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姥姥
李佩玄
見面前的忐忑
姥爺離開的那一天,我剛從南京回到香港,下了飛機(jī)給媽打電話,卻得知她已經(jīng)在回老家的車上了。
這是姥爺去世后第一次看到姥姥,結(jié)束了之前一直困擾著我的擔(dān)心與忐忑。姥姥比姥爺還大兩歲,我猜,她也許以為自己會比老頭子先走,也許還為那一天的到來替姥爺擔(dān)心過,哪承想,一切和想象中的不一樣,被留在后面的那個人卻是自己。我向來有些懼怕長期以來建立在心中的信念垮塌,收拾殘骸和重建信念總是要費(fèi)不少心力和勇氣。這對于一個90歲的老人會不會有些困難?
還好,姥姥很好,一切安好。
電視劇主人公般的存在
姥姥,1923年生。早些時候,家里有不少的地,雇著長工,一個哥哥、一個妹妹,我猜,姥姥大概也有個幸福的童年。直到12歲,父親離開家去做生意,錢沒有回來,人也再沒見過,從那以后,姥姥的爹杳無音訊。說起這一點的時候,姥姥一貫的平淡,輕輕地回憶著:也許是在武漢吧,被人害死在外面了。
從那時開始,姥姥的娘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沒有東西吃了就去用地?fù)Q糧食,日子久了,家底也隨著地的減少同步減少著。
姥姥的不少經(jīng)歷就像電視劇的現(xiàn)實版。二十多歲的時候,遭遇“刀開”(土匪的別稱),到處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搶,擄走人要贖金,贖不起的索性把人解決掉出氣。為了躲“刀開”,姥姥一家人跑到山上去求平安。山里沒什么吃的,姥姥不像有的姑娘還會挑三揀四,而是見到什么吃什么,怎么能活命就吃什么。她強(qiáng)大的適應(yīng)性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并在環(huán)境的考驗下不斷增強(qiáng)。
后來,日本鬼子從村子里過,一副嚇?biāo)廊瞬粌斆臉幼?,不過也許他們有更緊急的任務(wù),并沒有在村子里做過多停留。以至于姥姥的印象里,“刀開”比日本鬼子還可怕。
和那些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太太們一樣,姥姥為生存而開始的過活,是從嫁到丈夫家開始。那一年,姥姥17歲,姥爺15歲。姥姥的坎坷曲折和姍姍而來的幸福也將從這里展開。
出了這家,進(jìn)了那家,真正的人生由此開始——出嫁
姥爺和姥姥兩人定的是娃娃親,定親之時,兩家條件不相上下,可迎進(jìn)門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姥爺家的人一定沒有預(yù)料到,迎進(jìn)門的卻是這樣的兒媳婦:長得不漂亮、不會說話不說,這家底早已不比當(dāng)初了。而姥爺?shù)哪锸莻€厲害能干的女人,也生得好看,因而總是瞧不上姥姥,常常指使她忙東忙西。那時候姥爺還在念私塾,姥姥只能在家里做事,與其說是做了老婆,不如說是當(dāng)了丫鬟。戲劇性的是姥爺?shù)母赣H也走上了外出尋金的路,同樣,沒有再回來。歷史在姥姥嫁過來之后開始重演。她再一次經(jīng)歷了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倘若遇上不講理的婆婆,姥姥也許還要承擔(dān)發(fā)生這突然變故的責(zé)任。
當(dāng)時,交的稅和擁有的土地量是成正比的,姥爺?shù)牡鲩T之前,尚且給妻兒留下了數(shù)量可觀的土地。原本想留來以防不測的土地此時對于失去了一個重要勞動力的家庭來說,著實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姥爺家開始賣地,也辭掉了長工,姥爺、姥姥要負(fù)擔(dān)起的農(nóng)活一下子重了起來。
但是,旦夕禍福常常來得莫名其妙,也幸好是因為家里早早辭掉了長工,新中國成立后劃成分時這個屢遭打擊的家庭免于被劃成地主,按照那時的規(guī)定,新中國成立前三年開始,家里沒有長工的就不算地主。于是姥爺家最后的成分是中農(nóng),這讓一家人逃過了新中國成立后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劫難。
那個年代,能活下來的孩子都是幸運(yùn)兒——生孩子
有了孩子以后,日子雖說拮據(jù),卻也添了些許希望??珊⒆佣嗥饋碇?,希望的火苗越來越微弱,愁緒像青煙一樣,纏繞著這個家庭。
最大的兒子要考大學(xué)那一年,家里的老太太病倒了,一家人速速將她送進(jìn)醫(yī)院,怎奈折騰了半個月,老太太還是撒手去了另一個世界,人走了,還帶著300多塊錢的住院費(fèi)。沒多久,大舅考上了大學(xué)也要離開家,一老一小從截然不同的兩種途徑敲打著本就不富裕的家。自打那時起,家庭的貧困再次升級。
再到三舅出生的時候,姥姥已經(jīng)萌生把他送人的想法了。三舅是第4個孩子,第3個男孩,自己的心頭肉,姥姥不可能不心疼??墒橇粼谶@個尚且靠借錢借糧食度日的家里,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個問題。送給別人反倒有口飯吃。幸運(yùn)的是,姥姥的娘喜歡男孩兒,硬是不同意,說小子好活,留著扯吧扯吧就能長大了。
到有我媽媽的那一年,姥姥已經(jīng)養(yǎng)大了6個孩子了(但是三姨后來被壞人害死了)。發(fā)現(xiàn)這個生命的存在就是一個災(zāi)難,姥姥打定主意把肚子里這個禍端打掉,可是假冒偽劣的打胎藥救了媽媽一命,在眾人的意外中,姥姥有了第7個孩子。那一年,姥姥已經(jīng)43歲。這一次,沒有了太姥姥的求情,媽媽注定是不能在這個家生存下去了,姥姥早早便給這個孩子找了個活路。據(jù)說,那戶人家已經(jīng)抱著孩子走到半路上了,愣是被周末回家的大舅硬生生擋了下來,把媽媽半攔半搶地帶回了家。自那以后,才有了現(xiàn)在的媽,又有了現(xiàn)在的我。
最細(xì)致的關(guān)心,與最灑脫的放手——養(yǎng)孩子
姑娘們出嫁,兒子們?nèi)⑾眿D,姥姥說沒有給他們做過被子或衣服,還是因為家里窮,一切就由著他們?nèi)グ伞Kf,一代人不管兩代人的事。她談起孩子們,總有著淡淡的距離,大概是因為知道家里窮,做不了什么事,擔(dān)心也沒有用啊。大姨二十多歲考到上海,畢了業(yè)便嫁到海寧,后來又到昆明做知青,之后多少年不怎么回家,她的口音融合了老家的、上海的、昆明的口音,乍一聽身份莫測。
雖說她堅持一代人不管兩代人的事,甚至向我批評我媽不該干涉我的情感生活應(yīng)該讓我自己做決定,但她會一直把孩子們放在心里。今天又向我提起大姨家的姐姐今年36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她都有點急了,也會和我說我的一個表姐寒假的時候領(lǐng)了兩個女同學(xué)回來給一個表哥介紹女朋友。姥姥雖然年歲高,但是心里總是裝著每一個人。早在3年前,姥姥給了我這輩的小姑娘們每人兩個她自己縫的花繡球,說這是等我們結(jié)婚時給的禮,她怕自己那時候老到針線都看不到了,便提前做好了。
那些為情而飲恨自盡的孩子們無法理解的——貧窮
那時候,姥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紡花織布,賣了錢再去買花,有的時候做些衣服和鞋子拿到集市上去賣。我媽打小就在織布聲中長大,因為她不愿一個人去睡,便總是賴著姥姥,而姥姥又停不了手中的織布機(jī),于是常常便是伴著織布聲,媽媽躺在姥姥的懷里就睡著了,在膝上那方小小的天地里,睡睡醒醒,直到天明。天一明,姥姥便又轉(zhuǎn)戰(zhàn)到地里,那時姥爺在隊里當(dāng)會計,家里的地便讓姥姥管著種。
這種貧窮還可從另一個層面得到證實。媽媽是6個孩子里最小的那個,頗有些得寵之意,胡鬧起來也很少被吵。據(jù)她回憶,她只挨過一次打,那是因為迷迷糊糊睡著了不小心使得新棉褲被火燎著了個窟窿。因為一條棉褲而挨到人生唯一一次打,這就是迫不得已的生活。
姥姥還去賣過饅頭,提著個小筐走上街,饅頭用布遮住,上面只留一個,因為怕被巡邏的人抓到說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小心翼翼地討著生活。
二舅1970年左右的時候去當(dāng)兵了,雖說能拿一些工資,可不能再給家里掙工分了,當(dāng)時的糧食又一定要用工分來換,所以家里的糧食常常不夠吃,去找人借是常有的事。借得多了,親戚都不敢借給她,不是姥姥不講信用,只是這戶人家太窮,窮到別人不相信借出去的東西會有收回來的希望。
窮是姥姥回憶中最困難的事,尤其是還要供養(yǎng)5個孩子上學(xué)的那種日子。紡花織布直到半夜,第二天還要下地干農(nóng)活。問她當(dāng)時怎么想的,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就是那么堅持下來。當(dāng)時大舅去洛陽上學(xué),要走路走兩天才能到。那個時候,每個人都那么能吃苦,也有那么多苦讓他們吃。大姨、大舅考上大學(xué)后,村里的人都想瞧瞧大學(xué)生的家是啥樣的,卻只看到半截的被子,連床囫圇的被子都沒有。
因為貧窮,姥姥認(rèn)命,但她從不抱怨什么,只是默默地承擔(dān),她不允許任貧窮折磨著自己的家人,因此,她可以整宿不睡覺,忙完了白天,再忙晚上。她認(rèn)命,忍受,同時用不消極的抵抗與貧窮頑強(qiáng)地作斗爭。
餐桌上的尊卑之序——食物
那時候,家里有四等公民。最厲害的是姥爺,接著是二舅的媳婦,二姨和我媽排在其后,最末的是姥姥。這個次序的意義在于它決定了事物的分配,尤其是短缺的時候。如果有一個饅頭,那必定是姥爺吃,二舅的媳婦可能能吃紅薯干,二姨和我媽吃紅薯濾去淀粉后的殘渣,如果還有富余,姥姥才會有的吃。家里的食物經(jīng)過了從紅薯渣滓到紅薯干到玉米面再到白面的階段,但不管在哪個階段,姥姥永遠(yuǎn)都是吃剩下的那一個。
吃的菜就是蘿卜秧子腌起來,分得的油沒吃完的時候滴兩滴油,其他時候就著水也能炒起來,這就是媽媽她們常吃的黃菜。在活命已不易的年代,油水依然是奢侈品。這樣的食物底子是媽和二姨虛弱身子骨的根源,而姥姥,這樣的食物她不知吃了多少年。如今,她理應(yīng)吃上家里最好的食物,可是身子骨已經(jīng)不允許了。她的牙齒、食道、胃、血壓、血糖早已開始拒絕大部分的食物。姥姥說,現(xiàn)在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稀飯。早上的豆奶雞蛋,中午的面條和晚上的稀飯就是姥姥現(xiàn)在的食譜。二姨三天兩頭就會帶些紅棗、干貨回家,哥哥和嫂子也會做好吃的炒菜,但是一切都晚了。
在老人身上很輕易就能看到時間的殘酷,它綁架了我們摯愛的人,而我們卻無計可施。
71年的相伴——愛情
到去年姥爺走(“走”意思是“去世”),兩人在一起生活71年了。71年的相伴,已然超出了我可以想象的范圍。早些時候,姥爺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人,因此在大隊里謀了會計的生計掙工分,工分可以換糧食,但是沒有錢,這也是家里窘迫的原因之一。在姥爺去世之前,每年還要姥姥給他端尿罐。哪怕是大冬天,院子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冰,兒女們早已心有不忍,但姥爺卻堅持著他的小孩性子,我想,他并不是不心疼姥姥,只是他習(xí)慣于被姥姥無微不至的照顧了,沒有察覺到姥姥已經(jīng)和他一樣,是個身體常常會不對勁的老家伙了。
出身好,再遇到個什么都愿意忍讓的老伴,姥爺?shù)某羝庖恢庇兄儽炯訁柕内厔?,和鄰居有個摩擦就總大聲吆喝咧咧,姥姥會在旁邊勸:小聲點,別讓人家看笑話。雖然姥爺并不總是聽。孩子們對姥爺?shù)某羝庥峙掠趾?,能躲則躲,卻還時不時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和委屈。姥姥就這樣,忍受這個討厭的老頭子71年。
直到走之前的幾個月,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對姥姥的感情。因為身體的不舒服,姥爺時不時耍小孩子脾氣不肯吃東西,此時,只有姥姥喂他才肯罷休。任性了一輩子的小老頭,終于有了能制服他的人了。但是這樣直起腰桿的日子太短暫,姥爺還是先走一步了。
姥爺走后,兒女們不知道該說什么,反是姥姥安慰孩子們說,總算是不用伺候他啦!她還會夸姥爺選了對的時間離開,下葬那天天那么晴朗,而緊接著便是象征著好運(yùn)與財富的雨?!袄项^子總算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崩牙芽偸沁@樣和媽媽他們講。但其實,姥爺走了之后,她是那么需要陪伴。如果沒有人在旁邊,姥姥甚至無法在夜晚入睡。即便是這樣,她從沒有向她的孩子們提過回家看她的要求,每次和我媽打電話,依舊是那句話:“別掛念我”。
兒媳婦就像一把刀——婆媳關(guān)系
孩子們讀罷書,有了掙錢的本領(lǐng),家里開始寬裕一些,姥姥這時也六十多歲了,不用紡花到夜深,可還是要下地干活。地里的莊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家里的人口也開始增加。另一出以忍耐為主題的劇也拉開了大幕。
大舅年輕時風(fēng)流倜儻,再加上大學(xué)生身份,自然是香餑餑,最后,和洛陽城里的小市民塵埃落定成了家,這樣的組合著實讓村里的人羨慕。然而,新婚小夫妻的感情卻經(jīng)不起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折騰。再加上這個時候二姨和我媽也要讀大學(xué),大姨雖然已經(jīng)工作但遠(yuǎn)在浙江且工資也不高,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姥姥只能去向她的大兒子尋求支撐這個家的幫助。大舅很孝順,瞞著大舅媽將錢、糧食、布偷偷拿回老家,被發(fā)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了,便惹惱了大舅媽,這是兩人關(guān)系破裂的起因,舅媽因此對大舅背后的這個家心懷恨意,她恨總是來要錢的姥姥,恨他看上去臟兮兮的弟弟妹妹。媽媽說,她人生里的第一口蛋糕就是在大舅家吃的,至今,那種香甜讓她念念不能忘。大舅媽對姥姥到底做了什么,我從沒有聽姥姥提起過,只是知道姥姥說一輩子都不再進(jìn)他們家的門。可是,就在不久前,大舅的二兒子結(jié)婚,姥姥還是去了洛陽,去參加孫子的婚禮。
二舅娶老婆的時候,家里條件仍然不好,但是二舅是軍人,倒也不至于太讓人頭疼。二舅離過婚,現(xiàn)在的二舅媽是二舅的第二個媳婦。這一家和姥爺、姥姥住前后屋,是所有孩子中,離姥姥最近的一個。其他兄弟姐妹都把照顧老人的希望寄托在二舅身上,就在這個時候,蹦出了現(xiàn)在的二舅媽。她有著典型的農(nóng)村無知婦女的形象,品德也不好,對姥姥有什么不敬的想法便常常很外露地表現(xiàn)出來,倒也絲毫不做作掩飾。姥姥生病了,免不了讓二舅媽去照顧一下,看上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姥姥卻總是十分抗拒,顯得客客氣氣的,自己能做的就絕不麻煩她。七十多歲的時候,姥姥還自己做著她和姥爺?shù)娘垼词嵌藡?,時不時地到后屋轉(zhuǎn)一圈。姥姥的姑娘們都不在身邊,不能當(dāng)面盡孝,便想通過其他方式補(bǔ)償,買些吃的用的堆在姥姥的柜子里,被子、衣服、大棗、蘋果什么的零零散散。二舅媽過來大多是想看看兄弟姐妹們給老人拿了什么好東西,看得順眼用得上的便直接捎走。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把她需要的運(yùn)到前屋去。當(dāng)姑娘們事后問起東西在哪兒時,姥姥又開始替二舅媽打馬虎眼,說不記得放哪里去了。
后來,姥姥身體實在是不好了,需要二舅媽照顧姥姥的一日三餐,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多照應(yīng)一些。此時,她又打起姥姥房子的主意,動輒便在姥姥耳邊吹著令人心寒的冷風(fēng),一開始,其他孩子并不知道,姥姥默默地忍受著二舅媽不停放出的冷箭。那一副缺心眼的壞人模樣,壞得毫不掩飾,壞得很透徹,壞到從小我便不愿踏進(jìn)他們家的門。姑娘們一直動員姥姥搬出去,張羅著給她找保姆、買房子。但這個說服的過程很漫長,印象中似乎從五六年前便開始了。姥姥堅持原狀,一來是因為姥姥是如此一個知足的人,在她的心里,二舅媽和村子里那些把老人害死的媳婦相比,已經(jīng)很好了;更重要的是,姥姥生怕那會傷了二舅的臉面,她不能讓別人在二舅的背后指指點點。有幾次,姥姥被氣出了病,卻仍忍著不和姑娘們講。每次打電話,都是一貫的報喜不報憂,“別掛念我”。最后姥爺看不下去,一個電話把二姨叫回了家,這才堅定了孩子們無論如何也要把姥姥勸到城里去的想法。
到三舅媽的時候,姥姥就更疼了,她比三舅小十多歲,是以一個瘋狂癡迷當(dāng)時正當(dāng)老師的三舅的漂亮女學(xué)生身份嫁到家里來的。兩人都足夠聰明,是家里面最會賺錢的兩個人,只可惜,所用的方式常常讓人不能接受。兩人曾經(jīng)借用姥姥的小院做生意,愣是把姥爺姥姥從他們住了幾十年的屋子趕到了院中的小儲藏室。因為天氣太熱,她給自己待的房間裝了空調(diào),卻不去想那個小儲藏室只有一個小小的通風(fēng)窗戶。幫忙做生意的人中午也要吃飯啊,這時,姥姥才從小房間里走出來,側(cè)了側(cè)身,進(jìn)到隔壁的廚房里,忙活起這一大幫人的午飯。
心中有神,自然成神——信仰
姥姥對人溫和到極致,常常因為別人的喜惡改變著自己,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像是一塊海綿,吸收了來自各方的意見與抱怨,將自己塑造成不同的形狀。但這只是幾乎到極致的隨和,而絕不是隨波逐流。姥姥有自己的堅持,并且在那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堅持點上,她很少動搖。
第一個堅持是她的信仰。
姥姥從嫁到羅家后便跟著婆婆一起供奉了幾尊神,到現(xiàn)在,被問起來她還是能很流利地一口氣說出來那些神仙的名號,那些南海老母、靈山老母、老先爺、大仙爺、土地爺、老灶爺已然走下神壇,深深地住在她的心里。
大年初一吃餃子之前,姥姥總要先恭恭敬敬地行過敬神的儀式才自己吃。搬到城里之后,姥姥與她敬的神仙們之間增加出十幾公里的距離,她只能在三舅的陪伴下,每個月回去一次,去看看她敬的神仙們還好不好。
也許,神仙之所以成為神仙,是因為它們真正擁有著法力,不管是可以改變客觀物質(zhì)的真實存在還是虛幻在虔誠信徒的心中無形的力量。
媽媽說,小的時候她半夜一個人去外面上廁所,看到了一個高高大大、白白衣服、白白胡子的老爺爺,被嚇壞了,姥姥卻說,我媽是看到老天爺了,這是種幸運(yùn)。后來,媽在井邊玩耍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下去,水深足以將她吞沒但卻頗為奇妙地始終浮在水面上,并踩著水里的“石頭”自己爬了上來。
在我心里,姥姥就像家里的神,在庇護(hù)著每一個人。二舅的兒子曾在五六歲大小時,在街邊被一輛車無意撞倒并從身上軋過,事后各種檢查均證明了他的安然無恙。
這一切都指引著我在接受了15年科學(xué)教育之后還是義無反顧地把這些巧合或者意外歸因為姥姥無論在怎樣的苦難中始終保持著對神靈的虔誠。就像西天取經(jīng)的師徒們,在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般磨難之后,自己也終會得到升華。
也許這就是信仰的力量,給一切不合理、不公平一個合理而公平的解釋,使得信者內(nèi)心得以在殘酷的生活里歸于平靜。
知識帶來意外的驚喜——兒女讀書
另一個堅持來自于她的孩子們。姥姥對于孩子的未來,尤其是教育絕不含糊。她從沒進(jìn)過學(xué)堂,也沒有人告訴她知識改變命運(yùn),但就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她在明天的飯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情況下,從未中斷對孩子學(xué)習(xí)的支持。大舅、二姨和我媽考學(xué)的過程并不順利,尤其是二姨,愣是賭那一口氣,復(fù)讀了5年之后才考上。那幾年,二舅還在當(dāng)兵,家里的情況并沒有好一些,姥姥也未阻止她的女兒進(jìn)行看似沒有希望的堅持。一家5個大學(xué)生,這在外人看來是無比的光榮,而只有姥爺姥姥知道,這是怎樣的無奈。
當(dāng)姥姥坐在陽光鋪滿的陽臺上,講起那時不知從何而出的堅持時,似乎仍像中了彩票那般不可置信。一個自小生長在山村里從未進(jìn)過學(xué)堂的老太太如何能對無條件支持孩子讀書有這么大的信念,姥姥講不清,我也想象不到。也許這就是那一兩個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決定,或者說是堅持。
遲來的福氣——好日子
不計較之人常常心寬、心善、心軟,與之相應(yīng),讓人羨慕的回報也常常回落在他們身上。量變引起質(zhì)變,吃的虧積累起來,也許就真的轉(zhuǎn)變成財富。用短短一句話來描述這個過程,太過輕飄飄,不能及其艱難的萬分之一。
姥姥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她不強(qiáng)行改變外界,更不會要求別人對她好,她有如此善良柔軟美好的一顆心,卻令身邊的我們看得如此疼。當(dāng)媽媽被二舅媽氣到跳腳痛哭的時候,姥姥仍是安詳?shù)刈诶霞业脑鹤永铩?/p>
現(xiàn)在,姥姥終于可以離開那個壓抑著她的環(huán)境,卻又不得不忍受一個人孤獨終老的煎熬。她庇佑著一大家子人,卻只能勻給自己短短幾天的幸福。
所幸,她的兒子們和媳婦們逐漸到了回歸的年歲,開始回到她的身邊。
姥爺走的時候,已經(jīng)快70歲的大舅媽跟著大舅回了家,硬撐著跪在姥爺?shù)呐莆磺?,守了一整晚。今年春?jié),二舅媽跟著二舅一起,在城里的新家里,陪著姥姥,過了姥姥搬到城里后的第一個除夕。小氣如鐵公雞的三舅眼里不再只有錢,過了年給姥姥買了個加濕器,并忙前忙后為她找能一起說話的老太太,這對于一個曾經(jīng)掉進(jìn)錢眼里的人來說,顯然是巨大的改變。親情對于一個靈魂的拯救力量,是我一直以來的堅信。
搬到城里,二姨與姥姥之間的距離被進(jìn)一步縮短,有的時候,她會下班了回城里和姥姥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去上班。為此,二姨考了駕照,變身成了姥姥隨叫隨到的貼身保鏢。
媽和二姨她們常常會忍不住給老娘買很多東西。吃的食物姥姥倒是不拒絕,但如果是給她買衣服,她便會小小地將她們訓(xùn)斥一通,抱怨她們買的不好看,不符合她的審美要求,讓媽哭笑不得。最有意思的是常常會聽到媽和二姨在電話里嘀咕姥姥昨天做了什么,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再添置些東西,時而一起發(fā)愁,時而又因為姥姥去了一趟超市而笑成一團(tuán)。兩個孩子都已二十多歲的老美女瞬時找到穿著校服的小學(xué)女生湊在一起聊喜歡男生的八卦一樣的氣場。
即使生病,也不肯成為別人的負(fù)擔(dān)——疾病
姥姥有心臟病,今年過年那段時間,便已住了五次院,她不和人說生病會有多痛,只是說那時她很害怕。過年時我在家,有一天,媽媽要帶姥姥去醫(yī)院復(fù)查,辦住院手續(xù),一向很溫和順從的姥姥卻堅持不去,她真的很怕,我感覺到了,這是印象里姥姥第一次因為家人之外的原因而害怕什么。
這次回去時,因為我,哥嫂中午準(zhǔn)備了米飯,我吃的倒是開心,卻忘記姥姥是吃不了這硬硬的粒狀物的。她的喉嚨因為老化,時不時被一些很小的東西卡住,可能是米粒,也可能是一根紅蘿卜絲。于是,吃了沒兩分鐘,姥姥便放下了筷子,走到外面,痛苦地把剛剛努力咽下的食物無奈地吐出。那一瞬間,我懷疑我的到來是不是一種多余,尤其是姥姥忍著不適向我解釋這種現(xiàn)象對于一個老人是多么平常的時候。
除了各種器官衰老帶來的病癥與心臟病以外,姥姥的血壓也常常出問題。每天,降壓藥、量血壓、吸氧氣是照顧姥姥的人必須牢牢記在心里的事情,就像每天早上都要吃的那個雞蛋一樣,成為一種習(xí)慣,但時不時地,還是會因為調(diào)整得不及時,需要去醫(yī)院。
幾年前,姥姥的腿還骨折了一次。我媽接到老家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她旁邊,看到她被嚇得變了臉色,直至哭了起來。因為同是女兒身,我想,我能明白一些她的感受。
盡管常常會被疾病纏身,姥姥卻極少因為病痛而向周圍的人抱怨什么,甚至因為身體不適而引起的心情不佳,也很少很少。印象中的姥姥總是安詳?shù)刈谝巫由?,笑瞇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仿佛被五彩泡泡包圍著一般。
疾痛的主要問題在于癥狀和病殘會造成日常生活中的大量困難。有的人,會很憤怒,因為他們認(rèn)為別人無法理解他們所承受的痛苦,不能客觀體察他們病殘的真實性,因此而聲嘶力竭地表達(dá)著他們的不幸。但是姥姥連這樣的不算麻煩的麻煩,也不愿帶給周圍的人。
訪問:
1.70歲或80歲意味著什么?
70歲時,姥姥尚且要為生計操心,能生活,已不易。
2.小時候有什么樣的夢想?后來實現(xiàn)了嗎?年輕時候遇到的最大煩惱是什么?是怎么解決的?
小的時候?qū)ξ磥頉]有什么抱負(fù),家敗了之后,遭遇貧窮,之后貧窮逐漸演變成困擾姥姥最大的煩惱。而她想做的便是多找些活計支撐這個家。
3.認(rèn)為自己哪些方面還不錯?
扎花(比如繡花,做繡球,做鞋面等手工)
4、喜歡誰,為什么?
我的奶奶。幾乎每次和姥姥談天,她都會充滿感激地講起十幾年前,她去看病住在我奶奶家時奶奶對她的照顧。幾天的好意,就能在她的腦海里打轉(zhuǎn)十幾年。
她總是很善于利用過濾機(jī)制將不愉快的人與事忘記,因此,她口中常常提起的都是別人對她的好。
5.某年(訪問者出生那年),您在做什么?對這個孩子出世的感想?
1991年,姥姥68歲,仍舊要下地做農(nóng)活,在姥姥眼里,地就像是家里的一口人,那么親切與重要。
6.對健康的看法?遇到過的健康問題?如何處理的?結(jié)果?
姥姥常常生病,但她不怕生病,不會慌,也不會因為身體不舒服就對別人發(fā)脾氣??偸呛芄缘匕凑蔗t(yī)生和兒女們的話默默地吃藥。
7.對工作的看法?
生活的支撐。
8.對財富的看法?
適量就好。窮,是姥姥這一輩子認(rèn)為最難度過的坎兒,而這坎兒,糾纏了她大半輩子。
9.遠(yuǎn)行去過哪里,有什么印象?
姥姥不少出遠(yuǎn)門,但很少是為了自己,留在她印象里的不僅僅是景,更是人。大姨當(dāng)年插隊到昆明,姥姥便去昆明看看她的大女兒,后來,大舅媽生了兒子,姥姥便去河南洛陽替她帶孩子。去年“五一”,二姨帶著姥姥去南京,我猜,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姥姥不想讓她的小女兒失望。今年,姥姥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媽“五一”會再去南京,期待那一天。
10.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情想做?
姥姥說,現(xiàn)在過得挺好,什么也不想了。不去想姥爺,不去想把她逼到城里的二舅媽。她說她已經(jīng)變得除了吃飯什么都不會了。但是,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甚至連她外孫子能不能找到女朋友她都會擔(dān)心。
好像所有人對她說,每天好好地吃飯,有心情了去聽聽?wèi)?,能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的笑,就已是幸福?/p>
11.最喜歡吃什么?
糊涂稀飯。
12.對自己哪一點不滿意?
耳聾,常常聽不到別人說的話,怕被別人嫌棄。
13.孫子輩里擔(dān)心誰?
一個是大姨的大女兒,因為已經(jīng)35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另一個是二姨的兒子,雖然只有22歲,但因為長相欠佳,怕將來找不到女朋友。
14.覺得我的男朋友怎么樣?
看著還不錯,別聽你媽的意見,你覺得好就行。
15.明明姐(大姨的二女兒,在考博士,36歲)要是這輩子不結(jié)婚了會怎么樣?
怎么會呀,肯定會結(jié)婚的!
16.有沒有阻止過孩子們讀書,為什么?
從未阻止過,他們想讀啊,而且讀得好。
17.作為祖輩,給孫輩的忠告?
這個問題沒能問出,忠告的分量太重,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讓姥姥明白。回想她的話,談戀愛的時候要自己拿主意也許可以算是一條忠告。姥姥當(dāng)年對姑娘、兒子們就是這么做的。大姨在上海那邊讀完大學(xué)便嫁了過去,姥姥從沒有反對過。大舅放棄了大學(xué)同學(xué)找了現(xiàn)在的舅媽,姥姥也從未干涉過。二舅在20世紀(jì)70年代便離過婚,姥姥也不怕什么。
現(xiàn)在,姥姥的政策便演變成她的姑娘、兒子們不要干涉她的孫子、孫女、外孫女們。
采訪手記
就像要在3天之內(nèi)讀完一本1萬頁的書不知該如何下手一樣,面對姥姥,我也有一種相似的感覺。我面對的,是一個受盡苦難的老人90載的人生。
姥姥說,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了,每天就是吃吃飯、聽聽?wèi)?,而且除了吃飯,別的也做不了什么。沒有欲望,也沒有遺憾,這樣的氣場讓我一度思維停滯,就想和她一起把腦袋放空,曬著太陽便已足夠。
除了我單方面的停滯以外,語言溝通上的障礙也阻礙著我了解更多。因為從小在普通話的環(huán)境中長大,不少地方土話我甚至不曾聽說過,而姥姥亦不了解我從課本上學(xué)來的那些板板的表達(dá)。再加上姥姥的聽力不好常常會聽岔,因此很多問題并沒有問成功。
但我知道那已不是重點。就好似人常常會想要回歸自然深處的渴求一樣,將草草木木、山山水水的模樣看個清楚并不是目的,人們需要的是身處大自然之中,經(jīng)受純粹與寧靜的洗禮。坐在姥姥旁邊,就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相類似的平靜的力量,那是經(jīng)過了近90年的苦難與挫折之后沉淀出的力量,會使得正在糾結(jié)我的難題瞬間被縮小,小到那么微不足道。就像無盡的大海面前,小溪的奔騰將自慚形穢。
因為老化,姥姥的眼睛時不時會滲出淚水,有時她能感覺到,便從口袋里摸出手巾,有時她自己并不知道,我用手幫她擦去時,她還有些不好意思。眼因多流淚水而愈清明,心因飽經(jīng)憂患而愈溫厚,這句話在姥姥身上得到很好的印證。
下午日頭還挺好,我和保姆搬了兩個小凳子和姥姥走到小區(qū)外的小花園里看戲。時不時地,姥姥湊到我耳邊問我在北京讀書讀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恍惚中,似乎在和許久未見的高中同學(xué)敘舊一般,那么親近,雖然,20年來,我和姥姥說過的話還不及今天多。
晚上,她坐在椅子上瞅著電視,我在她旁邊寫作業(yè)。突然,她起身,顫顫巍巍走向里屋,我忙跟上前,以為她要找衣服,卻只見她在幾個紙箱子之間挨個翻著,最后捧著一把旺旺仙貝出來給我。她的心里就是這樣始終放著親人,親人們都好了,她才能安心??斓剿X的時候,姥姥突然有些慌張,在得知我有床睡、有被子蓋之后,她才放心地去洗漱。
一聽說我第二天早上就要走,姥姥再次慌張起來,一定要把我明天的早餐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臨去睡覺了,還在說:明早打四五個雞蛋,吃好再去坐車,小孩子要多吃點啊。
臨走時,家里的另一個小姑娘也到門口送我,姥姥以為她也要走,忙說,小妮兒,在家多待兩天吧,別急著回去。也許是一句客氣話,但那個語氣引得我止不住心酸,不知自己何時就會離開的老人是多么希望能有人陪在身邊。
姥姥為孩子為家庭忙了一輩子,老了老了,什么都不能做了,既不能提要求讓他們回來,也無法拖著虛弱的身體去看他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掛念,盼著三百六十五分之幾的見面機(jī)會。
我媽總說姥姥過于善良,該忍的不該忍的,她統(tǒng)統(tǒng)忍下,“忍”似乎是她自己渾然不覺的處世哲學(xué),溫和、寬容、大度這些詞說起來不過三秒鐘,但“忍”字落在心頭那一把刀割得有多疼,只有姥姥自己才知道,就像海面下那部分巨大的冰山,常常是那么驚人。
姥姥于我是一劑藥,常常在我被不適應(yīng)的環(huán)境困擾著時發(fā)生作用。獨生子女家庭培養(yǎng)出了大量只認(rèn)得自己不知道這個世界是與別人共享的唯我獨尊小霸王,與自我意識相伴相生的常常是這樣一種選擇性的失明,進(jìn)而導(dǎo)致了許多矛盾與不平衡。我雖然不霸道,但常常會過分地強(qiáng)調(diào)私人空間與環(huán)境的界限,并會不自覺地將私有范圍無形擴(kuò)大。姥姥便是那個幫我把界限逐漸模糊掉的溫和的力量,常常提醒著忍耐無底線,一切在自身。
姥姥今年90歲余,我20歲余,年齡上,20歲是90歲的2/9,但那些氣質(zhì)、境界以及為周圍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我們之間的比例不知要加上幾個數(shù)量級次方。但是,有榜樣終歸還是幸運(yù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