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層 《紅樓》靈秀

紅樓十二層:周汝昌妙解紅樓 作者:周汝昌 著,周倫玲 編


【分引】

研究者、評論家常常以曹雪芹與英國的“劇圣”莎士比亞(Shakespeare)相比并舉。如此,則雪芹可稱為“稗圣”(稗指說的別名“稗官”“稗史”)。但莎翁一生寫出了三十七八個劇本,他的眾多角色人物是分散在將近40處的;而我們的偉大作家曹雪芹的幾百口男女老少、尊卑貴賤等,卻是集中在一部書里,而且是有機(jī)地“集中”“聚會”,而非互不相干。這是古今中外所有文學(xué)史上唯一創(chuàng)例,無與倫比!這么多大小人物,生活在一處,生死休戚,息息相關(guān),是一個大整體,而不是依次上場,戲完了沒他的事,退入幕后,又換一個“登場者”的那種零碎湊綴的章法。此為一大奇跡、一大絕作。

詩曰:

著書全為女兒心,亦有高年嫗可欽。

濁物也須一言及,無違大旨義堪尋。

風(fēng)流人物在英才

一提起《紅樓夢》與中華文化這個大題目,便有如剝春蠶千頭萬緒須繅,如寄音書千言萬語難盡之感。在此文中,我只想就其一端,粗明鄙意,我要從東坡名作《念奴嬌》說起。

東坡這首詞的頭一句是什么?他道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可知東坡心中意中關(guān)切追慕的,不是其他,乃是華夏從古以來為人傳頌的風(fēng)流人物。誰當(dāng)?shù)闷疬@樣四個字的一種稱號呢?東坡寫得清楚,那便是三國周郎,凡我中華之人,誰個不曉,公瑾英年將略,顧曲名家,真可謂風(fēng)流絕代,才藝超群。這樣的人才,這種的風(fēng)流人物,似乎以前未聞(至少未顯),比如先秦諸子,兩漢名流,大智鴻儒,高風(fēng)亮節(jié),全是另一種風(fēng)范。到得三國之時,這才由周郎樹立起了頭一個儀型。東坡乃許以“風(fēng)流”二字。但是,仍有一樁遺憾,就是周郎不曾留下翰藻文詞,人家都知道他是位高級的將才和藝術(shù)家,卻不能承認(rèn)他是文學(xué)作家。真是風(fēng)流未足。且再看同時代又出現(xiàn)了何等人物?

三國之中,東吳、西蜀,人才濟(jì)濟(jì),各有千秋,但一色是帝王將相之資,卻少見詩人情種之質(zhì)。唯獨地處河南的魏,卻產(chǎn)生了那種與帝王將相全不相同的人物——即我所說的“詩人情種”型的人物。魏武曹瞞,雄才大略,且置另論,出名的三曹父子中,以曹植子建特為佼佼。以我管窺蠡測之人觀史,竊以為自從有了曹子建,我們的文化史,實實打開了嶄新的一章,論人論文,皆與以前不侔。這真是里程之碑,紀(jì)元之表。大書特書,猶恐不足以表出他的身份地位,價值意義,作用影響!

那么,對這一嶄新類型的風(fēng)流人物,是否又有嶄新的詞語來表白他呢?完全有的。有四個字,在《紅樓夢》里雪芹也曾用過的,最為恰切、最為高明……

哪四個字?——哪四個字?

你且打開《紅樓夢》,翻到第十八回,看眾姊妹奉元妃之命題詠新園時,那李紈題的匾額是什么?她道是:

文采風(fēng)流

這還不算,她的詩又說:

秀水明山抱復(fù)回,風(fēng)流文采勝蓬萊!

我說,凡屬學(xué)人,要識得,這“風(fēng)流文采”四字,方是曹子建這種類型的文曲巨星人物的題品和寫照,方是中華文化史上的一條最為璀璨奪目的脈絡(luò)與光輝。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公元1764年2月1日),雪芹病逝,好友敦誠,作詩痛挽,其句云: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yī)竟負(fù)君。

鄴下才人應(yīng)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他時瘦馬西州路,衰草寒煙對落曛。那第五句“鄴下才人”是指誰而言呢?正是以曹子建來比擬雪芹。

我們中華文化史,論人論文,特別講究這個“才”字,這是文化學(xué)術(shù)界要注意探討的一個巨大的課題,如今只說“才”的代表人物,端推曹子建。這一點,是自古同然,從無爭議的。因為從南朝的大天才詩人起,便許他獨占了“八斗才”之美譽。我們第一流驚才絕艷的詩人李義山說“宓妃留枕魏王才”,這也是獨以“才”字評于子建。以后,“潘安般貌,子建般才”成了小說戲本里的“標(biāo)準(zhǔn)語言”。這只要不拿“陳言套語”的眼光去看待,就會深體其間的重要含義了。曹子建在鄴都(今河北臨漳地),于西園與諸詩人聚會,其時有應(yīng)玚、徐幹、劉楨、阮瑀、王粲等,號稱鄴中七子——即是敦誠所說“鄴下才人”之義。這實際上乃是后世吟盟詩社的先河。子建作《洛神賦》,應(yīng)玚作《正情賦》,他們把漢代的“類書”式鋪敘性的大賦變?yōu)槭闱樵娦缘亩藤x,連同五言詩,為文學(xué)史開辟了一條重要無比的發(fā)展道路。中華的詩史,雖說要以《詩經(jīng)》《楚辭》為始,但那實在都與風(fēng)流文采一路有別??梢哉f,曹子建等“西園才子”,才是中華詩史的源頭、正脈。這條脈,縱貫了數(shù)千年之久,不曾中斷,關(guān)系之鉅,略可見矣!

敦誠挽吊雪芹,用了“鄴下才人”一詞,他雖然是以同姓同宗相為比擬之旨,但無意中卻道著了我們文化史上的這一條脈絡(luò):若論文采風(fēng)流這個類型的天才文學(xué)人物,正以子建為先驅(qū),而以雪芹為集大成,為立頂峰,為標(biāo)結(jié)穴!

《紅樓夢》有多方面的意義和內(nèi)涵,但它的文采風(fēng)流的這一文化特征,識者道者極少。講中華民族的文化,而不能認(rèn)識這一重要特征及其脈絡(luò)源流,便不免令人欲興寶山空入——至少也是買櫝還珠之嘆了。

我們文化史上,論文論人論事,都講才、學(xué)、識、德,兼者為難,而才則居首。才之與材,有同有異,有合有分,所以不能完全代用(舉一個有趣的例:“詩才”與“詩材”,絕不容混)。對于《紅樓夢》來說,雪芹明白地記下了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有德”(注意:坊本妄改“有德”為“是德”),這意思極為明顯,就是那時候人,正統(tǒng)觀念,是把“才”與“德”看作“對立物”的!才,本來是極可寶貴的質(zhì)素,可是一有了才,便容易受大人先生的“另眼看待”,加之白眼,予以貶詞。雪芹一生遭此冤毒——其實,子建又何嘗不是如此!千古才人,多被誣蔑為“有文無行”者,才之“過”也!

然而,在《紅樓夢》中,李紈是自幼奉守“女子無才便有德”的青年孀婦,但是題出“文采風(fēng)流”的,卻正是她。這件事,雪芹或許是寓有深意的吧。

涉及這些,便絕不是文學(xué)史的小范圍所能解說的,所以要講清《紅樓夢》,非從文化史與國民性的大角度大層次去深入檢討不可。

要說的難以盡表。真是“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此種悵憾之懷,大凡執(zhí)筆為文者,定都會有同感罷。

偉大的思想家

欲究雪芹思想,似不妨即借小說中賈雨村評論賈寶玉時所用的一句:“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雪芹因是以小說為體裁,故語氣時有半莊半諧之趣,但其本旨卻是鄭重、嚴(yán)肅,以致沉痛悲憫的——亦如冷子興之言“見他說得這樣重大”,確實此間是包括了一個非常巨大重要的哲理課題。如今試為粗探,以供討究。

“字字看來皆是血”“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的《紅樓夢》,并非為了供人消閑遣悶,也不是為了“情場懺悔”或“解脫痛苦”,乃是作者對于宇宙萬物、社會人生的一個巨大的、深邃的思索與觀照。小說從女媧補天,遺石通靈,幻形入世,一直寫到了“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展示了一位哲人的全部智慧與精神的高度造詣,代表著中華文化精華的特色與價值。實際上,他以當(dāng)時的形式思索了天、地、人的生成與進(jìn)化,探究了生命、性靈、才干的可貴,譜寫了人與人之間的理想關(guān)系,以及人才的遭遇與命運。他是18世紀(jì)早期時代呼喚中華知識界重新來思索探討這種重大課題的思想巨人,他是形將步入近代的中國人的啟蒙者,意識革新的先驅(qū)者。

今日要想了解作為思想家的曹雪芹,“致知格物,悟道參玄”八個字卻是一個透露消息的“窗口”,因為這正說明了他認(rèn)識宇宙人生的步驟和層次的“方法”問題。

“格物致知”原是儒學(xué)中“正、誠、格、致、修、齊、治、平”眾多步驟層次中的一個做人積學(xué)的必由之路,必要的階段功夫,接近于今時所謂探求科學(xué)知識,認(rèn)識客觀世界。然而中華文化思想又認(rèn)為,這是必要的,但并非最高級的認(rèn)識,也非終極的目標(biāo)。要從這種對客觀事物的認(rèn)知而上升到更高層的領(lǐng)悟——尋求它的本源本質(zhì)、本身變化規(guī)律、相互關(guān)系等等巨大深奧的道理。這就是“悟道參玄”的本義,而不可拘執(zhí)于“悟”指釋家功夫,“玄”指道家理論等死義?!獙ξ疫@樣理解,最好的證明,即用來闡釋那八個字的具體例證乃是“正邪兩賦”而生人之論,卻與釋、道都無直接淵源關(guān)系。那“道”與“玄”,不過是指“器”“物”的具體之外之上,還有一層“形而上”的(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微妙之理。

正是遵循了這樣的步驟與層次,雪芹達(dá)到了他自己對于“人”的理解與認(rèn)識,關(guān)切與憂思。

所謂“人”的問題,大體包括:①人是怎樣產(chǎn)生的?為什么人有價值?②人分什么等類?哪類最可寶貴?③這類人遭遇與命運如何?④人應(yīng)該怎樣互相對待?⑤人生目標(biāo)是為己?還是為人?……對于這幾個重大的問題,雪芹都于長期人生閱歷中深思細(xì)究過,并在小說中一申所見所感。

現(xiàn)今傳本第一回開頭(本系批語,后混為正文)引據(jù)作者自云“因歷過一番夢幻,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與稍后的“此書大旨談情”“歷盡悲歡離合,炎涼世態(tài)”等語,說的即統(tǒng)統(tǒng)都是對于“人”的問題的思索與感發(fā)。

對“人”的巨大思索

曹雪芹的哲思,全部托體于稗史小說,故與學(xué)者的論文不能一樣,所謂“說來雖近荒唐,細(xì)按則深有趣味”(“甲戌本”作“細(xì)諳”),此言表明,他的小說的措詞聽起來像是荒言假語,但實含巨大意義,貴在讀者能否細(xì)加玩索罷了。所謂“荒唐”,首先指的就是從女媧煉石補天的古史話說起的。此義至關(guān)重要,它決定了全書的精神命脈。

女媧是何如人?她是重建天地,創(chuàng)生“人”群(中華民族)的偉大神力慈母,也是婚配的“高禖”之神?!痘茨献印贰读凶印返葟V含古事的書,記載她為傾壞的天穹用五色石補好,止住淫雨洪水,并“斷鰲足”為破裂的九州大地修整定立了四極;而《風(fēng)俗通義》又記載她用黃土“摶”造人群的故事,這乃是中華的“創(chuàng)世紀(jì)”,含義最富。雪芹獨取媧皇為全書之來源,已可見其旨趣,與“荒唐”只是“貌合”的表面文章而已。

漢代大師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注釋說:“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薄盎狈亲兓恕盎敝x,此又可見先民視女媧為創(chuàng)生萬物之神,還不只是人類之祖而已。那么,煉五色石,這“煉”實亦含有“化”之意味在內(nèi);這就無怪乎雪芹說她煉而未用之石,也是“靈性已通”的了。

這樣,便對女媧的偉大意義明確到一點上:她的偉大固然在于建天地、化萬物,創(chuàng)造了世界;但更在于她能賦予“物”以靈性!她把靈性給了人,人遂成為萬物之靈;而經(jīng)她化煉的石頭,也能脫離冥頑而通徹靈性——這個想象(即雪芹之哲思)饒有意味可尋。這大約表明,在雪芹想來,物是由“無機(jī)”而進(jìn)化到“有機(jī)”的,由初級靈性而上升到高級靈性的,在《石頭記》中,其“公式”即是:石→玉→人。

這一“公式”的含義,與“妖精變?nèi)恕薄皩O悟空七十二變”等類是性質(zhì)不同的兩回事,需要細(xì)辨:石是有了靈性(知覺、思維、情感、才智……)之后才有了做“人”的愿望,并且是經(jīng)過“玉”(古民視為瑞物,物之精體,具有神性靈性)為之“過渡”才化為“人”的,此即由低向高的三部曲。這分明帶有一種樸素的物類進(jìn)化思想,這一思想自然比不上英國生物學(xué)家達(dá)爾文那么精細(xì),但要想到,達(dá)氏確立“種源進(jìn)化論”是在1858年,時為相當(dāng)于清代的咸豐七年,比雪芹晚了一個世紀(jì)之久了呢!這就不能不對雪芹的思想之高度稱奇呼異了。

當(dāng)然,作此對照,還只是一種比喻,我并無意拿雪芹與達(dá)爾文牽合比附,這種東方的“進(jìn)化論”未必即與西方的一模一樣。比如石頭能說話(石言)見于《左傳》,石頭聽高僧竺道生說法,能領(lǐng)悟而點頭信奉,見于唐人《蓮社高賢傳》。天下有許多著名的奇石,尚難解釋,表明它并不是完全“冥頑”無知的“死物”一塊,這也仍待研究。正如雪芹還說那株絳珠草后來“修成女體”,則草木也能“進(jìn)化”為人。這些當(dāng)然與達(dá)爾文的理論異趣,西方科學(xué)家會哂笑的。但萬物之有靈性者,畢竟以“人”為首,萬物的最高“階級”,則是殊途同歸的,里面確又含有一種東方式的“進(jìn)化”思想在。

“兩賦”的新哲思

雪芹是在認(rèn)真探究“人”的本源本質(zhì),進(jìn)行嚴(yán)肅的哲理思索,而不是只為寫“荒唐”“無稽”的“小說”。他引女媧造人是其一例而已。

有人會問:他寫的是女媧煉石,與造人何涉?這就是不懂得雪芹的明筆與暗筆之分。他寫“造人”是用的暗筆:說男人是泥做的,女兒是水做的,這正是由媧皇摶黃土造人的神話暗暗接聯(lián)煉石而來的文脈,豈可對此一無理會?

但他對“人”的本源本質(zhì)還有神話以外的理解與闡釋,他的一個更重要無比的哲學(xué)新說是“正邪兩賦”論。

“兩賦”者何?是指人之所生,不僅取決于有形的“水”“土”形骸,還更在于所稟賦的無形的“氣”,氣才決定其本質(zhì)性情。此所謂“氣稟”學(xué)說。自唐宋時代以來,文家學(xué)者,皆已宣述此論,非雪芹所創(chuàng),雪芹的“兩賦”新說,雖然來源也出于“氣稟”之說,但他的識解卻與前人有著極重大的差別。約略言之,可列三端:

第一,過去的氣稟論者,似可稱為“機(jī)構(gòu)分類法”:正氣所生為圣賢、為忠孝、為善良、為穎慧;邪氣所生則為奸佞、為邪惡、為鄙賤、為愚昧(可參看拙著《曹雪芹小傳》第十一章,今不繁引)。而雪芹之意則不然,他以為正、邪二純氣之外,還有一種“合氣”(與古人所謂“雜氣”并非同義。似乎接近“間氣”),即正、邪二氣本不相容,但相逢之后所激發(fā)而生出一種新氣——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ㄐ皻猓┡贾奠`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fù)妒正,兩不相干……必致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

是為“兩賦”氣稟說之本義的論述(第二回)。

第二,前人曾有過“雜氣”的名目,但以為那是最卑微鄙陋之人所秉的,甚至以為連蚊蠓蟻蚤等細(xì)蟲也就是這種氣所生之物。雪芹則大大不然——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

這就是說在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評議中,這種“兩賦而來”之人,乃是極可貴重的一種“新型人才”,因為那所謂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語雖貶抑,意則贊揚:這種新型人才方是人類的英華俊秀——與前人的“雜氣觀”正為相反的識見。

第三,前人的“氣稟”論中的另一陋見謬識即是“氣”決定了人的貴賤貧富的身價命途,是為統(tǒng)治階層制造“先天合法論”。雪芹則又大大不然——

(兩賦人)若生于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總(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

以下他羅列了許由、陶潛、嵇阮……又列了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又列了大詩人詞人,又列了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這就表明,在雪芹的人物價值觀中,這么些貴賤懸殊的人,都是一樣的,“易地皆同”的——人的才質(zhì)并不受政治經(jīng)濟(jì)條件的割裂分離。所以者何?因為這些是異樣珍奇的人物、人才,他(她)們是與庸人俗物相對立的!

由此方能曉悟:原來,他所說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也就是這些世俗庸人對新型珍奇人才不能認(rèn)識、不能理解,而只用世俗尺碼來稱量他們的“估價”。那兩首“嘲諷”賈寶玉的《西江月》,字字是貶,句句是譏,而骨子里正是大贊深褒,這大約也可歸屬于雪芹告訴讀者讀此書要看“反面”的一義之內(nèi)吧。

此種特異人才,不為人識,不為世知——是為作者雪芹一生的“慚恨”(“脂批”說“無才補天,幻形入世”八個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見第一回)。

這在我們思想史上,難道不是堪稱為“革命”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偉論奇論嗎?

“才”的意義與命運

才,人才,是雪芹最為關(guān)切的主題,一部《石頭記》即為此而作。這人才,包括他自己,也包括他“親見親聞”的一群“異樣女子”。

作者一生慚恨的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此語何義?書中已有解答,即:

無材可去補蒼天,

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鳎?sup>

這說的是:“前身”為石,是無才而未能入選于補天的大功大業(yè);“身后”托生,下世為人了,又是毫無建樹,虛生枉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此兩番經(jīng)歷,皆為人視為“棄物”,故深自慚恨,不得已,故將才華抱負(fù),傾注于一部稗史,十年辛苦,鍥而不舍。此乃為“才”而痛哭流涕之言也。

雪芹對于他人,其重才惜才,書中用語時時流露,如:

“小才微善”——評諸女兒(謙抑之詞)。

“才自精明志自高”——探春的“判詞”。

“都知愛慕此生才”——鳳姐的“判詞”。

“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妙玉的“判詞”。

“女子無才便有德”——李紈所受父訓(xùn)(引來作為反語者)。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寶玉贊寶琴、李紋、李綺、岫煙等語。就連元春之“才選鳳藻宮”,也確切表明她是因“才”而被選的。

換言之,雪芹所寫諸女兒,一一具有過人之才,只是表現(xiàn)方式、機(jī)會,各個不同罷了。

才,到底是什么?今世似乎只知才與文人詩家有聯(lián),才華、才調(diào)、才思、才情……大抵如此;而不究“才”之本義實甚弘廣?!墩f文》中解之為“草木之初也”,可知這是指植物萌生的生命力量的表現(xiàn),如與“英”對比,則英為外相之發(fā)揮至極至美,而“才”乃內(nèi)部蘊蓄待展的強(qiáng)大生機(jī)生力。在舊時,對官吏的“考語”(鑒定),通常以“德、才、功、贓”四者為次,此才亦曰“才具”。如上司說某官是“才具平?!?,即是指他的為政辦事的識見太平庸,不堪大用。此種舊例對我們理解“才”之真諦,卻很有用處。

這樣,“無才補天”的才,鳳姐、探春理事治家、興利除弊的才,當(dāng)然就得到確識,而不再與“文才”“詩才”“風(fēng)流才子”等意味混同牽合。

中華文化對“才”的認(rèn)識與崇重,是來源最為古老的。如今還能看到的、反映在典籍中的重“才”思想,可舉《周易·說卦二》: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

中華先民哲士,以天、地、人為“三極”。此三者各有“性命”,而各有其“才”之蘊涵(內(nèi)在能量)。是以不妨稱呼我們中華的一種文化思想為“三才主義”。三者之中,人為萬物之靈,所謂“天地之心”者也,故人之“才”亦即天地人合一的最高級智能顯示。

而按照雪芹的哲思,則人之“才”尤以“兩賦”之“才”最為可羨可貴。但此可羨可貴之“才”,不為世俗庸人所知,故其遭遇命運,總歸于不幸與悲劇結(jié)局。此即《水滸》與《紅樓》的貌異而實同的共識與“和聲”。其意義之偉大,殆未易充分估量。

明代人將《三國》與《水滸》兩部小說合刻而名之為“英雄譜”,是已打破了帝王將相與草寇強(qiáng)人的政治界限了,一視同仁,許之皆為“英雄”,即超眾的人才。此一識見非常了不起,即在今日思之,令人猶覺驚嘆;但其時文化意識還不能識及“脂粉隊中”亦有同質(zhì)同才的“英雄”——是以那時也就還沒有《紅樓夢》之產(chǎn)生的可能,這一點最值得深思了。

若能從這一重大意義上來看雪芹的小說,那就會真正理解這位作家的偉大,是空前稀有的。

這個偉大,并非我們的虛詞泛頌,那是令我們的心神震撼、令人類一齊警醒領(lǐng)悟的一種特別輝煌的思想之偉大。

“創(chuàng)教”的英雄哲士

《紅樓夢》作者雪芹痛切關(guān)注的是人、人物、人才,總括這樣巨大的主題,具有這樣宏偉崇高思想之人,絕不會是為了一個狹隘的“反滿”的民族之事而流淚著書,這里思想層次、精神世界的差別是太大了,豈容縮小歪曲?

至于王國維的“痛苦解脫”論,是其“無欲”即等于“無生”,故必然與佛家的“涅槃”之說終相契合,亦即與某些“紅學(xué)家”的“色空觀念”論是一致的誤解。即如卷首敘及空空道人時,說他因見石頭之記:

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試看,原先是由空到空的“空空”道人,至此竟棄“空”而從“情”,此為何義?豈可以閑文視之。蓋四句十六字,兩端是“空”,中含兩個“情”字,是即明言:宇宙人生,情為主因,而雪芹之書,以談情為“大旨”者,正乃反空之思也。又何容以佛家之“空觀”曲解其真意?

雪芹的“文人狡獪”是慣用現(xiàn)成的舊詞來巧寓自己的新意,如那四句十六字,若“譯”成今日的語言,則大致應(yīng)是下列的意思:

“空空”道人(古漢語,“道人”與“俗人”相對,即修道之人,有別于世俗之群民,多指沙門,并非“道士”之義)本是身入“空門”的,以為人間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甲戌本”有此文出僧道之口);可是當(dāng)他讀到了并抄回了《石頭記》之后,卻由原先認(rèn)為的“空”境而領(lǐng)會到了人生萬象——即所謂“色”者是,他因此而發(fā)生了思想、感情,而以此有情之心之眼再去觀照世界萬物人生,這才悟到:所謂的“空”,原來就是這些有情世界的假稱,它實際是個充滿了感情的境界,一切的“色”皆因情而得其存在。

因此他給自己改取了一個新名:情僧——有情、多情、癡情的修持者,一個“唯情主義”的大智慧者。

這番意思,當(dāng)然是與只看字面的“色空觀念”論的解釋大相徑庭的,這也就是難為世俗所理解的一個最好的說明了。

但是,什么人才最有情?在雪芹看來,最有“才”的才最有情。是以,“兩賦而來”之人也就最有情。唯其有情,故不會成為出世者,而一心熱情愿為世用,所以渴望具才,切盼補天。但不幸的是:“有命無運”,非但不能見用,抑且橫遭屈枉冤抑,至于毀滅。

“有命無運”,又是雪芹借用“子平學(xué)”的術(shù)語而來巧寓其深刻痛切的哲思的一例。這四個字,雪芹用來加之于全書出場第一位女子的身上——香菱,她是全書一百零八個女子的代表或象征人物。所以特以此四個大字點醒全部的意旨,不妨說,《石頭記》的靈魂即此四字。

當(dāng)僧道來到甄士隱面前,見他懷抱英蓮愛女(真應(yīng)憐也),便說出:你將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中作甚?在此,脂硯連加數(shù)批,其一則云:

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雪芹)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shù),況天下之男子乎?

又一則云:

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

又一則云: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所以這一切言辭意念,都集中在一點:人才不得盡其展用而抱恨以終,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三十功名(南宋人謂克敵復(fù)國之大業(yè)為‘功名’,非一般科舉俗義)塵與士”者,其痛一也。

若能曉悟了這些,怎么還會把一部《石頭記》說成是什么“色空”“解脫”“情場懺悔”“愛情悲劇”等之類?

當(dāng)?shù)诙貙懙綄氂裼邝?、湘等人之間各受責(zé)怨,乃自思“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yīng)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脂硯便批云:

看他只這一筆,寫得寶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閨中紅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視閨中自然女兒戲,視世道如虎狼矣!誰云不然?這是憤世反語,其本懷原為入世用世,尚不彰明乎?寶玉,作者自況也。至于女子,則有一回尾聯(lián),題曰: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這是盛贊鳳姐協(xié)理秦氏喪事的才干的感嘆之言,那么請問:雪芹寫書為諸女之才如此感嘆,不是用世之思想,難道反是為了一個“色空”“解脫”之道?

書中寫探春之興利除弊,同屬此旨?!捌菪虮尽庇幸粍t回后總評,說道:

噫,事亦難矣!探春以姑娘之尊,以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托,以鳳姐之未謝事,暫代數(shù)月,而奸奴蜂起,內(nèi)外欺侮,錙銖小事,突動風(fēng)波,不亦難乎?以鳳姐之聰明,以鳳姐之才力,以鳳姐之權(quán)術(shù),以鳳姐之貴寵,以鳳姐之日夜焦勞,百般彌縫,猶不免騎虎難下,為移禍東吳之計,不亦難乎?——況聰明才力不及鳳姐,權(quán)術(shù)貴寵不及鳳姐,焦勞彌縫不及鳳姐,又無賈母之愛,姑娘之尊,太太之付托,而欲左支右吾,撐前達(dá)后,不更難乎?!士方有志作一番事業(yè),每讀至此,不禁為之投書以起,三復(fù)流連而欲泣也!

我愿天下關(guān)切“紅學(xué)”者深思而熟審,那種能引起批者這樣一種巨大感慨的一部書,難道其本旨只是為了一個“空”和“脫”嗎?悟“空”而能“脫”的人,大約不會再灑淚研血而十年辛苦地去寫這“稗”史吧?

雪芹正是惜才痛才,深嘆才之難、才之貴與才之不幸,故此他將一部小說的主眼化為一個美詞,題之曰“沁芳”。

“沁芳”者,“花落水流紅”之變換語言也。他痛哭閨中脂粉英才,一個個如殘紅落水,隨流而逝,是一大象征、一大詠嘆、一大抒寫。

然而,世人于“沁芳”(主景主脈之總命名)卻以為是并無所謂的“香艷”之飾詞,文人之綺習(xí)。豈不大可悲乎。

胡適之先生于20世紀(jì)20年代之初,始作《紅樓夢考證》,提出了“自敘傳”之說(此說清代早已盛行,胡氏不過是恢復(fù),而非創(chuàng)始),而此考出后,“索隱派”眾多著述紛紛出版,以強(qiáng)大勢力表示反對,而30年前又遭到激烈批判;只有魯迅先生一家在嚴(yán)肅的學(xué)術(shù)論著《中國小說史略》中給以肯定;最近國外研者承認(rèn)此說者較前增多了,是非歷久始明。但以“自傳”之眼光讀《紅樓夢》者又易落于一個狹隘觀點:以為雪芹不過因身世坎坷,抱才不遇,故著此小說以發(fā)其牢騷不平之氣??傊?,既屬“自傳”,便劃定為“個人”之喜怒哀樂了。此則雖也初獲正解(寫己,非罵人),卻又迷失了大旨深義——為人類“兩賦”異才之不幸而灑淚走筆。此即十分嚴(yán)重地縮小降低了雪芹的思想精神的廣度高度,說得嚴(yán)重些:也變成了一種錯解或“歪曲”。

胡先生那時還只把雪芹的小說看成是一部敘寫“坐吃山空”“自然趨勢”的個人經(jīng)歷。對于事物的認(rèn)識,原本都有時代的階段層次的遞進(jìn)與提高,對胡先生在20世紀(jì)20年代的見解本不須多加非議,但也要想到:《老殘游記》的作者劉鐵云,卻早就識透了雪芹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痛與深恨,在其自序中把這一要旨作為結(jié)穴(所謂“沁芳”者,亦即同義變換語)。兩相對照,就不能不佩服劉先生的高出一籌了。

在劉氏之后,又歷百年而至今,不少人還是從哥妹“愛情”上來看待這部小說,的確是中華民族史上的一個最大的文化悲劇。

但是,更大的文化悲劇發(fā)生在乾隆朝的后期,即乾隆帝與其寵臣和珅等人合謀密計,將雪芹原稿八十回后的書文毀掉,另撰四十回,拼成偽“全”本,欺騙天下后世讀者,徹底篡改了原著的整體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而使之變成了一種“三角”式的“戀愛婚姻”小鬧劇,用以掩沒原書的不得已而涉及抄家入獄、賈氏家破人亡這一事件背后所隱示的政治情由,他們以為這對大清朝廷是不利的。其詳可看拙著《紅樓夢“全璧”的背后》一文。

這一事實,早在1794年(即程、高偽本初版之后兩三年)俄國赴華的教團(tuán)團(tuán)長、漢學(xué)家卡緬斯基,已經(jīng)在一部程本上批注:“道德批判小說,宮廷印書館出的?!贝思疵髦府?dāng)時為《四庫全書》設(shè)立的武英殿修書處的木活字刷印成了此書。這是皇家設(shè)備專用“印刷廠”,程偽本若非乾隆特許,焉能對一部小說如此特例寵幸?此本出后,士大夫“家置一部”(過去《石頭記》是禁書,并不敢公開流布),原是“官方批準(zhǔn)”的了,方才大行其道。這種歷史真相,今世知者甚少,尚所不論,最奇的是近年有人公然宣揚“偉大的是高鶚(偽續(xù)本出籠作序的代表人物),不是曹雪芹”!

這,豈不是中華民族史上的一個更大的文化悲???

但尋繹到深處,真正的、最大的悲劇是什么?既非索隱派、王國維、胡適之等人的解釋,也非捧高貶曹之流的卑陋之見,而是乾隆、和珅等人也并不能理解雪芹的博大崇高的思想境界,而誤以為只不過是一種政治“抒憤”之作,故而殘酷陰險地將原著徹底損壞變質(zhì)。

這就是曹雪芹《紅樓夢》的多層悲劇的最根本、最核心的巨大悲劇性之所在。

雪芹文化思想,在18世紀(jì)初期,對中國文化是一種啟蒙和革命的思想,其價值與意義和他的真正歷史位置,至今還缺乏充分深入的探索和估量。整整90年前陳蛻盦先生提出了雪芹是一“創(chuàng)教”的偉大思想家的命題。創(chuàng)教者,必其思想境界之崇偉博大異乎尋常而又前無古人,如孔子、釋迦等人方能膺此光榮稱號者也,陳蛻盦所見甚是。而90年中,并無一人知其深意而予以響應(yīng)支持,則不能不為民族文化識見之趨低而興嘆致慨。本文不揣淺陋,聊貢愚衷,希望拋磚引玉,不勝企幸之至。

  1. “作奇?zhèn)鳌?,?dāng)是后改筆,因“楊藏本”舊抄原作“作傳神”(失韻),明系“作傳神”之誤導(dǎo),本為“傳神寫照”之義,非重在“奇”也。詳見《石頭記會真》。
  2. 大觀園之地,全為“沁芳”一義而設(shè),亦即“脂批”所謂“諸艷歸源”之所,實眾釵總命運之挽詞也。近年余英時在香港倡“兩個世界”之說,以為大觀園乃一虛構(gòu)的“理想世界”,蓋對“沁芳”點睛之筆略無領(lǐng)會而致錯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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