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所到之處皆有風景

隨時的自在 作者:老舍 著


所到之處皆有風景

一些印象(節(jié)選)

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墻,環(huán)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么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著的??墒?,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zhuǎn)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么,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fā)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著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著太陽的轉(zhuǎn)移而不同。山頂?shù)念伾煌€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著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風替“自然”調(diào)合著彩色,輕輕地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fā)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瓷巾斏夏莻€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zhì)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皮,做著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地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要知濟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次說了濟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便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于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么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墒?,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nèi)察o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地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xiàn),他們也并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干啥還希望別的呢。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窗?,山上的矮松越發(fā)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像些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nèi)那么狹窄,城外又那么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jié)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并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nèi)也很努力地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地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絕凍不著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里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里拿著本書,并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碎的綠影,夾著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碎的綠影,還落著個小藍蝴蝶,抿著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地飛,似乎是作著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粗?,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地倚著一些白云,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墻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墻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地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么偷偷地動,從樹隙里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余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哪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臺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么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墻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fā)著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著些密羅松,開著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墒抢^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jīng)營的痕跡也看不出;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來;也許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這個整個的校園,還交給蜂蝶與我吧!太自私了,誰說不是!可是我能念著樹影,給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還說得過去的詩呢。

學校南邊那塊瓜地,想起來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懶得動;在石凳上等著吧,等太陽落了,再去買幾個瓜吧。自然,這還是去年的話;今年那塊地還種瓜嗎?管他種瓜還是種豆呢,反正白石凳還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綠起來;只等玫瑰開呀!玫瑰開,吃棕子,下雨,晴天,楓樹底下,白石凳上,小藍蝴蝶,綠槐樹蟲,哈,夢!再溫習溫習那個夢吧。

有詩為證,對,印象是要有詩為證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帶點土氣的。我想寫“春夜”,多么美的題目!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地想作詩了??墒?,不是個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用個毫無詩味的詞兒。新詩吧?太難;腦中雖有幾堆“呀、噢、唉、嘍”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淚滾滾的“!”。但是,沒有別的玩藝,怎能把這些寶貝綴上去呢?此路不通!舊詩?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幾年沒動那些七庚八蔥的東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聯(lián)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興非常,有勝于無,好歹不論,正合我的基本哲學。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沒一首“通”的吧,“量”也足驚人不是?中國地大物博,一人能寫八首春夜,呀!

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于詩與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進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我是有詩為證:

(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

東風似夢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樣詩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艷成羞。

誰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樓。

(二)

一片閑情詩境里,柳風淡淡柝聲涼。

山腰月少青松黑,籬畔光多玉李黃。

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

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三)

且莫貪眠減卻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guī)讟溟_蝴蝶,紫燕聯(lián)肩夢海棠。

花比詩多憐夜短,柳如人瘦為情長。

年來潦倒漂萍似,慣與東風道暖涼。

得看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準保有許多人給作注解—好詩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評注者,一定說我是資本家,或是窮而傾向資本主義者,因為在第二首里,有“何時買得田千頃”之語。好,我先自己作點注吧:我的意思是買山地呀,不是買一千頃良田,全種上花木,而叫農(nóng)民餓死,不是。比如千佛山兩旁的禿山,要全種上海棠,那要多么美,這才是我的夢想。這不怨我說話不清,是律詩自身的別扭;一句非七個字不可,我怎能忽然來句八個九個字的呢?

得了,從此再不受這個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續(xù)。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養(yǎng)好,能加入將來遠東運動會的五百哩競走,得個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漢;謅幾句不準多于七個字一句的詩,算得什么!

趵突泉的欣賞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濟南的三大名勝。現(xiàn)在單講趵突泉。

在西門外的橋上,便看見一溪活水,清淺,鮮潔,由南向北地流著。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設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一個美景。這又是個中國人的征服自然的辦法,那就是說,凡是自然的恩賜交到中國人手里就會把它弄得丑陋不堪。這塊地方已經(jīng)成了個市場。南門外是一片喊聲,幾陣臭氣,從賣大碗面條與肉包子的棚子里出來。進了門有個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這里,“一毛錢四塊!”和“兩毛錢一雙!”的喊聲,與外面的“吃來”聯(lián)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過山洞,接聯(lián)不斷的棚子與地攤,東洋布、東洋瓷、東洋玩具、東洋……加勁地表示著中國人怎樣熱烈地“不”抵制劣貨。這里很不易走過去,鄉(xiāng)下人一群跟著一群地來,把路塞住。他們沒有例外地全買一件東西還三次價,走開又回來摸索四五次。小腳婦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許你痛快地過去。

到了池邊,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東三面全是唱鼓書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聲“喲”要拉長幾分鐘,猛聽頗像產(chǎn)科醫(yī)院的病室。除了茶棚還是日貨攤子,說點別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見方,三個泉口偏西,北邊便是條小溪流向西門去??茨侨齻€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么翻滾。你立定呆呆地看三分鐘,你便覺出自然的偉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遠那么純潔,永遠那么活潑,永遠那么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得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邊還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魚吐水,極輕快地上來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泡,大,扁一點,慢慢地,有姿態(tài)地,搖動上來;碎了;看,又來了一個!有的好幾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像一朵攢整齊的珠花,雪白。有的……這比那大泉還更有味。

新近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鐵管,做成六個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還是愛那原來的三個。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經(jīng)過一些貨攤,便出了北門。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邊的棚子都燒了。有機會改造了!造成一個公園,各處安著噴水管!東邊作個游泳池!有許多人這樣地盼望??墒?,席棚又搭好了,漸次改成了木板棚;鄉(xiāng)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攤子移到“商場”去(就離趵突泉幾步)買賣就受損失了;于是“商場”四大皆空,還叫趵突泉作日貨銷售場;也許有道理。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地刮了走。濟南的桃李丁香與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干二凈,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幾乎全破了!

濟南的秋冬,風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著,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無從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響亮好聽!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lián)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xiàn)出一幅美景來。事實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xiàn)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暗亍蓖饬糁鴰讞l溝,游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只見高高低低的“莊稼”。艇行溝內(nèi),如穿高粱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么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面原本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這個,也許一時作不到。不過,即使作不到這一步,就現(xiàn)狀而言,它還應當算作名勝。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shù)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系。因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難找的東西呀。水,可太難找了。濟南城內(nèi)據(jù)說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與可貴。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設若我們游湖時,只見溝而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chǎn)可是很名貴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便念叨那里的龍井茶、藕粉與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記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論怎么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chǎn),多少總帶著些南國風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闊氣”。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xiàn)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我寫的,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里大概有點意思。對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這時候,請到城墻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扒f稼”已都收了,湖顯著大了許多,大了當然也就顯著明。不僅是湖寬水凈,顯著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個塔吧—靜靜的立在山頭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北城墻上畫的,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lián)成一幅秋圖,明朗,素凈,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呢!

五月的青島

因為青島的節(jié)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爭著開放,墻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里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艷的顏色結(jié)成十字,或繡成幾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著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墻既矮,藤蘿往往順著墻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墻外看到,雙櫻的明艷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松柏們比得發(fā)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fā)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別的綠,特別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春深似?!?。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lián)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地走,燕低低地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咸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將將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仿佛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夾衣就正合適。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地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吹動少女們的發(fā)與衣,何必再去到電影園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里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里帶著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爭一下,女性的偉大幾乎不是頹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隨著花草都復活了,學生們特別地忙:換制服,開運動會,到嶗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生忙,別處的學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著旗子來了,又成著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地向那大海丟眼。學生以外,該數(shù)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xiàn)在又帶著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馬車都新油飾過,馬雖依然清瘦,而車輛體面了許多,好作一夏天的買賣呀。新油過的馬車穿過街心,那專作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館、酒館、旅社、飲冰室,也找來油漆匠,掃去灰塵,油飾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處來的舞女。預備呀,忙碌呀,都紅著眼等著那避暑的外國戰(zhàn)艦與各處的闊人。多浴場上有了人影與小艇,生意便比花草還茂盛呀。到那時候,青島幾乎不屬于青島的人了,誰的錢多誰更威風,汽車的眼是不會看山水的。

那么,且讓我們自己盡量地欣賞五月的青島吧!

青島與山大

北中國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風與黃河的水得到色彩與情調(diào):荒、燥、寒、曠、灰黃,在這以塵沙為霧,以風暴為潮的北國里,青島是顆綠珠,好似偶然地放在那黃色地圖的邊兒上。在這里,可以遇見真的霧,輕輕地在花林中流轉(zhuǎn),愁人的霧笛仿佛像一種特有的鵑聲。在這里,北方的狂風還可以襲入,激起的卻是浪花;南風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這里,春來的很遲,別處已是端陽,這里剛好成為錦繡的樂園,到處都是春花。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著說,因為青島與避暑永遠是相聯(lián)的。其實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顯著干燥,因為北方的天氣在這里被海給軟化了;同時,海上的濕氣又被涼風吹散,結(jié)果是天與海一樣的藍,濕與燥都不走極端;雖然大雁還是按時候向南飛,可是此地到菊花時節(jié)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邊的微風里,看高遠深碧的天上飛著雁字,真能使人暫時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贊美青島吧。冬天可實在不能令人滿意,有相當?shù)睦?,也有不小的風。但是,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樣以紙糊窗,街道上也沒有塵土,于是冷與風的厲害就減少了一些。再說呢,夏季的青島是中外有錢有閑的人們的娛樂場所,因為他們與她們都是來享福取樂,所以不惜把壯麗的山海弄成煙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們與她們都另尋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給我們久住青島的人。雪天,我們可以到棧橋去望那美若白蓮的遠島;風天,我們可以在夜里聽著寒浪的擊蕩。就是不風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處呈現(xiàn)著嚴肅的氣象,我們也可以吐一口氣,說: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個大學或者正像一個人,他的特色總多少與它所在的地方有些關系。山大雖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島,就不能不帶些青島味兒。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誤解的地方。一般地說,人們大概會這樣想:山大立在青島恐怕不大合適吧?舞場、咖啡館、電影院、浴場……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讀書嗎?這種因愛護而擔憂的猜想,正是我們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們敘述了青島的四時:青島之有夏,正如青島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測多半由此而來。說真的,山大所表現(xiàn)的精神是青島的冬。是呀,青島忙的時候也是山大忙的時候,學會咧,參觀團咧,講習會咧,有時候同時借用山大作會場或宿舍,熱忙非常。但這總是在夏天,夏天我們也放假呀。當我們上課的期間,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島差不多老是靜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們的,避暑的人們大概連想也沒想到過。至于冬日寒風惡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們的讀書聲與足球場上的歡笑可與相抗;稍微貪點熱鬧的人恐怕連一個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說,能在青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我們的學生在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們不會在畢業(yè)時候都成為神仙—大概也沒人這樣期望他們—可是他們的靜肅態(tài)度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沒到過山大的人,也許容易想到,青島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當然山大的學生也得洋服啷當?shù)模裥┤A僑子弟似的。根本沒有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校之后,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脫不了營房的嚴肅氣象。學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著一些青松,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石與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學校里我們設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沒人多看兩眼,也覺得仿佛有些不得勁兒。整個的嚴肅空氣不許我們漂亮,到學校外去,依然用不著修飾。六七月之間,此處固然是萬紫千紅,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墒沁^了暑期,海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們大概用不著花花綠綠的去請白鷗與遠帆來看吧?因此,山大雖在青島,而很少洋味兒,制服以外,藍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熱鬧的時候,我們還是如此,因為樸素成了風氣,藍布大衫一穿大有“眾人摩登我獨古”的氣概。

還有呢,不管青島是怎樣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東?!吧綎|”二字滿可以用作樸儉靜肅的象征,所以山大—雖然學生不都是山東人—不但是個北方大學,而且是北方大學中最帶“山東”精神的一個。我們常到嶗山去玩,可是我們的眼卻望著泰山,仿佛是。這個精神使我們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里說,我們是有一種強毅的精神;往壞里講,我們有點鄉(xiāng)下氣。不過,即使我們真有鄉(xiāng)下氣,我們也會自傲地說,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閑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因為我們是一群“山東兒”—雖然是在青島,而所表現(xiàn)的是青島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著的各國軍艦,我們看見的最多,此地的經(jīng)濟權在誰何之手,我們知道的最清楚;這些—還有許多別的呢—時時刻刻刺激著我們,警告著我們,我們的外表樸素,我們的生活單純,我們卻有顆紅熱的心。我們眼前的青山碧海時時對我們說:國破山河在!于此,青島與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義。

非正式的公園

濟南的公園似乎沒有引動我描寫它的力量,雖然我還想寫那么一兩句;現(xiàn)在我要寫的地方,雖不是公園,可是確比公園強的多,所以—非正式的公園;關于那正式的公園,只好,雖然還想寫那么一兩句,待之將來。

這個地方便是齊魯大學,專從風景上看。齊大在濟南的南關外,空氣自然比城里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最要條件?;径?,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是有許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當作—非正式的公園。

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只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么特色。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周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后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后邊還有什么;深密偉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地把樓蓋滿,只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得有規(guī)律,一片壁立的綠浪。

往里走吧,沿著草地—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到了那綠蔭深處。這里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著一片花池。花池里雖沒有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降谋倍擞袃纱笃罂?,深綠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樓,門前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里看到,有一個大時辰鐘。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cè)面與后面,與這座樓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cè)面山墻,也都是綠的?;◤降哪隙耸前资亩Y堂,堂前開滿了百日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后,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四周圍薔薇作成短墻。設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面是綠楓樹葉。往平里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男人的白大衫。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面的群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一個綠海,山是那些高的綠浪。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陰很密,幾乎見不著陽光。順著這綠徑走,不論是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墻都是矮松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凈,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顏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綠山峰,成為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春風

濟南與青島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個設若比作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那一個便應當是摩登的少女。可是這兩處不無相似之點。拿氣候說吧,濟南的夏天可以熱死人,而青島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濟南也比青島冷。但是,兩地的春秋頗有點相同。濟南到春天多風,青島也是這樣;濟南的秋天是長而晴美,青島亦然。

對于秋天,我不知應愛哪里的:濟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島的是海邊。濟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黃綠之間,松是綠的,別的樹葉差不多都是紅與黃的。就是那沒樹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顏色—日影、草色、石層,三者能配合出種種的條紋,種種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藍空,我覺到一種舒適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地躺著,躺到永遠。青島的山—雖然怪秀美—不能與海相抗,秋海的波還是春樣的綠,可是被清涼的藍空給開拓出老遠,平日看不見的小島清楚地點在帆外。這遠到天邊的綠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種無目的的思慮,要思慮而心中反倒空虛了些。濟南的秋給我安全之感,青島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應當愛哪個。

兩地的春可都被風給吹毀了。所謂春風,似乎應當溫柔,輕吻著柳枝,微微吹皺了水面,偷偷地傳送花香,同情地輕輕掀起禽鳥的羽毛。濟南與青島的春風都太粗猛。濟南的風每每在丁香海棠開花的時候把天刮黃,什么也看不見,連花都埋在黃暗中,青島的風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時節(jié)忽然來一陣或一天的冷風,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脫,花兒不敢開,海邊翻著愁浪。

兩地的風都有時候整天整夜地刮。春夜的微風送來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風,門響窗戶動,使人不英雄地把頭埋在被子里;即使無害,也似乎不應該如此。對于我,特別覺得難堪。我生在北方,聽慣了風,可也最怕風。聽是聽慣了,因為聽慣才知道那個難受勁兒。它老使我坐臥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斷我的希望:聽見風響,我懶得出門,覺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應當有生氣,應當有花草,這樣的野風幾乎是不可原諒的!我倒不是個弱不禁風的人,雖然身體不很足壯。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風。別種的苦處,多少是在一個地方,多少有個原因,多少可以設法減除;對風是干沒辦法??偛辉谝粋€地方,到處隨時使我的腦子晃動,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說不出為什么苦痛,而且沒法子避免。它自由地刮,我死受著苦。我不能和風去講理或吵架。單單在春天刮這樣的風!可是跟誰講理去呢?蘇杭的春天應當沒有這不得人心的風吧?

我不準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個地方去“避風”呀!

可愛的成都

到成都來,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參觀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隨同西北慰勞團北征,路過此處,故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勞歸來,在此小住,留四日,見到不少的老朋友。這次—第四次—是受馮煥璋先生之約,去游灌縣與青城山,由上山下來,順便在成都玩幾天。

成都是個可愛的地方。對于我,它特別的可愛,因為:(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許多與北平相似之處,稍稍使我減去些鄉(xiāng)思。到抗戰(zhàn)勝利后,我想,我總會再來一次,多住些時候,寫一部以成都為背景的小說。在我的心中,地方好像也都像人似的,有個性格。我不喜上海,因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說不清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與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寫我所不明白的地方。對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會借它的光兒寫出一點東西來。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靈魂,因為它與北平相似。

(二)我有許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這誠然是個人的偏見,可是恐怕誰也免不了這樣去想吧。況且成都的本身已經(jīng)是可愛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齊魯大學教過書。七七抗戰(zhàn)后,我由青島移回濟南,仍住齊大。我由濟南流亡出來,我的妻小還留在齊大,住了一年多。齊大在濟南的校舍現(xiàn)在已被敵人完全占據(jù),我的朋友們的一切書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么,今天又能在成都會見其患難的老友,是何等的快樂呢!衣物、器具、書籍,丟失了有什么關系!我們還有命,還能各守崗位的去忍苦抗敵,這就值得共進一杯酒了!抗戰(zhàn)前,我在山東大學也教過書。這次,在華西壩,無意中的也遇到幾位山大的老友,“驚喜欲狂”一點也不是過火的形容。一個人的生命,我以為,是一半兒活在朋友中的。假若這句話沒有什么錯誤,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的喜愛成都了。啊,這里還有幾十位文藝界的友人呢!與我的年紀差不多的,如郭子杰、葉圣陶、陳翔鶴諸先生,握手的時節(jié),不知為何,不由的就彼此先看看頭發(fā)—都有不少根白的了,比我年紀輕一點的呢,雖然頭發(fā)不露痕跡,可是也顯著削瘦,霜鬢瘦臉本是應該引起悲愁的事,但是,為了抗戰(zhàn)而受苦,為了氣節(jié)而不肯折腰,瘦弱衰老不是很自然的結(jié)果么?這真是悲喜俱來,另有一番滋味了!

(三)我愛成都,因為它有手有口。先說手,我不愛古玩,第一因為不懂,第二因為沒有錢。我不愛洋玩藝,第一因為它們洋氣十足,第二因為沒有美金。雖不愛古玩與洋東西,但是我喜愛現(xiàn)代的手造的相當美好的小東西。假若我們今天還能制造一些美好的物件,便是表示了我們民族的愛美性與創(chuàng)造力仍然存在,并不遜于古人。中華民族在雕刻、圖畫、建筑、制銅、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這種天才在造幾張紙,制兩塊墨硯,打一張桌子,漆一兩個小盒上都隨時的表現(xiàn)出來。美的心靈使他們的手巧。我們不應隨便丟失了這顆心。因此,我愛現(xiàn)代的手造的美好的東西。北平有許多這樣的好東西,如地毯、、玩具……但是北平還沒有成都這樣多。成都還存著我們民族的巧手。我絕對不是反對機械,而只是說,我們在大的工業(yè)上必須采取西洋方法,在小工業(yè)上則須保存我們的手。誰知道這二者有無調(diào)諧的可能呢?不過,我想,人類文化的明日,恐怕不是家家造大炮,戶戶有坦克車,而是要以真理代替武力,以善美代替橫暴。果然如此,我們便應想一想是否該把我們的心靈也機械化了吧?次說口:成都人多數(shù)健談。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為“有”話可講。但是,這且不在話下。

這次,我聽到了川劇、洋琴與竹琴。川劇的復雜與細膩,在重慶時我已領略了一點。到成都,我才聽到真好的川劇。很佩服賈佩之,蕭楷成,周企何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連昆曲—聽過幾次之后—都能哼出一句半句來??墒?,已經(jīng)聽過許多次川劇,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復雜,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何中國的歌劇都復雜的好多。我希望能用心地去學幾句。假若我能哼上幾句川劇來,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學不會任何別的歌唱了。竹琴本很簡單,但在賈樹三的口中,它變成極難唱的東西。他不輕易放過一個字去,他用氣控制著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細嗓轉(zhuǎn)到粗嗓而沒有痕跡。我很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樣,能保存下來。我們不應拒絕新的音樂,可也不應把舊的掃滅??峙滦屡f相通,才能產(chǎn)生新的而又是民族的東西來吧。

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很怕越說越?jīng)]有道理,前邊所說的那一點恐怕已經(jīng)是胡涂話??!且就這機會謝謝侯寶璋先生給我在他的客室里安了行軍床,吳先憂先生領我去看戲與洋琴,文協(xié)分會會員的招待,與朋友們的賞酒飯吃!

青蓉略記

今年八月初,陳家橋一帶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無。要水,須到小河灣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沒水喝,不免有些著慌了。很想上縉云山去“避難”,可是據(jù)說山上也缺水。正在這樣計無從出的時候,馮煥璋先生來約同去灌縣與青城。這真是福自天來了!

八月九日晨出發(fā)。同行者還有賴亞力與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頗不寂寞。在來鳳驛遇見一陣暴雨,把行李打濕了一點,臨時買了一張席子遮在車上。打過尖,雨已晴,一路平安地到了內(nèi)江。內(nèi)江比二三年前熱鬧得多了,銀行和飯館都新增了許多家。傍晚,街上擠滿了人和車。次晨七時又出發(fā),在簡陽吃午飯。下午四時便到了成都。天熱,又因明晨即赴灌縣,所以沒有出去游玩。夜間下了一陣雨。

十一日早六時向灌縣出發(fā),車行甚緩,因為路上有許多小渠。路的兩旁都有淺渠,流著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種著薏米,一穗穗的垂著綠珠。往西望,可以看見雪山。近處的山峰碧綠,遠處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綠的變?yōu)槊鞔洌椎穆詭┟倒迳?,使人想一下子飛到那高遠的地方去。還不到八時,便到了灌縣。城不大,而處處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親,滋養(yǎng)著川西壩子的十好幾縣。住在任覺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兩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圍住,門前終日幾乎沒有一個行人,除了水聲也沒有別的聲音。門外有些靜靜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來高。遠望便見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綠的。院中有一小盆蘭花,時時放出香味。

青年團正在此舉行夏令營,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學生,所以街上特別的顯著風光。學生和職員都穿汗衫短褲(女的穿短裙),赤腳著草鞋,背負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張文白將軍與易君左先生都來看我們,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顯著年輕了好多。夏令營本部在公園內(nèi),新蓋的禮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塊不小的空場,即作為運動和練習騎馬的地方。女學生也練習馬術,結(jié)隊穿過街市的時候,使居民們都吐吐舌頭。

灌縣的水利是世界聞名的。在公園后面的一座大橋上,便可以看到滾滾的雪水從離堆流進來。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來,非河身所能容納,故時有水患。后來,李冰父子把小山硬鑿開一塊,水乃分流—離堆便在鑿開的那個縫子的旁邊。從此雙江分灌,到處劃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縣成為最富庶的區(qū)域—只要灌縣的都江堰一放水,這十幾縣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廟,供養(yǎng)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廟中高處可以看見都江堰的全景。在兩江未分的地方,有馳名的竹索橋。距橋不遠,設有魚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離堆,是為內(nèi)外江。到冬天,在魚嘴下設阻礙,把水截住,則內(nèi)江干涸,可以淘灘。春來,撤去阻礙,又復成河。據(jù)說,每到春季開水的時候,有多少萬人來看熱鬧。在二王廟的墻上,刻著古來治水的格言,如深淘灘、低作堰……細細玩味這些格言,再看著江堰上那些實際的設施,便可以看出來,治水的訣竅只有一個字—“軟”。水本力猛,遇阻則激而決潰,所以應低作堰,使之輕輕漫過,不至出險。水本急流而下,波濤洶涌,故中設魚嘴,使分為二,以減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無損了。作堰的東西只是用竹編的籃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彈性,而石卵是活動的,都可以用“四兩破千斤”的勁兒對付那驚濤駭浪。用分化與軟化對付無情的急流,水便老實起來,乖乖的為人們灌田了。

竹索橋最有趣。兩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條窄胡同兒。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便成了一座懸空的,隨風搖動的,大橋。我在橋上走了走,雖然橋身有點動搖,雖然木板沒有編緊,還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當然發(fā)暈—可是絕無危險,并不十分難走。

治水和修構(gòu)竹索橋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經(jīng)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謂文明者,我想,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切身的問題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著水去泛濫,或任著某種自然勢力興災作禍,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自生自滅,以至滅亡??吹蕉冀叩乃c竹索橋,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地去克服困難的精神??墒?,在今天,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是鬧水,甚至于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nèi)コ詷淦げ莞?蓱z,也可恥呀!我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還談什么文明與文化呢?

灌縣城不大,可是東西很多。在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處,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二角一個,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大。雪白發(fā)光,看著便可愛!藥材很多,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貝母、蟲草、熊膽、麝香,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看到這些東西,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幾臍麝香,打幾匹大熊,夠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產(chǎn)雖多,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應如此。等我練好辟谷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不吃什么,只喝兩碗茶,或者每天只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

在灌縣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縣城西南,約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渾黃,有的清碧: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樹蔭下幽閑地開著。山口外有長生觀,今為蔭堂中學校舍;秋后,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入了山,頭一座廟是建福宮,沒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階而前,行五里,為天師洞—我們即住于此。由天師洞再往上走,約三四里,即到上清宮。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兩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價,且甚公道。

從我自己的一點點旅行經(jīng)驗中,我得到一個游山玩水的訣竅:“風景好的地方,雖然古跡,也值得來,風景不好的地方,縱有古跡,大可以不去?!惫袍E,十之八九,是會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宮和天師洞兩大道院來說吧,它們都有些古跡,而一無足觀。上清宮里有鴛鴦井,也不過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圓,一干一濕;看它不看,毫無關系。還有麻姑池,不過是一小方池濁水而已。天師洞里也有這類的東西,比如洗心池吧,不過是很小的一個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開的一塊石頭,而硬說是被張?zhí)鞄熡脛ε_的。假若沒有這些古跡,這兩座廟子的優(yōu)美自然一點也不減少。上清宮在山頭,可以東望平原,青碧千頃;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間去了的樣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間可以看圣燈;就是白天沒有什么特景可觀的時候,登高遠眺,也足以使人心曠神怡。天師洞,與上清宮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環(huán)抱著,掩護著,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許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過,不管廟宇如何,假若山林無可觀,就沒有多大意思,因為廟以莊嚴整齊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無一古跡,無一大寺,它還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東面傾斜,所以長滿了樹木,這占了一個“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這占了一個“城”字。山不厚,由“青”的這一頭轉(zhuǎn)到“城”的那一面,只須走幾里路便夠了。山也不算高。山腳至頂不過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說就必平平無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種老松凝碧的深綠,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種東一塊西一塊的綠,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沒有露著山骨的地方;而且,這個籠罩全山的青色是竹葉,楠葉的嫩綠,是一種要滴落的,有些光澤的,要浮動的,淡綠。這個青色使人心中輕快,可是不敢高聲呼喚,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動未動的青翠驚壞了似的。這個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贊一聲便完事的。當這個青色在你周圍,你便覺出一種恬靜,一種說不出,也無須說出的舒適。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會找到一個字—幽。所以,吳稚暉先生說:“青城天下幽?!庇牡锰珔柡α?,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卻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曠,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體會到“悠然見南山”的那個“悠然”。

山中有報更鳥,每到晚間,即梆梆地呼叫,和柝聲極相似,據(jù)道人說,此鳥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來了一隊人,拿著好幾枝獵槍,我很為那幾只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這種鳥兒有個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它們老這么叫三下。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練,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聽報更鳥,“悠悠”地就過了十幾天。寺中的桂花開始放香,我們戀戀不舍地離別了道人們。

返灌縣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過郫縣,我們?nèi)タ戳丝赐麉察?;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員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未免太麻煩了。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

(一)成都文協(xié)分會:自從川大遷開,成都文協(xié)分會因短少了不少會員,會務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此次過蓉,分會全體會員舉行茶會招待,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會刊—《筆陣》—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十幾頁的月刊,雖然月間經(jīng)費不過才有百元錢。這樣的努力,不能不令人欽佩!可惜,開會時沒有見到李人先生,他上了樂山?!豆P陣》所用的紙張,據(jù)說,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紙,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會上,也沒見到圣陶先生,可是過了兩天,在開明分店見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發(fā)已滿了頭。他的少爺們,他告訴我,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預備出個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約我吃飯,牧野先生陪著我游看各處,還有陳翔鶴,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當然不準我出錢—都在此致謝。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盡。

(二)看戲:吳先憂先生請我看了川劇,及賈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況且我們又看的是賈佩之、肖楷成、周慕蓮、周企何幾位名手,就更覺得出色了。不過,最使我滿意的,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樂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調(diào)又是那么簡單,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斂,聽者越注意靜聽,及至他一放音,臺下便沒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梨花的雨點,圓潤輕柔;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學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細嗓,而且不只變嗓,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這真是點本領!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機會。多聽他幾次!

(三)看書:在蓉,住在老友侯寶璋大夫家里。雖是大夫,他卻極喜愛字畫。有幾塊閑錢,他便去買破的字畫;這樣,慢慢地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賢的手跡。這樣,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他帶我去游玩,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里—有舊書攤兒可逛。買不買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沒買,書價太高??墒牵柫搜鄹R簿筒惶摯诵?。一般地說,成都的日用品比重慶的便宜一點,因為成都的手工業(yè)相當?shù)陌l(fā)達,出品既多,同業(yè)的又多在同一條街上售貨,價格當然穩(wěn)定一些。鞋、襪、牙刷、紙張什么的,我看出來,都比重慶的相因著不少。舊書雖貴,大概也比重慶的便宜,假若能來往販賣,也許是個賺錢的生意。不過,我既沒發(fā)財?shù)闹驹?,也就不便多此一舉,雖然販賣舊書之舉也許是俗不傷雅的吧。

(四)歸來:因下雨,過至中秋前一日才動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時到陳家橋,天還陰著。夜間沒有月光,馬馬虎虎地也就忘了過節(jié)。這樣也好,省得看月思鄉(xiāng),又是一番難過!

想北平

設若讓我寫一本小說,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為我可以撿著我知道的寫,而躲開我所不知道的。讓我單擺浮擱地講一套北平,我沒辦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覺太少了,雖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歲才離開。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以此類推,我所知道的那點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討她老人家喜歡的時候,我獨自微微地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言語是不夠表現(xiàn)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nèi)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我之愛北平也近乎這個??洫勥@個古城的某一點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粘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

真愿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也皇窃娙?!我將永遠道不出我的愛,一種像由音樂與圖畫所引起的愛。這不但是辜負了北平,也對不住我自己,因為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我不能愛上海與天津,因為我心中有個北平??墒俏艺f不出來!

倫敦、巴黎、羅馬與堪司坦丁堡,曾被稱為歐洲的四大“歷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倫敦的情形;巴黎與羅馬只是到過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沒有去過。就倫敦、巴黎、羅馬來說,巴黎更近似北平—雖然“近似”兩字要拉扯得很遠—不過,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巴黎,據(jù)我看,還太熱鬧。自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復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是的,北平也有熱鬧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極拳相似,動中有靜。巴黎有許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與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溫和的香片茶就夠了。論說巴黎的布置已比倫敦羅馬勻調(diào)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兒。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幾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qū)不遠。這種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jīng)驗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每一個城樓,每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就看見。況且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

好學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里書多古物多。我不好學,也沒錢買古物。對于物質(zhì)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種費錢的玩藝,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愛呀。墻上的牽牛,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么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shù)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是的,北平是個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產(chǎn)生的花、菜、水果,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從它里面說,它沒有像倫敦的那些成天冒煙的工廠;從外面說,它緊連著園林,菜圃與農(nóng)村。采菊東籬下,在這里,確是可以悠然見南山的;大概把“南”字變個“西”或“北”,也沒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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