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到之處皆有風景
一些印象(節(jié)選)
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墻,環(huán)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么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著的??墒?,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zhuǎn)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shù)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么,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fā)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著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著太陽的轉(zhuǎn)移而不同。山頂?shù)念伾煌€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著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風替“自然”調(diào)合著彩色,輕輕地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fā)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瓷巾斏夏莻€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zhì)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墒强此且辞锼?。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皮,做著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地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要知濟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次說了濟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便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于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么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墒牵诒敝袊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nèi)察o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地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xiàn),他們也并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干啥還希望別的呢。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窗桑缴系陌稍桨l(fā)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像些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nèi)那么狹窄,城外又那么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jié)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兒呢??窗桑沙吻宓暮铀峡窗?,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并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nèi)也很努力地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地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絕凍不著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里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里拿著本書,并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碎的綠影,夾著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碎的綠影,還落著個小藍蝴蝶,抿著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地飛,似乎是作著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粗?,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地倚著一些白云,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墻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墻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地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么偷偷地動,從樹隙里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睒渖陷p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余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guān)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哪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臺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么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墻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fā)著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著些密羅松,開著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墒抢^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jīng)營的痕跡也看不出;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來;也許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這個整個的校園,還交給蜂蝶與我吧!太自私了,誰說不是!可是我能念著樹影,給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還說得過去的詩呢。
學校南邊那塊瓜地,想起來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懶得動;在石凳上等著吧,等太陽落了,再去買幾個瓜吧。自然,這還是去年的話;今年那塊地還種瓜嗎?管他種瓜還是種豆呢,反正白石凳還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綠起來;只等玫瑰開呀!玫瑰開,吃棕子,下雨,晴天,楓樹底下,白石凳上,小藍蝴蝶,綠槐樹蟲,哈,夢!再溫習溫習那個夢吧。
有詩為證,對,印象是要有詩為證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帶點土氣的。我想寫“春夜”,多么美的題目!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地想作詩了??墒?,不是個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用個毫無詩味的詞兒。新詩吧?太難;腦中雖有幾堆“呀、噢、唉、嘍”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淚滾滾的“!”。但是,沒有別的玩藝,怎能把這些寶貝綴上去呢?此路不通!舊詩?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幾年沒動那些七庚八蔥的東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聯(lián)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興非常,有勝于無,好歹不論,正合我的基本哲學。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沒一首“通”的吧,“量”也足驚人不是?中國地大物博,一人能寫八首春夜,呀!
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于詩與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進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我是有詩為證:
(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
東風似夢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樣詩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艷成羞。
誰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樓。
(二)
一片閑情詩境里,柳風淡淡柝聲涼。
山腰月少青松黑,籬畔光多玉李黃。
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
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三)
且莫貪眠減卻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guī)讟溟_蝴蝶,紫燕聯(lián)肩夢海棠。
花比詩多憐夜短,柳如人瘦為情長。
年來潦倒漂萍似,慣與東風道暖涼。
得看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準保有許多人給作注解—好詩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評注者,一定說我是資本家,或是窮而傾向資本主義者,因為在第二首里,有“何時買得田千頃”之語。好,我先自己作點注吧:我的意思是買山地呀,不是買一千頃良田,全種上花木,而叫農(nóng)民餓死,不是。比如千佛山兩旁的禿山,要全種上海棠,那要多么美,這才是我的夢想。這不怨我說話不清,是律詩自身的別扭;一句非七個字不可,我怎能忽然來句八個九個字的呢?
得了,從此再不受這個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續(xù)。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養(yǎng)好,能加入將來遠東運動會的五百哩競走,得個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漢;謅幾句不準多于七個字一句的詩,算得什么!
趵突泉的欣賞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濟南的三大名勝?,F(xiàn)在單講趵突泉。
在西門外的橋上,便看見一溪活水,清淺,鮮潔,由南向北地流著。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設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一個美景。這又是個中國人的征服自然的辦法,那就是說,凡是自然的恩賜交到中國人手里就會把它弄得丑陋不堪。這塊地方已經(jīng)成了個市場。南門外是一片喊聲,幾陣臭氣,從賣大碗面條與肉包子的棚子里出來。進了門有個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這里,“一毛錢四塊!”和“兩毛錢一雙!”的喊聲,與外面的“吃來”聯(lián)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過山洞,接聯(lián)不斷的棚子與地攤,東洋布、東洋瓷、東洋玩具、東洋……加勁地表示著中國人怎樣熱烈地“不”抵制劣貨。這里很不易走過去,鄉(xiāng)下人一群跟著一群地來,把路塞住。他們沒有例外地全買一件東西還三次價,走開又回來摸索四五次。小腳婦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許你痛快地過去。
到了池邊,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東三面全是唱鼓書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聲“喲”要拉長幾分鐘,猛聽頗像產(chǎn)科醫(yī)院的病室。除了茶棚還是日貨攤子,說點別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見方,三個泉口偏西,北邊便是條小溪流向西門去??茨侨齻€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么翻滾。你立定呆呆地看三分鐘,你便覺出自然的偉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遠那么純潔,永遠那么活潑,永遠那么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得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邊還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魚吐水,極輕快地上來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泡,大,扁一點,慢慢地,有姿態(tài)地,搖動上來;碎了;看,又來了一個!有的好幾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像一朵攢整齊的珠花,雪白。有的……這比那大泉還更有味。
新近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鐵管,做成六個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還是愛那原來的三個。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經(jīng)過一些貨攤,便出了北門。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邊的棚子都燒了。有機會改造了!造成一個公園,各處安著噴水管!東邊作個游泳池!有許多人這樣地盼望??墒?,席棚又搭好了,漸次改成了木板棚;鄉(xiāng)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攤子移到“商場”去(就離趵突泉幾步)買賣就受損失了;于是“商場”四大皆空,還叫趵突泉作日貨銷售場;也許有道理。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地刮了走。濟南的桃李丁香與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干二凈,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幾乎全破了!
濟南的秋冬,風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著,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無從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響亮好聽!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lián)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xiàn)出一幅美景來。事實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xiàn)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暗亍蓖饬糁鴰讞l溝,游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只見高高低低的“莊稼”。艇行溝內(nèi),如穿高粱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么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面原本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這個,也許一時作不到。不過,即使作不到這一步,就現(xiàn)狀而言,它還應當算作名勝。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shù)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guān)系。因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難找的東西呀。水,可太難找了。濟南城內(nèi)據(jù)說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與可貴。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設若我們游湖時,只見溝而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chǎn)可是很名貴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便念叨那里的龍井茶、藕粉與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記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論怎么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chǎn),多少總帶著些南國風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闊氣”。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xiàn)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我寫的,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里大概有點意思。對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這時候,請到城墻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莊稼”已都收了,湖顯著大了許多,大了當然也就顯著明。不僅是湖寬水凈,顯著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個塔吧—靜靜的立在山頭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北城墻上畫的,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lián)成一幅秋圖,明朗,素凈,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呢!
五月的青島
因為青島的節(jié)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爭著開放,墻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里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艷的顏色結(jié)成十字,或繡成幾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著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墻既矮,藤蘿往往順著墻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墻外看到,雙櫻的明艷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松柏們比得發(fā)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fā)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別的綠,特別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春深似?!薄>G,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lián)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地走,燕低低地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咸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將將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仿佛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夾衣就正合適。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地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吹動少女們的發(fā)與衣,何必再去到電影園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里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里帶著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爭一下,女性的偉大幾乎不是頹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隨著花草都復活了,學生們特別地忙:換制服,開運動會,到嶗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生忙,別處的學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著旗子來了,又成著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地向那大海丟眼。學生以外,該數(shù)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xiàn)在又帶著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馬車都新油飾過,馬雖依然清瘦,而車輛體面了許多,好作一夏天的買賣呀。新油過的馬車穿過街心,那專作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館、酒館、旅社、飲冰室,也找來油漆匠,掃去灰塵,油飾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處來的舞女。預備呀,忙碌呀,都紅著眼等著那避暑的外國戰(zhàn)艦與各處的闊人。多浴場上有了人影與小艇,生意便比花草還茂盛呀。到那時候,青島幾乎不屬于青島的人了,誰的錢多誰更威風,汽車的眼是不會看山水的。
那么,且讓我們自己盡量地欣賞五月的青島吧!
青島與山大
北中國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風與黃河的水得到色彩與情調(diào):荒、燥、寒、曠、灰黃,在這以塵沙為霧,以風暴為潮的北國里,青島是顆綠珠,好似偶然地放在那黃色地圖的邊兒上。在這里,可以遇見真的霧,輕輕地在花林中流轉(zhuǎn),愁人的霧笛仿佛像一種特有的鵑聲。在這里,北方的狂風還可以襲入,激起的卻是浪花;南風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這里,春來的很遲,別處已是端陽,這里剛好成為錦繡的樂園,到處都是春花。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著說,因為青島與避暑永遠是相聯(lián)的。其實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顯著干燥,因為北方的天氣在這里被海給軟化了;同時,海上的濕氣又被涼風吹散,結(jié)果是天與海一樣的藍,濕與燥都不走極端;雖然大雁還是按時候向南飛,可是此地到菊花時節(jié)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邊的微風里,看高遠深碧的天上飛著雁字,真能使人暫時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贊美青島吧。冬天可實在不能令人滿意,有相當?shù)睦?,也有不小的風。但是,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樣以紙糊窗,街道上也沒有塵土,于是冷與風的厲害就減少了一些。再說呢,夏季的青島是中外有錢有閑的人們的娛樂場所,因為他們與她們都是來享福取樂,所以不惜把壯麗的山海弄成煙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們與她們都另尋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給我們久住青島的人。雪天,我們可以到棧橋去望那美若白蓮的遠島;風天,我們可以在夜里聽著寒浪的擊蕩。就是不風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處呈現(xiàn)著嚴肅的氣象,我們也可以吐一口氣,說: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個大學或者正像一個人,他的特色總多少與它所在的地方有些關(guān)系。山大雖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島,就不能不帶些青島味兒。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誤解的地方。一般地說,人們大概會這樣想:山大立在青島恐怕不大合適吧?舞場、咖啡館、電影院、浴場……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讀書嗎?這種因愛護而擔憂的猜想,正是我們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們敘述了青島的四時:青島之有夏,正如青島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測多半由此而來。說真的,山大所表現(xiàn)的精神是青島的冬。是呀,青島忙的時候也是山大忙的時候,學會咧,參觀團咧,講習會咧,有時候同時借用山大作會場或宿舍,熱忙非常。但這總是在夏天,夏天我們也放假呀。當我們上課的期間,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島差不多老是靜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們的,避暑的人們大概連想也沒想到過。至于冬日寒風惡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們的讀書聲與足球場上的歡笑可與相抗;稍微貪點熱鬧的人恐怕連一個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說,能在青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我們的學生在這里一住就是四冬??!他們不會在畢業(yè)時候都成為神仙—大概也沒人這樣期望他們—可是他們的靜肅態(tài)度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沒到過山大的人,也許容易想到,青島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當然山大的學生也得洋服啷當?shù)?,像些華僑子弟似的。根本沒有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校之后,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脫不了營房的嚴肅氣象。學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著一些青松,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石與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學校里我們設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沒人多看兩眼,也覺得仿佛有些不得勁兒。整個的嚴肅空氣不許我們漂亮,到學校外去,依然用不著修飾。六七月之間,此處固然是萬紫千紅,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過了暑期,海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們大概用不著花花綠綠的去請白鷗與遠帆來看吧?因此,山大雖在青島,而很少洋味兒,制服以外,藍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熱鬧的時候,我們還是如此,因為樸素成了風氣,藍布大衫一穿大有“眾人摩登我獨古”的氣概。
還有呢,不管青島是怎樣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東?!吧綎|”二字滿可以用作樸儉靜肅的象征,所以山大—雖然學生不都是山東人—不但是個北方大學,而且是北方大學中最帶“山東”精神的一個。我們常到嶗山去玩,可是我們的眼卻望著泰山,仿佛是。這個精神使我們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里說,我們是有一種強毅的精神;往壞里講,我們有點鄉(xiāng)下氣。不過,即使我們真有鄉(xiāng)下氣,我們也會自傲地說,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閑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因為我們是一群“山東兒”—雖然是在青島,而所表現(xiàn)的是青島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著的各國軍艦,我們看見的最多,此地的經(jīng)濟權(quán)在誰何之手,我們知道的最清楚;這些—還有許多別的呢—時時刻刻刺激著我們,警告著我們,我們的外表樸素,我們的生活單純,我們卻有顆紅熱的心。我們眼前的青山碧海時時對我們說:國破山河在!于此,青島與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義。
非正式的公園
濟南的公園似乎沒有引動我描寫它的力量,雖然我還想寫那么一兩句;現(xiàn)在我要寫的地方,雖不是公園,可是確比公園強的多,所以—非正式的公園;關(guān)于那正式的公園,只好,雖然還想寫那么一兩句,待之將來。
這個地方便是齊魯大學,專從風景上看。齊大在濟南的南關(guān)外,空氣自然比城里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最要條件?;径?,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是有許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當作—非正式的公園。
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只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么特色。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周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后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后邊還有什么;深密偉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地把樓蓋滿,只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得有規(guī)律,一片壁立的綠浪。
往里走吧,沿著草地—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到了那綠蔭深處。這里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著一片花池?;ǔ乩镫m沒有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降谋倍擞袃纱笃罂罹G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樓,門前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里看到,有一個大時辰鐘。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cè)面與后面,與這座樓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cè)面山墻,也都是綠的。花徑的南端是白石的禮堂,堂前開滿了百日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后,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四周圍薔薇作成短墻。設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面是綠楓樹葉。往平里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男人的白大衫。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面的群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一個綠海,山是那些高的綠浪。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陰很密,幾乎見不著陽光。順著這綠徑走,不論是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墻都是矮松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凈,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顏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綠山峰,成為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春風
濟南與青島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個設若比作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那一個便應當是摩登的少女。可是這兩處不無相似之點。拿氣候說吧,濟南的夏天可以熱死人,而青島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濟南也比青島冷。但是,兩地的春秋頗有點相同。濟南到春天多風,青島也是這樣;濟南的秋天是長而晴美,青島亦然。
對于秋天,我不知應愛哪里的:濟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島的是海邊。濟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黃綠之間,松是綠的,別的樹葉差不多都是紅與黃的。就是那沒樹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顏色—日影、草色、石層,三者能配合出種種的條紋,種種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藍空,我覺到一種舒適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地躺著,躺到永遠。青島的山—雖然怪秀美—不能與海相抗,秋海的波還是春樣的綠,可是被清涼的藍空給開拓出老遠,平日看不見的小島清楚地點在帆外。這遠到天邊的綠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種無目的的思慮,要思慮而心中反倒空虛了些。濟南的秋給我安全之感,青島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應當愛哪個。
兩地的春可都被風給吹毀了。所謂春風,似乎應當溫柔,輕吻著柳枝,微微吹皺了水面,偷偷地傳送花香,同情地輕輕掀起禽鳥的羽毛。濟南與青島的春風都太粗猛。濟南的風每每在丁香海棠開花的時候把天刮黃,什么也看不見,連花都埋在黃暗中,青島的風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時節(jié)忽然來一陣或一天的冷風,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脫,花兒不敢開,海邊翻著愁浪。
兩地的風都有時候整天整夜地刮。春夜的微風送來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風,門響窗戶動,使人不英雄地把頭埋在被子里;即使無害,也似乎不應該如此。對于我,特別覺得難堪。我生在北方,聽慣了風,可也最怕風。聽是聽慣了,因為聽慣才知道那個難受勁兒。它老使我坐臥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斷我的希望:聽見風響,我懶得出門,覺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應當有生氣,應當有花草,這樣的野風幾乎是不可原諒的!我倒不是個弱不禁風的人,雖然身體不很足壯。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風。別種的苦處,多少是在一個地方,多少有個原因,多少可以設法減除;對風是干沒辦法??偛辉谝粋€地方,到處隨時使我的腦子晃動,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說不出為什么苦痛,而且沒法子避免。它自由地刮,我死受著苦。我不能和風去講理或吵架。單單在春天刮這樣的風!可是跟誰講理去呢?蘇杭的春天應當沒有這不得人心的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