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本畫記 作者:[美] 蔣彝 著;梁貝特 譯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8世紀中國著名的詩人李白如是道。然而,李白所構想的天地拘于唐代中國的疆界之內,其北以戈壁沙漠為界,西抵喜馬拉雅山昆侖山脈,東垠南隅又為東海、南海所包。于彼時的國人,天地僅是地球上一方有限的疆域,而李氏亦對其外之大千世界一無所知。但在20世紀,在這個囊括了那個8世紀時期中國有限疆域的世界,李氏所言,確乎真切。我有幸能降生于這個20世紀的世界,并且生活在一個比李氏所居更為敞闊的“逆旅”之中。我依然是李氏所知曉的人類家族中的一員。只是,他定不曾想到,我們的這個大家族會如此發(fā)展壯大,且會在世界的別處,與諸多其他人類家族共同生活。

為歡人世,便是要樂人之所見,而但求畢生無惑。此前的三十余載,我是在中國境外度過的。時輾轉于五洲,幾近橫渡七海,雖不能言我之足跡已遍及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在旅途中,我親見了無數(shù)遠超李白所知之物事,也尋到了比李白曾在他短暫的浮生中哀嘆過的那些逝者更多的生活樂趣。畢竟,李白決計不會知悉,中國人會被封以“異邦人”、“難以理解的民族”的稱號,更別提西方世界了。我曾對被人叫成“板著臉孔之人”這樣的綽號一事苦惱不已—那是我棲居西方頭幾年的事情。末了,我已能對那些人付之一笑。因我憶起了一個自公元3世紀流傳至今的中國古代寓言《楊布擊狗》:

楊朱之弟楊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擊之。楊朱曰:“子毋擊矣,子亦猶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黑而來,子豈能毋怪哉?”

楊布在雨前雨后實為同一人,只是他家之狗不識其外衣由白轉黑這一變化。身處東方的中國人其實與西人皆為人,有異之處僅在于前者面部結構較扁平,且母語不同。東西方人不同的外貌特征,本不該令他們對彼此如此陌生。我曾盡力閱讀過少許早期西人所寫的關于中國以及中國人的書籍。這些作者只在東方待過一些時日,就自創(chuàng)了各類名稱用語來形容中國人。這促使我想要記下我對境外迄今為止一些所到之處的個人印象。不管怎樣,我是在“性相近,習相遠”的儒家思想影響下長大的。這一思想的內涵是:“人會因彼此的共性而接近,又因習性習俗之異而有所區(qū)分?!比欢?,即便我以求同而非求異為目的開始記錄我的游歷,仍總會觀察到那些與中國人不盡相同的生活習性和生活方式:要知道,我們出生地的氣候和地理條件是不同的。我之所見,皆收錄于我的“啞行者叢書”中。叢書關乎我在英國湖區(qū)、倫敦、約克郡、愛丁堡、紐約、都柏林、巴黎、波士頓和舊金山的游歷。我未用母語書寫這些書稿以供國人看閱,那些國外人士倒能讀上一讀并作評論??偠灾?,這些書頗受好評。僅有些個評論者質疑我為何不試著涉獵一些更深刻的話題,譬如各地的歷史、思想、宗教、政治以及社會結構。我必須承認,我對西方生活的這些方面無從置喙。很多西方作者在中國只待過很短的時日,甚至連句中文都不會,一回本國就能寫出一堆關于中國歷史、哲學、宗教和政治活動的厚書。我則不然。雖我已在英美兩國僑居多年,能言其語,卻依然對英國的托利黨和輝格黨知之甚少,對美國的共和黨與民主黨也了解甚微。而諸如歷史、哲學及宗教類的話題于我更有如黃金般遙不可及。每念及此,我總會憶起另一個中國古代寓言《齊人攫金》: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p>

與這位齊人一樣,我對金子也很著迷。但我無法像他那樣攫金,因我眼中看到了周遭的眾人,興趣便轉之于人了。

此《日本畫記》新卷,專為這一方天地之人而寫。不過,本書有一點異于我的其他游記:后者都只涉足一個城市或地區(qū);本書涉及了多個城市的日本人,因我曾在不同的季節(jié)四度訪日。

蔣彝

于哥倫比亞大學

1970年11月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