在阜陽街頭走的時候,總是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沒有蕪湖那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賣吃的,精致的零碎的小吃,而不是果腹,雖然他們的飯碗、他們的酒杯、他們的饅頭都比蕪湖的大,他們的女人能夠連吃三個饅頭、兩碗干飯,并且半斤酒下肚根本沒有感覺,比較有燕趙俠士之風(fēng)。阜陽不助長女人們這些零碎的小家子氣。

我對阜陽有很好的印象。因為認(rèn)識一個阜陽的女孩子,真的不太相信那么個灰撲撲的地方會出那樣一個山明水凈、宅心仁厚的女孩子,所以一說到阜陽,我就想到陜西米脂——我這個南方人心里厚樸的土地,盛產(chǎn)干凈而厚道的人。假如有得選擇,我寧肯選擇北方的女孩子做我的同事或者朋友,我的智商對于南方女人的曲徑通幽缺乏理解力和幽默感,當(dāng)年紀(jì)越來越大,我只愿意接受直白的人或者人生。

對于食物的愛好也是這樣吧。當(dāng)我的味蕾和我的心都越來越不敏感的時候,居然會越來越寬容,粗糲簡單的食物制造出的效果也許是味同嚼蠟,但是也有種酣暢的樸實的快樂。所以對于阜陽的枕頭饃,我敬重有加,盡管那份好感僅僅停留在意淫階段。一個兩三斤重的饅頭我實在不敢問津。沒有辦法,人生有很多欲望基本上也只能意淫一回了。

在阜陽還是能夠找到一些歸屬感的,比如面蠶豆。逗留阜陽的日子,街頭一個穿著看不出顏色的棉襖的老頭,拎著看不出顏色的大腰籃,腰籃里就是面蠶豆。那烏黑的顏色和濃厚的八角味道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早晨有大娘走過青石巷子,拖著清亮的尾聲叫賣“五香蠶豆”。忽然的鄉(xiāng)愁涌上了心頭,像手里的蠶豆那么暖,又那么濃。

如果不離開,你怎么知道思念的滋味?

看小說有點(diǎn)奢侈,像滿滿地來一碗白米飯,能如此不計較卡路里。是孫惠芬的《致無盡關(guān)系》,這個題目是照著池莉的《致無盡歲月》來的。池莉的小說題目比較可愛,是她文章的味道,現(xiàn)實,詼諧,調(diào)侃,里面又有些濕潤的空間。孫惠芬的小說,文字不是很出挑,但是細(xì)細(xì)看下去,有很豐厚的生活,一層黃土一層高粱的感覺,也許可以用千層餅來形容。實在的內(nèi)容,樸實的賣相,還有就是飽腹的效果,絕不是花頭經(jīng)。

有時候會吃這種千層餅。餅子一層一層薄薄的,雖然是死面搟成,但是層次多了,層次里有蔥花,味道就不單調(diào)了 ,尤其是在鍋里。也許不該叫鍋,有點(diǎn)像鐺這樣的東西,鄉(xiāng)下大灶上的鍋蓋那么大的平底鍋,很淺。澆一層香油,就是我們這里的菜籽油,將面搟成一個大大圓圓的餅放進(jìn)去,一層有芝麻,是小白芝麻。貼油的一面很酥,不貼油的一面也是黃的,很香。一般跟做鍋貼一樣會撒一點(diǎn)水吧?不知道是不是會翻個身,否則不貼油的這一面不會那么又硬又焦脆。等一鍋餅從生到熟的時間并不久,但是我不太好意思那么傻呆呆地看。從小,就被教育了不要盯著吃的東西看,太饞相。這里原來該是個菜市場的,也許叫公安街?前陣子做蕪湖地理的版面,看到一些圖片,把蕪湖的一些老街道認(rèn)識了一把,但是很快就忘記了,因為,畢竟我沒有在這塊土地上從小長起,從第一縷根須長起。我們沒有共同的記憶。這是不是遺憾?

其實不是。人的一生如果能生于斯、長于斯、歿于斯是一種幸運(yùn),也是一種遺憾,如果不離開,你怎么知道思念是什么?而現(xiàn)代社會,流動才是大趨勢。

孫惠芬的《致無盡關(guān)系》,就是寫給家鄉(xiāng),寫給家鄉(xiāng)親人的。她那里還不能叫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這個東西必須是離開得比較久,比較徹底,回歸比較不頻繁,也比較缺少回歸理由。小貞,就是小說里一家報社的記者,住在離家鄉(xiāng)一百來里的城,一兩個月回一次。過年是肯定要回去的,因為祖厝在那里,母親以及哥嫂等親人都在那里。像一棵巨大的老榕樹一樣,她和她的丈夫,即小說中的“大慶”是老榕樹伸出去比較遠(yuǎn)的觸角。時不時的,老榕樹要縮回這幾根觸角。

這樣的家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詩意,即思之入髓。故鄉(xiāng)是云,是水,是鸕鶿,是野花。它豐盈著你的思念,也在思念里柔軟貼心。而家鄉(xiāng)是什么?家鄉(xiāng)就是老榕樹那些理不清、扯不斷也碰不得的根須,有哪一根傷了、壞了,都會讓你心疼牽掛,也讓你無奈,你不知道拿它怎么辦,即使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糾纏在一起,甚至是纏繞到你的身上,讓你不舒服,讓你窒息,讓你動彈不得。你不能置之不理,不能伸手撥開,更不能剪斷,即使你手上就有一把鋒利的剪刀,即使你不得不將剪刀伸向自己。

因為順著那些根須,你會找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并且最終找到你自己。

過年了,“貞子”和丈夫“大慶”拖著兒子,帶著一車的年貨回家。然后在哥哥、嫂子、公公、婆婆、叔叔等等的關(guān)系里小心翼翼并焦頭爛額。她的回歸是安慰性質(zhì)的,因為解決不了已經(jīng)存在的問題,也不要他們來解決。但是回來和不回來是不一樣的,貞子和大慶在密布的親情矛盾網(wǎng)里穿梭,要做到面面俱到,傷害了任何一位都會是連鎖反應(yīng),也要做到自己毫發(fā)無傷,畢竟你已經(jīng)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你在另一種生活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你不會為了一次短暫的回歸而傷害自己的根本生活。中年夫妻,都是很容易在處理彼此之外的親人的問題上產(chǎn)生矛盾、激化矛盾。中年,可真不能自己給自己制造矛盾了。不過有了前十幾年夫妻的磨合,基本上能夠做到配合默契。你要說沒有私心是不可能的,也許都會覺得對方對對方家更加地上心,對自己家是應(yīng)付。雖然自己不覺得自己對對方家有問題,通常會認(rèn)為自己是盡量遷就對方的。這遷就是種敷衍,敷衍本身就是輕慢,即使你從頭到尾將所有的時間、精力乃至金錢都花在對方家里,往往也沒有落個好,誰還看不出你身在曹營心在漢?

不要解釋,不要跟對方解釋,也不要求對方解釋。沒有用的。沒有什么辦法,只有讓對方這樣認(rèn)為下去,他的認(rèn)為是對的,而你,也是沒有辦法改變的,除非你不是你。因為你跟它血脈相連,有的時候你擠也擠不出眼淚,有的時候你淚流成河。故鄉(xiāng)或者家鄉(xiāng),都是我們的淚腺。真的是沒有辦法。

人活到最后,就是個無奈。這點(diǎn)無奈也是你跟人生撒的嬌,真的,那是世上最疼你的,有時候最疼也是最傷,說不出的暗傷。

看《致無盡關(guān)系》,雖然知道這些是令人抓狂的關(guān)系,但是如果沒有這些關(guān)系呢?家鄉(xiāng)就不是家鄉(xiāng),而是故鄉(xiāng),“家”成了“故”,你會失落多少東西你知道嗎?那些親切的溫暖的熱乎的煩惱與喜悅,承載你的歲月的床、灶、碗,你今生今世的證據(jù),全都沒有了。當(dāng)家鄉(xiāng)被抽去了血肉,只有一個單薄的靈魂,在風(fēng)中飄蕩,跟著風(fēng)追啊,追啊,終于眼睜睜看著它絕塵而去,越走越遠(yuǎn),終于遙不可及。你說,那里有你的故鄉(xiāng)。是的,那里有我的故鄉(xiāng)。

家鄉(xiāng)結(jié)束,故鄉(xiāng)升起,在天的那邊,安靜憂傷,不再干擾你的生活,卻讓你的內(nèi)心從此不得安寧,你的心靈、肉體不再完整。

踏歌深巷中

所謂的舊地重游大概是最能撩人心緒的吧,以為懷舊是割舍不了的一截愁腸,而你遺忘在每一個角落中的回憶隨時都可能穿過時光與記憶的阻隔,以從未有過的璀璨令你不能逼視。

洞開的門前,放著一張方凳,上面是一個塑料盤兒,盛了紅澄澄的柿子,九只。門口沒有人,門內(nèi)堂間幽暗冰涼,似乎也沒有人。走過去是這樣,走回來也是這樣。被冷落的柿子火一般燃燒著,在中國畫澹泊蒼涼的底色上鮮艷欲滴。

這中國畫是涇縣,陳村,流落民間,仿佛每一筆都有來歷,是過去的,帶不來又回不去的過去,現(xiàn)在提起,仍不失風(fēng)流。

去涇縣陳村桃花潭當(dāng)然是第一次,第一次總歸是好的,可以處處留情,又時時都有著新鮮與好奇。但是在走向桃花潭邊的踏歌古岸時,一路逶迤的卵石路,走來,清空的足音久久不散,瞬間竟有著似曾相識的恍惚。

這里的街道就是巷子,橫一道豎一道,沒有經(jīng)緯但有頭緒,窄且深。兩邊是舊樓房,兩層。下面一層磚砌的,青灰色,高而硬的線條,透著一種自衛(wèi)且拘謹(jǐn);上面一層是木樓,收束不住了,放松了,大概因為底層的堅固,可以高枕無憂吧。舊了的棗紅色,還有幾處殘存著木雕,刻著祥云如意的圖案,耐得住時光與人心的打磨。盡管上上下下都是水漬、苔痕剝蝕過的,但那一副忽視時光的樣,如它腳下平躺的石子路一般倔強(qiáng)。

這些路是由拳頭大小的卵石鋪就,中間一道側(cè)置呈一條線狀,兩邊則毫無章法地散亂著,淺灰深黛地一路鋪過去,是條逼仄的小路,在兩邊樓房的挾持下益發(fā)地瑟縮。連那顏色也是收斂的,那灰是淺的,那黛是深的,好像歲月與雨水已將它一點(diǎn)年輕的幻想與稚氣沖走,剩下的是去蕪存精的沉淀,心靜風(fēng)輕日暖,在日子灰色的底色上反射出鈍鈍的光芒。

令人奇怪的是這些路被人踩了這么多年居然還是有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夢想般百轉(zhuǎn)千回仍舊不肯放棄。遙想年代更替,一代代的子民從這條路上走過:浣衣的少女、杖藜的老者、牽牛的農(nóng)人、垂髫的童子、扶劍的俠客,軟軟的繡花鞋、厚厚的千層底、粗陋的草鞋、風(fēng)塵仆仆的皮靴,還有赤足的步子,無聲無息走過。那是日子輕輕浮過的聲音,躬耕紡績,生生不已。而如今來來往往的是浮光掠影的游客,皮鞋踩在上面是心不在焉的咯咯聲,腳心有深一點(diǎn)淺一點(diǎn)的硌痛。現(xiàn)代的柏油路走得太多了,平坦的馬路驕縱了我們的雙腳,扼殺了腳與路之間的喁喁私語。所以如今走在這古老的我們祖先走過的路上,竟會如此生疏。也許該脫下鞋,像少年時代光著腳跑過田埂一樣,讓圓潤冰涼的石頭撫慰我們被緊緊包裹的雙足,它們已經(jīng)忘了泥土與石頭的滋味,忘了腳板與路面親吻的溫柔,迷茫如夢。

那是一個闊別多少年的夢,在他鄉(xiāng)撿回還是剛剛醒來?是路,是日子,是踏在上面清寂的足音?那足音是叩醒了舊夢還是開啟了新夢的門?這夢的主人夜半未回抑或沉睡不醒?醒了的只是腳下的卵石路,被多少人踩在腳下,又看著多少人冰消雪逝?冷冷地看那些踏石而過的歌者、那些南柯里人遲遲不醒。偶或醒來,窗外一片迷蒙曙色,翻個身,繼續(xù)接上個夢,總是不肯醒來,也真的能接上,中間或多或少有些錯位,但夢是要做下去的。沉浮悲歡地走著,又有什么不能走過呢?突然,灰敗的墻角,斷磚殘瓦壘成半人高,里面開著爆竹花,一大蓬紅得觸目驚心,無拘無束,好像回籠覺正沉沉地睡著,猛一睜眼,已是一片燦爛明朗,吃了一驚,全醒了。

爆竹花是很平常的花,開得久且壯,沒有節(jié)制與章法,庸俗無謂,也是意外的滿心喜悅。叫人發(fā)愣的是這么普通的草花,開在這里卻是生活最樸實、最貼切的味道。枝頭垂下漸漸紅透的柿子,墻角久久開放轟轟烈烈的爆竹花。它開得讓人想家,遠(yuǎn)在鄉(xiāng)村的老家。離家的日子太久了,無根的日子太久了,塵世中的夢做得太久了。草屋、水牛、炊煙、光腳板,那就是生活,開著爆竹花等柿子由青變紅、由澀變甜的生活啊。

惘惘歲月中所有嫣媚的回憶一瞬間全部蘇醒,雜沓的腳步突然消匿。猶如少女時代的第一個吻,不知回味了多少遍了,現(xiàn)在想起仍是心亂如麻。

江春入舊年

年,是在徽州度過的。年初一的中午,太陽熱乎乎的,是記憶里迄今為止最暖和的一個春節(jié)。我們的車從九華山路出發(fā),落腳在太平湖,然后以太平為中心,輻射出各種路線。呈坎、唐模、潛口、江村、屯溪……出發(fā)之前,終于從書柜里掏出了兩本關(guān)于徽州的書——《中國古村落——徽州》和《徽州古刻書》。前一本是2000年買的,里面夾著兩張曾經(jīng)徽州之行留下的宣傳單。后一本是方維保和汪應(yīng)澤兩位作者2004年送的。無論是行走在徽州的大地上,還是穿行于徽州的文字里,我已經(jīng)記不得這是第幾次沉浸徽州古村落。特意選在過年,是為了避開平時太熙攘的人流,也是為了訪一訪大山深處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年味兒。

住在太平湖邊,早晨霧很大,一片濃稠蒼茫在湖面涌動不息。昨晚停得滿滿的江蘇、上海牌照的車子已經(jīng)出發(fā)了,我們遲疑著還是決定動身去呈坎。果然,車子一駛出太平湖景區(qū),霧就沒有了,陽光灑下一道道金黃,天是蔚藍(lán)的,白云一層一層紗一樣。遠(yuǎn)處是山,近處也是山,我們在山間逶迤?;罩莸拇迓渖⒙湓谌荷缴钐?,看著不遠(yuǎn),要身臨其境,也不近。

車子盤山駛過,白墻黛瓦在一片山清水秀中脫穎而出,木雕、磚雕、石雕,鏤刻著精致的傳說。因為過年,路上的車和村落里的游人都少了許多,也許因為這里還不是商業(yè)氛圍濃得化不開的西遞宏村?半掩的木門里,是一戶正在吃飯的人家,他們對于游人探尋的目光早已經(jīng)視若無睹。門口停著外地牌照的車,麻條石一條一條鋪墊出回家的路。過年的景象除了這些車,大概就是門上的新對聯(lián)了。據(jù)說徽州人常年在外討生活,難得團(tuán)聚,所以過年的風(fēng)俗很鮮明。我們是想來看看此地民俗,但是,旅游業(yè)已經(jīng)把這些老村落里的老習(xí)俗收拾得所剩無幾。貓從腳邊一鉆而過,狗搖著尾巴不慌不忙,連它們都習(xí)慣了陌生人的來來往往。

呈坎是風(fēng)水之地,據(jù)說這里的建筑都暗合風(fēng)水,我們看不出究竟。和宏村西遞一樣,呈坎的街巷邊也是水流不息。有女人在水邊洗衣服,看上去流水并不夠清澈。那女人跟我們解釋過年人多,水渾了,平時水是很清的。她說的人多應(yīng)該不是游人,而是歸人,需要在此地生活用水的。呈坎是揚(yáng)州八怪之一羅聘的祖籍,也是朱熹的祖居地。何止呈坎,山林深處的徽州走出去很多名人,經(jīng)商為官,從這里走出第一步,即使現(xiàn)在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步。

沒有看到什么民俗,唱戲、舞龍燈此類文化活動都沒有看到,除了有的路口小店里花花綠綠的糖果糕點(diǎn)呈現(xiàn)出新年走親訪友的特供色彩,在徽州就是看房子。每個老村落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時間遺忘的老房子。老的宅子雖然古意盎然,卻也風(fēng)塵仆仆,被旅游線路讓開的新宅子倒是有住戶進(jìn)進(jìn)出出,他們視而不見地兀自行動。房子是要人住的,沒有人氣息頂著,老宅子顯得頹廢。我們看的最多的老房子是祠堂。幾乎每個徽州的老村子最宏偉的建筑都是祠堂,而且動輒幾百年歷史。呈坎的羅氏宗祠、唐模的許氏宗祠、江村的江氏宗祠,不像那些老宅子,陳舊黯淡的門窗樓宇傳遞出依稀的煙火氣息。祠堂高大空闊,冷峻森嚴(yán),動輒需要仰望,因為被一代一代地膜拜過,即使現(xiàn)在只剩下粗壯的柱子,高高的門檻,依然籠罩著一種肅穆與莊嚴(yán)。

晚上,沿著太平湖漫步。這是一個安靜溫暖的新年夜晚,遠(yuǎn)處隱約有一兩星燈火閃爍,鞭炮聲單薄寥落,仿若遠(yuǎn)離塵囂。無法想象,冬日里如此平靜的湖水深埋著一個小鎮(zhèn),但是路的那一端,另一個小鎮(zhèn)依然靜靜生息。頭上,是久違的星空。在城市被建筑物分割的天空被燈光侵蝕的星光此刻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和記憶深處一樣深邃璀璨。一千多年前的除夕,唐朝詩人王灣羈旅鎮(zhèn)江,寫下一句詩:“江春入舊年?!迸f年依稀在目,春日已經(jīng)萌動,時光更迭,歲月迢遞,不可留,不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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