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碎碎
近來因為要教小孩們白話文法,所以不遠千里的跑到商務(wù)印書館去買了一本《白話文文法綱要》,系陳浚介先生的大作,吳研因先生校訂的。這本文法定價大洋兩角,照九折算,花了我一角八分錢,——一角八分錢可以到濱來香吃一杯冰淇淋兩塊點心了,把這本小書帶到洋車上的時候,我覺得有點心痛。后來想想用這本小書去教小孩們,或者可敷衍一個月,也可以騙得十塊大洋,——想到這里,我又像如來佛一般的笑迷迷〔瞇瞇〕起來了。那知把這本文法帶回寓中一看,竟不免大失所望!《白話文文法綱要》第二十頁上說:
分句作區(qū)別詞用
例如,那個人昨天曾來找過你;此刻他又來了。
( “昨天曾來找過你”是分句)
這明明是兩個并列句,“那個人昨天曾來找過你”同“此刻他又來了”的意思是平等的,并列的,并不是什么“分句作區(qū)別詞用”這樣文法只要讀過兩年英文文法的人都會懂得的,然而陳浚介先生和吳研因先生竟弄不清楚!最妙的是六十五頁的“復(fù)句”的例子:
村上的總董,就是現(xiàn)在的,發(fā)出來一個鄭重的聲音,吩咐安特羅克勒說出為甚么這兇惡的獸,一刻兒忘掉了他原有的性子,竟變了一只不害人的獸了,他情愿放棄了他的食品,比較吃掉你還好呢。
這樣的妙句,也不知道陳浚介先生從什么地方找來的,我只好用我的朋友吳曙天女士常說的笑話,替他批上個“不通,不通,又不通!”
好久沒有到東城去了,昨天偶然到東城逛逛,僥幸碰著幾個男女朋友。大家喝過酒,吃過肉以后,便大談起戀愛來。座上有兩個男子是主張自由戀愛的,他們說:“我們是相信‘有限可能說’ ( The principle of limited possibilities)的,相信男女間的關(guān)系也只有幾種解決方法,強迫婚姻, 自由戀愛,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古今中外的男女關(guān)系,都逃不出這幾條有限的可能!但是自由戀愛在現(xiàn)在總算是天經(jīng)地義了?!弊杏幸晃慌繎崙嵉恼f:“這幾種男女間的制度我都不贊成!”于是他們問伊:“那嗎,你是相信獨身主義的?”伊笑著答:“我是相信無主義的主義的!獨身主義我也反對!”
那時我想我只能學(xué)樸念仁先生“緘默”了,因為“無主義的主義”的人是沒有方法可以辯駁的!
近來聽說好些人在那里反對什么“帝國主義”,這種聲音從前雖沒有聽見過,但總算是特別叫得響亮而且新鮮的聲音了。雨后走到街上一看,赤膊的人們滿街走著,幾個小孩連褲子也不穿的在積水中游戲,蒼蠅聚滿的西瓜擺在攤上。我于是乎覺得十分憂愁,因此便想起湖南,江西等處的水災(zāi)慘狀,連安徽六安的大刀會匪的威風(fēng)也浮到心里來了。記得當(dāng)去年中國教育界代表在萬國教育會會議中大出風(fēng)頭,替中國民族吹牛的時候,有一位“中國思想界的權(quán)威”的學(xué)者笑著對我說:“他們在萬國教育會議上替中國吹什么牛呢?只要臨城出這幾個土匪也夠丟中國的臉了!”——反對“帝國主義”誠然是今日之急圖而為我所絕對贊成的,但幾時能叫國人在街上走路不打赤膊?(注意:打赤膊的人并不是全是沒有衣服穿,所以馬克思派的唯物史觀也就暫不適用,恐滋誤會,特此聲明。)幾時能叫小孩們不脫了褲子在污泥的積水中游戲?幾時能叫蒼蠅聚集的西瓜不擺在中國的首都的北京城的街上?幾時能叫中國人多栽森林以防水災(zāi)?幾時能叫大刀會匪不發(fā)現(xiàn)于中國?我愈想愈覺前途是黑暗而且渺茫了!
一九二四,七,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