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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國語》的性質(zhì)及地域“文化圈”特征

《國語》研究 作者:裴登峰


第三章 《國語》的性質(zhì)及地域“文化圈”特征

第一節(jié) 《國語》材料性質(zhì)辨析

自漢至今,學(xué)界對《國語》性質(zhì)的代表性看法主要有以下幾種。

(1)《漢書·藝文志》“春秋家”著錄《國語》,《漢書·律歷志》、王充《論衡》、劉熙《釋名》均以為《國語》是“《春秋》外傳”。此說后來經(jīng)過傅玄、陸淳、葉夢得、四庫館臣等歷代學(xué)者的考證,“特別是現(xiàn)代以來破除了儒家經(jīng)學(xué)的尊崇地位,今人不再相信《國語》是‘《春秋》外傳?!薄端膸烊珪偰刻嵋穼ⅰ秶Z》歸于“雜史”類?!斑@個處理解除了《國語》與《春秋》之間所謂的經(jīng)傳關(guān)系以及《國語》與《左傳》之間的內(nèi)外傳關(guān)系,為我們重新認識《國語》性質(zhì)掃除了經(jīng)學(xué)障礙。”還有一種歸類,以劉知幾《史通·六家》為代表。他們認為《國語》在編纂體例上,區(qū)別于《尚書》等其他五家。清人浦起龍《史通通釋》據(jù)之名《國語》為“國別家”?!按撕?,《國語》為‘國別史’便成為學(xué)界共識。‘國別史’之說準確地指出了《國語》的編纂體例,有助于我們認識《國語》文章的不同地域特色?!?sup>

(2)徐中舒認為“瞽矇傳誦的歷史再經(jīng)后人記錄下來就稱為‘語’,如《周語》《魯語》之類,《國語》就是記錄各國瞽矇傳誦的總集”。此說肯定了《國語》“傳誦”的特點。瞽、矇要講史,因而有時稱為瞽史?!兑葜軙な酚洝酚涊d左史講了二十多個亡國之例,是因為“穆王思保位惟艱,恐貽后世,欲自警悟”(《周書序》)。《國語·晉語四》有“瞽史記”“瞽史之紀”,都帶預(yù)言性質(zhì),但“史”不一定僅為“瞽”。各國瞽矇傳誦的內(nèi)容,應(yīng)該不止《國語》,就如同先秦詩歌,不止《詩經(jīng)》收集的三百零五篇一樣。將《詩經(jīng)》與《國語》說成“總集”,似乎有點“以偏概全”。這些材料被稱之為“選編”,也許更符合實際。同時,《國語》故事是事后有人以旁觀者身份講述的,是對講述者之“語”的記錄。由“原型”到結(jié)集,其講述者不一定只是瞽、矇。先秦典籍,大多非一人、一時、一地而成,經(jīng)歷了動態(tài)、開放、累積的過程,不是一次成型的。《國語》里所發(fā)生的真實存在過的事情,為“語”(講述)者提供了最初“本事”。在這個原型或“元故事”的基礎(chǔ)上,包括瞽、矇、大臣、侍者、御者、行人、從者、家臣、仆人,都可能成為“語”或“傳”(chuán)者。其后,又不斷有人在前面講述者的基礎(chǔ)上“接力”講述。再有不同階段的收集者、編纂者,最后定型為今天的模樣?!秶Z》材料是“說者”“收集者”“編者”共同“合成”的結(jié)果,是在“說”的基礎(chǔ)上“寫”成的,在“寫”成的單篇文本的基礎(chǔ)上“編”成的。崔述以為《國語》是“后人取古人之事擬之為文者”,“然其語已非當日之語,乃后世之人,取前史所載良臣哲士諫君料事之詞,而增衍之以成篇”?!秶Z》材料的形成,是多人多次在不同的地域“創(chuàng)作”的,講述者與收集者、編纂者均為“作者”,流傳過程即為創(chuàng)作過程。第一個講述者為“第一作者”;其間有人收集、整理,這是“第二作者”;流傳過程中有人編撰、定稿,這是“第三作者”。因而文學(xué)是“活”的、“立體”的、“動態(tài)”的。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是“本事”,后來人們不斷口耳相傳,“本事”淡化,成為講故事的“引子”,并用“不出所料”的結(jié)果,驗證勸諫者主見的正確性。《國語》中像《周語》《魯語》主要涉及的是上層社會生活。相較而言,《齊語》《吳語》《越語》更接近于民間的流傳,是老百姓津津樂道的故事。研究《國語》,不了解其生成過程、生態(tài)系統(tǒng)(作者、編者、地域、階層),要掌握好該書就隔了一層?!秶Z》成篇、成書的時期,沒有專業(yè)的作家,都是因事、因時而發(fā),但有很濃厚的傳統(tǒng)意識。關(guān)于《國語》各“語”作者的推測,有助于對其性質(zhì)的認識,從而更好地“具體”對待各“語”,更好地接近《國語》的原生態(tài)。這里所說的“作者”,不是指后代意義上,由個人單獨完成一部書的概念,而是一個“集合”概念。

(3)日本京都大學(xué)教授小南一郎云:“可以想見,像《國語》這種規(guī)誡性故事集在當初編撰之際,是以現(xiàn)實社會中各種公開場合中的話語為素材構(gòu)成的?!彼秘愙C瘶涞恼撌觯岢隽恕罢Z場”概念,并列舉了“語”的幾種形式,認為《國語》是“規(guī)誡性故事集”。此說較為符合《國語》的性質(zhì),特別是用到《周語》《魯語》《楚語》中十分恰當,很有道理?!秶Z》中“語”的部分(問答、單獨議論),大多是針對某種現(xiàn)象的勸諫、議論,也是一種特定的“語場”。這里的“語”不是日常生活、交往場合的隨便說話?!罢Z”在一般情況下都與政事有關(guān),有具體的聽說對象,所談話題也是比較具體的。有時甚至?xí)梢粋€生活中看似簡單的話題出發(fā),引到事關(guān)政事成敗的嚴肅話題上去,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如《魯語下》記載:“季康子問于公父文伯之母曰:‘主亦有以語肥也?!瘜υ唬骸崮芾隙?,何以語子?!底釉唬骸m然,肥愿有聞于主?!钡∧弦焕芍f,沒有區(qū)別對待《國語》的材料性質(zhì),關(guān)鍵在于“規(guī)誡性”的內(nèi)涵不明。像《周語》《魯語》體現(xiàn)“故訓(xùn)是式”(《詩·大雅·烝民》)、“誡在往事”(《逸周書·程典》)的維護“王道”正統(tǒng)的“史鑒”意識,與《齊語》《吳語》《越語》在德行、策略、措施,甚至人物個性與事件結(jié)果之間的關(guān)系等方面,給人以警醒、啟示的“規(guī)誡”,性質(zhì)完全不同,要區(qū)別對待。

(4)學(xué)界還有一種較為普遍的說法,即《國語》為史料匯編。此說固然不錯,但幾乎適用于先秦的任何一部典籍,是共性。其顯得過于泛化、籠統(tǒng),沒有明確的內(nèi)涵指向性,更沒有突出個性特征。我們認為談《國語》性質(zhì),應(yīng)該從全書性質(zhì)相同的材料、不同國別的材料、同一國別性質(zhì)不同的材料三個“基本事實”出發(fā),所得結(jié)論或許更接近于實際。像《逸周書》《國語》《戰(zhàn)國策》之類典籍,對材料應(yīng)依性分類,以類相從,才能對全書性質(zhì),得出更為符合事實的結(jié)論,并對其有獨創(chuàng)性的文學(xué)價值,有更深入的認識。除此以外,下列幾點尤其要申說。

第一,《國語》不屬“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的“有年數(shù)”的“史記”系列(如《春秋》),只不過其中有與《左傳》相同的材料,司馬遷《報任安書》又有“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之說,而《左傳》在后代又被稱為“經(jīng)”,這才引起了人們的聯(lián)想與聯(lián)系。更多尋覓二者之“同”,以便確定二者關(guān)系,于是有了“外傳”之說。實際上今日所見魯《春秋》(一般情況下即指《左傳》)與《國語》,性質(zhì)完全不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認為《國語》與《左傳》“事辭或多異同,文體亦不類”?!秶Z》與《左傳》之間有何關(guān)系,作者是誰,編者是誰,出自一人還是累積而成,成書先后如何?諸如此類問題,依現(xiàn)有材料,很難定論。也沒有必要過多地在這些得不出結(jié)論的問題上去花時間,投精力,做推測。在沒有新材料的情況下,這樣的糾纏毫無意義。而在這個問題上,學(xué)界已形成了豐碩成果,而且對這個問題的討論還在繼續(xù)。這實際上進入了《國語》研究的一個誤區(qū),造成了學(xué)術(shù)研究重復(fù),導(dǎo)致“似曾相識”的說法屢屢出現(xiàn)。當泡沫消失,因為既無方法,也無理論,更無結(jié)論,留下的還是一片學(xué)術(shù)空地?!蹲髠鳌返难芯恳彩侨绱?sup>。雖然已研究了這么多年,但有一些基本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依現(xiàn)有材料也無法解決,但每個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邏輯在解決。結(jié)果是繞著大家都知道的材料,兜了一個圈子后又回到原點。除了一大堆看似合理有據(jù)的廢話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價值。世間的一切現(xiàn)象,包括已經(jīng)發(fā)生、正在發(fā)生、將要發(fā)生三個階段。古代文學(xué)研究“已經(jīng)發(fā)生”的現(xiàn)象,要緊的是扒開種種附加(包括時間流逝中材料的變化,后人的評價)的成分,將遮蔽的本來面貌呈現(xiàn)出來,這樣雖不能完全達到真實,但至少更接近于真實。當前古典文學(xué)研究,只有在“還原”“剝離”的基礎(chǔ)上,才能“創(chuàng)新”,出新成果,才能盡量避免學(xué)術(shù)重復(fù)?!斑€原”指回歸原典。從文本出發(fā),將典籍置于一定的歷史背景下,用“知人”“論世”的原則,盡量接近事實?!皠冸x”是要將歷代人加蓋在典籍之上,遮蔽了本來面目的部分拂去,露出本來的樣子。在有了前兩者的基礎(chǔ)上,在不同的時代,“以意逆志”,得出自己的認識。這樣,典籍就會帶上時代的烙印,與時俱進地為不同時代的人所接受。

研究某個具體對象,一定要遵循基本的事實。一切從事實出發(fā),才能得出實事求是的科學(xué)結(jié)論。而《左傳》的事實是:它是作者按自己的想法創(chuàng)作、編纂的著作?!皠?chuàng)作”主要體現(xiàn)在一些評論性的文字方面,“編纂”指對收集到的材料的編排。至于《左傳》是否存在“微言大義”,寫法上有無“春秋筆法”,其實是值得探討的話題?!蹲髠鳌返淖髡叽嬖谝欢ǖ膬r值觀念與是非判斷,但在具體行文當中,是否一字寓褒貶,既是一個學(xué)術(shù)話題,也事關(guān)對《左傳》性質(zhì)的認識。在《左傳》具體寫作過程中,以《春秋》為綱目,形成了“編年體”體例。作者對《春秋》感興趣,故對其中一些事情加以闡發(fā)。但這時在作者心目中,《春秋》不是“經(jīng)”,因為在《左傳》作者的時代,還沒有漢儒的宗教神秘化,被奉為圭臬,被視為神圣的“經(jīng)”的內(nèi)涵。我們要堅決反對不以科學(xué)方法,不顧基本事實,主觀動機不純,又講究師承、家法、門派,抱殘守缺,因循守舊,封閉滯澀,盲目自大,排除異己,對自己立說的一畝三分地,只要有人涉足,便大加鞭撻,皓首窮經(jīng)而無成的腐儒、酸儒、窮儒、俗儒。特別是學(xué)術(shù)一旦與功名利祿關(guān)聯(lián),與諂諛媚上結(jié)親,成為晉升的一種工具,即使再怎樣標榜清高脫俗,骨子里卻俗不可耐。學(xué)術(shù)研究的哲學(xué)與邏輯起點是“事實”而不是為我所用,我注六經(jīng)。既要入乎其中,又要出乎其外。要有主見,但不能帶成見、偏見,更不能帶著功利的目的,這樣就可能得出接近于事實、接近于真理的結(jié)論。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用世目的,立志不可謂不高遠,但運用于學(xué)術(shù)研究,也許就不能客觀、公正、實事求是了。

話再說回來,就《國語》與《左傳》的關(guān)系而言,我們退而求其次,即使搞清了前面提到的問題,也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因為“事實”已客觀存在,怎樣研究,研究什么,不會因為搞清了這些問題而有多大的改變。研究《國語》之類的典籍,最主要的是深入作品“內(nèi)部”,同時又放寬眼界,縱橫比較,看其價值。學(xué)術(shù)研究不能像《漢書·藝文志》所說:“古之學(xué)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jīng)立也。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xué)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wù)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xí),毀所不見,終以自蔽?!边@樣就陷入了自我游戲的怪圈,背離了學(xué)術(shù)研究要探究事實真相的初衷。學(xué)術(shù)研究既要盡可能地尋求真實,但又不能鉆牛角尖,走向極端,糾纏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枝節(jié)。既不能大而無當,但也不能缺乏宏觀的、全局的通盤掌握,不能由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微觀以宏觀為目標,宏觀以微觀為基礎(chǔ)。如對“古史辨”派提出的一些看法,得出的一些結(jié)論,不能盲目一概否定。特別是隨著20世紀一些地方竹簡帛書的出土,有些人大呼要重新寫中國的文學(xué)史、學(xué)術(shù)史、思想史。這實際上在研究上就不是正確的方法,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部分的真實不代表全部的真實。憑現(xiàn)有出土的材料,可以部分糾正或者豐富哲學(xué)史、文學(xué)史、美學(xué)史、思想史的內(nèi)容,但不能從根本上重寫。

就《國語》與《左傳》作者的關(guān)系,《四庫提要》認為:“中有與《左傳》未符者,猶《新序》《說苑》同出劉向而時復(fù)牴牾。蓋古人著書,各據(jù)所見之舊文,疑以存疑,不似后人輕改也?!碧貏e是后一句值得注意,即由于古代傳聞材料的多樣性和不同人得到不同材料,故會有傳聞異辭?!蹲髠鳌放c《國語》相比,內(nèi)容上還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就是:《左傳》記載怪異之事比《國語》多。相較而言,《國語》比《左傳》突出人的作用?!吨苷Z上》“十五年,有神降于莘”講神降臨是虢將亡的征兆,充滿了神秘色彩。丹朱神降臨,之所以要應(yīng)驗到虢,是因為當時的國君,荒淫無道,朝政荒廢。內(nèi)史過預(yù)測虢“不過五年”。果然,周惠王“十九年,晉取虢”。但內(nèi)史過的分析,重點突出“人事”的作用。國家興亡的征兆,主要由君的行為引起?!敖耠焦珓訁T百姓以逞其違,離民怒神而求利焉,不亦難乎!”神只是一個信號。內(nèi)史過提出了三方面的看法:一是“其君齊明、衷正、精潔、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二是要禋于神;三是親于民。要之,君要做到敬神、親民、正身、誠心?!稌x語二》記虢亡的材料,也有神秘色彩?!半焦珘粼趶R,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zhí)鉞立于西阿,公懼而走。神曰:‘無走!帝命曰:使晉襲于爾門?!鄙駛鬟_帝之旨。虢公不聽史嚚勸諫,且對其囚禁之。在這樣的情況下,晉國有些大臣開始“另謀他路”了。

舟之僑告諸其族曰:“眾謂虢亡不久,吾今知之?!窦簿抟?,是以遂于逆命。今嘉其夢,侈必展,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民疾其態(tài),天又誑之;大國來誅,出令而逆;宗國既卑,諸侯遠己。內(nèi)外無親,其誰云救之?吾不忍俟也?!?/p>

虢君若能從“君之侈”的噩夢中醒來,虢也許還有救。噩夢是提醒,是預(yù)兆,現(xiàn)實中奢侈無度,是形成噩夢的根源。因為虢君不思改過,最終導(dǎo)致虢君人生最大的噩夢——滅國。虢公之舉,決定了其干不了大事,成不了“大人”。不管是《周語上》的內(nèi)史過論神,還是《晉語二》舟之僑針對虢公做夢所發(fā)的議論,神的降臨和噩夢都是一個引子,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人,即虢公的行為。這在當時的思想觀念中,應(yīng)該是先進的,也具有很大程度的合理性。雖不體現(xiàn)著人本思想,但已經(jīng)突出人事的作用。這種思想發(fā)展到戰(zhàn)國中后期,就直接表現(xiàn)為“民為貴”的主張。這在思想史上是有重要意義的。

《國語》中的文字應(yīng)該不是史官的實錄。若文章前面部分、中間主體部分、交代結(jié)果的部分為同時寫成,那么其中就有一條鐵證可證其文字非當時史官記錄,即所涉及的周王、諸侯國君都稱謚號。所以就算是后代史官的記錄,也是據(jù)別人的講述追記而成的。另外,“君舉必書”應(yīng)主要記與國君相關(guān)之事,如“崔杼弒其君”。但《國語》里有許多篇目,與國君無關(guān)。同時,其時“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于槃盂,傳遺后世子孫者知之”(《墨子·兼愛》)的書寫工具、文字媒介,都絕對不可能將許多長篇大論的文字記錄下來。史官記錄的樣本,可以《春秋》《竹書紀年》,云夢秦簡《大事記》的體例、風(fēng)格、內(nèi)容為參照。《春秋》等均以年劃分,按年排列,嚴格按時間順序客觀記事,且記事很簡潔,文風(fēng)質(zhì)樸。《史記·秦本紀》中的一些文字(主要是記錄秦昭王時期歷史的部分材料),因為來自《秦記》,也應(yīng)是秦史官的記錄。關(guān)于史官按照某年、某月、某日有某事記事的樣式,還可從《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得到同樣的信息:“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嗳珙櫿儆窌唬骸衬辍⒃?、日,秦王為趙王擊缶。’”以此標準觀之,《國語》沒有一篇文字符合。其中雖也有按年講述的,但那是不同的人或相同的人在不同時間、地點講述故事的結(jié)果。

《國語》非史官記錄,還有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有些材料有年代,但絕大多數(shù)材料都是針對某件事,或勸諫,或?qū)υ?。《國語》中圍繞某個重大事件或某個人的言論比較多,且記載較詳細。同時,每篇文章,許多材料前有背景,中間為個人議論或?qū)υ挘ǘ嘶蚨嗳耍Y(jié)尾為結(jié)果,這也是完整的故事模式?!秶Z》記事前后持續(xù)五百余年,各“語”語言變化不大,且南、北方無地域變化。分散在《晉語一》《晉語二》《晉語四》《晉語七》文末的“君子曰”,均針對不同的具體事加以評論。這種文體形式,只有《魯語下》的“仲尼聞之曰”接近。《吳語》最后也有兩句議論,其他《語》均無。宮廷內(nèi)部或卿大夫們現(xiàn)場的議論、勸諫、對話,甚至有些家庭談話,能夠傳到外面,一是現(xiàn)場見聞之人的講述;二是當事人的回憶;三是在某個環(huán)境中的人的講述。如公父文伯之母教訓(xùn)兒子,戒其子妾之語,以及“朝哭穆伯,而暮哭文伯”的行為,應(yīng)是她家人傳出去的,不是通過史官記載渠道傳出去的?!稌x語一》記載了一大段仆人贊的言論,應(yīng)該是講述故事者的轉(zhuǎn)述,史官是不會記錄仆人之言的。再有優(yōu)施與驪姬夜半的密室陰謀,外人怎能得知?難道他們兩人密謀時,還有史官在旁?《晉語二》:“伐虢之役,師出于虞。宮之奇諫而不聽。”依《左傳》記載,第一次借道于虞伐虢在僖公二年,第二次在僖公五年,滅虞亦在此年?!稌x語二》所載宮之奇勸諫應(yīng)在第二次。按理說,《晉語二》接下來應(yīng)是宮之奇的勸諫之語,但卻只字未提,卻寫“出,謂其子曰:‘虞將亡矣!唯忠信者能留外寇而不害?!炔恢倚牛敉饪?,寇知其釁而歸圖焉。已自拔其本矣,何以能久?吾不去,懼及焉。’”這應(yīng)該是家庭私語,外人不得而知。“以其孥適西山”躲避,外人應(yīng)該更不知?!蹲髠鳌べ夜迥辍穮s詳細記載了宮之奇的諫辭。這說明是不同人的傳聞。

《國語》是否在編選中被改動過,因無“原件”參照,現(xiàn)在不得而知。我們只能就現(xiàn)在看到的事實——文本形式,將《國語》各篇材料,大體劃分在一定的時間界域內(nèi)。雖然《國語》中的許多文章有年代,但只能對《國語》所記之事系年,對其文章,絕大多數(shù)不可以系年。因為要給《國語》之類典籍的單篇文章系年,至少有以下幾個問題無法解決。第一,《國語》中涉及的事實,從周穆王到魯?shù)抗?,約從公元前967年至前453年,歷時514年。但其中反映西周、春秋時期的材料,不一定就形成于某個時期。先秦像《尚書》《逸周書》中的一些文章,特別是像《國語》《春秋事語》《戰(zhàn)國策》《戰(zhàn)國縱橫家書》之類體式的文章,前面交代“語”的背景的部分,作為文章主體的“語”(對話或個人議論)的部分,后面對“語”涉及的事的結(jié)果交代的部分,現(xiàn)在難以確定各部分是同時寫成,還是流傳過程中增益。文章前面敘述事件(背景)的“引子”,后面交代結(jié)果的部分,與中間“語”的主體部分不一定同時。第二,議論主體(即文章主體——“論”或“說”的部分)部分文字在何時不易確定。第三,背景、結(jié)果部分文字在何時不易確定,況且背景與結(jié)果部分文字是否為同一人、同一時間所加亦難知。第四,“論”或“說”的部分,若不是當時記錄下說話者所講內(nèi)容,而是后來憑借口傳、記憶連綴成文,也就不是當時第一時間的現(xiàn)場創(chuàng)作。《尚書》《逸周書》《國語》《戰(zhàn)國策》,均有此問題。第五,文章定型時間,不等于所記之事發(fā)生之年。就今日所見文章而言,某件事、某些人的對話,某個人的議論有“原創(chuàng)”的成分,但不等于今日所見文章就是現(xiàn)場記錄,具有“當下”的實錄性質(zhì)。況且有許多對話、勸諫、議論都是隨機的,不是事先寫好了的成形底稿。我國早期傳授知識的途徑,主要是心記口傳,先秦更是如此。即使有史官記載,也不可能記長篇大論。故今日所見《國語》文章所記之事時間,一般不等同于文章寫作時間。司馬遷所寫堯、舜、禹之事,難道將記這些事的文章,也記到幾千年前的某年某月某日?

《國語》非史官記錄的特征,還有不同人講述的重復(fù),以及“傳聞異辭”,一事多辭。《國語》中重復(fù)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也許是不同的人講述的結(jié)果,也許是同一人分次講述的結(jié)果,還有可能存在個人講述的專集。還有許多故事,不管各書所記如何,均為傳聞。何者為是,現(xiàn)有材料,已難考實。故一些關(guān)鍵的地方,各書記載不一。如驪姬身世,《左傳·莊公二十八年》云:“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薄稌x語一》相同?!豆攘簜鳌べ夜辍吩疲骸皶x獻公伐虢,得麗姬。”《莊子·齊物論》則以為“艾封人之子也”。奚齊與卓子是否為驪姬所生,《左傳·莊公二十八年》云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左傳·僖公四年》《國語·晉語一》同。但《公羊傳·僖公十年》云:“奚齊、卓子者,驪姬之子也?!薄豆攘簜鳌べ夜辍吠?。

奚齊、申生等人之傅,《左傳·僖公四年》為“君殺其(申生)傅杜原款”,《晉語一》同,《谷梁傳·僖公十年》則為“世子之傅里克謂世子……”《左傳·僖公九年》云:“初,獻公使荀息傅奚齊。”《說苑·立節(jié)》以為“晉獻公之時,有士焉曰狐突,傅太子申生”?!读信畟鳌酚涊d里克為太傅,杜原款為少傅。諸如此類情況,也證明口頭傳聞的變動性。若是史官記載下來的,就算根據(jù)的是傳聞記錄,至少申生傅不應(yīng)出錯。

《周語中》記周襄王用長篇大論,說服晉文公勿“請隧”。

晉文公既定襄王于郟,王勞之以地,辭,請隧焉。王不許,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guī)方千里以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備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寧宇,以順及天地,無逢其災(zāi)害。先王豈有賴焉。內(nèi)官不過九御,外官不過九品,足以供給神祇而已,豈敢厭縱其耳目心腹以亂百度?亦惟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臨長百姓而輕重布之,王何異之有?今天降禍災(zāi)于周室,余一人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賞私德,其叔父實應(yīng)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豈敢有愛?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甯溉裟芄庠4蟮?,更姓改物,以創(chuàng)制天下,自顯庸也,而縮取備物以鎮(zhèn)撫百姓,余一人其流辟于裔土,何辭之與有?若猶是姬姓也,尚將列為公侯以復(fù)先王之職,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懋昭明德,物將自至,余敢以私勞變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與百姓何?何政令之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

《晉語四》同樣記載此事,但非常簡單,即“公請隧,弗許,曰:‘王章也,不可以二王,無若政何?!痹偃纭吨苷Z中》記載:

王至自鄭,以陽樊賜晉文公。陽人不服,晉侯圍之。倉葛呼曰:“王以晉君為德,故勞之以陽樊。陽樊懷我王德,是以未從于晉。謂君其何德之布,以懷柔之,使無有遠志?今將大泯其宗祊而蔑殺其民人,宜吾不敢服也!……陽不獲承甸而祗以覿武,臣是以懼。不然,豈敢自愛也?且夫陽豈有裔民哉?夫亦皆天子之父兄甥舅也,若之何其虐之也?”

《晉語四》則這樣記載:

二年春,公以二軍下,次于陽樊。……左史迎王于鄭?!n公南陽陽樊、溫、原、州、陘、、組、攢茅之田。陽人不服,公圍之,將殘其民,倉葛呼曰:“君補王闕,以順禮也。陽人未狎君德,而未敢承命。君將殘之,無乃非禮乎!陽人有夏、商之嗣典,有周室之師旅,樊仲之官守焉,其非官守,則皆王之父兄甥舅也。君定王室而殘其姻族,民將焉放?敢私布之于吏,唯君圖之?!?/p>

兩篇之中,倉葛之言同為向晉文公據(jù)理陳辭,最終說服晉文公釋放了陽人,但兩篇記倉葛之辭卻不同。《周語中》結(jié)尾為:“晉侯聞之,曰:‘是君子之言也?!顺鲫柮瘛!薄稌x語四》結(jié)尾為:“公曰:‘是君子之言也?!顺鲫柸恕!?/p>

《吳語》《越語》分為三個單元,均講述越滅吳的演繹過程。在圍繞一個中心前提下,各有側(cè)重,應(yīng)該是不同人講述的故事。第一,《越語下》從勾踐即位三年講起,此后講勾踐在吳的三年,其后是勾踐自吳回國后的“四年,王招范蠡而問焉”,接下去是連續(xù)三個“又一年”,再接下去是“至于玄月”,最后是“居軍三年,吳師自潰”。這樣按年代順序,從頭講到尾的敘述形式,很像是一個人講述故事的口吻。第二,與吳行成之人,《吳語》以為是“諸稽郢”,《越語》以為是文種。這應(yīng)該是由不同人的講述而導(dǎo)致這樣的情況發(fā)生的。第三,《吳語》《越語上》《越語下》有重復(fù)的現(xiàn)象。《吳語》記述“吳師大敗……又大敗于沒,又郊敗之”,《越語上》亦有?!秴钦Z》記述吳王請行成于越時,越王之語,《越語上》《越語下》亦有。第四,《吳語》《越語上》《越語下》各自為獨立的故事單元,各自有頭有尾地講了越滅吳的過程。第五,記述越王行成于吳,《吳語》是夫差聽了諸稽郢之語而不聽申胥勸諫而允,《越語上》則是大夫文種行成于吳,《越語下》只寫“大夫種來而復(fù)往……吳人許諾”。第六,夫差死前說的話,《吳語》《越語上》同中有異,《越語下》無。第七,《吳語》結(jié)尾交代:“越滅吳,上征上國,宋、鄭、魯、衛(wèi)、陳、蔡執(zhí)玉之君皆入朝?!边€有一句議論,《越語》無。第八,《吳語》主要人物是夫差,申胥居其次,但《越語上》只有一段勸諫吳王之辭,《越語下》則無。第九,《吳語》有對勾踐滅吳前詢問申包胥及與夫人、大夫告別,以及行軍中整肅軍紀的描寫,《越語上》則詳寫其為報仇在國內(nèi)采取的措施。《吳語》記述勾踐整肅軍紀后,“于是人有致死之心”?!对秸Z上》則為:“果行,國人皆勸,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無死乎?’”《越語下》無。另外,《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記載:“越王攻吳,吳王謝而告服,越王欲許之。范蠡、大夫種曰:‘不可。昔天以越予吳,吳不受,今天反夫差,亦天禍也。以吳予越,再拜受之不可許也。’太宰嚭遺大夫種書曰:‘狡兔盡,則良犬烹;敵國滅,則謀臣亡。大夫何不釋吳而患越乎?’”《國語·吳語》記“吳王夫差既許越成”時,“申胥進諫曰”的幾句話,與《內(nèi)儲說下》范蠡、大夫種之說,大致相同。此說法《吳語》凡三見,前為申胥之說,后為越王之說,《越語上》亦為越王之說?!妒酚洝ぴ酵豕篡`世家》記載范蠡自齊遺大夫種書,內(nèi)容與《韓非子》太宰嚭遺大夫種書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凡此,均說明不管是《國語》還是《韓非子》,收集到的是來自不同渠道的傳聞故事,雖事情內(nèi)容大致相同,但人卻完全不同。

《晉語一》郭偃預(yù)言獻公之后,晉國“多而驟立,不其集亡。雖驟立,不過五矣”。其后事實果然如此。《晉語四》郭偃又據(jù)“國人誦之曰……歲之二七,其靡有微兮”之說,預(yù)測晉惠公“十四年,君之冢嗣其替乎?”這應(yīng)該是事后人們講故事時借用郭偃的口吻?!暗妆尽睉?yīng)是郭偃當時評論過,但不可能預(yù)測到晉要經(jīng)過五世才能安定下來,更不能精確預(yù)測到惠公在位年數(shù)。

驪姬亂晉之事,當時流傳甚廣。由于各書性質(zhì)不同,記載其事側(cè)重點不一,有些地方細節(jié)不同,還有重復(fù)。將《國語》《左傳》《公羊傳》《谷梁傳》所記驪姬、申生之事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一些關(guān)鍵或核心的地方,各書差別很大。首先,《國語》《左傳》記驪姬為獻公伐驪戎所得,但《谷梁傳》卻云:“晉獻公伐虢,得麗姬”;其次,《國語》《左傳》均以為驪姬生奚齊,其娣生卓子,但《公羊傳》《谷梁傳》均以為奚齊、卓子皆為驪姬所生;再次,驪姬與優(yōu)施的密謀,只見于《國語》;最后,里克殺驪姬,只見于《國語》。這些情況說明:收集者根據(jù)不同人的講述記錄此事,而講述者對許多事實已不甚明了。即使是《國語》中驪姬之事,許多地方也是根據(jù)不同的人的講述收集而成的,因為有許多地方,在一篇中,將驪姬之事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有頭有尾地完整講述,但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他書記載驪姬之事均簡單,唯有《國語》詳盡且重復(fù)。驪姬之事,既不算“治國之善語”,也非德義之行,而是陰謀之舉。這從材料的角度,說明了《國語》的故事匯編性質(zhì)。

關(guān)于申生事跡,《說苑·立節(jié)》有兩條材料。何為“立節(jié)”?本篇“序”云:“士君子之有勇而果于行者,不以立節(jié)行誼,而以妄死非名,豈不痛哉!士有殺身以成仁,觸害以立義,倚于節(jié)理而不議死地,故能身死名流于來世。非有勇斷,孰能行之?!薄读⒐?jié)》所記“晉驪姬譖太子申生于獻公”內(nèi)容,《國語·晉語二》《左傳·僖公四年》《谷梁傳》《禮記·檀弓》《呂覽·上德》等均有記載。其他書則簡要記述,將這個故事放在一個主題下,作為這個主題里的一條材料,如《呂覽·上德》記載此事即是如此?!吧系隆奔匆缘聻樯?,崇尚道德。“上德”篇旨在論述德、義是治理國家的根本。故本篇開篇便言:“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勸,不罰而邪止?!狈诺奖酒械娜撕褪拢瑧?yīng)該是符合這兩點或其中一點的。相較而言,《國語》篇幅最長,最為詳盡,故事性最強,情節(jié)最生動,人物最鮮明。《晉語》自身記驪姬、申生之事,也出現(xiàn)重復(fù)。其他書都講一個大概情節(jié),而《國語》則將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從細節(jié)上講得清清楚楚,有滋有味。

《禮記·檀弓上》《說苑·立節(jié)》勸申生申明于晉獻公或逃走者為重耳,但《國語二》為“人謂申生曰”,《晉語二》為“乃使猛足言于狐突曰”,《左傳·僖公四年》為“或謂太子”,《檀弓上》為“使人辭于狐突曰”,《呂覽·上德》無勸申生自辯情節(jié),直接說“太子不肯自釋”,《谷梁傳·僖公十年》為“里克”。這說明人們講述故事時,已不明了勸說申生之人,才會有此現(xiàn)象。另外一點就是申生的死亡?!秶Z》為“雉經(jīng)于新城之廟”,《左傳》為“縊于新城”,《谷梁傳》為“刎脰而死”,《史記·晉世家》為“自殺”,《呂覽》《說苑》為伏劍死?!抖Y記·檀弓》孔穎達疏還認為“雉”為牛鼻繩,即申生用牛鼻繩自縊。先不說申生究竟是怎樣死的,僅從修飾死亡的語詞而言,《晉語二》的“雉經(jīng)”更為形象、慘痛!申生死后像野雞那樣伸長脖子吊在那里的情狀,至今讀來仍陰慘恐怖。又像一個愚忠愚孝的符號,永遠凝固在那里,令后人唏噓不已!這些現(xiàn)象說明,人們對申生如何死亡,不甚明了,故不同的材料據(jù)不同的傳聞寫成。

《禮記·檀弓上》主要突出申生的孝、忠,還記載了申生臨死時對狐突的囑托。《呂覽·上德》以綱目形式,極為簡略地記載了申生自殺、重耳游歷、被詹(《國語》《左傳》均為“叔詹”)善說等情節(jié)。其中曹君要重耳“袒而捕魚”情節(jié),《淮南子·人間訓(xùn)》也有,但《國語》《左傳》《韓非子·十過》均無?!秴斡[·上德》記載的與申生、重耳、叔詹有關(guān)的事,極為簡略,只是說明作者觀點中的一個例子,但《國語》對人物語言的記載特別詳細,不管是個人議論還是對話,都要長得多。這兩方面正好證明了《國語》“事”為線索,“語”為主體的“事語”特征。另外,《立節(jié)》更側(cè)重于突出狐突的“節(jié)”“義”。特別是狐突自殺的情節(jié),他書均不載。《晉語二》寫申生死后,“重耳逃于狄”,“夷吾逃于梁”,但下一篇“二十二年”又交代重耳、夷吾出逃時尚不知去向,分別是在謀士狐偃、冀芮的策謀下,才決定一至狄,一至梁。

《晉語二》“公令閹楚刺重耳”,以及《晉語四》“初,獻公使寺人勃鞮伐公于蒲城”,也是不同人講述的結(jié)果,故同一人卻有“閹楚”“勃鞮”的不同稱呼。再如《晉語二》關(guān)于虢的記載有三條:第一條寫“六年,虢乃亡”,第二條寫“伐虢之役”,第三條寫“獻公問于卜偃曰:攻虢何月也?”正常的順序應(yīng)是先卜,再伐,再滅。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是不同人講述的結(jié)果,二是編纂者為之。

《晉語三》“惠公既即位”寫丕鄭之死重復(fù),且本篇四部分之間,第一部分與其余部分無聯(lián)系。第二部分已講丕鄭被殺,其子丕豹出奔秦。第三部分回過頭來講“丕鄭之自秦反也……君殺之”。第四部分又寫“丕鄭之子曰豹,出奔秦”。頭緒顯得很混亂。這應(yīng)該是不同人的講述及分散的片段材料,編撰者將其串編在一起,故出現(xiàn)重復(fù)之類的情況。

《晉語三》《晉語四》涉及懷公的有三篇材料。《晉語三》記述:“十五年,惠公卒,懷公立,秦乃召重耳于楚而納之。晉人殺懷公于高梁,而授重耳,實為文公。”《晉語四》記述:“遂如楚,楚成王以周禮享之……于是懷公自秦逃歸。”重耳入秦?!稌x語四》又記述:“十月,惠公卒?!敝囟叭胗谇帧?。結(jié)尾的部分重復(fù),只不過前段材料重點寫惠公,后面一段材料重點寫重耳進入晉國即位的過程?!稌x語四》中惠公卒月,秦伯納重耳之月,有的本子作“十月”“十二月”,有的本子作“七月”“十一月”。徐元誥《集解》用了大段文字,從歷法上來證明究竟為何月。實際上,之所以如此,有兩種情況:一是傳抄中出現(xiàn)變化,二是材料來源不同,故時間不同。

《國語》中有許多篇目,都是旁觀者講故事口氣?!稌x語五》圍繞“靡笄之役”有五篇故事?!稌x語六》圍繞晉伐鄭,“范文子不欲”及范文子的談話有四篇。其中范文子每次談?wù)摰膬?nèi)容不一樣,但“凡諸侯,難之本也”出現(xiàn)了兩次。這應(yīng)該是一個人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多次講述的結(jié)果,或是不同的人據(jù)記憶講述的結(jié)果。

《齊語》中的幾篇材料,在《管子·小匡》中合為一篇。差別在于《管子》將材料歸攏為一篇,但《國語》分成幾篇。《管子》編者將相關(guān)材料收集在一起,試圖歸在一個主題里面,《齊語》則仍保持了單篇獨立的形式。《管子》文比《齊語》繁,有些段落《齊語》沒有。同時,《小匡》在材料內(nèi)部安排上比《齊語》混亂。《齊語》材料一些方面的真實性高于《小匡》。如游士,《小匡》為八千人,《齊語》為八十人,《齊語》應(yīng)符合實際?!缎】铩繁取洱R語》語言簡易,《齊語》古奧?!秶Z》與《管子》有相同材料,說明編《國語》與《管子》的人所見的是來源渠道相同的材料。導(dǎo)致相同材料論述有差別的原因,有三種:一是所見材料本身如此;二是編抄者的改動;三是流傳過程中的改動。凡此種種情形,均共同說明了一個問題:《國語》有故事匯編性質(zhì)。

《國語》許多故事有原型?!吨苷Z上》言穆王欲征犬戎,《后漢書·西羌傳》也有記載?!爸聊峦鯐r,戎狄不貢,王乃西征犬戎,獲其五王,又得四白鹿,四白狼。王遂遷戎于太原?!薄赌绿熳觽鳌肪硪?、卷四亦記穆王與犬戎事?!兑葜軙ぜ拦狻酚浿芡趼犝f祭公病重,前來探望。穆王態(tài)度很謙虛,言辭懇切,委婉虔誠。其中“昊天疾威,予多時溥愆”,也許就包含了《周語上》不聽祭公勸諫征犬戎之意。祭公謀父臨終訓(xùn)誡周穆王及三公之言,文辭古拙艱澀,語言簡奧質(zhì)樸,不尚修飾,不用“之”“乎”“者”“也”之類的語助詞,文章風(fēng)格與《尚書》很接近。全篇用對話體,無甚文采,中間只有祭公所說時五個“無以”連用的排比句式,語氣促迫,口氣肅穆,警示性很強。另外,在全篇中,穆王、祭公都感嘆的“嗚呼”一詞,讓人感到場面凝重,話題嚴肅,體現(xiàn)了祭公對王室的耿耿忠心,以及再不能效忠王室的傷感,對周王室基業(yè)的牽掛與囑托。

第二,《國語》與同為史料匯編的《尚書》《逸周書》也不同?!渡袝窞榈洹⒄a之類文獻,但不能依照題目劃分文體。因為如此劃分,沒有考慮文章內(nèi)部的特征。典、誥之類文獻,若從內(nèi)容角度區(qū)分尚可,但不表明文體特征。因為典、誥之類的文獻,內(nèi)部文體是一致的?!兑葜軙反蠖酁殡S筆性的短小議論,還有周王及周公旦之類大臣的訓(xùn)誡之辭,以及典章制度。將《尚書》《逸周書》《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之類各書之間,各書內(nèi)部之間,文體、內(nèi)容、性質(zhì)不同的典籍,特別是像《逸周書》許多篇章無人物、時間、地點、事件、原因、過程、結(jié)果的材料,簡單概括、歸于“歷史散文”是不科學(xué)、不妥當?shù)摹J妨喜坏扔谑?,它只是以事實形態(tài)存在的組成歷史的物質(zhì)材料。同時,“語”和“事”是相對而言的。對今人而言,包括以語言文字形態(tài)存在的“過去事實”均為史料,所以“諸子散文”也是“歷史”的“散文”,“六經(jīng)”皆為史料。不同時代的史料,將不同的事件、人物串起來,“事”與“人”結(jié)合,連綴、編年而為“史”,即將靜態(tài)、凝固、分散的史料,以有組織、有條理的形式,描述出流動、變化的社會演進過程。

第三,《國語》不僅在“語”體系統(tǒng)中獨具特色,而且在《晉語》《鄭語》《越語》同一國“語”內(nèi)部,性質(zhì)也不同。《國語》之“語”有兩層含義:講述故事中包含著規(guī)誡的主觀意圖,或客觀上起到了規(guī)誡的效果。整部《國語》,以講故事形式,闡述“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shù),以為《國語》?!园_天地,探測禍福,發(fā)起幽微,章表善惡者,昭然甚明,實與經(jīng)藝并陳,非特諸子之倫也”。劉熙載《藝概·文概》云:“《國語》周、魯多掌故,齊多制,晉、越多謀。其文有甚厚甚精處,亦有剪裁疏漏處。讀者亦別而處之?!毕噍^而言,《周語》《魯語》《楚語》主要是“嘉言善語”“治國之善語”“教誡之語”,其中包括“古之制”“先王之制”之類。如《周語上》提到的畿服制,《尚書·禹貢》也言及?!遏斦Z上》“國有饑饉,卿出告糴,古之制也”,即《逸周書·糴匡》“大荒有禱無祭……君親巡方,卿參告糴”?!兑葜軙ご罂锝狻酚涊d周文王居程第三年,“遭天之大荒,作《大匡》,以詔牧其方……于是告四方……幣租輕,乃作母以行其子”?!洱R語》《管子·大匡》《小匡》提出的老百姓的組織結(jié)構(gòu),在《逸周書·大聚解》也有出現(xiàn)。《左傳·隱公元年》祭仲言“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兑葜軙ぷ黯媒狻酚浿芄贫ā按罂h城方王城三之一,小縣城方王城九之一”。《逸周書·王會解》云:“比服次之,要服次之,荒服次之?!毕旅妗胺角Ю镏鉃楸确?,方千里之內(nèi)為要服,三千里之內(nèi)為荒服”則應(yīng)該為“解”語,非原文。《職方解》亦記載:“方千里曰王圻,其外方五百里為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為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為衛(wèi)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為鎮(zhèn)服,又其外方五百里為藩服?!?/p>

第二節(jié) 《國語》的地域“文化圈”特征

《國語》各“語”材料性質(zhì)不同,文章風(fēng)格也不同,形成了不同的地域文化色彩。就《周語》《魯語》而言,《周語》第一篇強調(diào)了“先王于民”的做法,講述怎樣管理老百姓,要讓老百姓知禮法,懂感恩,特別要注意敦厚性情。其主要從先王的做法及制度的角度,闡述應(yīng)該遵循怎樣的規(guī)矩處理政事,而不是違背這樣的“古訓(xùn)”,并特別強調(diào)“以文修之”。其中“文”既有對“德”的修養(yǎng),又有自身按“先王之制”行事的規(guī)范。祭公主要講了兩層事實,即“修其訓(xùn)典”,遵“先王之制”,依“先王之訓(xùn)”成功的事實,和違背則失敗的事實。今昔對比,勸誡意義明顯?!秶Z》(特別是《周語》)讓人看到的是“歷史”的一面,主要是展現(xiàn)“事實”。許多文章按照這樣的邏輯進行推理:若按照規(guī)矩做會怎樣,不按照規(guī)矩做會怎樣;你不按照規(guī)矩做,果然怎樣。不管是陳述過去做法,還是指出目前行為,或是得到預(yù)期結(jié)果,都是“事實”?!秶Z》的勸諫是“不得不說”。面對的是將要發(fā)生的事和引起事的人,是現(xiàn)實的,不是設(shè)想的。這樣的現(xiàn)象,說明《國語》故事為事后的追記,才會出現(xiàn)前有預(yù)見,后有結(jié)果的應(yīng)驗。

《周語上》虢文公雖然是強調(diào)籍田,但實際含有以小見大、由點到面的用意?!凹铩笔玛P(guān)治國牧民的一系列舉措,因而后面又有仲山父勸諫宣王勿立戲之情節(jié)。當宣王欲“料民”時,仲山父提出“民不可料也!……且無故而料民,天之所惡也,害于政而妨于后嗣”。邵公勸厲王弭謗,他針對一件具體的事情,由小到大、由現(xiàn)象及本質(zhì)地闡發(fā)道理,強調(diào)“天子聽政”的正確做法,即在政事中,要重視民情、民心。邵公講的“宣之使言”是方法,更主要的是要廣開言路,暢通渠道,廣納諫言。集中各種人的智慧,制定正確的治國方略才是根本。“王斟酌焉,是以事并行而不悖?!边@樣就不會有“謗”。假如“虐”,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之有口”一段,實際講的是老百姓力量的重要性。出發(fā)點雖是維護周王室,但包含著樸素的“民本”思想,堪稱經(jīng)典之說。西周初年的一些有識之士,一直關(guān)注老百姓的財用。如“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要使老百姓“財用不乏”。與此相應(yīng)的是強調(diào)“民之大事在農(nóng)”,不能輕易“料民”。在日常管理中,司民、司商等職能部門的官員,要各司其職,各盡其責(zé),秩序井然?!笆莿t少多、死生、出入、往來者皆可知也。”(《國語·周語上》)這實際上貫穿的是不擾民的思想。《周語》中像這樣由一種現(xiàn)象,推斷政事活動中引起連鎖反應(yīng)的情況很多。除了前面的例子,再如伯陽父針對“西周三川皆震”自然現(xiàn)象,聯(lián)及周幽王做法,比照夏、商滅亡之因,推斷“周將亡”。且反復(fù)說“國必亡”,“不亡何待”,“亡之征也”(《周語上》)。可謂真知灼見!《周語上》還記載:

彘之亂,宣王在邵公之宮。國人圍之。邵公曰:“昔吾驟諫王,王不從,是以及此難。今殺王子,王其以我為懟而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

記載邵公的獨白與行為,是對其德行的贊美。邵公以自己的兒子代替宣王,?;盍诵?,自己的兒子卻被殺。邵公“事王”的赤膽忠誠,感天動地,與日月同輝?!吨苷Z中》記載當周襄王欲以狄?guī)煼ム崟r:

富辰諫曰:“不可?!蓖醪宦牎J吣?,王降狄?guī)熞苑ム崱M醯碌胰?,將以其女為后,富辰諫曰:“不可?!略雇饫?,不義;棄親即狄,不祥;以怨報德,不仁。夫義所以生利也,祥所以事神也,仁所以保民也。不義則利不阜,不祥則福不降,不仁則民不至。古之明王不失此三德者,故能光有天下而和寧百姓令聞不忘。王其不可以棄之?!?/p>

后來,“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后,富辰諫曰:‘不可。夫婚姻,禍福之階也?!蓖醪宦牎!笆四?,王黜狄后。狄人來誅殺譚伯。富辰……乃以其屬死之?!鄙酃c富辰均體現(xiàn)出正直的品行。他們表面看來都是為了避免“懟”,即自己因為勸諫周王不聽而怨憤,骨子里實際體現(xiàn)的是忠誠,也使我們看到了西周生活的一個畫面。

《周語上》穆仲論魯侯孝是正面宣傳,不僅提倡孝,而且提出“怎樣才算孝”的具體做法。

宣王欲得國子之能導(dǎo)訓(xùn)諸侯者。樊穆仲曰:“魯侯孝?!蓖踉唬骸昂我灾??”對曰:“肅恭神明而敬事耉老,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xùn)而咨于故實,不干所問,不犯所咨?!蓖踉唬骸叭粍t能訓(xùn)治其民矣?!?/p>

穆仲表明了這樣幾層意思:魯侯不僅聰明有智慧,而且做事嚴謹誠信,能認真對待每一件事;不僅做事認真,而且敬奉長老;頒令行罰,一定參照先王已有的條文規(guī)定,參考過去是怎么做的,從而使現(xiàn)在的制度,采取的措施,能與過去的遺訓(xùn)、成例相吻合。這樣實際上就照顧到了方方面面。因為“孝”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要實際體現(xiàn)在日常的制度與行為之中,所以,“能導(dǎo)訓(xùn)諸侯者”,是應(yīng)該具備這種品質(zhì)的人。另一篇記述“惠王三年,邊伯、石速、國出王而立子頹”,鄭厲公與虢叔等對此不滿,故找借口“殺子頹及三大夫,王乃入也”,含有恢復(fù)體統(tǒng)、秩序之意。

《周語中》的“晉文公既定襄王于郟”寫晉文公納周襄王,襄王拒晉文公請隧。這是一篇“上說下”的文章,可以看出周襄王很會說話。在陳述理由時,技巧運用很成功。所談內(nèi)容很有“厚度”與分量。聽到這樣的說辭,晉文公不得不接受襄王的意見。“王至自鄭,以陽樊賜晉文公。陽人不服,晉侯圍之?!币浴稌x語四》看,晉文公“將殘其民”。面對如此嚴峻的現(xiàn)實,陽人倉葛陳述為什么不服的理由,說服晉文公赦了陽人。《二十四年》一篇,記述晉人敗秦于殽,但主要記載王孫滿由秦軍的舉動,分析其必定失敗的原因。王孫滿由現(xiàn)象及本質(zhì)的推理,很有道理。因為出戰(zhàn)的軍隊,既驕橫又無紀律,必將陷入險境。這樣的軍隊,沒有不失敗的?!吨苷Z中》的“晉侯使隨會聘于周”,主要記載定王論述為什么不用全烝之故。“晉既克楚于鄢,使郤至告慶于周”里,單襄公提出:“夫仁、禮、勇,皆義之為也。以義死用謂之勇,奉義順則謂之禮,畜義豐功謂之仁。奸仁為佻,奸禮為羞,奸勇為賊。夫戰(zhàn),盡敵為上,守和同順義為上。故制戎以果毅,制朝以序成。叛戰(zhàn)而擅舍鄭君,賊也;棄毅行容,羞也;叛國即仇,佻也。有三奸以求替其上,遠于得政矣?!?/p>

《周語中》“定王八年,使劉康公聘于魯”時,劉康公由魯國“季文子、孟獻子皆儉,叔孫宣子、東門子家皆侈”,論及“季、孟其長處于魯乎!叔孫、東門其亡乎!若家不亡,身必不免”。劉康公提出“為臣必臣,為君必君”,各自要嚴格約束自己的行為規(guī)范,所謂“寬、肅、宣、惠,君也;敬、恪、恭、儉,臣也”,又分別論述了各自的作用,以及做到這些的結(jié)果和做不到的惡果,并對比二家做法,推斷叔孫宣子、東門子家“必亡”?!蹲髠鳌ば辍酚涊d:“秋,劉康公來報聘?!睂⒖倒Z只字未提,突出例行程序的記事,而《周語》突出“語”(議論)。

《周語下》“靈王二十二年”中,太子晉針對靈王將壅谷、洛二水計劃提出勸諫,強調(diào)“帥天地之度,順四時之序,度民神之義,儀生物之則”?!蹲髠鳌は骞辍?sup>未記載此事。由太子晉的勸諫辭可以看出:第一,其知識面很寬,體現(xiàn)在對歷史傳說、歷史文獻熟諳于心。如“晉聞古之長民者”,接下列舉正確做法及結(jié)果,并得出結(jié)論“古之圣王唯此之慎”。談古不在古,而在察古觀今,以古為鑒。三次引用帶有格言警示意義的“人有言曰”。接下從正反兩方面,分別列舉堯、舜等行為,論述要“疏川道滯,鍾水豐物”。后來又講史,從后稷一直到周厲王。第二,太子晉有良好的文化與人格修養(yǎng)。陳辭言必有據(jù),論必有理,顯出風(fēng)范。第三,太子晉有敏銳的眼光,長遠、全局性的政治遠見。能見微知著,以古察今,古今對照。第四,太子晉有獨立的高明主見。其勸諫周王多從“人事”考慮。自然現(xiàn)象的異常,多因人事而起?!敖裎釄?zhí)政無乃實有所避,而滑夫二川之神,使至于爭明,以妨王宮,王而飾之,無乃不可乎?”“自我先王厲、宣、幽、平而貪天禍,至于今未弭。我又章之,懼長及子孫,王室其愈卑乎?其若之何?”第五,太子晉有很好的組織文辭的能力,故能大量運用四字句,排比句,很有氣勢與感染力。說服力也很強,使人不得不佩服其見識正確。這大概是因為太子晉聰慧、知識淵博、見解敏銳。《逸周書·太子晉解》亦記載其事跡。《逸周書》與《國語》相比較,文字上都簡易明了?!秶Z》側(cè)重太子晉諫之“語”,《逸周書》則類小說。太子晉事跡,他書未見記載。由《國語》看,其為人有遠見,洞察事理?!兑葜軙匪d與《國語》材料,在突出太子晉的見識方面,實際上性質(zhì)是相通的,只不過《逸周書》因為太子晉能預(yù)知自己三年之后將死,更帶有怪異、神秘、荒誕的色彩。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傳聞?一是當時這樣的傳聞比較多,如《墨子·明鬼》記載的許多故事。二是有人將收集到的此類故事,編纂在以《周書》為名的材料匯編集里。如《文選》卷一五張衡《思玄賦》“子有故于玄鳥兮,歸母氏而后寧”句,李善注引《古文周書》中的“越姬故事”,是一則典型的“復(fù)生”志怪故事。而《國語·鄭語》引《訓(xùn)語》,所講述的也是傳聞故事。

《周語下》“晉羊舌肸聘于周”中,羊舌肸由單靖公言行,推斷“若能類善物,以混厚民人者,必有章譽蕃育之祚,則單子必當之矣”。此類論述傳達出只要按成規(guī)行事,就會有好結(jié)果的觀點。但此篇不像其他篇目那樣,有對分析情況應(yīng)驗的交代,只是分析本身。“柯陵之會”寫晉厲公及三郤的言行分析其必亡。結(jié)尾寫“十二年,晉殺三郤。十三年,晉侯弒。于翼東門,葬以車一乘”。還有一篇寫單襄公論晉周將得晉國。另如“晉羊舌肸聘于周”,叔向論“今周其興乎!其有單子也!”另一篇寫“敬王十年,劉文公與萇弘欲城周,為之告晉。魏獻子為政,說萇弘而與之,將合諸侯”。衛(wèi)國的彪傒至周,與單穆公討論劉文公與萇弘之事。

單子曰:“其咎孰多?”曰:“萇叔必速及,夫?qū)⒁缘姥a者也。夫天道導(dǎo)可而省否,萇叔反是,以誑劉子,必有三殃:違天,一也;反道,二也;誑人,三也。周若無咎,萇叔必為戮,雖晉魏子亦將及焉。若得天福,其當身乎?若劉氏,則必子孫實有禍。夫子而棄常法,以從其私欲,用巧變以崇天災(zāi),勤百姓以為己名,其殃大矣?!?/p>

彪傒之說,強調(diào)了幾個方面的意思。一是不能違背上天的意志,所謂“天意不可違”。而“天意”實際就是指做事要合法度,循規(guī)矩,不能異想天開,更不能胡作非為。二是不能逆大勢所趨,違背歷史的規(guī)律。三是不能誑惑他人,將錯就錯,甚至引導(dǎo)他人錯上加錯。如果是這樣,一定會給自己招來麻煩。果然,“是歲也,魏獻子合諸侯之大夫于狄泉,遂田于大陸,焚而死。及范、中行之難,萇弘與之,晉人以為討,二十八年,殺萇弘。及定王,劉氏亡”。這段文字傳達的意思很明確,即你不能這樣,若這樣,你必然滅亡。不幸的是,萇弘與劉康公果然這樣,那就只有滅亡了。

《魯語上》的“長勺之役,曹劌問所以戰(zhàn)于莊公”,強調(diào)只有從根本上樹立德行,給老百姓帶來實惠,他們才會歸附。只有老百姓齊心,神靈才會降下福氣。這實際上提出了三個方面的看法:一是為政者要有很好的“德”,無德便不能給老百姓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也就不能取信于民;二是只要當政者確實給老百姓帶來了福祉,自然就會贏得民心,得到老百姓的擁護;三是能得到老百姓的支持與擁戴,這就贏得了最大的“天”,就連神靈也會欣欣然賜福于你。另一篇“莊公丹桓宮之楹”匠師慶諫莊公丹楹刻桷,強調(diào)儉,儉則有“令德”,力戒侈,但“公弗聽”。“哀姜至”講述哀姜回魯國時,“公使大夫、宗婦覿用幣”,因為不符合先制,宗人夏父展提出勸諫,但“公弗聽”。另一篇“魯饑,臧文仲言于莊公曰”,主要記載文仲用名器向齊國借其糧而“歸其玉”,體現(xiàn)出文仲以國事為念,以老百姓為牽掛,勇于承擔(dān)使命,識大體,顧大局,特別是善于陳辭述理的思想性格。全文為對話,特別是加了“從者曰:‘君不命吾子,吾子請之,其為選事乎’”的話外音,用設(shè)問形式,更加突出了文種“居官者當事不避難”的深明大義,高風(fēng)亮節(jié)。本篇突出體現(xiàn)文仲“善說”的辭令,特別是說齊國國君之辭,句句在理。抬出周公、太公及天地間的神祇,表面看是魯借齊糧食予以祭祀,實際是說若齊借魯糧食,則是齊祭祀了上述對象,可謂皆大歡喜。真可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曲線救魯。因而齊不得不“歸其玉而予之糴”。文仲可謂大獲全勝,“善說”帶來了實際利益?!遏斦Z下》“平丘之會,晉昭公使叔向辭昭公”一篇,也同樣體現(xiàn)了子服惠伯的“善說”。

《魯語上》“溫之會,晉人執(zhí)衛(wèi)成公,歸之于周”主要記載臧文仲勸說魯僖公請免衛(wèi)成公之事。“晉文公解曹地以封諸侯”主要記載重館人給臧文仲的建議。因為重館人的先見之明及合理化建議,魯國使者僖伯“從之,獲地于諸侯為多”。使魯國得到了好處,重館人因此也得到了很大的獎賞。另一篇記載夏父無忌行為“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說明不能亂了常規(guī),改變昭穆順序。特別是對沒有明德的君主牌位,不能越位提到前面,否則就犯順,而“犯順不祥”。夏父無忌不聽,故死后“既其葬也,焚,煙徹于上”。即使活著無事,死了也要遭報應(yīng)。這應(yīng)驗了展禽“若血氣強固,將壽寵得沒,雖壽而沒,不為無殃”的預(yù)言。講述者將此歸于夏父無忌行為“改其常”?!吨苷Z》《魯語》的許多材料,特別講求因果關(guān)系,有時“果”由“因”直接導(dǎo)致。有時“果”與“因”之間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但隱含著不依常規(guī)辦事就有殃的推理。

《魯語下》“虢之會,諸侯之大夫?qū)っ宋赐恕庇袔讉€方面值得注意:一是“晉王鮒求貨于穆子”情節(jié)的描寫,讓我們看到了當時社會生活,特別是上層社會生活的一個縮影。二是主體部分為叔孫穆子談自己的想法,見出其主張及性格特征,是圍繞著“我”進行的表述,人情味較濃。后面“武子勞之”一段中叔孫穆子之語,也體現(xiàn)了其內(nèi)心主張?!蹲髠鳌ふ压辍罚骸笆鍖O絞而婉?!倍抛ⅲ骸白I其似君,反謂之美,故曰婉?!焙笥钟洝皹坊缸酉嘹w文子,欲求貨于叔孫而為之請”,接下去有叔孫穆子的一段不予樂王鮒賄的陳辭。然后是“趙孟聞之,曰……乃請諸楚曰……”《魯語》在記述完叔孫穆子的話后,即寫“楚人乃赦之”,突出的是叔孫穆子的自我陳辭。

《魯語下》記載:“齊閭丘來盟,子服景伯戒宰人曰:‘陷而入于恭?!h馬父笑,景伯問之,對曰:‘笑吾子之大也。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裎嶙又淅羧嗽弧跋荻胗诠А保錆M之甚也。周恭王能庇昭穆之闕而為恭,楚恭王能知其過而為恭。今吾子之教官僚曰“陷而后恭”,道將何為?’”閔馬夫提醒景伯要知規(guī)矩,要謙虛?!遏斦Z下》有好幾篇材料記公父文伯之母言行,是寫家事而非國事,其中有生活場景的描寫。這應(yīng)是從公父文伯家傳出來的,不可能是史官記述、口述的。

《魯語下》還有一組五篇材料記孔子博物富學(xué),又在幾段材料后面加了“仲尼聞之曰”評論。這說明孔子當時在魯國有名氣,人們才重視他的言論?!墩撜Z·述而》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但《魯語下》卻記孔子談“木石之怪”“水之怪”“土之怪”,“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墩撜Z》體現(xiàn)了孔子更多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實問題,不大講述歷史,但《魯語下》既記孔子對現(xiàn)實禮義的重視,還有講史。

由前面對其內(nèi)容的大概介紹,可以看出《周語》《魯語》許多地方隱去了人的日常要求,大多是冗繁的說教,似乎人為倫常秩序而生存。人活著的意義,就是踐行那些繁文縟節(jié)。理性有余而忽略人性、人情,“人”為“理”的工具的色彩濃厚。《周語》《魯語》重秩序,重名分,重禮義,不譖禮。遵循程式化的秩序才是“正統(tǒng)”,是符合“德義”的。突出靠道德、道理、秩序治國、牧民、行事,而不是靠智力、武力,強調(diào)“順而德建”(《周語中》)。要在回顧和復(fù)制歷史中,以“昨天怎么做”的程式為樣板,從陳規(guī)中去尋找答案,維持現(xiàn)狀,提出現(xiàn)在“應(yīng)該照著做”建議。預(yù)言“現(xiàn)在”不遵循“過去”的陳規(guī),“將來”會有何結(jié)果,未提出超前的建設(shè)性見解,即現(xiàn)在應(yīng)有什么突破、創(chuàng)新,以避免將來的惡果。許多情況下,是要糾正不恰當做法,繼承、遵循、恢復(fù)已有秩序,或者不斷調(diào)整個人行為。在完善中回歸,但不打破現(xiàn)有的大的社會格局。周、魯人不參照、借鑒外部經(jīng)驗,卻有厚重的歷史感,突出“史鑒”意識。留戀于過去值得自豪的輝煌,留意于歷史上值得吸取的失敗的教訓(xùn),從而形成了“懷舊”情結(jié)。這顯然不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思維。體現(xiàn)這樣思想的文章,也難免枯燥,一些篇章讀來顯得乏味。雖《詩經(jīng)·大雅·文王》言“周雖舊邦,其命惟新”,但在《國語》中根本看不到周王朝革故鼎新、吐故納新的氣象,而是要固守陳規(guī),強調(diào)維護穩(wěn)定、封閉的秩序,不愿打破舊有格局,失去已有平衡,體現(xiàn)出凝滯、封閉、保守、靜止、僵化的思想狀態(tài)。眼光向后、向內(nèi),顯得滯止、暮氣,總想在尋找歷史的影子中維持現(xiàn)狀?!吨苷Z》《魯語》上述內(nèi)容,加之禮樂文化的熏陶,從而形成了溫文爾雅、坐而論道的“周、魯文化圈”。

《齊語》與《管子·小匡》內(nèi)容相同,是圍繞管仲輔佐桓公稱霸天下,即“從事于諸侯”之“術(shù)”的具體舉措的材料匯編?!洱R語》比《小匡》許多地方都要簡略,條理也更清楚。與《周語》《魯語》彬彬有禮地懇切勸諫相反,《齊語》主要記述“春秋五霸”中首位霸主齊桓公稱霸的歷史過程,讓人有仰視之感。主題很集中、單一,主要是桓公與管仲的問答,但也有單獨記載桓公言行的。其中包含了豐富的經(jīng)濟、政治、軍事、外交諸方面的思想,成為我國古代思想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桓公聽從管仲建議,制定和采取了正確的策略,其中在國內(nèi)采取了富國強兵的各種措施,包括用人及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其中的一些措施與《逸周書》同。當然,面對天下混亂的局面,所有問題,歸根結(jié)底要靠戰(zhàn)爭解決。所以,當管仲輔佐桓公準備的條件比較成熟時,便要征戰(zhàn)了。

桓公曰:“吾欲南伐,何主?”管子對曰:“以魯為主。反其侵地棠、潛,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環(huán)山于有牢?!被腹唬骸拔嵊鞣?,何主?”管子對曰:“以衛(wèi)為主。反其侵地臺、原姑與漆里,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環(huán)山于有牢?!被腹唬骸拔嵊狈?,何主?”管子對曰:“以燕為主。反其侵地柴夫、吠狗,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環(huán)山于有牢。”四鄰大親。既反侵地,正其封疆,地南至于岱陰,西至于濟,北至于河,東至于紀酅,有革車六百乘。擇天下之甚淫亂者而先征之。

即位數(shù)年,東南多有淫亂者,萊、莒、徐夷、吳、越,一戰(zhàn)帥服三十一國。遂南征伐楚,濟汝,逾方城,望汶山,使貢絲于周而反。荊州諸侯莫不來服。遂北伐山戎,令支,斬孤竹而南歸。海濱諸侯莫不來服。與諸侯飾牲為載,以約誓于上下庶神,與諸侯戮力同心。西征攘白狄之地,至于西河,方舟設(shè)泭,乘桴濟河,至于石枕。懸車束馬,逾大行與辟耳之溪拘夏,西服流沙、西吳。南城周,反胙于絳。岳濱諸侯莫不來服,而大朝諸侯于陽谷。兵車之屬六,乘車之會三,諸侯甲不解累,兵不解翳,弢無弓,服無矢。隱武事,行文道,帥諸侯而朝天子。

上述文字,突出“伐”“征”,不考慮什么文德,講究以武力征服。要通過征戰(zhàn)殺伐,擴充疆土,取得霸主地位。沒有絲毫的溫情綿綿,忽略仁義道德。一切以實力、武力說話。要用劍戟開道,殺出一條通往成功的血路。讓我們體會到春秋諸侯蠶食,攻伐不已,戰(zhàn)亂四起的崢嶸動蕩歲月。體現(xiàn)此類征戰(zhàn)內(nèi)容的文章,不像《周語》《魯語》那樣,談道理,講傳統(tǒng),重維持,而是運籌帷幄,謀劃布局,靠武力攻擊,四面拓展,征服其他諸侯國。行文中運用方位詞,體現(xiàn)了空間上的很大跳躍性。

齊桓公靠任用賢能,靠正確的策略,在贏得民心前提下,有了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做保障,于是,“拘之以利,結(jié)之以信,示之以武,故天下小國諸侯既許桓公,莫之敢背,就其利而信其仁,畏其武”。以武力南征北戰(zhàn),齊桓公征服了一些諸侯國后,則“帥諸侯而朝天子”,并繼續(xù)實行了一系列富國強兵,讓老百姓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通過“武事”,使眾多諸侯降服。但一旦達到一定目的,取得霸主地位后,便要維護、延續(xù)自己的地位,于是開始“行文道”。以戰(zhàn)爭的形式征服之后,要維持穩(wěn)定狀態(tài),這就需要制定各種游戲規(guī)則,在一個相對安定的環(huán)境里運作,實行文治。“文事勝矣。是故大國慚愧,小國附協(xié)。”崇尚“文德”,為“文武是憲”(《詩·大雅·崧高》)的典型。“天下諸侯稱仁焉。于是天下諸侯知桓公之非為己動也,是故諸侯歸之?!薄蛾套哟呵铩酚浘肮杂陉套樱骸拔粑嵯染腹?,有管仲夷吾保乂齊國,能遂武功而立文德。”《齊語》體現(xiàn)了桓公胸懷寬廣,知人善任,從諫如流的品格。管仲足智多謀,內(nèi)政、外交才能兼具。君臣相知,勠力同心,南征北伐,東討西戰(zhàn),建立了煌煌偉業(yè),演繹了春秋時期一段波瀾壯闊、風(fēng)云激蕩的歷史。在這個過程中,突出智謀、心斗,特別是鮑叔設(shè)計使管仲由魯返齊策略,可謂高明。管仲由魯返齊的過程,驚心動魄?!盎腹拐堉T魯,如鮑叔之言?!f公將殺管仲,齊使者請曰:‘寡君欲親以為戮,若不生得以戮于群臣,猶未得請也。請生之?!谑乔f公使束縛以予齊使?!倍苤倌苡婶敺谍R,是齊成霸業(yè)的前提條件?!洱R語》突出桓公與管仲“明君能臣”的組合,君能廣納忠言,臣有非凡的治國策略與能力,并能制定正確的措施。而且君臣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關(guān)心民生疾苦,體現(xiàn)仁義。這些都是歷代人們羨慕、期盼、心儀、向往的一種理想組合模式、做法、狀態(tài),《齊語》對齊桓公贊賞有加。

葵丘之會,天子使宰孔致胙于桓公,曰:“余一人之命有事于文、武,使孔致胙?!鼻矣泻竺唬骸耙誀栕员皠?,實謂爾伯舅,無下拜?!被腹俟茏佣\。管子對曰:“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被腹珣郑鲆娍驮唬骸疤焱贿`顏咫尺,小白余敢承天子之命曰‘爾無下拜’,恐隕越于下,以為天子羞。”遂下拜,升受命。賞服大輅,龍旂九旒,渠門赤旂,諸侯稱順焉。

就連孔子也一再贊嘆:“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司馬遷稱贊“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史記·管晏列傳》)齊人的眼界敏銳開闊,眼光向外,思想開放,打破常規(guī)。他們不在周朝一統(tǒng)、周王為天下共主的凝固模式里原地轉(zhuǎn)圈、踏步(但形式上又很重視維護王統(tǒng)——“帥諸侯而朝天子”),而是打破觀念束縛,不僅全方位改革,而且還提出了春秋時代最早的“近交遠攻”戰(zhàn)略主張,建立了有效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以務(wù)實做法,銳意進取,努力打破觀念束縛與原有諸侯格局,創(chuàng)設(shè)新措施,建立新規(guī)則,實現(xiàn)新目標,從而形成了“以我為中心”的新格局,建立了一種新的社會結(jié)構(gòu)模式,成為天下霸主。齊、魯雖接壤,但憑海臨風(fēng)的齊人思維的超前、宏闊、無規(guī)則,非局促魯人所企及,最終形成了開拓進取、剛?cè)嵯酀摹褒R文化圈”。

整部《晉語》,以“殺”始,以“殺”終,貫穿“亂”,突出“謀”,對晉國自獻公(公元前676~前651年在位)至公元前453年共200余年由亂而治、由治而霸、由霸而弱、由弱而亡的波浪式歷史演進、變遷過程,展現(xiàn)殆盡?!稌x國》之亂,先是驪姬亂王室,其下依次為:里克殺奚齊、卓子、驪姬,立惠公;惠公入國而背信棄義,殺里克、丕鄭、慶鄭;晉人殺懷公;呂甥、冀芮謀反;晉靈公不君;晉厲公殺三郤,欒書弒厲公;箕遺、黃淵、嘉父叛亂;欒盈叛亂;段規(guī)反,滅智氏。真可謂亂象蕓蕓,亂云陣陣,亂事叢叢。讀《晉語》,不由得讓人感嘆:晉真乃多事之國也!《晉語一》“獻公田,見翟柤之氛,歸寢不寐”,似乎為晉國“黑云壓城城欲摧”的亂政,做了一個預(yù)兆和旁注。此后幾十年間,晉國上空一直彌漫著“翟柤之氛”。直到重耳憑借殺戮蕩平了內(nèi)亂,穩(wěn)定、鞏固了政局,才使晉國上空又見天日。也正是在這樣的歷史進程中,才顯出晉文公稱霸的意義。也因此使《晉語》許多材料故事性強,文學(xué)色彩濃厚。

《晉語》中材料的性質(zhì),可以這樣歸類:第一,《晉語一》“武公伐翼,殺哀侯”記欒共子為忠于哀侯而戰(zhàn)死,《晉語八》記載欒懷子之臣辛俞不叛其君,《晉語九》記載鼓子之臣夙沙厘始終忠于其君。這三篇材料都體現(xiàn)的是“事君不貳”的信仰與忠誠舉動,并可以以付出身家性命的行動來實踐這樣的信仰?!皺钁炎又觥鼻楣?jié)與《晉語一》差不多,既突出欒子之臣辛俞對欒氏的忠誠,也體現(xiàn)其善說。辛俞巧妙地偷梁換柱,偷換概念。“無從欒氏而從君”,即從晉君換成了“欒氏為我君,我從君”。雖為詭辯,卻自圓其說,自持其理,甚是恰當。同時,他還用反問語氣,強調(diào)“何以事君”,實是一語雙關(guān)地告誡晉平公,我是不叛君的典型,你的臣子應(yīng)如此;你若殺了我,則會寒了忠臣之心;不殺我,則對忠臣是鼓勵。第二,《晉語一》《晉語二》記驪姬之亂為一組材料。其中《晉語一》“獻公卜伐驪戎”似乎是一篇提綱,由“獻公卜伐驪戎”敘述到“晉正于秦,五立而后平”,時間跨度很長。中間主要是史蘇、郭偃二人的議論,并夾雜有獻公與史蘇、史蘇與里克的對話。驪姬之事,有正面直接描寫,也有間接陳述。如《晉語一》“十六年,公作二軍……讒言彌興”應(yīng)是驪姬作祟?!笆吣甓?,公使太子伐東山……讒言益起”,也是驪姬使然。驪姬的密謀,像催命的陰魂,催促著申生上鬼門關(guān)。第三,《晉語三》記晉惠公即位后的行為為一組材料。第四,圍繞重耳逃亡的為一組材料。其中《晉語二》一篇、《晉語四》則集中記載晉文公流亡各國之事。重耳開始的流亡,是在國內(nèi)政治斗爭形勢下,迫不得已的無奈選擇,更多有“保命”的成分。“驪姬既殺太子申生,又譖二公子曰:‘重耳、夷吾與知共君之事。’公令閹楚刺重耳,重耳逃于狄;令賈華刺夷吾,夷吾逃于梁。盡逐群公子,乃立奚齊焉。始為令,國無公族焉?!保ā稌x語二》)但在狄十二年之后的再次流亡,則是在謀臣的動員下,積累政治資本之旅。

文公在狄十二年,狐偃曰:“日,吾來此也,非以狄為榮,可以成事也。吾曰:奔而易達,困而有資,休以擇利,可以戾也。今戾久矣,戾久將底。底著滯淫,誰能興之?盍速行乎!吾不適齊、楚,避其遠也。蓄力一紀,可以遠矣。齊侯長矣,而欲親晉。管仲歿矣,多讒在側(cè)。謀而無正,衷而思始。夫必追擇前言,求善以終,饜邇逐遠,遠人入服,不為郵矣。會其季年可也,茲可以親?!苯砸詾槿弧D诵?。

于是重耳開始了歷時七年的歷練旅程。第五,《晉語七》記晉悼公事跡為一組材料。晉周回國即位后,不像晉惠公那樣不明大體,而是謹慎于政事。第六,分散在《晉語一》的“獻公田,見翟柤之氛”,《晉語二》的“虢公夢在廟”“伐虢之役,師出于虞”“獻公問于卜偃曰:攻虢何月也”“葵丘之會”“宰孔謂其御曰”“二十六年,獻公卒”“穆公問冀芮曰”,《晉語五》《晉語六》《晉語八》《晉語九》中的部分或全部材料,分別是晉國的一些人和事的雜記。其中《晉語五》記趙宣子、郤獻子事跡材料較多,《晉語六》主要記范文子言論,《晉語八》主要記叔向、趙文子言論,《晉語九》主要記載趙簡子事跡、言論?!稌x語》占了《國語》將近一半的篇幅,而且內(nèi)容復(fù)雜,其中主要是陰謀、機心、權(quán)詐?!稌x語》多晉三卿之事,三卿之中于趙氏為詳,而三卿應(yīng)屬于“篡臣”之列?!洱R語》《吳語》《越語》也以謀略為主。這些材料合起來占了《國語》的大部分篇幅,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國語》的性質(zhì)。晉人的思想呈現(xiàn)出復(fù)雜化態(tài)勢,行為內(nèi)訌與外擴并存,且行賄受賄之風(fēng)濃厚。齊、晉、越人均施計謀,但齊人以正確策略與措施,堂而皇之地向外擴張。越人內(nèi)斂收縮,高瞻遠矚,充滿智慧與哲理,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著眼于夫差個性特點,突出攻心為上策略。晉人則更多詭譎的權(quán)謀、機心。《管子·水地》以為“晉之水枯旱而運,圩滯而雜,故其民諂諛葆詐,巧佞而好利”。司馬遷也不由得感嘆:“三晉多權(quán)變之士,夫言縱橫強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保ā妒酚洝垉x列傳》)這種狀況形成了以奸詐、好斗、唯利、冷酷、殘忍為主要特征的險惡的“晉文化圈”。

《鄭語》較特殊。前一篇主要針對鄭桓公“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之問,圍繞“周室將卑”,史伯縱論天下形勢,為鄭桓公謀后路。其以長篇大制,從空間方位上鋪陳,對《戰(zhàn)國策》鋪張揚厲風(fēng)格有影響。“主客問答”形式,為漢大賦所借鑒。后一篇純敘事,無人物對話。時間跨度大,所寫之事涉及面寬。

《楚語》體現(xiàn)出內(nèi)修、內(nèi)治的追求?!对姟ど添灐ひ笪洹吩疲骸熬S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史記·楚世家》記載:“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三十五年,楚伐隨。隨曰:‘我無罪?!唬骸倚U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楚國雖居南鄉(xiāng),自稱“蠻夷”,野心勃勃卻不失風(fēng)度?!冻Z》開篇記載一代霸主楚莊王為太子選擇老師。由莊王與士亹的對話可以看出,楚國人在價值觀上與中原是相通的,即強調(diào)“善”“德”。申叔時提出了教育太子的九種材料,內(nèi)容主要圍繞善惡、明德、上下之則、廢興等。另一篇記載:“恭王有疾,召大夫曰:‘不谷不德,失先君之業(yè),覆楚國之師,不谷之罪也。若得保其首領(lǐng)以歿,唯是春秋所以從先君者,請為靈若厲。大夫許諾。”后來恭王卒,大夫以為應(yīng)遵先王遺訓(xùn)謚為“厲”,但“子囊曰:‘……夫事君者,先其善不從其過。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訓(xùn)及諸夏,其寵大矣。有是寵也,而知其過,可不謂恭乎?若先君善,則請為恭?!蠓驈闹???梢钥闯龀跄軌?qū)ψ约涸谖粫r的失誤,自我反省,并對自己的謚號提出要求,以示懲戒。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就這一點而言,他值得人尊敬。因而當恭王去世后,子囊并沒有按照恭王的意思辦,而是根據(jù)恭王在世時的實際事跡而謚??梢钥闯龀疾浑[惡,不蔽美。下一篇記述屈建沒有遵從其父屈到“祭我必以芰”的遺愿。當宗老提出“夫子屬之”時,屈建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即使是他父親的想法,但若不符合楚國的法典,也不能照辦。“椒舉娶于申公子牟”是講蔡聲子勸楚令尹子木招椒舉(伍舉)回國,勿讓其入晉為晉所用。因為椒舉娶了申公子牟的女兒,子牟犯罪逃亡,楚康王認為是椒舉放走的,所以椒舉出逃至鄭,又打算逃亡至?xí)x。蔡國大夫蔡聲子將出使晉國,在鄭國遇見了椒舉并勸慰他。椒舉辭曰:“非所愿也。若得歸骨于楚,死且不朽?!逼湔f體現(xiàn)了椒舉的故國之戀。文章結(jié)構(gòu)上,先是引起蔡聲子談?wù)摰谋尘埃ㄔ颍?,中間主體為問答,以答為主,結(jié)尾說明結(jié)果。蔡聲子在說服令尹子木時,列舉了楚國歷史上由楚奔晉而敗楚的史實,聲言椒舉“乃遂奔晉,晉人又用之矣。彼若謀楚,其亦必有豐敗也哉!”那些楚材晉用的人物,“至于今為患”。蔡聲子在陳述驅(qū)逐椒舉的惡果時,用今昔類比,由歷史到現(xiàn)在,且列舉的都是自楚奔晉后助晉敗楚的人物。像城濮之戰(zhàn)、鄢陵之戰(zhàn)、吳楚相爭,在楚國歷史上都是重大的事件,而這些事件都對楚不利。鄢陵之戰(zhàn),“大敗楚師,王親面?zhèn)薄_@樣的歷史事實,對楚國的教訓(xùn)自然慘痛,不應(yīng)重蹈歷史覆轍。蔡聲子沒有高談闊論,陳述的件件都是事實,具有不可辯駁的信服力與震撼效果。警示意義非同尋常,故子玉猛醒。文中除了鋪陳,幾處寫人物情態(tài)、行為頗為傳神,如“緬然引領(lǐng)南望”“子木愀然”。人物語言也能表現(xiàn)性格。蔡聲子的善說,還體現(xiàn)在用“激將法”,欲擒故縱,正話反說,特別是“若資東陽之盜使殺之”,似乎充滿江湖色彩。徐元誥《國語集解》引吳曾祺曰:“此數(shù)語,設(shè)詞以激子木,非實然也?!惫时频谩白幽驹唬骸豢?。我為楚卿,而賂盜以賊一夫于晉,非義也。子為我召之,吾倍其室。’”蔡聲子終于反客為主,說得子玉心服口服地“乃使椒鳴召其父而復(fù)之”。本文應(yīng)該對李斯《諫逐客書》影響很大。《諫逐客書》也是今昔對比,列舉了秦國歷史上四位任用客卿而“使秦成帝業(yè)”的國君的事跡,對比秦始皇的做法,因而“李斯上書說,乃止逐客令”,“秦王乃除逐客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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