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大地上的事情
大地上的事情
只是一江之隔。江北,田野里已然收割完畢,稻茬矮矬矬扎在田野里;江南的稻子還擁擠在田里,穗子有了些分量,垂下來。
江北的舅舅在收割過的田野里燒豆棵子,豆子收完了,剩下的稈子、葉子沒有用了。以前是有用的,喂豬燒鍋,總能派上用場,鄉(xiāng)下人仔細(xì),一張紙、一根草都不會隨手丟掉?,F(xiàn)在不養(yǎng)豬,不燒柴火,早早燒了肥田算了。這樣的事也只有舅舅這些老人想起來做,舅舅這樣的老人也只有這樣的事情做。
表哥家里辦喜事,兒子媳婦剛剛夠上打結(jié)婚證的年齡。倆孩子都是技術(shù)工人,在南京上班,掙得不算少,掙多少花多少。說生了孩子,來年就在家門口的廠里上班。莫名買了輛二十幾萬的車,我問,你是開車去田里嗎?田就在你家后門口,再說,這一代孩子哪里還會做田?可是想買買得起就買了,根本沒思量。和我身邊這些在城市供按揭的年輕人比,到底他們單純些、輕松些。
舅舅絮叨兩畝花生沒有收,芽在田里;三畝棉花沒有摘,開得白花花。這些年移風(fēng)易俗,鄉(xiāng)下婚事簡單了,還是夠一家人人仰馬翻好幾天。舅舅、舅媽八十了,早就不做主,能做動的就動動手,不操心。養(yǎng)了一對兔子,生了一窩小兔子,長大吃了,然后又有一堆小兔子,白茸茸的,搶豆葉吃,兔子繁殖快。女兒聽舅爺爺講紅燒兔子肉,眼淚都要下來了。
江南的婆婆在村頭打柿子。竹竿頭帶著網(wǎng)兜,兜住一枚柿子猛力一拽,柿子落在網(wǎng)兜里。村里柿子樹不多,但是肯結(jié),一棵柿子樹結(jié)不少柿子,累累蕩蕩掛了一樹。十幾年前一場大水泡了幾十天,樹死光了。水退了起屋栽樹,一陣風(fēng)似的家家種桃子樹。我們每年扛一蛇皮袋桃子回家,成熟的桃子很軟,水分充足,稍微來不及吃就黃了爛了??刺易記]啥市場,砍了桃樹種柿子樹,秋天家家門口掛一樹黃燈籠。我們帶一蛇皮袋柿子回家。黃黃的結(jié)結(jié)實實板漢一樣的柿子三五天一曬就軟和了,一軟和它們開始淌孬了,一點辦法也沒有。于是又有人砍了柿子樹種板栗樹。鄉(xiāng)下做事情總是這樣一陣風(fēng),就是有誰頭一年占了先,獲了利,第二年也會被一窩蜂趕上來。圩埂上住了幾戶老人,年輕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搬到鎮(zhèn)子上,連春種秋收也不來幫忙,讓老人能做多少做多少,都是不指望田里的意思。倒是老人們舍不得荒,油菜、稻子、棉花,一年四季地忙。
我不懂稼穡。才知道江北收割了是因為只種單季稻,熟得早;江南是雙季稻,第二季當(dāng)然要遲些。春種,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像一天的晝夜輪回,一生的生老病死也像四季的春夏秋冬。世上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的事情,仔細(xì)想想,都是似曾相識的舊事情。
有人站在水邊垂釣,秋水沉靜起來,欒樹頂著泛紅的冠一聲不吭陪著。秋還沒有到深處,大地上還是綠色領(lǐng)唱,不過有了深淺,顯出了層次,歲月壘砌出胸中溝壑。稻田的濃綠中透出黃意,像懷孕的女子,身形略有些笨重、遲緩,容顏也略有些黯淡、失色,但是看看那垂下來的稻穗,多么充滿希望。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能比希望讓人滿心喜悅、滿懷期待的呢?
時間是依靠希望,年年輪回、生生不息的。不然,為什么要在漫漫長夜等待天明?都說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是巴掌大,人人頭上都會有一片天。
在鄉(xiāng)下
雙休日去了趟鄉(xiāng)下,看望爺爺,他的爺爺,公公的父親。之前婆婆打來電話說爺爺不太好,要我們把照片洗了,抽空回去一下。
過年回去已經(jīng)知道爺爺身體不好,其實在這以前,他已經(jīng)吃不了油膩的或者稍微硬一點的食物。大年初一那天婆婆要我們用數(shù)碼相機給爺爺照了相,說要準(zhǔn)備了。在電腦里挑照片的時候才清晰地看見了爺爺?shù)睦线~。照說人老到最后應(yīng)該是比較慈祥的,但是爺爺?shù)哪樖强嘀模液跉怛v騰,看上去有點怵。我順便配了鏡框,用報紙裹起來——給一個健在的人洗遺照總有點別扭。
看到爺爺,比冬天又瘦了一圈。村子里有人來串門,他們把照片拿出來看,都說像是像,就是畫胖了。老人們總以為遺像是畫出來的。他們還把照片拿給爺爺看,讓他鑒定像不像。
爺爺?shù)木窨瓷先ミ€好。婆婆有點歉疚地跟我解釋說,這幾天爺爺又好了點,前陣子真的以為不行了。爺爺也整天說要我們帶孩子回來給他看一眼。要不他們不會打電話麻煩我們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不過一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們一年卻不過回來個兩三次,感到抱歉的應(yīng)該是我們。婆婆說你們那么忙,她跟坐在堂屋里的鄉(xiāng)親解釋,我在他們那里待過,知道他們真是忙。爺爺坐在一邊,聽大家說話,聽不到幾句,就回房間里躺著了。婆婆說他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吃粥飯了,只能喝點牛奶米糊的。前幾天姑姑,就是爺爺?shù)男∨畠海瑤Я酥圾澴觼?,婆婆燉了湯,爺爺吃了一筷子肉,胸口疼了兩天。婆婆說還沒有倒攤,倒攤了就不行了。她說的倒攤就是臥床不起的意思。
爺爺?shù)玫氖琴S門癌。過完年,婆婆和公公帶他到縣里看了,說就是死也總得知道是個什么病。醫(yī)生沒有隱瞞,告訴爺爺不用看了。爺爺問:是不是開點藥吃?醫(yī)生說用不著開藥,回去能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爺爺就這樣回來了。我問婆婆有沒有治療的打算,婆婆說,這么大歲數(shù)還治什么。不是婆婆對爺爺不好。婆婆是個很厚道的人,在鄉(xiāng)下,像她這樣對待老公公算是很好的了。放棄治療幾乎是約定俗成的,早在過年的時候,姑姑就對我說,爺爺這個病大概不太好,反正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能走了。
爺爺81歲,這個年紀(jì)去世,是算白喜事的。
年輕人都在外地打工,幾個年紀(jì)大一點的鄰居坐在堂屋談著,說的都是誰誰得了什么病走了之類的話。死在他們的言談里很自然地流出來,和說別的詞沒有一點點區(qū)別。這些去世的人里稍微上了點歲數(shù)的都采取了放棄治療。他們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一個人老了,不能做事了,得了病就該等著死,花錢治療是浪費。在鄉(xiāng)下,錢很值錢,而命不值錢。堂屋里掛著奶奶17年前的照片,她走得倉促,照片是畫的。我的女兒在門口追趕小雞崽。堂屋門正對著一個池塘,暮春里波光粼粼,門口的樹綠得很茂盛了,田里的莊稼也是綠茵茵的一片。而在昏暗的東廂房里一個81歲的老人在安靜地等死。
一個81歲的老人得了絕癥,應(yīng)不應(yīng)該治療?我不知道。我看見他一個人慢慢走到西廂房里,拿著自己的遺照,看了好一會。我想潛意識里他一定是想治療。在鄉(xiāng)下,在他喪失了勞動能力之后,他依靠兒女贍養(yǎng),自在地活到了80歲,并且在去年很風(fēng)光地做了80大壽,他自己都覺得可以死了,根本沒有理由花晚輩的錢延續(xù)生命。
我們給了爺爺一些錢,那些錢對他的意義并不大,他卻很高興。我們走的時候,爺爺站在門口抹眼淚。我們說一有空就回來看他。這話很空洞,很不善良。
下午的鄉(xiāng)村安靜得像睡眠,但是這份安靜很短暫,像樹蔭下疲倦已極的一個盹,新的忙碌腳跟腳的就來了。我們跟婆婆說,如果打算治療就通知我們。婆婆沒有理會這個話題,只絮絮地說著手頭要做的農(nóng)事。她說,人不死就得做。
秋意好濃
一葉落知秋。而路邊的法國梧桐已落葉如雨。
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夏天,漫長到幾乎逼近我們?nèi)棠偷臉O限,突然抬頭,秋天的臉正在凝視著我們,寧靜的微涼的臉。
不知道命運是不是長著這樣的一張臉,因為掌控一切、洞悉一切而不動聲色的冷峻。一個意料中的電話,真的響起仍有幾分突然:鄉(xiāng)下的老人把81年的路終結(jié)在這個秋天的早晨。雨淋淋漓漓,車窗外閃過一片片田疇,晚稻穗沉得頷下首,浮織出一層柔和的淡金色。也有幾畝熟透的稻子金黃金黃的,等待天晴收割。棉花開著紅的黃的花,結(jié)著雪白雪白的棉朵,也在等著天晴。柿子樹上掛滿了青的或者土黃色的柿子,等幾個日頭照過,幾陣霜降過,它們就該紅透了,甜透了。如果說城市的秋天有點目光渙散,表情曖昧,那么鄉(xiāng)村的秋天是清晰的、鮮艷的,也是脈脈含情的。該開的花開了,該長的葉也綠了,圓鼓鼓的豆米從豆莢里鉆出來,又紅又甜的山芋藏在藤蔓下。莊稼們成熟了,土地盡了本分了,有坦蕩蕩的凜然。
人也盡了本分,所以也是坦然的。忙碌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R驗楦邏?,這樣的忙碌更加義不容辭,“小刀戲”哭聲哭氣地在喇叭里念叨著,婆婆絮絮說著鄉(xiāng)下喪事的種種繁難。再艱難的日子在她口中亦是一句話輕輕帶過,平順柔和。午后雨停了,有人將麻將桌搬到屋外,堂間讓出來立刻又?jǐn)[上酒,老人的靈堂也設(shè)在堂間,桌上堆著的祭品遮住了老人的遺照。大概沒有人認(rèn)真覺得有必要讓老人的目光沒有障礙地注視他們。終日和泥土打交道,看多了草木榮枯,四季輪回,鄉(xiāng)人雖然對于死葬有著一套煩瑣隆重的儀式,但是對于死本身,卻要輕描淡寫得多。
傍晚,夕陽飛金點翠般掠過田野、村莊,將樹葉和池塘鍍上一層蠟質(zhì)的光澤,連同路上的小水坑和人的臉,都呈現(xiàn)出幾分淡淡的安詳。晚風(fēng)一絲一縷涼起來,終于在暮色四合里涼透。幽暗的天空因為田野的豐腴而呈現(xiàn)出從容清曠之美。車子在唧唧蟲聲里撕破夜嵐,這些隱藏在樹木、田地里的蟲子,從夏蟲唱成了秋蟲,在屈指可數(shù)的余生里依然一如既往,大概它們一直要唱到踏上最后一陣秋風(fēng)吧。歌聲水紋一樣,一波一波漾過來,漾到我的耳朵里,已是淺淺漣漪,卻是分明。數(shù)起來,我也將這秋蟲的鳴叫聽了三十多個春秋。歲月一聲一聲被蝕去波光瀲滟的章節(jié),現(xiàn)在是不是也在余波里目送流年?只是將流年里沉淀下的碎影看了又看,竟如此的陌生。如同面對曾是自己情感中不可或缺的人,如今停留在他人身邊。
如果說夜晚容易使人脆弱,那么死亡是脆弱上一枚尖利的針直刺進(jìn)去,居然還有犀利的痛。這死亡是青春,是愛情,是肉體。當(dāng)人生以種種幻覺的形式上演,需要刺痛謝幕。其實好也罷歹也罷,人生總要過去,也總能過去,只是年輕的時候,我們不放心,把日子看得緊緊的,總以為有什么更好的會被漏掉。沒有更好的被漏掉,而壞的也一定在必經(jīng)的路上等著我們。這是人的本分。那么如果它漏下了,就讓它自生自滅;如果它枯萎了,就讓它凋零吧。年輕時的不珍惜和現(xiàn)在的挽留,是同等的無意義。那個不再愛的男人,一定走得義無反顧,不如在他要轉(zhuǎn)身的時候撒手。稻子黃了,等待收割的鐮刀;棉花白了,等待采摘的手指;柿子紅了,等待嘴唇或者鳥兒吸吮。人生走到了盡頭,就該有另一雙翻云覆雨手來接管。又有什么是令人死不瞑目、誓不放手的呢?
夜涼如水。漫漫回憶里漸漸浮出一點酸痛的暖意??傆行┘彩椎目喑?jīng)年不消,在記憶里發(fā)酵,釀成醇酒,流滿這個夜晚。無論怎么不貼心知意,天長日久的也暖成了與生俱來的一部分。那就留著吧,對于人生,撒手和牽手只是個姿態(tài),并沒有實際意義。
路燈將城市的夜照亮,但是城市仍然有黑夜。就像清潔工人總是在人們經(jīng)過之前將落葉清潔干凈,但是凋敝的枝頭依然透露出秋天的行蹤,越來越消瘦的秋天。月亮盤桓樹頭,無論人間離合,它就要圓了。桂花流淌出的芬芳將空氣攪拌得又稠又甜,炒板栗的鍋沙沙轉(zhuǎn)動,滾燙的糖炒板栗很快就把牛皮紙袋焐濕了,在手里寒濕地沉重著。
秋深了。
都是記憶里閃爍的名字
車過長江大橋。到了和縣。路牌標(biāo)識著:雍鎮(zhèn)、五顯、銅閘、陶廠……這些在童年記憶里熠熠閃光的名字,今天真切地掠過,仿佛失散的青梅竹馬,經(jīng)年后路遇,沒有執(zhí)手相看的淚眼,沒有心潮起伏的慌亂,竟然只是相對一笑,從眼角紛披如菊花的皺紋里,依稀索求當(dāng)年的模樣:原來你在這里。
原來你在這里,在離我并不遠(yuǎn)的地方各自經(jīng)歷人世。
雍鎮(zhèn)。雍鎮(zhèn)是熱鬧喜慶的,它的玉帶糕很有名,也許只是在那一片地方有名,童年歲月,我們的世界很小。每年春節(jié),家家有玉帶糕傳來傳去。將十六開紙攔腰折成正方形,也許大一點?像幾米小畫冊大小,透明的玻璃紙包著,正中一塊大紅油紙上燙金字:雍鎮(zhèn)玉帶糕。兩邊對聯(lián)似的寫著:香招云外客,味引洞中仙。后來才知道很多民間食品都會印上這副對子,甚至老實本分的小飯店。二十幾年前用玉帶糕來拜年比用方片糕要體面。因為玉帶糕里有核桃、芝麻、紅綠絲,比干乎乎的方片糕有料。還有過端午節(jié),雍鎮(zhèn)人喜歡組織劃龍舟,四鄰鄉(xiāng)鎮(zhèn)不遠(yuǎn)幾十里跑到雍鎮(zhèn)去看龍舟比賽,那叫一個人山人海。那一天,我們個個曬得紅頭漲臉,為夏天開了個猝不及防的頭。
雍鎮(zhèn)有味道,有溫度,是玉帶糕甜得發(fā)齁的味道,是五月大太陽下看龍舟比賽的熱度。
五顯。我的外婆有個親戚嫁在這里,和外婆一般年紀(jì),輩分卻小得多。她常來看望外婆,胖胖的老婦人,永遠(yuǎn)帶了含糊的謙卑的笑,永遠(yuǎn)穿著灰色的大襟褂子,腳上是黑色布單鞋裹著半大解放足,永遠(yuǎn)是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邊不上五分鐘就打瞌睡。外婆跟她絮叨,絮著絮著,她的呼嚕聲就起來了,輕微的老貓一樣的呼嚕聲。15瓦燈泡是昏暗的,一左一右兩個老婦人,一大半身影都淹沒在黑暗里。仿佛過了大半的人生,只有她們自己看得分明。外婆叫她的名字,問,你睡著了?老婦人立刻坐直了,趕緊接話,二奶,我聽你在講。然后很快松弛并傴僂下去。
銅閘。銅閘是外婆的娘家。還有很多親戚,都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到四時八節(jié)他們不必來看望外婆。他們是來的,挑著擔(dān)子上街來,賣田里收割出來的東西,山芋或者花生?;ㄉ靛X得多,山芋兩三分錢,簡直半賣半送。如果是男人上街,他們會挑整莊的山芋、花生,留下來送給外婆。粉紅色的山芋像老鼠堆在屋角,淡金色的花生呢,在簸箕里攤開,留著年底做花生糖。婦道人家會將沒有賣掉的山芋、花生丟下來。有一次,一個親戚臨走將半籃子賣剩的花生送給外婆,那花生太寒磣了,又小又癟,好多土坷垃。外婆要我們幫著剝出來。她是個厲害的女人,雖然臉色有點難看,仍然到菜市稱二斤肉招待人家。
陶廠。陶廠人大多數(shù)姓陶,住在一個院子里的汪家大姐就嫁在這里。她很漂亮,有著修長的身材和水汪汪的眼睛,下班以后就坐在院子里繡嫁妝,那些枕頭、床單都是自己繡出來的。她嫁的男子姓陶,那時住在她家里,大概是個遠(yuǎn)方親戚。清瘦的國字臉,會修理無線電。我家那臺詠梅牌收音機沒有聲音了,他拿個起子鼓搗幾下,外婆就能聽劉蘭芳聲音嘣脆地說《岳飛傳》。那時候他們還沒結(jié)婚,在一個單位上班,上班的時候是一起的,但是一前一后保持著一兩尺距離,不說話。結(jié)婚后,汪家大姐就跟他一起去陶廠定居了。他們一直很要好,是我們那個鎮(zhèn)子里人人羨慕的一對。
還有姥橋、林頭、清溪……漂浮著舊日子和舊人物,流淌下去,漸漸散落,不再有。當(dāng)我固守著在另一個城市的生活,漸漸忘卻故鄉(xiāng)之近,記憶之遠(yuǎn)。
再往前是含山縣。和縣或者含山縣,我們都在巢湖市的懷里打滾。此行的目的地是含山縣的運漕鎮(zhèn),一個我整整待了14年的小城,一個我離開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當(dāng)車子終于臨近這片在想念里浸泡得無比柔軟的土地,逼近這段爛熟于心的情結(jié),我忽然不敢抬頭,不敢張望,我怕這么多年來的惦記是場莫名其妙的誤會,怕這些在記憶里如星辰閃爍的名字,從此后永不再來,也不糾纏。
回運漕
上次回運漕是六年前,也是這樣的夏天,旅程如出一轍:在沒有空調(diào)的中巴里顛簸著、悶熱著,幾乎昏昏欲睡了,然后就到了。近得出乎意料,無論我回去多少次,下意識里總是覺得運漕離蕪湖很遠(yuǎn)。
真的不遠(yuǎn),遠(yuǎn)的是心里那段距離。我希望它是遠(yuǎn)的,因為我希望故鄉(xiāng)是一個遠(yuǎn)到愈珍重愈遲疑的地方,不僅別人無法涉足,我也不可以輕易觸及。我在漫長的路途上一步步終于走出它的視線,這漫長現(xiàn)在看來只有一步之遙,我走了,并沒有走遠(yuǎn)。
運漕是依著運漕河云集起來的一個小鎮(zhèn),據(jù)說當(dāng)年曹操和孫權(quán)打仗,為方便運送糧草,曹軍挖出了運漕河。鎮(zhèn)子里積古的老人家將這個典故口口相傳。有時候走在蕪湖的街頭,忽然會想我現(xiàn)在是在孫權(quán)治下。
無論歷史是怎樣,現(xiàn)在的運漕真的是一副沒有根基的模樣。這是個安徽境內(nèi)司空見慣的小鎮(zhèn)。白亮亮的新城不知天高地厚地立在路口,灰塵和垃圾也大模大樣地四處亂竄。青石街巷、木制樓房的舊城已經(jīng)幾乎全部堙滅,殘存的帶著搖搖欲墜的暮氣,但是那里面仍然一戶一戶住著人,人氣把房子硬撐著。20年前住的房子還在,比20年前離開時低矮,比六年前看到的更加破舊。20年前這里住著三戶人家,二十多個人里一半是小孩,每天都是鬧騰騰的,現(xiàn)在人跡零星,偶爾進(jìn)出陌生的面孔。我很想從他們的臉上找到熟悉的感覺。
三戶人家先后搬走。最早離開的是我家,就像一顆牙松動了,后面接著都要掉。記憶中一院子的鳳仙花、洗澡花蕩然無存,包括我們二十多年前從河邊搬來鋪院子的石頭,現(xiàn)在的院子是水泥的,沒有雞,沒有花,沒有聲音和顏色,只有陽光從天空中投下熾亮的光,水泥地上的熱氣從鞋底往上爬。怎么連穿堂風(fēng)都沒有?正是我們在過道里睡午覺的時候,屋檐下的筲箕呢?睡醒了,我們要就著咸菜吃上一大碗水泡飯的。廚房的窗戶怎么能這么臟,結(jié)了蜘蛛網(wǎng)。有人從樓上探出頭來,問,你找誰?順著墻看上去,斑駁的墻面剎那閃回舊日的影子。我說,不找誰。我聽到我的聲音還沒有浮到那人跟前,就被太陽烤化了,落了一地。
正午的街道沒有什么人走動,很多人家的大門黑洞洞地張著嘴巴。我被吃進(jìn)去,又被吐出來。
運漕有條河,運漕還有個小有名氣的酒廠,曾經(jīng)是大多數(shù)運漕人就業(yè)的地方。我們整天泡在酒糟的氣息里,在運漕生活大概是個人都該有點酒量。河沿和路上常年曬著酒殼子,就是發(fā)酵后被棄置的谷子外殼,它們濕漉漉地從酒廠出來,攤在地上滾燙地冒著熱氣,曬干了可以用來燒大灶,運漕有很多人家是燒灶的。酒廠后來不行了,現(xiàn)在空氣中沒有酒糟的氣息,地上沒有酒殼。與我有關(guān)的日子停留在了從前。
我卻是惦記的。運漕于我,是家鄉(xiāng),更是青梅竹馬的伙伴,唇紅齒白地拉著手長大,分離了念念不忘地記掛著,忽然打個照面,我們從對方臉上看到了時間的腳印。因為不常見面,這腳印如此清晰,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來緩沖。隔著20年的光陰呢。
隔著20年的光陰,我仍然保留著家鄉(xiāng)的口音,這是我唯一可以為家鄉(xiāng)保留的東西。無論我們彼此被時間踐踏成什么樣子,我仍然要說回運漕而不是去運漕,因為這里是我的家。我們不會說去家里,我們說回家。
去黃池
這個黃池是當(dāng)涂縣的黃池,蕪湖縣也有個黃池,兩個黃池隔了條水陽江。
暮春時刻,江面狹長,三條船首尾連接,就成了橋,就從蕪湖縣的黃池到了當(dāng)涂縣的黃池。蕪湖縣人告訴我,當(dāng)涂的黃池是正宗的黃池,他說的正宗,主要指的做豆腐干子。黃池的干子小有名氣。小地方就是這樣,看到什么東西容易生利,大家就一窩蜂上,做干子又不難,身邊是水,腳下長黃豆,到了秋天,鄉(xiāng)下人挑了黃豆來街上賣。一樣的黃豆一樣的水,做出來的干子差別也不大,但是混出來的世界卻大不同。有的混到了大碼頭,有的面目全非回到鄉(xiāng)人桌上。
過了橋是條街,窄窄的水泥路逶迤過去。攤鋪從門面房里伸出來,花花綠綠的衣服、鞋襪。藥店夠年頭,木頭門楣上的鐵牌子寫著“公房”。百子柜倚墻而立,老得一肚子話懶得說。這里早先是兩層小木樓,如今大多改成水泥磚瓦。殘存幾幢木樓,憑它舊了,我是喜歡的。伸過手去,木板與掌心接觸有溫?zé)岬募∧w之親。小街短短幾百米,左右看看就到了頭。其實街沒有到頭,是攤鋪到頭了,繁華落幕,然后街道白晃晃、空蕩蕩地延伸下去。
街頭街尾兩家賣豆制品的店,是一家開的。加工廠在街頭店鋪的邊上,一條小街插進(jìn)去,空氣中漸漸浮起熱乎乎的味道,不知道這是黃豆發(fā)酵的味,還是干子蒸制的味,或者是醬的味。廠子里有人走動,門口樹蔭下一對青年男女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吃冰棍,女孩子緊緊貼著男孩子的后背,一條胳膊摟著男孩子的脖子,另一只手不時將冰棍送到男孩子嘴邊,男孩子兩只手扶著車把手。我不免多看兩眼,女孩子的眼睛挑釁似的直視過來。在下午的太陽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我朝她笑笑,她倏地收回目光,耳語了一句,男孩子發(fā)動摩托車,這么窄這么曲折的小街,他竟騎得一溜煙。
在街頭的干子店里坐了會。店面很大,很空。這是目前黃池做干子做得最好的,注冊了商標(biāo),也是所謂的最正宗的。店員是兩個三十來歲的女子,低眉順眼的,面目不清。不知道為什么,小鎮(zhèn)的女子年輕時光鮮水靈,嫁了人,生了孩子,青春的底色黯淡后,人就淹沒在混沌的背景。買了干子、醬,還有綠豆糕,灰綠里泛出微微的黃,一枚枚沉靜如中國畫角落里的鈐印。麻油香可坐不住,早忙不迭地到處跑。嗡嗡的人聲在店外飄浮,店里,幾個人站著、坐著,卻如同空地,只有售貨員手下算盤聲脆生生地滾來滾去。
綠豆糕有點面,大概加多了蠶豆。干子,醬油還是多得嚇人,像是苦大仇深,到今天依舊沉冤莫雪。越吃越咸,或者是我的胃口越來越淡?黃池是別人的家鄉(xiāng),扯得上的關(guān)系是我給江對面一個當(dāng)年挑黃豆賣的人家做了媳婦??墒墙系男℃?zhèn)大抵是差不多的,我的家鄉(xiāng)是幾十公里外一個叫運漕的小鎮(zhèn),一樣新舊交替的房子,擁擠的店鋪,殘舊的木樓,還有比記憶里多得多的灰塵和垃圾。運漕的醬坊也做干子,圓圓的香干子一面有蒲包的壓痕。比黃池的干子要軟要淡,盡可以白嘴吃。秋天的時候,也有鄉(xiāng)下親戚挑了黃豆來賣給醬坊,圓鼓鼓的豆子一路活蹦亂跳跑進(jìn)缸里,幾粒調(diào)皮的溜到外面,有的一笤帚掃出來,有的就此杳無音信。
又想家了。鄉(xiāng)愁太重,像壓得板板的黃池干子,有些硬,有些咸。我的想念輕盈而溫柔,是一粒小小的淡金色的黃豆,它在失落的日子里蓬頭垢面地想念深碧的豆莢,軟軟的秋陽,以及一只握著它的暖暖的手。
郭外
周末去南陵,在酒池肉海中泡了一天。雖然我沒有喝酒,但是晚上回來,坐在車子里,清晰地聞到自己身上的酒氣和煙味,混合在一起,持久地散發(fā)著令人眩暈的氣息。
清楚記得有次飯局,一個朋友指著他身上的羊毛衫說,回家不拿到陽臺上吹個三兩天煙酒味根本散不掉。我不喜歡酒氣煙味,一直不喜歡,不過是年輕的時候比較能夠忍受,現(xiàn)在胃口淺,容易倒。
到了南陵已經(jīng)是十點多,熱得厲害,直接就奔了酒店,一頓飯吃到三兩點鐘。說到小格里去看看,未到小格里,就開始落雨;到了小格里,雨越下越大,我們躲在一間小亭子里,等雨小一點,雷停了好往青草更深處漫步。逼仄的亭子里驟然擁擠了幾個人,真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亭子頂上的茅草披下淺淺的劉海,亭子里有兩條木頭椅子,不夠坐;亭子外面有一地南瓜藤子,開著黃色的花朵,張開肥碩的綠色葉掌。同行的小MM伸出手來,是肉乎乎的包子手,幾個女的撐著傘在雨地里無聊,都把手伸出來,居然都是包子手。有人是九龍大包,有人是生煎包子,我們都笑起來。女人到了一定年紀(jì)真好,愿意暴露自己的不好,也可以看到彼此的好。這是年輕的時候做不到的,年輕的時候,光顧著孔雀開屏一樣把自己漂亮的一面露出來,也光顧著看自己開的屏了,哪里有心看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風(fēng)景,除了自己,到處都是風(fēng)景。
就這一點來說,我喜歡歲月的積累。
雨下得不依不饒,撒酒瘋似的。天是鉛灰色的,一時半會看不出有雨收風(fēng)住的兆頭。已經(jīng)拔腳準(zhǔn)備雨中游小格里了,才走出幾步,又撤了回來。雷聲就在頭頂,不嚴(yán)厲,但是也不肯姑息。頭上三尺有神明,我恪守內(nèi)心的敬畏。
我喜歡湖光山色,喜歡小格里的天光云影,但是不會向大自然挑戰(zhàn)。那是年輕時候的勾當(dāng),或者是酒后的率性。
我們在雨中回程。一出格外(這個名字有意思,小格里是在里面,格外就在外面),從標(biāo)志牌邊進(jìn)入公路,雨立刻就小了。公路兩邊是稻田,將要成熟的稻子是黃色的,因為雨水,因為還沒熟透,這黃帶著一些綠意,還沒有金黃燦爛到飛揚跋扈。有將要成熟的稻田,自然有剛剛長成的秧青色的稻田。這秧青色真好看,莽蒼蒼的綠,厚沉沉的綠,又是毛茸茸的綠,隔著馬路,隔著窗玻璃,我?guī)缀蹩梢钥吹綊煸谌~片上的雨珠,晶瑩透亮地閃爍著。都知道馬路邊的樹木是不能看的,蓬頭垢面不說,這個夏日滾燙的下午,已然曬得蔫頭耷腦,奄奄一息。但是這場驟雨一如甘露灌溉,每棵樹都是抖擻挺拔。還有一排數(shù)株美人蕉,開著橘紅色的花,它們是無意間落在路邊,然后就自生自滅地活下來了,開出來了,笑起來了。
想起一句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綠樹就在眼前,有成片有不成片,在我是風(fēng)景,在村人,是陰涼,是屋梁;青山,一抹黛色在黃衫翠羽的農(nóng)田邊。黃衫翠羽是非常好看的搭配,黃衫翠羽的霍青桐,與白衣飄飄的陳家洛。很多年前,我看《書劍恩仇錄》,在炎熱的暑假,躲在蚊帳里,電風(fēng)扇呼呼吹著熱風(fēng),霍青桐喜歡陳家洛,陳家洛喜歡香香公主。這個世界都站在香香公主身邊,因為她那么柔弱、那么纖細(xì),整個世界都覺得霍青桐應(yīng)該犧牲自己的感情成全自己的妹妹和陳家洛。
可是我知道,這個叫霍青桐的,喜歡穿黃衫插翠羽,擅長騎馬馳騁的女子,看上去獨立強大,可以無底線忍耐,可以舐自己的血,可是她的心也是柔軟的,她的愛情也是嬌嫩的,她也是血肉之軀,劍刺進(jìn)去的時候,會流血,會痛,會死。
跟她的妹妹是一樣的。
為什么這個世界就看不到呢?這個世界看不到我們的內(nèi)心,或者不愿看到我們的內(nèi)心,而有一天,我們也寧肯選擇遠(yuǎn)離內(nèi)心世界,遠(yuǎn)離那些來自記憶深處的疼痛,感情深處的夢想和身體深處的希望。
我有一個朋友,曾經(jīng)用過一個筆名就叫郭外,也是南陵人,他不弄文字很多年了,偶爾會聯(lián)系。我跟車上的朋友們說,多年夫妻成朋友,多年的同事也成了朋友。那多年的朋友會成為什么?多年的朋友是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是,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們都清楚彼此的內(nèi)心。
還有人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不知道是不是該悲欣交集。
春天在綻放
春天來了,我的小小的女兒用稚嫩的嗓音唱:春天天氣真好,花兒都開了,楊柳樹枝對著我們彎彎腰,蝴蝶姑娘飛來了,蜜蜂嗡嗡叫,小白兔兒一跳一跳又一跳。
握著她軟軟的小手在野地里走。我們一起去挑野菜,采桑葉,田野里有星星點點的藍(lán)色小花,她的小手在草叢里尋找,拽斷的野菜溢出綠色的汁水,清新的香味在空氣里飄浮。江南的春天來得早,也許是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草沒有枯透,暖日和風(fēng)就來了,它們就微笑著、嘆息著返青了。就像愛情,就像希望,就像絕境里的堅持,在最孤獨最絕望的時候,在一秒鐘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多堅持一秒。然后,峰回路轉(zhuǎn);然后,豁然開朗;然后,草色遙看,看到春天。
這個春天,迎著清峭的晨風(fēng),看到前幾天還攏著花苞的白玉蘭綻開了,天鵝一樣潔白而凝重地憩在樹枝上。櫻花也開了,一樹一樹的粉紅像細(xì)雪覆蓋,美食街上那株櫻花,幾天的工夫就開得滿臉春色。邊上鳥籠子里一只鷯哥兒天天對著行人叫“小芹”,猶如呼喚它的情人。上班路上,還可以看到墻頭伸出的泡桐枝椏。泡桐的花是紫色的,紫色的憂傷的花朵,當(dāng)它開放,猶如打開一把把紫色的傘。泡桐的葉子像手掌,粗糙的堅實的大手,從高處遙遙地伸過來,我握不住它的手,握不住歲月的手。仰望它一天的花朵,兩句詩從心里慢慢流過:“人生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這個春天,溫習(xí)杜工部的詩。停留在他最繾綣纏綿的兩句:“人生多錯迕,與君永相望?!蔽蚁胛野胼呑拥男那槎技m纏在這些紙質(zhì)的深情上:“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边@些文字花朵般點綴在記憶的年輪之上,年輪上一道道春天已經(jīng)漶漫,花朵卻依舊明艷,仿佛那個執(zhí)著的鄭人在買櫝還珠。梳理著它們,有些依然珍藏,永不能忘,有些落下,頭發(fā)一樣連根斷了,我的記憶刪繁就簡,就像我的青春一樣。長長的發(fā)絲纏繞在手上,在春風(fēng)里風(fēng)箏一樣飄散。如果它們落下,它們就會像樹苗一樣返青。我相信每個人的心里都埋著春天的種子。有的種子,像鐵樹,千年也會開花;有的種子,是古蓮,只在樂府歌謠里流浪。
綻放的是春天,沒有綻放的是懷念。
這個春天,有人寫文章:春暖花開,我們戀愛;有人說,春天到了,喝酒;還有人在念他剛剛寫出的詩:“把你溫軟的小手放到我的手里,把你的熱淚注入我的心里。春天是個情人,我們一起私奔?!?/p>
這個春天,這個溫柔的春天,這個短暫的煙花般的春天,當(dāng)它一點一點地收藏成記憶,把記憶緊緊地抱在懷里吧,猶如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憂傷,又恐懼,怕它走,怕它留,怕這樣的幸福太奢侈,怕這個世界不會懂。
只說流年
又是歲末,在越來越深的寒意里,凋敝的傷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濃霧。人被濕漉漉的冷包裹成一枚錯過季節(jié)的蠶蛹,永無出頭之日地窒息。若是少年的時候,又會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滿懷熱望寫下新一年的計劃。但是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這樣了。對自己說,做眼前的事,喝杯子里的酒吧,不要苛求自己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曾經(jīng)許諾去看舊地的桃花。諾言溫暖了一個冬天,但是春天真來的時候,還是和一樹繁花失約。桃花燦爛,可是真的與我有關(guān)嗎?錯過,是錯嗎?而且,我怎么知道自己能夠坦然面對零落成泥的尷尬?明白自己依然如此計較,患得患失。
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站在江邊,希望看到張岱在《陶庵夢憶》里西湖雪那樣孤遠(yuǎn)的景致。很冷的夜晚,是古詩里的風(fēng)頭如刀。
清明節(jié),去老家給父親上墳,已經(jīng)整整20年了。墳前不知道什么時候長出一棵銀杏樹。不忍父親離我們這么遠(yuǎn),怕動了遷墳的念頭。但是家鄉(xiāng)的老人說,不要遷。每一次來上墳我是哭得最傷心的一個,但是今年,跪在草叢里,看著字跡漶滅的墓碑,我的父親在那一抔土里從中年走向了老年。只是心酸。
初夏的中午,膝蓋酸痛著,已經(jīng)這樣酸痛了一個星期。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那里住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我想看看這個人生活的環(huán)境,想知道每天走過的路,看過的樹,塵土和瑣屑組成的日子。真的身臨其境,不是意料之中,卻也不是意料之外,熟悉又陌生。站在樹下,是香樟樹嗎?想了想,又想了想,像在等一輛車或者人。
這是一個人的旅行,一個人的心情。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江南的秋天是淡金色的,美麗中幾乎生出了神圣。側(cè)過頭看窗外的陽光,陽光下舞動的衣裳有幸福的味道。對于生活,我們懂得讓步;對于幸福,我們放寬了尺寸。在對自己的縱容中懈怠了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