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童年顛沛

我的幾何人生:丘成桐自傳 作者:[美] 丘成桐,[美] 史蒂夫.納迪斯 著,夏木清 譯


第一章 童年顛沛

少時尚義氣,原野任戲嬉。

登高懷書劍,攜手笑揚眉。

——《憶瑤姊》選句,2007年

人生于世,將會何往,將做何事,成就會如何,無人能夠預知。對于第一個問題,有的人終其一生,皆局限于其出生地不遠;有的人足跡卻覆蓋廣袤,本人即屬后者。我在數(shù)學和物理的世界中走過了既寬且遠的路,在現(xiàn)實世界中亦然。

我是客家人。也許漂泊是命中注定,同時也是家族的傳統(tǒng)??图疫@族群來自中國北方的黃河流域,千百年來因多次戰(zhàn)亂而被迫南遷,從此向各地流播。許多世界著名領導人,比如孫中山、鄧小平、李光耀,都是客家人。

今天,全世界約有八千萬客家人。顧名思義,作客別家,和游牧民族不同,他們的遷徙是為勢所迫,為了逃避戰(zhàn)爭或饑荒,有的也純?yōu)橛懮???图胰嗽谶@過程中篳路藍縷,打造了堅忍不拔的性格。他們當中不少人,初時還夢想回到家鄉(xiāng),但當時機來了,他們也會留在各地,即如我的祖輩,世世代代居于蕉嶺,已超過八百年了。

不過,客家人無論在哪里安定下來,他們往往只能分得山上最貧瘠的農(nóng)地。地面河谷那些肥沃的土地,早已有人開墾耕耘。在比較干旱貧瘠的土地上,農(nóng)夫沒法大量種植主要的作物如稻米和小麥,只能種些玉米和番薯,有時連這些作物也種不好。土地的種植條件差,好處是離開時不會依依不舍。由于戰(zhàn)亂或其他緊急情況,客家人往往被迫再次流離。

我的一生亦是如此,也曾幾度遷徙。小時候為生活所迫,搬了幾次家,長大后因工作的改變而遷居,那是學術界常見的情況。我出生于中國南方的城市汕頭,時維1949年4月4日,上面有三位姐姐,成珊、成瑚和成瑤,和一位兄長成煜。六個月后,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們五人來到香港。

跟其他人一樣,我的父親丘鎮(zhèn)英當時相信留港也是暫時的,歷史已證明這種想法的錯誤了。在較親的親戚當中,有的移民北美,有的移民英國,很少人回到中國內地定居。

在成長期間,父親跟母親梁若琳多以客家話交談,這種方言今天已很少聽到了。父親和學生溝通時,則以普通話為主。離開了家的范圍,我在學校則講粵語。父親飽受客家文化的熏陶,以培育英才為抱負。大家都認為必須努力讀書,學習出色,才會有機會出人頭地。從學問而非財富上說,他自身便是個成功的例子。他是個受人尊敬的學者,著書立說,并教授哲學、歷史、文學、經(jīng)濟和其他科目。

直至今天,父親在我心中還占有著重要的地位,我深深地受到客家文化的影響,也曾試圖將這種文化傳給兒子明誠和正熙。同時,我也喜歡旅行,旅行除了是工作上所必需外,它亦能讓我接觸到無論是在學術領域內,還是在“象牙塔”外的新事物和新思想,這都是極有裨益的。

父親嚴格要求孩子努力讀書,他自己小時候即是如此。他生于廣東省的蕉嶺縣,那時讀書可不容易。因為家貧,沒錢買書寫用的紙張,只好到寺廟撿拾拜神用的紙張。他努力學習,成績出眾。

五歲時,他已能默記《論語》中的章節(jié),也能默記《孟子》中的篇章。七歲時,他進了西式學校,整個中學階段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十八歲時,他考進了軍校,但不久因健康問題退了學。后來他到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二十二歲時拿到碩士學位。

1941年,父親丘鎮(zhèn)英和母親梁若琳的結婚照。[2]

母親則沒有父親那么幸運,中學畢業(yè)后,就沒有機會念下去了,只得在圖書館當職員。(她父親梁伯聰,即我的外祖父,是受人欽敬的學者,以書畫詩詞著名,20世紀中國畫壇的巨匠林風眠便是他的學生。)必須指出,母親本應升讀大學的時代是1930年的后期,那時中國乃至世界各地,女大學生寥寥可數(shù)。我不能肯定母親對于上不到大學是感到失望,還是根本沒想過。當時社會傳統(tǒng)的想法是,不管對或不對,為了光耀門楣,女性都要為丈夫和兒子的成功做出犧牲。

在今天看來,這種做法非常不公平,而且和男女平等的概念相左。但那是不同的年代,母親勇敢地完成了她的任務,令人難以置信地把一生都奉獻給丈夫和兒女,為此我永遠銘記于心,雖然我希望她能和我們一樣,擁有學習的機會。

父親的學術生涯開始得不錯,1944年三十出頭,即在廈門大學出任講師,教授歷史和哲學。父親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一介書生,他不懂做生意,缺乏生意頭腦。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他替聯(lián)合國救濟總署工作,由于辦事清廉,得到政府頒發(fā)的不少養(yǎng)廉獎金。母親用這些獎金買了土地、漁船及其他生財工具。我們全家去了香港后,這些東西就都放棄了。父親以為我們很快便可以返回汕頭,但是最終這些財產(chǎn)都沒有辦法拿回來了。

1949年我家到香港時,父親和成千上萬的難民一樣,一職難求。包括他自己在內,一家七人需要生存(還有三名子女將要來臨),此外還有一個名叫妹妮的收養(yǎng)的姐姐負責家事。母親那邊還有八位成員,她母親、三位兄弟、三位姊妹和一位妹夫,要養(yǎng)活的人可真不少。一家之主必須負責全家的生活,這在傳統(tǒng)上是無法逃避的責任,所以父親要照顧的人很多,錢卻很少。在困難面前無法回避,在中國,年幼的要尊敬年長的,年長的要照顧年幼的,而所謂年幼的可能是一大伙人。

這便是父親剛到香港,落腳在元朗西面農(nóng)村時所面對的景況。他把帶來的大部分錢辦了個農(nóng)場,以為這樣便可以養(yǎng)活大伙兒。雖然這個想法很好,奈何他是學者而非農(nóng)夫,農(nóng)場只辦了兩年便倒閉了,這意味著他從汕頭帶來的一生積蓄,差不多都付諸流水了。我們不得不把家當都拿到當鋪押了,但僅僅得以應付生活。

現(xiàn)在父親可說是一文不名了,已無法支撐整個大家庭。一個舅舅回到內地,另外兩個在香港找工作,外祖母及姨母都要搬走,以減輕經(jīng)濟上的負擔。

經(jīng)營農(nóng)場失敗后,我們家搬到元朗一處叫作李屋的地方。這個居所是和許多家庭合住的,沒有電力供應,我們用油燈照明。家里也無自來水,我們只得到附近的山溪擔水及洗澡。山溪的水位時高時低,寒冷時洗澡很不舒服,但沒有法子。高或低,暖或凍,衛(wèi)生總要先行,澡總是要洗的。

父親在九龍和港島找到一些教書的差事。那兒離家甚遠,他每天很早便起來,先坐別人的腳踏車后座到巴士站,然后乘巴士再轉渡輪,行程超過兩小時。工作和通勤占據(jù)了他大部分時間,父親難以抽時間和我們在一起,有時甚至整天都看不見他。

很不幸,這便是父親在香港的生活,雖是為人敬重的學者,但從未得到匹配的高薪職位。他不會說英語,因此不可能在和英國有關的學校找到教席,那里的薪水相對較高。他只能身兼數(shù)職,常常多至三份,可惜酬金是論鐘點計的,都不算高。因此之故,他頻頻為工作奔波,留在家中陪伴母親和我們的時間就不多了。

母親也是由朝到晚地忙個不停,她早上五六點便開始工作。當供應足夠時,準備饅頭或粥,給我們做早飯。她照顧我們,保證我們吃得飽,穿得暖,催促我們準時上學,生病時安慰我們,并看著我們做作業(yè)。除此之外,她還要打掃庭院,縫紉衣服,時常忙到午夜才上床。有時更會熬通宵,以完成平時沒空做的瑣事。

除此之外,她還靠替人縫補、刺繡或做其他針線活來幫補家計。她編織毛衣及其他東西,在枕頭或床單上繡上花朵,然后拿到市場去兜售。她也制作塑料花,穿上珠子,再拿去賣。生活如此艱辛,可她從不叫苦,有尊嚴地熬過來了。然而,她的收入和父親的加起來,錢還是不夠用,全家依然過著饔飧不繼的日子。

母親也養(yǎng)了些雞,但并不足以成為營養(yǎng)的穩(wěn)定來源。有時我們從附近教會拿到些食物,那里常常派送米、面粉和其他美國救濟品。當教會沒東西供應時,我們便找其他救濟機構和慈善團體,但這些物資也不是常常有的,住在附近的窮人不少,人人都有需要。

盡管如此,我們兄弟姐妹卻努力生活,苦中作樂??陀^來說,我們在貧窮中成長,但因沒有更好的生活做比較,便不覺其中之苦。生活充滿趣味,足以抗衡金錢上的匱乏。我們整天歡笑,一如其他小孩,到處尋樂子。除了穿上平價的鞋子和衣服,貧窮給我們最深的印象乃是沒有東西吃,隱約的饑腸轆轆的感覺,有時或會成真。

因此,我們常往屋外跑,往往是在附近的田地中尋尋覓覓。我家四周都是農(nóng)地,收割后能吃的東西,如番薯之類會遺留下,我們便把它們撿起來。我們也翻找附近的稻田,有時會看見荸薺,那是美味的零食。我們也捉田雞,那很好玩,煮得好時還很美味,尤其是大只的,田雞也可以用來喂雞。在稻田出沒的水蛭最危險,有時會吸附在手腳上。蛇也是很可怕的,要盡量避開,因為不一定知道它有沒有毒性。

我的正規(guī)教育是從五歲開始的。首先,每個打算上學的孩子要先通過測驗。測驗的一部分是數(shù)學,這是我一生中第一場數(shù)學考試。題目中有一道要求從1數(shù)到50,然后把數(shù)字按順序寫在紙上。我從父親那兒看過,以為中國人的書寫習慣是從右到左的;但是我并不知道,書寫數(shù)字乃是按西方的習慣,是由左向右的。因此,當我用自創(chuàng)的方法書寫13時,它就成了31,其他兩位數(shù)除11、22、33、44外,通通都倒過來了,結果考試不及格。

這次錯誤的后果很嚴重。高分的小孩會被分派到正式的公立學校,而我卻被分派到鄉(xiāng)村小學,那是給水平較差的小孩念的。人們對這類學校沒什么指望,學校的水平也不怎么樣。

但這還不算倒霉。不久之后,我們搬家,新鄰居都是農(nóng)民,他們利用牛糞制造肥料,周圍整天都是牛糞的味道。當風沿著“正確”的方向吹時,干糞粒有時會飄進屋里,我們稱之為“牛屎屋”。

更要命的是,現(xiàn)在我要多走一點路,才能到達那鄉(xiāng)村小學。對一個五歲的小不點兒來說,三公里多的路程算是不短的距離。我獨個兒上學,夏天炎熱,母親給我雨傘擋日光。我矮小的個兒,頂著半圓形的蓋兒,人人都叫我“冬菇”。我不喜歡這花名,但沒法子改變它。

有時,在上學或回家的途中,“冬菇”會在外祖母的家中歇上一會。外祖母讓他第二天來吃午飯,他便幻想到時會有什么美食。但事實上,每次都離想象很遠,只不過是一小碗拌了點豉油的飯。你可以想象我們當時是何等貧窮,一小碗飯已經(jīng)很隆重了,難怪家中的孩子都惦記著食物。我們都渴望過新年,因為可以吃得好一些。事實上,每個節(jié)日都值得期待,可以嘗到一兩口雞肉或豬肉,或一塊餅,比平時的主食白飯和清水般的湯強多了。

我個子既小,身子又單薄,簡直像個垃圾堆里的小矮子。絕大多數(shù)一同上學的孩子,個頭都比我大和強壯,脾氣也暴躁。他們動不動就打架,有次還說是我引起的。那次鬧得特別厲害,有人還傷得很嚴重。老師時常站在這些孩子的一方責備我。我憂心忡忡,不知會如何受罰。有一天終于病了,父親決定讓我留在家中休養(yǎng)(今天看來,這種病情或與壓力或焦慮有關)。

幸好不久,我們就搬了家。1954年底,父親決定搬到沙田去,那是香港靠北的小鄉(xiāng)村。崇基書院剛剛搬到沙田,父親將在那里擔任講師,教授經(jīng)濟、歷史、地理等不同的科目。

那時候,市鎮(zhèn)的商業(yè)區(qū)極小,只有三條街,現(xiàn)在沙田是六十萬人的市鎮(zhèn)了,人口還在增加。我們剛到沙田時,住在一個叫英霞別墅的齋堂的樓上。與佛寺為鄰,四周都是樹木,本來是不錯的,只是樹木令屋子黑暗,潮濕陰森。從這里走路上學,也差不多三公里多。我不斷訴苦,說不再上學了,奈何無人理睬。在那屋子的頭一年,大家都病倒了,發(fā)高燒,而我更在夜間胡言亂語,噩夢連連。

我們一直沒法找到患病的原因,也許是屋子太潮濕,有時太涼,有時又熱得使人難受。無論怎樣,父親決定搬家。1955年遂搬到另一間較理想的房子,地址是鳳凰臺六號,和其他三家人合住。房子也在山上,能遠眺不遠處開闊的大海。要走路到海濱也方便得很,游泳或拾取貝殼、海星和蟹,悉隨尊便。

我最年幼的妹妹成珂已經(jīng)出生,妹妮又出嫁了。家中十個人住在兩個房間,可以說是童年住過最好的地方。鄰居相處和睦,環(huán)境清幽。一年四季,周圍高高的樹木開著花,院子里滿是玫瑰、茉莉和其他花卉。無論走到海灘或爬上山都很方便,即使是在家遠眺,美景一一送入眼簾,使人煩慮盡消,一切是如此完美。

丘家全家福,1955年攝于香港沙田。前排左起:成桐、成煜、母親梁若琳(抱著成珂)、父親丘鎮(zhèn)英(抱著成棟)、成琪、成瑤。后排左起:成珊、成瑚。

雖然這房子比以前的居所優(yōu)越得多,但也稱不上奢華。它很單薄,四面泥墻。風暴來時,整間房子都會震動,我們都怕它被風吹散。事實上,部分房子在一次強烈的臺風吹襲時倒塌了,只留下破爛的地基。

房子也是沒有自來水的,我們從附近的山泉取水用。有一次,一個自私的鄰人用草和泥土堵塞了流向我們蓄水池的水道,把溪水全部引進他家的蓄水池中,于是其他人就無水可用了。我們幾個小孩就把這些草和泥土清理掉,使山溪恢復原來的流向。那鄰居是個高大的漢子,他和他的母親和我們對峙,在我家門口不遠處,高聲大罵臟話,達兩個鐘頭之久。這時來自另一家庭的十個潮州小伙子,同樣給斷了水源的,拿著棍子圍著他們,和他理論。最后,那人退讓了。

小溪到了某些時節(jié)便會枯竭,這時就只能到附近的道觀取水了。我們要背十加侖水行八百米上山,對小孩來說不是輕活。我們用擔子挑起水桶,一人一頭,這樣受力比較均勻。在我成長期間,打水始終是苦差。在美國,水是理所當然的,故此不免浪費。只有當缺水,或者要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能得到一點時,人們才會發(fā)覺它是那么珍貴。上科學課時老師說水是人體所必需,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有切膚的感受。

尋找水源也帶來意外收獲,我們因此進了山,在溪澗的石上玩耍和捉魚,有時會把魚兒養(yǎng)在后院的大缸中。同時又收集灌木上的莓果以解饞,或采摘野花——我們買不起花店的花。

母親每天都會到市場買菜,偶爾她把我們也帶上,遇見的情景頗堪回味。早上,小販在路旁做買賣,但他們是沒有牌照的,警察不時會來驅趕。他們慌忙向四面逃跑,情況十分混亂。有些小販在“走鬼”時,貨物丟得滿地都是。有些跑不動的,貨物被充公,我看了十分難過。

沒錢購買食物的家庭,不只我們一家。貧苦人家會互相接濟,共渡難關。這種和衷共濟的做法,使大家在困難的日子中都不虞匱乏。母親和父親即使手頭緊絀,也會接濟親友。他們古道熱腸,給我樹立了一個慷慨好義的榜樣。

每天都為生活奮斗的同時,我們也向往節(jié)日。節(jié)日到來時,就能把擔憂暫置一旁,盡情享受節(jié)日的歡樂。農(nóng)歷新年便是這樣的大日子。記得1956年的新年,雖然窮困,但母親已為此準備了整整一個月,親自釀了米酒,做了年糕,還有其他糕點餅餌,拿來饋贈一眾親友。

過年前的一天特別重要,我家和其他家庭一樣大吃一頓。父親把祖父祖母放大的照片供在桌上,燃起香燭,告訴我們祖先從哪里遷來,然后大家向祖先行三鞠躬禮。

到了次日,先燃響爆竹,通常我?guī)ь^點火。然后,父親母親把孩子叫到一塊兒,我們向他們鞠躬,說“新年快樂”及其他吉利話。母親給每個孩子一點錢,通常是一港元,放在紅封包內,紅色代表好運。(錢不多,大概等于當時的十五美分,但已足夠買一碗面了。)新年是重要的日子,為了給我們發(fā)紅包,父母有時要向別人借錢。

新年期間,父親會帶我們坐巴士去親朋處拜年。有錢的親友會給紅包,我們會上交給母親。通過這種互訪,我認識了父親的許多熟人。聚會時小孩子有時會一起玩撲克牌,除了節(jié)日期間,父母是不許我們玩撲克的。

另一個節(jié)日是在9月或10月的中秋節(jié),母親會買一些不同餡料的月餅。孩子們在山間拿著自己用柚子皮做的花燈玩耍,直到很晚?;艨赡軙禄馂模院芪kU,但也很好玩。

回想這些節(jié)日,可見就算是最艱辛的歲月,辛勞和貧困之間也點綴著快樂。

每個星期,父親給我們兄弟和附近的男孩講授書法詩詞。他相信每個自重的學者必須寫得一手好字,這是長久以來的傳統(tǒng)。我們要熟記著名詩人的杰作,并抄寫在廉價的紙上。他教導我們,學者必須用硯磨墨。我們依法照辦,這可是費勁的功夫。不過這種磨出來的墨,要比從店里買的墨油亮得多。

再進一步就更難了。父親要我們熟記長篇的詩作,并且在他面前背誦,抑揚頓挫,不能讀錯字。他說:“只有高聲吟誦,才能細味詩歌?!?/p>

雖然背誦詩詞比派對的吵耳喧鬧聲好些,但也有鄰居投訴孩子念詩時的聲浪。父親給的作業(yè),有的很難,但我依然從這些作業(yè)中,學到了不少中國文學和歷史的知識。

那時候,我在學校不算用心,對父親的課卻認真得很。他是我那時,甚至直到現(xiàn)在最重要的老師。早期受他的訓練,我養(yǎng)成了對中國歷史、文學,特別是詩歌的興趣,一生受惠。他甚至影響了我在數(shù)學方面的工作。我不是說具體如何解決問題,而是如何去看問題。從他那里,我學懂了必須了解問題的歷史背景,總結過去,足以為未來提供線索。

在更廣的層面上,我得益于父親對我的厚望。年輕時并不知如何去實現(xiàn)它,到了知道時,很可惜,他已去世了。除了父親親授的課和日常的對答,我還喜歡旁聽父親和他的學生熱烈的討論。這些大專生時常上我家,有時他們會談到哲學,其中的內容非小孩子的我所能掌握,但我仍能感受到他們話語中的興奮,從而知道哲學思想的迷人之處。

這就是我部分非正規(guī)的教育。在元朗上小學一年級被人欺負,而又輟學近半年。搬到沙田后,我進了另一間學校,老師和同學都是新的。有時同學會取笑我單薄的鞋或自制的衣服,但玩笑不算大。我并不太在意這些,況且我對時尚什么的也不感興趣。

和舊學校明顯的區(qū)別是,我在新學校上課比以前更認真了。到了小學二年級,我漸漸知道何謂學習了。老實說,我的表現(xiàn)并不好,到了三年級也是如此,只是僅僅及格。來回學校,要花上個把小時的步行太辛苦,有時確實吃不消。而我依然沒有擺脫“冬菇”這個令人討厭的外號。

回家時,半途覺得太累,只好坐下來。父親有時讓三姐成瑤陪我回家。步行往返并不是唯一難挨的事,上課前的運動時間也不好受。我身形瘦小,打籃球不行,其他比賽也無法參加。

他們在玩球時,我只好在校園內四處閑蕩。學校在小山上,有次我還看見了人骨的殘骸。那是因為學校本來就建在墳地上,土層風化時骨骼就露出來了。

學校唯一的廁所,要步行六七分鐘才到。有些大人躲在那里吸鴉片煙,差不多每次上廁所都會碰到這些人。當時我們很聰明,把楊萬里的田園詩改為:有條老嘢想升仙,下有屎渠繞糞田。成日掛住食鴉片,被警追到岸旁邊。[3]

下學期快完結時,成瑤碰見我正和同學田漢放學后在鐵軌上走,便問這個學期過得如何。我靦腆不敢回答,因為成績在水平之下,但田漢說我的表現(xiàn)非常不錯。

“有多好?”她問。

“哦,他考第三十六名!”我朋友夸道。他自己在四十多人中名列四十。

到了四年級,我的成績漸見進步,到了五年級就更好了,年級第二,父親非常高興。我的數(shù)學很好,雖然那個水平的數(shù)學不算什么。五年級開始有英文課,在此之前,我未聽或講過一個英文單詞。這時,一件和英文有關的事發(fā)生了,它對我一生都有影響。當時香港是歸英國管治的,學校的經(jīng)費有一半來自政府。學生都要向政府注冊,那些表格都是英文的。由于不懂英文,老師會替我們填寫表格。我的姓用普通話念是Chiu,這是父親一直用的寫法。但老師用了粵語來填寫我的姓,于是我變成姓Yau。(無論Chiu或Yau,都是孔子的名??鬃由诠?51年,是多產(chǎn)的作家和思想家,強調只有努力學習才能獲得真知。父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便教授孔子的道理,因此我們和孔子除了姓名雷同外,也受到他的啟迪。)

多年后,我兩個小孩的姓都用Chiu,以繼承家族的傳統(tǒng)。不過那時候,父親根本不在意我在小學用Yau作姓氏。我當時還是小孩子,也沒有理會。我從不知道這英文姓氏會這樣重要,沒有人會猜到我最后會立足于美國,并以Yau姓為人所知。

五年級時我沒怎么學英語,到了六年級,我和其他同學卻因一次意外,引發(fā)了學習英語的需要。當時來了個姓馬的新老師,他剛從香港大學畢業(yè)。他宣布,在班上大家只能說英語,這么一說,把我們都驚呆了,我們對英語所知實在有限。在開始的兩星期中,沒有人知道老師在說什么。“你明白嗎?”他用英語發(fā)問,重復而又兇巴巴地問。很少人知道他在問什么。對一些學生來說是大災難,因為馬老師很嚴格,會毫不猶疑地給予差評。有些人忍無可忍,有一天帶了刀子回校。放學后,當馬老師走向巴士站時圍上去,狠狠地打了他一頓,由此可見同學的野蠻。經(jīng)此可怕的事故,馬老師終于改變了他的教育方法。

六年級時的大事,乃是升中學的公開考試。所有小學生都要參加考試,以決定他們進哪一所中學。故此升學考試變得非常重要,況且在香港,中學和高校是連在一起的。為升學考試做準備,變成了六年級學年前半部唯一的大事,至少大家都認為如此。老師把我班四十五人,分成七個學習小組。我在前一年考第二,因此被選為其中一個學習小組的組長。當然,我自己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孩,根本沒資格去督促那些不時頗為頑劣的同學的學業(yè),我也不覺得有責任去管他們。

就在第一天“沒有墻的學?!保ㄈ繉W生自主分組學習),我和同學一起如常上學。但我們不知要做什么,沒有書本,也沒有公共圖書館可供我們坐下來學習。因為感到無事可做,兩名組員先走了,留下的四人跟著我。我們不知道如何運用這時光,只好在沙田到處走。最后,竟然當了一小段時間的青少年罪犯。

這段時間的活動時而平和,但有時就難說了。我們在市場閑逛,機會來時即順手牽羊偷些東西。有時會和其他“童黨”碰頭,那就不一定和和氣氣了。有一次,我們在鐵軌附近碰到一群壞小子,說著粗話,怒氣沖沖地向我們沖過來,同伴都嚇呆了。估量過形勢后,我決定出擊。我拿起鐵軌上的一大堆石頭,不斷地向他們擲去。很驚奇地,把他們都嚇跑了。同伴都認為我夠勇武,是個出色的領袖。我并不為那一刻感到特別威風,但認識到自己雖個子小、氣力弱,卻擁有對著一幫(和我們差不了多少的)歹徒站起來的勇氣。這種精神的力量,在將來碰到困難時會顯露出來。即如在學術特別是數(shù)學上,所用的武器不再是棍子或石頭,而是更微妙曲折的手段時,也是如此。

我們幾個頑劣小六生,有時會和別人大打出手,但更多的是做些頑皮事,例如玩彈珠,在沙灘上玩耍,上山捕鳥捉蛇,等等。如此這般,無所事事過了半年,我們在學業(yè)上毫無長進。

在這段日子里,我早上七時半離家,下午五時回來,就像平時上學一般。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對這些課外行為一無所知??墒遣挥锰?,清算的日子便來臨了。到了春天,我們要參加期中考試,我的組員差不多全都不及格。在學年完結前,政府公布考試的結果,并將及格的名單刊登在報紙上。那天下午,我正和附近的孩子玩得興高采烈,三姊來了。她神情凝重地說:“父親要和你談談?!?/p>

回到家里,看見父親。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只因報紙上找不到我的名字。他說:“你完了!”情況是再清楚不過了??尚疫€有一點兒希望,我發(fā)現(xiàn)報紙的次頁有我的名字,那是后備位之類的東西。學生考不到官立的中學,但仍然可以考取私立中學。

本來,父親已準備重重地罰我一頓,但從這里看到希望,他松了一口氣。他過去教授詩詞和歷史時所花的努力,畢竟沒有白費。所幸的是,他很熟悉培正中學,有人說這是香港最好的中學。培正的校長敬重父親,曾打算聘用他,他跟學校的秘書長也保持著良好的關系。我不知這些關系如何發(fā)揮作用,但無論如何,他們給了我一個機會,學校讓我參加入學考試。意識到這是最后的機會,我非常用心地備考。幸好,這個機會并未白費。我通過了入學考試,進入了培正就讀。

更好的是,學費會由政府全資支付,不然的話,我們或會負擔不起。唯一的問題是,經(jīng)濟資助一般在學年結束時才發(fā)放,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在學期初便交學費。因此,每年我都會問校長,是否可以收到政府的資助后才交學費。年年如此問,可說頗難為情,但最后都沒有問題。

能夠入讀培正這樣一流的學校可說是幸運。比我早十屆的畢業(yè)生崔琦,1998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學校約有七位校友,包括在下,是美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蕭蔭堂,我哈佛的同事,知名數(shù)學家,也是培正出色的校友。我的同班同學鄭紹遠曾任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的系主任。

由此可見培正的實力,我入讀后也脫胎換骨了。這是命運,如果不是荒廢了半年的學業(yè),升學考試的成績必然不俗,那我就會入讀比不上培正的官校。我的兄長成煜便是如此,他是好學生,沒有把六年級的日子懶懶閑閑地浪費掉。我只能說,現(xiàn)在我意識到自己是如何地幸運,故此下定決心來補救了。

我在培正六年,度過了初中和高中的日子。班上雖然以中文授課,但除了地理和中國文學、歷史外,大部分書籍都是英文的。唯一不用中文授課的科目是英文課。英文課的作業(yè)自然都是英文的,所以到了畢業(yè)時,大家對英文已習以為常了。

培正的數(shù)學老師尤其突出,絕大部分的水平奇高,我對數(shù)學的興趣愈來愈濃了。物理學的老師則平平,我沒有成為物理學家,這或是一個原因?;瘜W老師也十分出色,可惜這門科目吸引不了我。開始時對數(shù)學并不特別鐘愛,但時間花得愈多,我的興趣就愈濃厚。父親全心全意地支持我的學業(yè),身為哲學家的他,每每用抽象的眼光看世界。無論在數(shù)學或哲學上,邏輯都處于中心的位置,父親欣賞數(shù)學,這便是其中一個原因。我對數(shù)學的興趣日濃,他十分高興。事實上,他常常鼓勵子女尋找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方向。

培正的同學在聊天中常常會提到蕭蔭堂,他比我大六歲,在校時早已成為傳奇人物。大家對他的數(shù)學能力嘖嘖稱奇,他在公開考試中的等級和分數(shù)之高,皆是前所未有的。多年后我在美國和他打過交道,我們的關系有時有點緊張,但當時并不如此。生活很簡單,人際關系也是如此。

1899年創(chuàng)立的培正中學位于何文田,那是九龍西面的一個小區(qū),現(xiàn)在已十足城市化了。在那兒上學不算麻煩,而且謝天謝地,沒有人再叫我“冬菇”了。我每天早上七時十五分走路到火車站,和幾個同學一起乘車,十五分鐘后便到了九龍,再從車站步行十五分鐘便到達學校。

培正是由浸信會創(chuàng)辦和管理的,校長林子豐在教會中很有名望。學校八時半開始上課,通常早上上幾節(jié)課,中午午飯,下午又上幾節(jié)課,三時十五分便放學了?;疖嚾龝r半準時開,所以我們要跑得很快,不然就趕不上了。

開始時,我對學校重視學術的氣氛有點手足無措,它和以前沙田的舊學校不同,那時同學多是鄉(xiāng)下小孩,對讀書漫不經(jīng)心?,F(xiàn)在的學校比較高級。我穿著陳舊衣服,帶了母親準備的飯菜當作午餐,而非在附近的食肆吃,這些都曾遭到同學的嘲弄。

學校的老師中也有不喜歡我的,只因我在課堂上喜歡說話。學校分四個學期,每個學期結束時學生都要把老師的評語給家長看,然后簽名確認?!岸嘌远鄤印笔俏业谝粋€學期的評語,第二個學期差不多,到了第三個學期,變成了“略有改進”。

在培正的頭一年,我比以前努力多了,但從老師的報告來看還是不夠。表現(xiàn)最差的兩科是音樂和體育。在課堂上我唱得很差,永遠荒腔走板。老師通常都會叫唱得最好和最差的人向著全班一起唱,令差別更為明顯。我的獨唱大家都受不了,沒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唱,怕等級被我拖低了。

老師對我的音盲一點同情心也沒有。當時我的頭發(fā)常常豎起來,怎么也弄不平。音樂老師紀福伯不滿地說:“你看這孩子多么懶散,歌唱不好,連頭也不梳。”

我努力地練習歌唱,每個星期六跟一個當鋼琴教師的表姐練習,但頭一年還是不及格。雖然在暑期重考中及格了,但成績表上還是留下紅色的印記,令人很沮喪。

體育科的成績也是紅色的。五十米要九秒半才跑完,那太慢了。引體向上做不到兩次,仰臥起坐只能做三十次,但五十次才及格。這些成績沒有什么值得夸口,但我已努力了,也算值得吧。

頭一年的數(shù)學課并未引起我的興趣,可能是因為毫無挑戰(zhàn)性。老師易少華只有二十歲,對我們來說,像一個大姐姐多于老師。由于缺乏經(jīng)驗,她講課不夠生動。幾年后我也當上老師,開始時也手忙腳亂,對她倒同情起來。

到了初二,我開始嘗到數(shù)學的真正滋味。老師梁君偉非常棒,他教授歐氏幾何,由五條簡單的公設出發(fā),竟然能走得那么遠,證明了那么多條定理,令我驚奇得說不出話來。出于某種當時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這種做法令我非常滿足,甚至嘗試自己創(chuàng)造一番。

自以為前人所未見,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只能使用直尺和圓規(guī),如果給出下面任何三種數(shù)量,即三角形的邊長、角度、中線(從中點到對面頂點的線段)的長度或分角線的長度,能否唯一地作出這三角形?這種做法是否一定可行?從開始我便知道最少有一個例外的情況:三個角度并不能唯一地決定三角形,存在無限個大小不同但具有相同角度的三角形。

其他所有可能的情況我都考慮過了,只有一個情況令我苦思不解。那就是:給出三角形的一條邊長、一角和一分角線的長度,僅用圓規(guī)和直尺,能否把三角形畫出來?我花了很多時間想這問題,但進展甚慢。走路上學時,乘火車時,都在苦思,但總不能解決它。表面看來這令人喪氣,但同時也惹人思量,我熱切希望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同班同學中有些很頑劣,他們會在吃中飯或運動會時嚇唬我。有個肥仔常常捏我前臂,直到刺痛甚至麻木為止。他的動機不可考,但他的手指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有一事使我不再受這類麻煩事的困擾,那就是當發(fā)現(xiàn)我能在數(shù)學上幫他們時,他們便對我友善起來了。

有次踢球,足球猛地打到臉上,我差不多暈死過去,其他人卻覺得很好玩,他們總拿這件事或其他事來取笑我。有次被他們煩到受不了,我說:“你們這么厲害,這里有道題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看看你們能不能解它?!蔽野涯堑览_多時的題目講給他們聽,當然沒有人能做出來。后來,連教高一的數(shù)學老師黃逸樵也聽說了這道題,可是他也沒能解答。

星期一至星期五和星期六上午都是上課的時間。星期六放學后,離火車到站之間有些空當,有時我會在九龍一間書店流連。因為買不起書,我只會站在那里看一些數(shù)學書。有一天,發(fā)現(xiàn)有本書竟在討論我一直在想的那個問題,我一直以為它單純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原來那問題是不能解的,這令我松了一口氣。書中引用了一個較晚近的論據(jù),說明不能夠用圓規(guī)和直尺來構造滿足這三個條件的三角形。

知道“我的問題”曾難倒不少人,而它是新近才解決的,我很興奮。我亦意識到這個問題原來跟一個幾百年前的老問題相似,那就是:只用直尺和圓規(guī),能否三等分一角度?那是不能的。另外一個古老的問題是“化圓為方”,即只用直尺和圓規(guī)構造出一個正方形,其面積等于給出的圓,也是不可解的。看見自己提出的問題,竟然和這兩個經(jīng)典的難題同屬一類,我感到飄飄然。我解不了這問題并非慘逢敗績,正好相反,解不了的大有人在。

提起這段往事,不過想從側面說明,在培正的第二年,我是如何熱愛數(shù)學,而且成績也不俗。但音樂還是不及格,英文也岌岌可危。教中文的潘燕霞老師很年輕,只有二十二歲,她一臉嚴肅,所有同學見到她時都提心吊膽。我還記得她戴的是帶棱角的眼鏡。多年后再見到她,她已不戴那副眼鏡了。我問她當時為什么這么兇,她說培正的學生出名地頑皮搗蛋,因此她想用那副棱角眼鏡來震懾不守規(guī)矩的孩子。

那年,有次校長在周會中要向所有學生訓話。走上講臺時,臺下喧嘩大作,他開不了口,于是大怒,訓斥我們,又囑咐老師必須管好學生。他還說,很多學生都蔑視學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沒有系上領帶。那時我正好沒有系領帶,班主任潘老師當然留意到了。我穿了制服,但沒系領帶,不過我有一個頗為合理的借口。我的氣管只有正常人的四分之一,領帶令我難以呼吸,故此一般只有上課之后才系上。可是那天火車誤了點,我從車站跑回來,領帶雖然放在口袋里,但并無機會在周會前系上。當校長責罵時,我立時系上領帶,奈何已經(jīng)太遲了。

潘老師要我放學后見她。見面后,她說我衣冠不整要受懲罰。學生犯錯是要記過的,不系領帶是對校長大大的不敬,冒犯了整間學校,故此要記過兩次。如果記過九次,就要給踢出校了。她還會把此事通知父親。我當然知道有什么后果,想著即將發(fā)生的處分,不知道有何后果,我不禁焦急起來。

潘老師看著我一臉愁苦的樣子,好像從未見過我一般。正當要接受“宣判”時,冷不防她問我為何穿得如此單薄,我說我沒有其他衣服了??赡芤姷轿沂菹鞯纳碜雍蜕n白的臉,好像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她又問我吃的情況。我告訴她每天吃什么和多少,她說:“你父親是教授,但你穿不暖吃不飽?”于是我把家里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她對我大大地起了同情之心,甚至送奶粉和其他食物給我補充。

這次事件竟是我的轉折點,我被潘老師的好心腸感動了。這么多年來,在記憶中極少有老師或學校人員關心過我,我決心不讓她失望,發(fā)誓努力做個更好的學生。我的表現(xiàn)愈來愈好,父親高興得不得了。初二的學業(yè),從那一刻開始就飛躍了,除喜愛數(shù)學外,我也開始學習基本物理。

雖然下了決心,但初三那年是災難性的,非人力可阻擋。二姐成瑚原本在澳門上高中,卻染了重病。母親只好放下一切專心照顧她,不幸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終于在1962年去世,享年十九。我們都驚愕而深深地哀痛。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令人神傷。我也感到一種失落,這是從未有過的。

但這不過是連場不幸的序幕而已。那時候,父親是香江書院(后已停辦)哲學、中史、中文部的系主任。這所大專是他和一個叫陳樹渠的人創(chuàng)辦的,陳是原廣東軍閥陳濟棠的侄子,也是學院的院長。父親的事業(yè)看來頗為順利,他不久前才完成了一本關于西洋哲學的書,正要著手寫中國哲學。但出了些狀況,香港的政治形勢十分復雜,當時像我家南來的逃難者人數(shù)眾多,亦有不少來自世界各地的情報人員。據(jù)父親憶述,當時臺灣方面特別接觸了香江書院的高層,陳樹渠等人都認為“反攻大陸”很快便會成功,臺灣官員告訴他們,只要讓特務滲透進香江書院,便可在“光復”后獲得豐厚的高位,如擔任某個市的市長之類。

父親強烈反對這樣做,但陳樹渠則覺得并無問題。他因此想除去父親,找傾向臺灣做法的人來取代他。父親有合約保障,陳樹渠要立即解約并不容易,但父親眼見學校高層如此腐敗,憤而辭職,以示不滿,這是1962年11月的事。

差不多同時,他在崇基書院的教席也不保。事緣院長凌道揚正在人事的傾軋中被迫辭職,而他是凌的親信。這連串的事件使我家的收入劇減,事業(yè)上的打擊,加上女兒的病逝,使父親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

約兩個月后農(nóng)歷新年期間,父親病了,非常不舒服,晚上不能入睡。我們以為是吃了不新鮮的蟹所致。誠然,這或許是其中因由,但更嚴重的病因仍未確診。由于手頭拮據(jù),他服用廉價的中草藥和藥物以自療,可是并無起色,身體每況愈下。母親向大舅求救,大舅辦了一所天主教中學,頗為成功,身家也豐厚起來。父親早年曾慷慨資助過他。母親問他借點錢,想找好的大夫給父親看病,但他拒絕伸出援手。

母親的自尊心很強,不愿求人垂憐,但為了丈夫,也無法不四處求助。1963年4月,父親的一些學生來了,合力把他送進醫(yī)院,找西醫(yī)來治他。很快就知道那是腎內的腫瘤引發(fā)了尿毒癥。雖然沒錢,父親還是進了醫(yī)院,但不到幾個星期,他就說不出話來了。眼見思維敏捷、口齒清晰的人如今竟無法言語,真是心如刀割。

我常常往醫(yī)院探望,那并不容易,從培正過去要轉幾次車。到了病情最危急時,父親的一個學生在醫(yī)院附近找了間旅館給我們落腳,以方便探視。這是我第一次住進旅館,可惜并無任何值得慶祝的理由。6月的一晚,在旅館休息了一會,我回到醫(yī)院,只見母親淚流滿面,不用問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崇敬的父親,一位高貴的學者,視學習和榮譽為至高無上的人,離開了人間。整個家立時陷入一片愁云慘霧之中,就如地震夷平了房子,只留下頹垣敗瓦。剎那間所有事情都永遠改變了,變得很差,我家昔日的生活一去不返了,也不知明天的日子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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