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初秋走進哈佛

葉 周⁽¹⁾

紅墻綠樹，濃蔭下的小路，在校園的草地上，放著各種顏色的椅子，學生們自在地坐著讀書。我特地挑了一片格外蔥翠的草地坐下，吸吮著她的清新氣息。我慶幸自己終于有機會貼近這片凝聚了精英智慧的土地。

哈佛大學是美國歷史上最悠久的名校，是全美三千多所大學中，當之無愧的“王者之王”，先后有8位美國總統(tǒng)、40位諾貝爾獎得主和30位普利策獎得主畢業(yè)于該校。中國現(xiàn)代史上趙元任、林語堂、梁實秋、梁思成等杰出人物，也都畢業(yè)于哈佛大學。所以哈佛歷來在我的記憶中，具有無法磨滅的“神秘感”。這種“神秘感”來自她的長勝不衰和人才輩出。

哈佛校園中的一尊哈佛先生的坐像前，導游小伙子指著兩只被訪問者撫摸得锃光發(fā)亮的鞋子打趣說：許多來訪者撫摸了，甚至有的人讓自己的小寶貝親吻了哈佛先生的鞋子，以為就會有好運氣，能夠考進哈佛。在這里要特別告訴大家關(guān)于哈佛先生的三個謊言：第一，塑像并非約翰哈佛先生，而是臨時拉了一位年輕英俊的學生來代替的；第二約翰哈佛先生只是慷慨的捐贈者，而非創(chuàng)校者；第三，坐像下寫著哈佛大學建于1638年，其實確切的日期是1636年?？墒菤v史上的誤會延續(xù)至今，沒有人愿意打破美好的傳說，即便是人為的童話。小伙子的話音未落，又有人前往撫摸哈佛先生的鞋子。

承蒙撰寫“哈佛系列”的張鳳女士，為我介紹了關(guān)于哈佛威德納圖書館（Widener Library）的一個真實的故事。富豪威德納的遺孀慷慨捐助了這個圖書館，并在圖書館中建立了一個“哈利·埃金斯·威德納紀念室”。里面存放著兒子哈利個人收藏的3500卷善本書，主要是19世紀英國作家的作品和19世紀的繪本。紀念室的門平常是關(guān)著的。

哈利·埃金斯·威德納（Harry Elkins Widener）出生于1885年，家族是美國費城有名的富豪。哈利1907年畢業(yè)于哈佛大學。他在校時就對藏書著迷，畢業(yè)后沒幾年已經(jīng)成為相當有名的藏書家。他收藏了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和古騰堡《圣經(jīng)》（Gutenberg Bible）等善本圖書。在1912年春天，他與父母一起去英國，在那里購買了培根的散文集（1598年第二版Essais）等書籍。滿載而歸時，哈利與他的父親喬治·威德納和母親埃莉諾·威德納在法國的瑟堡（Cherbourg）登上了一艘新下水的豪華客輪——泰坦尼克號，他們一家還有兩個仆人住在頭等艙。

4月14日晚，哈利和他的父母參加了泰坦尼克號船長開的一個派對，一夜狂歡后，泰坦尼克號撞上了冰山。哈利在把母親埃莉諾送上第4號救生艇之后，卻沒有跟著上船。據(jù)說在逃命的急迫中，他突然想起剛買到的孤本培根的散文集還在船艙的抽屜里，便與他父親一起回艙里去找。沒想到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哈利葬身冰海時年僅27歲。威德納夫人是全家唯一的幸存者。回到美國后，她致信哈佛大學，表示要把兒子的珍貴藏書捐贈給哈佛圖書館。哈佛大學知道這一消息后非常歡迎，卻回信表示：“哈佛圖書館很缺乏藏書空間，也沒有合適的地方存放哈利的藏書。要不這樣，您干脆送哈佛一個新圖書館吧?！?/p>

對哈佛的要求，威德納夫人居然答應(yīng)了。哈佛即刻劃出黃金地段最好的一塊地用于建造新圖書館，哈利的母親捐贈350萬美元用于設(shè)計和建筑。到了1915年，哈利·埃金斯·威德納紀念圖書館落成。美國參議員洛奇在主題演講中指出：“這個高貴的學習的禮物，帶著一個巨大的悲痛的陰影來到我們中間?！?/p>

圖書館中設(shè)立了一個哈利收藏紀念室，有關(guān)這個紀念室一直都有各種各樣的傳說。有人說那間屋子是威德納夫人特地為兒子的幽靈所建的。如果威德納的靈魂回到人間，愛書如命的他一定會去找自己的藏書。威德納夫人建造這個紀念室就是為了讓兒子的靈魂能有一個安靜的歸宿。威德納夫人還與圖書館簽下合約，哈佛工作人員每星期要在威德納肖像下放置鮮花；而陳列在圖書館中的那本珍貴的古騰堡《圣經(jīng)》（Gutenberg Bible），每一天都要翻過一頁，仿佛象征著哈利仍在繼續(xù)閱讀。這些做法一直延續(xù)至今。

這已是我第二次踏上哈佛的土地，此次是去參加由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北美華文作家協(xié)會紐英倫分會，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舉行的哈佛中文演講研討會。同時受邀的，還有來自中國臺灣“中研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李有成教授和中國大陸的兩位年輕教授唐小兵和曾傳芳。

哈佛燕京圖書館以豐富的東亞文獻收藏聞名于世，規(guī)模僅次于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東亞文獻館藏。哈佛燕京圖書館1928年開館時，是哈佛燕京學社下面的一個私人圖書館，主要收集中國和日本的資料，所以那時叫“漢和圖書館”。圖書館發(fā)展得很快，所以哈佛燕京學社的董事會就決定，把整個圖書館捐給哈佛大學，然后哈佛大學就把燕京圖書館放到文理學院里面的一個分館，于是，1976年就變成哈佛文理學院圖書館系統(tǒng)的一個分館。在館藏中，張鳳查到我父親以群的若干本書，以及由她推薦我的散文集和小說獲得收藏，使我深感榮幸！仿佛找到了一個處所與逝去半個世紀的父親會面。

那天的活動在圖書館聚會廳舉行，滿滿地坐了一屋子參與者。曾撰寫了《哈佛問學錄——與哈佛大學教授對話30年》《一頭栽進哈佛》等書的獲獎作者暨北美華文作家協(xié)會副會長張鳳主持了研討會。她從23年前李歐梵教授創(chuàng)設(shè)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后，就協(xié)助主持，10多年前又協(xié)同王德威教授擔任召集主持，吸納來自世界各地哈佛訪問學者和各國的華文作者精英，一些著名作家如聶華苓、趙淑俠、王安憶、李銳、朱天文、陳忠實和梁秉鈞等都曾經(jīng)來此參加了哈佛演講聚會。那天張鳳拿著手杖來到現(xiàn)場主持演講會，原來她前不久摔傷了膝蓋，正在復健康復中，她的到來使我們這些演講者都倍感榮幸。

這次我們四位演講者圍繞文學與離散、20世紀中國的文化記憶、回憶錄與口述史，以及歷史事件的文學表達進行深入探討。各人在互為相關(guān)的話題上，從不同角度奉獻獨特見解。在交流中每個人都感到自己的話題和其他幾位的互有關(guān)聯(lián)，相互之間既有互補，也有延伸。

李有成教授闡述了：離散之所以為離散，是因為存在著兩個中心，自己的家國和前往的居留地。這正是人類學家柯立佛所說的“根”與“路”的關(guān)系，根屬于過去的記憶，路卻屬于未來，導向未知。我所從事的海外華文文學的小說創(chuàng)作，正是在李教授所描述的離散狀態(tài)下的寫作，有時也難免從不斷延伸的路上回望自己根的故事。而我關(guān)于父輩們坎坷經(jīng)歷的回望，即是對根的回望。

我則通過珍貴的歷史照片，攝取了著名文化人郭沫若、潘漢年、葉以群和趙丹在中國近代曲折波瀾命運的轉(zhuǎn)折場景和細節(jié)，觀照20世紀國際大背景下進步文化人的坎坷際遇。如今，前輩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但是他們的音容笑貌依然常留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留給我們的是寶貴的文學財富、崇高的人格品質(zhì)。他們即便在極其艱難的歷史歲月中，不論是忍饑挨餓，還是精神上經(jīng)受著來自各個方面的干擾和迫害，仍然矢志不渝地熱愛著自己的民族、自己的人民、自己的文化，矢志不渝地追尋著對文學的探索。這是父輩們留給今天這個世界永遠不朽的精神財富。從現(xiàn)場聽眾的反應(yīng)來看，盡管我力求冷靜地敘述，卻依然激發(fā)起聽者無限感慨。

上海華東師大歷史學系副教授、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者唐小兵結(jié)合自己的著作《與民國相遇》，做了歷史記憶、歷史寫作與公共文化為題的演說，就歷史事件的文學表達進行深入探討，強調(diào)歷史記憶是“最為重要的心智結(jié)構(gòu)的基石”。他又是20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的研究者，而我的講題正在他的研究范圍中。所以我們相視一笑，留下了日后交流的空間。

四川外國語大學教授、訪問學者曾傳芳則以美國歷史事件的文學表述為例，闡述歷史學家和文學家對事件表述的不同側(cè)重。前者更多側(cè)重人物的外部行為，而文學表現(xiàn)則更注重人物精神世界和內(nèi)心感受。她的闡述對于日后打算以前輩的故事為小說素材的我，頗有啟發(fā)。

演講會后在校園里漫步，正是下班和下課的時間，路上人流從各個方向來回穿梭。我心里載著滿滿的收獲，有些被燃起的靈感還在悄悄地孕育火苗。看見忽然熱鬧起來的哈佛校園，內(nèi)心奔騰著，快樂著。傍晚，我在哈佛廣場附近的香港餐館吃了地道的中餐后，沿著小街跨過夜色籠罩下的查爾斯河，去哈佛商學院散步。行前文友陳瑞琳特地建議我要到商學院走走，那里有與哈佛主校園不同風格的建筑。美國教育界有這么一個說法：哈佛大學可算是全美所有大學中的一頂王冠，而王冠上那奪人眼目的寶珠，就是哈佛商學院。尤其是夜色中，一幢幢結(jié)合了古典與現(xiàn)代風格的建筑在寬闊的林蔭道兩邊錯落有致，高大透明的大玻璃窗里燈光灑向校園，我在其間走過，既感寧靜亦感深邃。

在那一片片幻化的光影中，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在澳門工作時，曾經(jīng)主持過電視臺的一個訪談節(jié)目，在節(jié)目中采訪過時任澳門科技大學副校長的史達偉（David Smith）教授。他來自哈佛，曾在哈佛大學任教25年，擔任法學院副院長15年。一個人大半的生活是在哈佛度過的，所以我在節(jié)目的開場白中說：“他血液里流著哈佛的血，是一個真正的哈佛人?！笔愤_偉教授的許多學生都已經(jīng)成為當今世界的領(lǐng)導者。

我記得就是那一次，親耳聽到他介紹被外界視為哈佛教育體系中的瑰寶——案例教育法。史達偉教授介紹說：哈佛教育體系中的一個重要成功經(jīng)驗是在本科生教育中非常注重綜合教育，注重把學生培養(yǎng)成全面發(fā)展的人才。學生的基礎(chǔ)課程中包含哲學、科學、藝術(shù)、文學和語言。哈佛從新生入學開始，就把注意力放在這五個基本核心課程的教學上。在法學的教育方面，哈佛強調(diào)案例法的教學方法，即強調(diào)運用法律原則和條例，分析具體案例，幫助客戶解決他們的法律問題，并知道如何做一些法律的研究和調(diào)查。老師每天都會指定學生對特定案例提供自己的看法，并以此培養(yǎng)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陳述各人觀點的能力。

“在那里他們訓練我要像律師一樣思維，成為一個專業(yè)的人士，能幫助人們解決法律的糾紛。在我剛到的時候，哈佛法學院對我來說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因為老師每天都指定你做好預習，然后對指定的案例提供自己的看法。你不知道誰會被當眾叫出來。開始幾天，我坐在課堂里擔心得兩腿直發(fā)抖，我害怕老師把我叫出來的時候，我無法有效地回答問題。但是這正是法學院訓練學生敏捷思維、分析解決問題的妙方，并培養(yǎng)在大庭廣眾之下陳述各人觀點的能力。”

說到那段求學的經(jīng)歷，史達偉教授描述了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哈佛法學院的教室裝飾古樸，墻上懸掛著一幅幅真人尺寸的法官油畫像。他說為了逃避教授的提問，他有時真想做一個油畫框套在自己身上，讓教授以為他是一幅油畫，而躲過提問。

案例法教學方法的寶貴之處在于，它不僅讓老師向你傳授知識，而且讓老師教你如何去學習和掌握這些知識的方法。因為如何去學習那些知識的方法才是最重要的。這樣一種案例法的法學教育，是1850年從哈佛大學法學院開始運用和推廣的。隨后哈佛商學院和醫(yī)學院也推行了這一方法。這三個學院都意識到要著重教會學生診斷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辦法，無論是為病人還是為其他客戶?，F(xiàn)在這個方法已在全球許多商學院推廣和運用。

這時查爾斯河的對岸，隱約傳出幾次閃電，樹蔭下可以感受到零星的雨點?？晌矣闻d未盡?？粗磉呑哌^的背著雙肩書包的各色族裔的學生，因為哈佛的教育理念和方法使他們變得得天獨厚，他們不日將成為世界商界精英和領(lǐng)袖。我想起曾請史達偉教授給中國的老師提些建議。史達偉教授略一思索說：第一要訓練學生有獨立思考的能力，用自己的能力進行分析；第二要教會學生熱愛中國文化，中國有博大精深的文化歷史，學生可以從中不斷地吸收文化營養(yǎng)，這對學生未來的歷程十分重要；第三訓練他們有好的價值觀，因為社會上存在許多不同的價值觀，每天都在影響年輕人，而一個老師就有這樣的機會教導學生有好的品行，當然老師本身就是榜樣。

史達偉教授的回答言簡意賅，但他強調(diào)的獨立思考的能力、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熱愛，以及確立正確的價值觀，可謂一個成功的人所必須具備的條件。

當我們走出校園，沿著哈佛大街重新走上查爾斯河上的大橋，遠方的天際再次亮起了閃電，頃刻之間大雨滂沱，密集的豆大的雨珠忽然而至，把我們從頭到腳徹底澆濕，仿佛當年聽了史達偉教授的醍醐灌頂，我也經(jīng)歷了一次哈佛的洗禮。那個溫暖的夜晚，我在滲透衣衫、侵入肌膚的雨水中感受到了絲絲陰涼。陣雨約莫持續(xù)了十分鐘，等到我們濕透了衣衫，跨越查爾斯河上長長的大橋，走進燈火燦爛的哈佛廣場，雨又變得淅淅瀝瀝，溫柔纏綿了。這是我在哈佛最深刻的記憶，經(jīng)受了一場洗禮，從靈魂到肌膚都與它更親近。

追尋莎士比亞的足跡

王士躍⁽²⁾

離開科茨沃爾德（Cotswolds）古鎮(zhèn)后，我們前往莎士比亞的故鄉(xiāng)參觀。汽車行駛在鄉(xiāng)間公路上，坐在靠窗的位子，透過巨大的車窗正好可以將外面的景色一覽無余。棉絮般的云團在青山野甸上舒卷，林地羊群如銀，終年如斯地點綴著英格蘭的綠野。偶爾眼前閃過一道溪光，轉(zhuǎn)瞬不見。又拐入一片山谷，教堂的白色尖塔跳入眼簾。雨絲裊裊，如煙如夢。那份寧靜恬淡的氣氛，令我想起了田園畫家康斯特布爾動人的鄉(xiāng)村畫面。

今年正是莎翁逝世四百周年，雖然四個世紀前的那一個四月天，一朵最為璀璨的文苑奇葩倏然凋謝，而留下的香芬余韻竟然滋潤惠澤了幾世紀的文人騷客，激發(fā)后世詩人們的想象空間和創(chuàng)作靈感。我雖非詩人，對莎翁更無專研，因為出身英文系，因此他曾伴隨了我大學甚至研究所的歲月。當年我自以為英文不錯，每逢學院文藝表演比賽，我都是自告奮勇上去朗誦一段《哈姆雷特》中“是生，還是死”的獨白，后來竟然得一綽號“小哈姆雷特”！自此莎士比亞便成為我青春時代難以磨滅的記憶了。莎士比亞生活在幾世紀前的伊麗莎白時代，一生中寫下了大量的戲劇，其中不少人物故事便取材于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更不用說他的不朽的歌謠和十四行詩，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家鄉(xiāng)山水的贊美。此趟莎翁故鄉(xiāng)之旅，我既是慕名而來，宛同追星的粉絲，也是借機沾一沾莎宅的地氣兒，浸一浸彌漫屋際而未去的才氣，說不準我也從此筆生靈氣，咳唾成珠，便不枉此行了。

我們先是來到了安·海瑟薇農(nóng)舍（Anne Hathaway’s Cottage），這是莎翁妻子海瑟薇出嫁前娘家的閨居。建筑物富有中世紀的風格，保留了古樸單純的草屋遺風。屋前是一片花園兼菜地，左側(cè)臨街，右側(cè)毗連果園，置放著兩三長椅，曲徑通幽。路邊的說明解釋說，花園與菜地是后人添加的，并非海瑟薇農(nóng)院的原貌。也許是為了證實莎士比亞熱愛自然、惜花戀草的緣故吧，人們將莎翁贊美過的花卉植物都栽種在了這里，園藝結(jié)合著詩意。輕輕地走入農(nóng)舍，似乎怕驚動了早已不在的主人。頭頂上咚咚地傳來腳步聲，仰頭一看，游客的足影從樓上地板縫隙晃悠過去。古屋雖然看上去結(jié)構(gòu)簡陋實則卻堅實厚重。據(jù)介紹說，造屋全然古法，不施鐵釘，木楔鉤斗，經(jīng)數(shù)百年而不坍塌。我們聽解說員娓娓敘述農(nóng)舍的幾世紀滄桑，眼前的景物不但還原了都鐸時代的模樣和氛圍，也似乎感受到了16世紀暖暖的室溫和呼吸。壁爐中的火焰在燃燒，年輕的莎士比亞牽著海瑟薇的手，說笑著走下樓梯，一直向我們走近，再走近。十八歲的那一年莎士比亞結(jié)婚了，新娘長丈夫八歲，腹中已懷著他們的孩子。面前壁爐旁邊那張箱形長椅就是當年這對新人伴坐的位子，解說員竟然示意說大家不妨上去試坐。半信半疑的我便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可是這件古董家具早已在我屁股底下嘎吱作響，嚇得我立刻起身，擔心打破它幾百年的宿夢。客廳的家具中擺設(shè)了不少瓷器，其中有幾件還是中國的山水飾盤，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在十六十七世紀，中國的瓷器已遠銷歐洲大陸，然而在英倫孤島的收藏者當時仍算是鳳毛麟角。好奇之下，便打聽其中由來。果然這些飾盤不是莎士比亞生前的文物，而是家族后代于19世紀才添置的。樓上是海瑟薇的閨房，一張窄床旁擺放著那把著名的“莎士比亞椅子”（Shakespeare Chair）。我們的大詩人當年常坐在這把椅子上，大概不是與心愛的未婚妻喁喁私語就是信口吟誦一些后來將傳誦千古的詩句。不過，小兩口在舉辦了婚禮之后，便搬回到斯特拉福鎮(zhèn)莎翁的父母家里去住了。

斯特拉福鎮(zhèn)（Stratford-on-Avon）僅在一英里之外，因為是莎翁的出生之地而遐邇聞名。每年世界各地來訪的游客逾三百萬，踏熱了通往小鎮(zhèn)的清幽鄉(xiāng)路。可是斯特拉福仍舊保留著一份小橋流水人家的情懷。愛汶河的溪流在柳影中潺潺而下，河底的卵石、蕩漾的水草，還有戲水的野鴨在眼前一一掠過，似乎幾百年來都靜止在了時光里。莎翁的故居坐落在花木掩映的亨里街（Henley Street）旁。與安·海瑟薇中世紀風格的農(nóng)舍不同，莎宅是一幢具有文藝復興時代特點的兩層樓舍。建材方面茅草房頂早已被石瓦屋頂所取代，磚石的結(jié)構(gòu)使得整棟房屋看上去更堅實厚重。據(jù)介紹，莎家在都鐸時代的斯特拉福鎮(zhèn)是很有地位的大戶。因為莎翁的父親約翰·莎士比亞是本地的殷實商人，一度擔任過鎮(zhèn)長，所以家族在當?shù)仡H有影響力。然而好景不長，老莎士比亞后因欠債官司而丟官，家境從此一蹶不振。所以莎士比亞從青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在父親的皮革間做事，或到社會上打零工了。

一身文藝復興時期裝扮的老婦向我們輕聲地講述著莎家的逸聞。面前的臥房曾是莎翁夫婦婚后的居處。按今天國王床（kingsize）甚至王后床（queensize）的尺碼來看都嫌局促的一張雙人床，床頭如同醫(yī)院的病榻被高高地墊起。據(jù)說它是來源于中世紀的迷信。當時的人們認為如果平臥而眠，游蕩的靈魂就會由嘴巴破門飛出。還有一種解釋是擔心夜里睡熟而爐煙中毒。所以當時流行半仰半靠式入寢，莎翁夫婦亦不免俗。隔壁是廚房兼作飯廳。此時只見一位身披莎翁時代斗篷的老者端坐在餐桌前，手里拿著一把餐刀和湯匙。他妙語如珠，英式的冷幽默引得眾人不時大笑。他正在調(diào)侃，和法國人在飲食方面相比，英國人是如何的鄉(xiāng)巴佬。不像法國人在莎翁時代已知使用刀叉之法，英國人那時只會用湯匙和手指頭。湯喝光了就用面包揩凈盤底，揩不凈就用舌頭舔！樓上便是莎翁父母的臥室了，也是他降生的房間。臥榻下面吊著一張童床，據(jù)說出生后的小莎士比亞就睡在里面。四百多年前小屋傳出一聲娃啼，讓整個世界文壇豁然一亮。

曾經(jīng)讀到莎翁故居的管理人員寫下的一段文字，描述了這所房子對于幼小的莎士比亞的心靈世界可能帶來的影響：“它凝聚了記憶和異想。影子和怪聲從房椽上傳來，風在煙囪里呼呼作鳴，蟋蟀于爐床聒噪，精靈們在將熄的火光中熠熠發(fā)光。月色由雙扇窗照進屋內(nèi)，窗外傳來了貓頭鷹‘咴——呼——’的叫聲?！蔽覒{窗向花園里望去，這個昨日的仲夏夜之夢仿佛剛剛蘇醒了。滿園的錦卉芳草，在雨后燦爛的陽光下生機盎然，給古雅的院落帶來一片春色。花木下有一群游客正圍坐著觀賞莎劇的演出片斷，正是《哈姆雷特》中的幾段精彩的對白。莎士比亞已變成了一個符號，他注定是不朽的，正如同他那首為人熟悉的十四行詩中所寫的：“只要人還在呼吸，或者眼睛還能看見，這詩就會長存，并使你的生命綿延?！?/p>

傳承火炬的人

鄭立行⁽³⁾

文學家蕭伯納有一句至理名言：人生不是一支短短的蠟燭，而是一支由我們暫時拿著的火炬，我們一定要把它燃得十分光明燦爛，然后交給下一代的人。

每每想起蕭伯納的這句話，一絲悵然和慚愧就會在我的心頭悄悄升起，又沉重地落下。眼見人生的蠟燭已燃燒過半，它不僅沒有燦爛過，反倒越發(fā)暗淡了。正在苦思如何叫停時間之際，我邂逅了來自哈爾濱的旅美小提琴家薛蘇里先生。他和我談起了他的音樂之路和他的美國小提琴老師——愛麗絲·勛菲爾德教授，使我深感震撼。

我本來對古典音樂就常懷崇敬和感恩。在我們舉步維艱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因為邂逅了古典音樂，才如在洪荒之災中登上諾亞方舟。這不是夸大其詞。在某一個特殊年代，音樂之聲就會如此地接近我們，展現(xiàn)出它的神奇。它會在人的心中燃燒，它的光和熱托起夢想的翅膀，修補被扯碎的靈魂，融化心頭的冰雪，映射出遠方的希望。

當然也不要忘了，音樂這門藝術(shù)有一個特殊之處，就是它的傳承性。雖有樂譜記載下來，但正如音樂家馬勒所說：“音樂中，最重要的并不在音符里?！睒纷V如同標本，要使音樂遺產(chǎn)復活再現(xiàn)，層出不窮，必須言傳身教，代代接力。這不是僅憑少數(shù)耀眼的明星就可以辦到的。音樂的神殿需要一磚一瓦地堆砌，方使得今天我們能傾聽幾百年前陌生靈魂的呼喚，令過去的每一個音響都在當下激起回聲。

人們熱愛音樂，音樂家為之奉獻一生。音樂的魅力來自哪里呢？卡爾·博納克博士說得好：“音樂不是消遣，不是奢侈品。音樂是人類生存的基本需要，是讓人類生活得有意義的方式之一?！彼鞔_地說，“古典音樂與大眾娛樂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他一語道破了古典音樂不朽的玄機。古典音樂的生命力來自精神境界的高層次和永恒的唯美，而音樂家也不是廟宇里的泥塑。多少個世紀前，將敬畏、善良、平和與光明根植在人類心靈中就已經(jīng)是音樂家的使命了。

面對人類這么一個了不起的精神工程，我左思右想，忽然領(lǐng)悟到，若小小蠟燭無法光芒四射，那為什么不像月亮反射太陽的光輝那樣，將音樂家傳承火炬的影像傳遞到更遠，讓更多的人看見？于是就萌發(fā)了編寫一本介紹愛麗絲·勛菲爾德（Alice Schoenfeld）和埃倫諾·勛菲爾德（Eleonore Schoenfeld）姐妹教授的書的初衷。

小提琴家愛麗絲·勛菲爾德和大提琴家埃倫諾·勛菲爾德從小在德國受到了嚴格的音樂訓練，青少年時就已是杰出的演奏家了。1952年姐妹二人跨洋赴美，在北美大陸再建自己的藝術(shù)聲譽。1959年起她們被南加州大學聘為教授，與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海菲茲和大提琴家皮蒂亞戈斯基同臺授藝。從此她們?nèi)硇牡胤瞰I給音樂教育事業(yè)。

愛麗絲·勛菲爾德教授師出名門，她的小提琴導師是柏林藝術(shù)大學的克林勒教授（Karl Klingler）。克林勒教授是一位譽滿歐洲的正直的音樂家，他敢于直面對抗納粹威權(quán)，差一點被秘密警察逮捕?？肆掷帐切√崆偌壹s阿希姆（Joseph Joachim）的傳人。約阿希姆是將德奧小提琴學派推上高峰的泰斗。在19世紀這個小提琴的輝煌年代里，前半葉由意大利的帕卡尼尼稱雄稱霸，而后半葉就是約阿希姆的天下了。算起來，愛麗絲·勛菲爾德是德奧小提琴學派的第三代傳人，薛蘇里就是第四代了。

勛菲爾德姐妹教授的最大傳奇是她們與中國和中國學生的不解情緣。中國弟子們亦把勛菲爾德姐妹教授視為自己的母親和恩師。師生情誼如陳年美酒，醇香濃郁。這是用百年音符釀造的呀。

勛菲爾德姐妹教授曾兩次訪問中國音樂界，在北京、上海舉辦大師班授課。她們向中國學子打開南加州大學桑頓音樂學院的大門，這是全美最早的。從1980年埃倫諾·勛菲爾德教授接受第一位中國學生蘭潔（現(xiàn)任美國太平洋樂團大提琴首席）開始，到愛麗絲·勛菲爾德教授的關(guān)門弟子吳博（現(xiàn)任廣州交響樂團聯(lián)合首席）2012年畢業(yè)，共培養(yǎng)了逾百名中國學生。勛菲爾德姐妹教授都為這些中國學生爭取到了獎學金，使他們在一個“無憂無慮”的學習環(huán)境下深造古典音樂。

勛菲爾德姐妹教授對中國學生在藝術(shù)造詣、精神境界、人生態(tài)度上的影響是深刻的、多方面的。我采訪了10多位她們的中國弟子，每個人都有感人至深的回憶。在訪談中有些弟子仍難掩對恩師的思念之情，哽咽難言。恩師雖已辭世，有的弟子還不時打電話去教授家里只是想聽聽恩師的留言錄音。有的曾轉(zhuǎn)遍墓地尋找恩師的安息處。弟子們的肺腑之言讓我得到了清晰的答案，什么是偉大的教育精神，什么是傳承火炬的人。

下面讓我簡短地引述幾位弟子的感言。馬新樺（現(xiàn)任上海音樂學院教授）對于勛菲爾德教授在中國學生相當貧困之時向中國學生伸出援手頗為感慨，認為勛菲爾德教授在國際藝術(shù)上對中國的幫助，堪比白求恩。陳學青（現(xiàn)任中國深圳交響樂團大提琴首席）由于來美簽證受阻，勛菲爾德教授不懈地促使學校給她寄過16份入學錄取書。蘭潔和趙耀（現(xiàn)任美國圣地亞哥交響樂團大提琴首席）表示，在生活和藝術(shù)上感受到的母愛，將溫暖他們的一生。方曉牧（現(xiàn)任中國香港管弦樂團大提琴聯(lián)合首席）從一上臺就緊張到揮灑自如，全靠勛菲爾德教授的悉心幫助。謝楠（現(xiàn)任中國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得到勃拉姆斯音樂的真?zhèn)?，她入圍的最佳演藝獎唱片是唯一的中國制造。勛菲爾德教授的堅強令羅婭（現(xiàn)任中國澳門交響樂團小提琴演奏家）當場淚流滿面。李沛（現(xiàn)任中國上海交響樂團首席）則從勛菲爾德教授身上看到了一個優(yōu)雅的、完美的藝術(shù)家的形象和一個音樂貴族的氣質(zhì)。宋曉晨（現(xiàn)任中國愛樂樂團小提琴演奏家）回憶起教授請她拉《梁?！返那榫埃拥卣f，近90歲的人還充滿著旺盛的好奇心，太值得我們學習了。吳博的感言更為精辟：勛菲爾德教授用她的言行向他重新解釋了“Professional”（職業(yè)家、專業(yè)人員）這個英文單詞。

談到“Professional”亦使我感觸良多，因為有時這個詞被濫用在那些僅僅技術(shù)不錯的表演者身上。其實不是所有搞專業(yè)的人都可以冠以“Professional”的稱號的。除了在技術(shù)和藝術(shù)上的高超之外，“Professional”一詞在骨髓和血液中融入了對藝術(shù)無盡的熱愛，一生充滿了忘我的激情及全方位的敬業(yè)精神。勛菲爾德姐妹教授就是這樣的“Professional”。

中國年輕一代學子有幸向勛菲爾德姐妹教授學習，不僅學到了“原汁原味”的“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而且難以估量的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火炬精神”已經(jīng)在他們的心潮中涌動。我們欣喜地看到，馬新樺、謝楠、LindaWang（美國丹佛大學教授）等弟子已經(jīng)登上了講臺。藝術(shù)總監(jiān)薛蘇里成功地促成“勛菲爾德國際弦樂比賽”在哈爾濱落戶。更為可喜可賀的是，2017年5月這個比賽被“國際音樂比賽世界聯(lián)盟”（WFIMC，俗稱音樂界的“奧委會”）接納為成員，將與肖邦、柴科夫斯基等大賽一樣成為國際矚目的賽事?？v觀全局，古典音樂這一世界性的文明正在向東方“漂移”。

在我們的新書《傳承火炬的人》完成之際，我想，如果它能夠在“文化漂移”的帆船下掀起一朵美麗的浪花，那么，不論人生的酒盞是半滿還是將盡，我們都可以開懷暢飲了。

祖父治理都江堰的對聯(lián)

張良羽⁽⁴⁾

從某種意義上說，成都平原的開發(fā)歷史，就是古蜀國人民世代治水的歷史，而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正是這一歷史長河中最著名的水利工程。

都江堰位于中國四川岷江上游末端，龍門山脈和成都平原斷陷盆地的結(jié)合處，是公元前256年戰(zhàn)國后期，秦蜀郡守李冰在古蜀國治水工程基礎(chǔ)上，組織人民創(chuàng)建的具有灌溉、防洪、漂木和工業(yè)用水等多種功能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歷經(jīng)秦、漢、三國、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各個時代，至2017年已有兩千兩百七十三年的歷史。

世界上所有古老大型的水利工程，均隨時光流逝遭受泥沙沖入而逐年淤滿管道，以致工程失效而消失。古巴比倫王國建于幼發(fā)拉底河上的納爾漢謨拉比渠和古羅馬的人工管道都早已荒廢，唯有中國四川的都江堰，充分利用自然水利資源及地形地勢，成功地解決了分水、引水、泄洪、排沙等水利工程技術(shù)上的許多復雜問題而獨樹一幟，成為順應(yīng)自然、因勢利導、無壩引水排沙的經(jīng)典水利工程。

兩千多年以來，都江堰獨步千古，持續(xù)地發(fā)揮效力，永續(xù)利用，長盛不衰，充滿活力向前發(fā)展，成為世界水利史上的一大奇跡，人類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中的一座豐碑。1982年被國務(wù)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0年聯(lián)合國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第24屆大會確定都江堰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

千百年來，人民造就了偉大的都江堰，同時也造就了與都江堰混為一體的名勝古跡。那肅穆幽美的自然風光和延綿不斷的歷代人文景觀，是川西壩子一道獨特靚麗的風景線。二王廟是都江堰第一園林，是紀念都江堰的開鑿者李冰父子的祀廟。它位于都江堰內(nèi)江東岸玉壘山麓，負山臨水，隨山造勢，重樓凌空，亭閣相扶。廟宇掩映在青山叢中，與都江堰“魚嘴分水大堤”隔江相望。二王廟大殿門兩旁，陳列著我祖父親筆寫的一副治水對聯(lián)，這副對聯(lián)是用隸書字體揮毫而就的。七十年來，這副對聯(lián)默默地見證著20世紀都江堰的歷史功臣、“現(xiàn)代李冰父子”——我的祖父張沅和我的父親張世齡那載入多種版本史冊的治水事跡。

張沅，字子聰，1880年3月17日生于成都，光緒二十九年（1903）官費留學日本，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日本東京“中國同盟會”創(chuàng)會會員、四川水利知事、“四川工業(yè)實驗講習所”創(chuàng)建人及所長、四川省水利局首任局長?！八拇üI(yè)實驗講習所”后更名為“四川甲種工業(yè)學?！保囵B(yǎng)了一大批科技人才。其中就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陳毅，他于1916—1918年就讀于該校，在校長張沅的幫助下，考入勤工儉學留法預備班，于1919年得到張沅集資幫助后去法國留學。

據(jù)《四川水利志》記載，祖父張沅連續(xù)治理都江堰近四十年，三次主持大修都江堰，1933年迭溪地震后重建都江堰，是都江堰歷代治堰時間最長的功臣。

1933年8月25日，岷江迭溪地震，山崩壅江，形成大小海子，壩高百余米。同年10月9日夜，海子水滿漫溢壩決，大水奔騰而下，沿江農(nóng)田房舍蕩然無存，洪水徹底毀滅了都江堰。迭溪地震后重建都江堰的使命自然落在了祖父肩上，他萬難不辭，安排自己的小兒子、我的父親張世齡從高中輟學，和千萬都江兒女一起奮戰(zhàn)在重建都江堰的工地上。

1946年，祖父總結(jié)了歷代先賢治理都江堰的經(jīng)驗，以四川省都江堰流域堰務(wù)管理處處長的身份，將都江堰的治水格言編入了一副對聯(lián)，并親筆用隸書揮毫，寫下了這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深淘灘，低作堰，懿訓昭垂，為準為則”；下聯(lián)：“灣截角，正抽心，儀型足式，無頗無偏”；落款：“丙戌年仲秋月，四川省都江堰流域堰務(wù)管理處處長張沅敬題”。

“深淘灘，低作堰”傳為李冰治水六字訣。“深淘灘”指都江堰每年歲修淘淤時，必須淘至內(nèi)江鳳棲窩山腳下的河床底部所埋的“臥鐵”顯現(xiàn)為止，使內(nèi)江河床保持一定的深度。“低作堰”是指“飛沙堰”不宜筑得過高，否則會影響其泄洪和排沙效果?！盀辰亟恰敝负哟矎澏尾扇⊥拱督亟?，與凹岸挑流護岸相配合，使彎道改得順直一些，減輕主流對凹岸的沖刷。“正抽心”指遇到順直的河段，河道岔溝多時，應(yīng)當疏深河槽中間部分，再利用水流沖大其過水斷面，使主流改直，防止洪水沖刷堤岸?！败灿枴笔呛媒?jīng)驗?！皟x型”是良好的制度和法規(guī)?！白闶健敝馐亲阋宰鳛橥晟频哪Ｊ健?/p>

祖父張沅親筆書寫的這副都江堰治水對聯(lián)，七十余年來超越人間滄桑世態(tài)炎涼，被妥善保存至今，陳列于二王廟大殿正門上，實在難得。

這副對聯(lián)“乘勢利導、因時制宜”的治水思想，哺育了我的父親、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代水利總工程師張世齡的治水理念。

1938年，父親考入唐山交通大學土木工程系，成為茅以升教授的得意門生?？谷諔?zhàn)爭期間，唐山交通大學（其前身是山海關(guān)北洋鐵路官學堂，創(chuàng)建于1896年，即當今的西南交通大學）的校長茅以升率領(lǐng)師生，歷時七十多天，行程兩千余里，抵達貴州平越（今福泉），在秀麗的藜峨山下，清澈的犀牛灘畔，繼續(xù)辦學，土木工程是學校具有傳統(tǒng)優(yōu)勢的學科。1942年，父親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他是在貴州平越畢業(yè)的優(yōu)秀學生之一。

父親畢業(yè)后，馬上回到了成都，任四川省建設(shè)廳技士、都江堰流域堰務(wù)管理處工務(wù)科科長，負責工程技術(shù)。時年，父親26歲，祖父61歲。他們徒步走遍了都江堰流域，尋找水源，勘測地勢。在祖父治水對聯(lián)的啟示下，父親為四川的水資源設(shè)計出“長藤結(jié)瓜”的系列水利工程，不斷擴大都江堰流域受益地區(qū)的灌溉面積。祖父張沅、父親張世齡因為對都江堰做出的重大歷史貢獻，在20世紀40年代被都江堰流域的父老鄉(xiāng)親稱為“現(xiàn)代李冰父子”。父親張世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任命的第一代西康省水利局總工程師。

這副對聯(lián)“乘勢利導、因時制宜”的治水思想，也哺育了我的堂兄張良棟。他自幼耳濡目染，祖父對聯(lián)的治水思想早已在少年堂兄張良棟的心中扎根，成就了他治水的理想。

1947年，堂兄張良棟從祖父創(chuàng)建的四川省高級工業(yè)職業(yè)學校電機專業(yè)畢業(yè)后，被“臺灣省電力公司”高薪聘用。19歲的堂兄告別親人、告別故鄉(xiāng)，赴臺灣應(yīng)聘。從此，堂兄張良棟為臺灣的水力發(fā)電建設(shè)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四十六年。他先后擔任鉅工電廠廠長、石門電廠廠長，在日月潭的大觀電廠、鉅工電廠、桃園縣石門水庫的石門電廠工作，研究開發(fā)利用日月潭和石門水庫的水力資源，把它們用于發(fā)電。

臺灣電力發(fā)展的歷史就是臺灣的建設(shè)史。日月潭和石門水庫的水力發(fā)電工程，因為有了堂兄張良棟秉承祖父治水對聯(lián)的思想而成為臺灣的“都江堰”。

學土木工程的祖父，把中國特有的文學藝術(shù)形式“對聯(lián)”，用于總結(jié)都江堰的治水之道，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

1978年秋天，父親寫過一首詩：《游望江樓感懷》。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少年意氣高斗牛，遨游江樓不知愁；負籍三省為學技，愿鑿離堆引清流?！边@里的“離堆”是指李冰開鑿寶瓶口時鑿出來的石料，堆在那里形成的石堆和分離出來的石頭形成的石堆，意指都江堰“寶瓶口”處分開的河床旁邊的一小塊山地“伏龍觀”。我知道：我的祖父和父親，還有祖父的治水對聯(lián)，永遠在都江堰的流水中活著，活著！

我寫作的前世今生

張 棠⁽⁵⁾

我對寫作的興趣應(yīng)當來自母親的遺傳。我母親是“錢塘吳氏”的后裔。吳氏家族于明萬歷年間自安徽休寧遷杭后，到我外祖父一共十二代，其中有過三代四進士、八代舉人的歷史。

我的外祖父吳崇翰是清朝的“末代舉人”，是一個在戰(zhàn)亂中安貧樂道的文人。作為家中長女的母親，她極不愿看到子女們走上與她父親同樣清貧的文學之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我們寫作。

其實我也生于亂世，年輕時忙于逃難、升學、出國、結(jié)婚、就業(yè)，一路馬不停蹄，既沒有寫作的機會，也沒有寫作的意愿。然而人到中年，當生活安定下來以后，寫作的基因，就在忽然之間，變成了一粒隨時會萌芽的種子。

我的寫作是從一首詩歌開始的。1980年，我的《五月新娘》在臺灣《“中央”日報》發(fā)表，我還意外地收到了一筆豐厚的稿費，以后《“中央”日報》又刊登了我的《雪后》與《人生》兩首詩。誰知就在此時，老公忽然在美國洛杉磯找到新工作，我寫詩的熱情就在搬家的繁忙與零亂中，戛然中斷了。數(shù)十年后回想起來，被人欣賞的機會一縱即逝，錯過了的，就再也回不來了。

從美東搬到洛杉磯以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情相繼而來。

初到洛杉磯，我一時無班可上，那時臺灣的《“中國”時報》正好到美國來開海外版，我的投稿受到編輯的青睞與禮遇。萬萬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幸運，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中國”時報·海外版》，不久因外匯等因素關(guān)了門。說也湊巧，就在同時，我在“美國人口普查局”（The Bureau of the Census）找到了工作。找到工作的快樂，使我忘卻了《“中國”時報·海外版》關(guān)門時所帶來的失望，我又成為忙碌的上班族。這一忙，整整地忙了二十一年。

在這二十一年中，我的作品極少，但與寫作的緣分卻從未中斷。我在我們居住的小城辦了一份地方雜志，這份叫《千橡》的雜志到現(xiàn)在已有三十年歷史，每期都長達一百頁以上，是一份有水準、受人歡迎的地方雜志。我非常感謝《千橡》雜志的友人，他們教我中文計算機寫作，鼓勵我寫“近現(xiàn)代國畫大師”和“宋代詞人”兩個系列專欄，并一再地勸我不要因工作繁忙而放棄寫作。

2007年，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休，想不到，一個劃時代的寫作新平臺——部落格（博客）——正等著我去開發(fā)與探索。

剛寫“部落格”的時候，我很猶豫，我知道看“部落格”的人一般比較年輕，而我的看法和見識不一定合年輕人的口味。想不到（又一個想不到），到2014年“世界部落格”關(guān)閉的時候，我的《張?zhí)碾S筆》點擊率已達四十萬次，更有些陌生人的留言，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2011年，我的“部落格”《張?zhí)碾S筆》被“臺灣本土網(wǎng)絡(luò)文學及新文學時代”推舉為首批“優(yōu)秀臺灣本土網(wǎng)絡(luò)散文作品”。這個推舉，給了我莫大的鼓舞與自信。2013年，我把我的文章匯集起來，出了一本散文集《蝴蝶之歌》，并幸運地獲得了2013年“臺灣僑聯(lián)總會”的“散文佳作獎”。

我的另一個重大決定，是為自己六十歲出一本詩集。這本《海棠集》是我多年來“信手拈來”所寫的詩歌，是我練習中文打字的成果，也是我與小弟張溪（張三）三十年來談詩論詞的一個紀念。

多年后，我加入德州吳公子（吳迪）的“Dallas詩社”——一個以寫“清新可懂新詩”為宗旨的詩社。長久被抽象詩、朦朧詩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我，逐漸恢復了自我，我又開始享受到寫詩的自由與自在。從《在夏日炎炎中寫詩》《在秋風瑟瑟時寫詩》和《在冬雪紛紛時寫詩》三本會員詩集中，可以看到我近年來所作的一些嘗試與改變。我變成了一只“會飛的恐龍”。

2002年父親去世，我整理了他老人家的自傳《滄海拾筆》，此書先在《傳記文學》連載，2009年由《傳記文學》出單行本。《滄海拾筆》出版后，立即上了網(wǎng)絡(luò)書局暢銷榜。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此書在臺灣以外的世界各地，至少被世界三十個重要的大學圖書館收藏。

我從2007年退休，在寫作上我嘗試過很多不同的風格與體裁，我出過書、編過書、得過獎。通過寫作，我增長了見識，開拓了心胸，提升了視野，認識了許多文友與詩友，他們的鼓勵使我體會到“知音”的快樂。

不久前，我回到杭州老家，在母親祖屋的徽式門楣上，看到了“源遠流長”的祖訓，我這才發(fā)現(xiàn)，寫作的基因早已深入血脈，再也無法回避了?，F(xiàn)在的我，珍惜父母與祖先傳給我的基因，遨游于寫作的天地之間，不忮不求，逍遙又自在。

文學大師故里行

黃宗之⁽⁶⁾

金秋十月，從終年陽光明媚的太平洋彼岸飛到時而陰雨綿綿，時而薄霧漫漫的江浙滬大地，我應(yīng)邀回國參加杭州世界華文文學峰會和海外作家與國內(nèi)學者互動的上海論壇。當飛機落在這片土地之后，我首先去了紹興。越秀外國語學院邀請我與學生進行一場文學交流。這三次活動，主辦單位不約而同地安排了文化考察，我先后參訪了紹興安昌古鎮(zhèn)，魯迅、金庸、徐志摩等名人故居，桐鄉(xiāng)市的烏鎮(zhèn)，常熟的翁同龢、曾樸故居等地。從10月3號飛離洛杉磯到17號返回美國，兩個多星期的回國文學交流與文化考察，對長年生活在海外的我來說，可以說是一次難得的中國文化探源之旅，我對中國文化有了一次深入的尋根。

離家去國二十多年里，我僅回國幾次。每次回國與其說是去探親，不如說是去尋根。中國日益進步著，在飛速地發(fā)展，每次我回國都看到她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我看到四處興建起越來越多的高樓、越來越多的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速度越來越快的風馳電掣的高速列車。也不知何故，這些飛速發(fā)展的基礎(chǔ)建設(shè)成就并沒有在我的靈魂深處引起很大的震動。也許是因為我身處海外，早見識過一百年前就聳立在紐約的摩天大樓，在電視上也早看到過日本的子彈頭高速列車。國內(nèi)這些跟隨著世界進步步伐所取得的經(jīng)濟成就會讓我感到振奮，可在我也看到天空霧霾、環(huán)境污染，書店無人問津，電視屏幕韓流泛濫，好萊塢大片占據(jù)電影市場時，我的內(nèi)心又會對一個傳統(tǒng)文化正在逐漸迷失的社會有某種程度的遺憾。在一片片高樓聳立起的背后，是北京的老胡同被拆掉。在擴寬街道大規(guī)模開發(fā)中，古老的文化遺址被移除。我內(nèi)心有點擔憂那曾讓我們引以為傲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會不會正在經(jīng)受著大國崛起時的新一輪考驗。

我確確實實沒有預想過，這次回國參加文學活動會給我?guī)碓鯓拥氖斋@。我首先去了紹興，給越秀外國語學院的學生們講我和妻子最近發(fā)表的長篇小說《藤校逐夢》，并談?wù)勁c出國留學的相關(guān)問題。講座在晚上進行，那天早上，朱文斌校長派老師陪同我與江少川教授去紹興市安昌古鎮(zhèn)。也許是因為我太孤陋寡聞，對紹興知道得太少，對安昌古鎮(zhèn)、魯迅故居，我沒有多少概念，心想，那兒也許就幾間舊屋、幾個庭院吧。車子載著我們在安昌古鎮(zhèn)外的泥土地上停穩(wěn)之后，我們朝向一個有牌坊和刻著安昌古鎮(zhèn)的石碑走去。

走近牌坊，我突然被前面的一片江南水鄉(xiāng)的景象震住了。放眼望去，前面是一片白色的沿河小樓，小樓間有一條彎彎的河水，河上泛著輕舟，系著紅綢布的小船載著游人泛舟而下。這一片恬靜的美麗水鄉(xiāng)風情我僅在電影里和畫報上看到過。

多么珍貴的文化遺跡！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奔撲過去，舉起手機，從不同角度狂拍下這一片原始的古老文化奇觀，生怕漏掉了任何一個景致，回美國以后心存遺恨。我沿著河岸兩邊的騎樓石板過道往前走，又坐了小船在清水河上泛舟，心里無限感慨：太好了，紹興這不大的地方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了祖先們遺留下來的寶貴財產(chǎn)。就在我感慨之時也難免稍有一點點遺憾：那古老的城鎮(zhèn)舊貌被沿河兩邊無數(shù)的小攤小販和叫賣聲侵蝕了，被保留下來的珍貴文物正在與自由的叫賣和吆喝聲爭搶著游人。我的腦子里想到了韓流，想到了好萊塢大片。紹興這地方也不例外，中國這片古老的文明之地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地要遭受舶來的現(xiàn)代文明的腐蝕。盡管稍有遺憾，但終歸在我的歷次回國之旅中，可以說這是首次有了不俗的收獲，我已經(jīng)感到不虛此行了。

在參加浙江大學舉辦的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后，主辦單位安排我們坐大巴到烏鎮(zhèn)參觀，同時還拜謁文學大師故居。參觀烏鎮(zhèn)那天，我從大巴走下來。原以為大廣場旁邊那個猶如民居的大門內(nèi)僅是一個大戶人家的院落，邁過檢票門檻，走進去一看，我才被又一處極為典雅的古老鄉(xiāng)鎮(zhèn)給深深震撼了。

烏鎮(zhèn)，一個多么完好保留著晚清和民國時期特色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p>

一條小河從獨具風情、錯落有致的兩排房屋之間流過，烏篷船在河上晃晃悠悠。隔河相望，小河兩邊是江南韻味的古樸建筑。各式民居、店鋪依河筑屋，青石板地面從青瓦粉墻、磚木結(jié)構(gòu)的民房中間穿過。連橋成路，流水行船，以河為街，橋街相連，從而形成了江南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的獨特風情。我緊隨著講解員的腳步，細細聽她講解，我這才知道，這個江南著名古鎮(zhèn)可了不得，是一個名人輩出的地方，從宋至清一千多年時間里竟產(chǎn)生了貢生160人、舉人161人、進士及第64人。一千多年前中國最早的詩文總集編選者梁昭明太子，以及現(xiàn)代著名學者孔令境、文化大師木心和文學巨匠茅盾也都出自此地。

我們在烏鎮(zhèn)參觀過茅盾和木心故居，在前前后后幾天里更拜謁了魯迅故居、金庸故居、徐志摩故居。沒想到文化考察讓我有幸親眼見識了江浙一帶有如此眾多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文學大師，我深感這次回國真不愧是一次對中國文學的探索之旅。

參加上海論壇后，上海作協(xié)安排我們?nèi)チ顺Ｊ靺⒂^。在綿綿細雨中，我們走訪了翁同龢故居和曾樸故居。在這相鄰的兩座樹木環(huán)繞、靜謐清新、桂樹飄香、曲徑幽深的庭院里，我撐著雨傘，隨著一同前來的海外作家們在清幽寧靜的名人故居綠草花叢環(huán)繞的小徑中漫步，行走在既有住房、廳堂、書房，又有亭、廊、榭、閣、池塘的園林中，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逍遙清馨、淡泊自在、浪漫飄逸。

返程已定，歸程終至。我從常熟急忙趕往蘇州，坐高鐵匆匆至上海，搭乘飛機回洛杉磯。十二個多小時的漫長航程中，我一直無法平靜下來，腦海里始終還在回映著近幾日走訪過的那一片江浙滬的江南勝景；那青山秀水、深宅大院、小橋騎樓像一幅幅水墨畫重復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身處海外，漂泊二十二年了，從事新移民文學創(chuàng)作也有近十八年的歷史，我可是第一次被飽含著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文學之行給撼動了，從而不由自主地反省和回顧起這二十余年里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異域文化霧海中的精神求索和心靈放逐。

我是1995年出國的，最初在南加州大學做研究，2001年受雇于一家大型跨國生物制藥公司。因工作性質(zhì)，在研究新藥的同時還需要為公司繁忙的生產(chǎn)第一線提供技術(shù)支持。由于無法長時間離開崗位，回國探親的次數(shù)非常有限，且每次在國內(nèi)停留的時間也很短。冬夏帶上一家老少度假，通常只能選擇在美國境內(nèi)做近距離旅游觀光。所幸，洛杉磯是美國的文化重鎮(zhèn)，有好萊塢、迪士尼樂園、環(huán)球影城、六旗山等世界知名的旅游景點。我們利用周末，基本上踏遍了附近的每一個觀光勝地。如果假期能有多幾天外出，我們稍微往遠一點的地方走，去賭城拉斯維加斯、大峽谷或舊金山游玩。長年生活在異域的文化環(huán)境里，由于文化上存在的巨大差異，移民在域外難以被主流社會接納，以及本身對居住國文化的新鮮感慢慢退去，心里也就不由得萌生出一種沒有根的漂泊感來，內(nèi)心就會去尋找自己的精神皈依。生活的現(xiàn)實以及處在與主流社會和主流文化疏離的狀態(tài)，作為新移民作家的我，在他鄉(xiāng)用中文寫作，也就更難免要尋找有心靈歸屬的、能承載住自己手中的筆，并希望傳承給自家子女的中國文化之根。

出國最初幾年，我常常去華埠，那是一個有諸多中國元素的地方。走近華埠，我總會產(chǎn)生出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來。走到緊鄰洛杉磯市中心北邊的百老匯大街附近，看著聳立的象征中國古老文化的龍的雄姿和牌坊，沿著兩邊街道與一家家毗鄰的中餐館擦肩而過，穿過掛著大紅燈籠，周邊滿是販賣金佩玉鐲、琳瑯滿目的珠寶和傳統(tǒng)中國服飾店鋪的廣場，我的內(nèi)心會有一種可依附和被潤澤的親切。這類早在五百年前就出現(xiàn)于他國華人居住地的“唐人街”（1673年，納蘭性德在《淥水亭雜識》中把它稱之為“大唐街”），多少給了我在海外無根的漂泊生活以慰藉?？珊髞?，隨著洛杉磯的華人越來越多，國人一波又一波大規(guī)模移居海外，洛杉磯的“唐人街”與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一樣，不再是華人居住之地了。這里的唐人街逐漸變得凋敝破敗，沒有人氣。新移民朝向周邊的城市群居。在洛杉磯城市中心的東邊，一個個華人聚居的城市接踵出現(xiàn)。那些華人聚居的城市大街上到處是中文招牌，大型華人超級市場比比皆是，中小學里清一色的黃皮膚黑頭發(fā)小孩?？赡切┠軡櫇扇A人心靈的中國元素在哪兒呢？那滋養(yǎng)我們及后代的精神生活的中國文化在哪兒能再有呢？我們不再去華埠了，我們在海外的文化之根好像一下給切斷了。

不久，我家里的郵箱里有一份來自家附近杭庭頓圖書館寄來的簡報。上面說圖書館里馬上將開放一座新建的中國園林。這個杭庭頓圖書館離我家才十分鐘車程。

中國園林！杭庭頓圖書館可是一個久負盛名的集圖書館、藝術(shù)館與植物園于一體的大莊園啊。在這個主流社會鼎鼎有名的樂園里建了一個中國園林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我趕緊帶著全家去參觀了這座新建的中國園林。

杭庭頓圖書館離我家太近了，過去二十多年里我不知去過多少次。這座圖書館于1919年成立，它坐落在洛杉磯的一個四季花香、綠樹成蔭的富人區(qū)圣馬力諾市。當年經(jīng)營鐵路、公用水電、房產(chǎn)的美國巨富亨利·杭庭頓買下了洛杉磯東邊的207英畝土地，利用其中的90英畝建起自家的大莊園。他和妻子酷愛文化與藝術(shù)，致力于收藏世界各地珍版圖書孤本、手稿、繪畫及各種文化藝術(shù)品，從而建立了這座世界知名研究圖書館的核心。這座大莊園里有三座獨立的美術(shù)博物館，收藏了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愛爾斯米爾手抄本、羊皮紙印刷的古騰堡《圣經(jīng)》、莎士比亞早期作品、雪萊的手稿、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18世紀的英法佳作和美國三百年來的藝術(shù)精品。它還有7座大園林，占地120英畝。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非洲園林，里面有各種不同的耐旱沙漠植物，每當夏季來臨，即便所有其他植物的花都謝了，而非洲園林卻是一片爭奇斗艷的景象。另外，這個對圖書及藝術(shù)有著酷愛的家庭后來捐獻給社會的杭庭頓圖書館收集的600萬冊珍藏書與手稿中，有不少與中國有關(guān)的地圖，諸如1547年由葡萄牙地圖專家繪制的中國南部地圖、馬可波羅的第一版中國地圖。杭庭頓生前還收藏了不少中國工藝品和一些與中國有關(guān)的珍貴書籍。我聽說過，杭庭頓先生認為世界上培養(yǎng)植物與園林設(shè)計的傳統(tǒng)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力，所以，他在八十多年前就決定在自己的莊園里建一個中國園。杭庭頓夫婦沒有子女，死后將整個家捐獻了出來，成了對外開放的藝術(shù)文化和園林研究展示中心。

從杭庭頓圖書館的資料介紹里，我進一步了解了中國園林建筑的曲折經(jīng)歷。直到1999年，這座圖書館的董事潘鈉克先生去世，在杭庭頓圖書館建一個中國園的愿望才變?yōu)榱丝赡?。潘鈉克先生留下遺囑，捐給圖書館1000萬美元，指定這筆捐款用于建造中國園。就這樣，我與家人能夠在域外感受到中國文化的一個新景點終于在我家附近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以今天江浙一帶園林為藍本的園林，是杭庭頓圖書館內(nèi)的園中園。目前建成的僅是它的第一期工程。最終它的總面積將達5萬平方米，由9個園18景組成，分別以春、夏、秋、冬四季命名，以中國的桃、荷、桂、梅等林木展現(xiàn)四季不同景色。中國園位于杭庭頓圖書館西北處，緊鄰日本園林，比日本園林大了不知多少倍，是依照蘇州園林建造的。園林里四處是奇花異石、庭院樓閣、曲徑流水，一片中國江南水鄉(xiāng)的綺麗景色。據(jù)說，建筑材料是從蘇州運來的，并從蘇州請來五十多位園林設(shè)計師和工程師。這個中國園林取名為“流芳園”，名字取自于三國時期文學家曹植所著《洛神賦》中的“步蘅薄而流芳”。為了打造“流芳園”，建筑商從中國運來一百多個集裝箱的建筑材料。

坐在回洛杉磯的飛機里，我就在想，為什么杭庭頓圖書館的“流芳園”會按照江浙一帶的園林來展現(xiàn)中國文化的元素？中國園林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何關(guān)系？近些年來，北美地區(qū)陸續(xù)在打造含有中國元素的新場所，已經(jīng)有6個類似的園林相繼建成，為什么都在建中國園林？它與過去那些象征著中國文化的“唐人街”有什么意義上的不同？既然是建立與中國密切相關(guān)的設(shè)施，為什么不選擇北京的鳥巢和水立方，不選中國的莫高窟和萬里長城，不選上海的亞洲最高樓或中國的高鐵？這些中國人引以為傲的雄偉建筑和歷史輝煌代表著中國古老文明和當代中國的最新進步，難道不比一些閣樓庭院、小橋流水來得更有氣勢和更具意義？就在我身處杭庭頓圖書館的“流芳園”時，我是沒有找到答案的。但我自此以后，每年特地給全家人買了杭庭頓圖書館的年票，只要有空閑，我就會帶著一家人去那兒走走看看。走進那個有著中國元素的地方，它的確稀釋了蘊藏在我心底的濃濃鄉(xiāng)愁，讓我對中國文化有可能地回望。

這次的回國探訪終于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為什么海外新建的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新設(shè)施都是仿照江浙一帶的園林！看看此地造就了多少文化名人和文學大師??！難道還不能看出中國文化與中國園林有著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嗎？

回到洛杉磯之后，我立刻上網(wǎng)，在網(wǎng)絡(luò)上查找中國園林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

我找到了不少有關(guān)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文論。在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史上，歷來重視儒家的“天、地、人三才為本”和道家學說；重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關(guān)系。中國園林遵循“崇尚自然，師法自然”和老子“道法自然”的理念，把建筑、山水、植物有機地融合為一體，從而中國園林的建設(shè)對中國文化和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又查證到江浙滬一帶為什么盛產(chǎn)名人文豪的歷史淵源。江浙滬歷來崇尚道德，重視社會和諧，歷史上文人輩出。有資料介紹，從1644年到1904年的260年間，自科舉制以來，清朝共取狀元114名，僅江浙地區(qū)就有69人；進士5728人，占去了清朝進士總?cè)藬?shù)的百分之二十之多。這是何原因呢？分析指出，這不僅與江南地區(qū)的水土豐美、氣候宜人的自然環(huán)境相關(guān)，也與過去年代人口南遷有關(guān)。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人口南遷，東晉建立，定都建康（南京），文化中心隨之遷移。兩宋時期，很多北方名士和詩書望族來江南定居，中國的經(jīng)濟、政治中心南遷，促進了江南地區(qū)的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北宋之后，趙宋南遷，中國的經(jīng)濟、政治中心完全遷移至江南?？婆e極大促進了文化的進步。江南一帶經(jīng)濟富庶，政治相對安定，給江浙滬良好的教育與文化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皞}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繁衍生息、教書育人；加之江浙滬靠近沿海，鴉片戰(zhàn)爭后成為與國外通商的口岸，受外來現(xiàn)代教育影響，為江南地區(qū)日后打下了深厚的文化基礎(chǔ)。這塊土地良好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和安穩(wěn)的社會生存環(huán)境，以及江南的秀美山水、詩情畫意的田園風光、小橋流水的古雅風情、安詳靜謐的生存條件把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從而豐潤了燦爛的中國文化，產(chǎn)生出了一位又一位對中國文學具有深遠影響力的近現(xiàn)代文學大師。

當今的江浙滬地區(qū)有著與過去幾乎完全類似的各種優(yōu)越條件：前所未有的安穩(wěn)生存環(huán)境；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在全國領(lǐng)先；處在對外開放的最前沿……它還會出現(xiàn)這一類深刻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文學大師嗎？一個躁動和追求物欲的生存環(huán)境難以存在產(chǎn)生文學大師的土壤。

但在“文學大師故里行”的幾天里，我眼中的江浙滬地區(qū)是一個返璞歸真的地方。這一帶的文學研究者和專家們、上海市作協(xié)的朋友們，他們在躁動的社會里仍舊保持著一份難得的寧靜，在社會空前繁榮時堅守著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和價值觀念，在洶涌澎湃的經(jīng)濟大潮中守護著弘揚中國文化的初心，在對外開放的世界格局里展開無比寬闊的胸懷，宣揚與傳播世界華文文學，讓炎黃子孫有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自信。我們期待有一天，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江浙滬的土地上將出現(xiàn)新一代對中國社會進步以及對世界文明產(chǎn)生具有重大影響的文化名人和文學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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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簡介：葉周，男，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名譽會長、監(jiān)事長，資深電視制作人。曾出版長篇小說《美國愛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脈傳承的踐行者》《地老天荒》《巴黎盛宴》。先后在《收獲》《上海文學》《延河》《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美文》等雜志上發(fā)表了散文、小說。近期發(fā)表中篇小說《布達佩斯奇遇》《膚色》。

(2) 作者簡介：王士躍，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9年赴美留學，現(xiàn)任布朗茲國際貿(mào)易與投資集團總裁。曾任教于中國高校英語系，講授寫作和文學理論。除發(fā)表和出版過專業(yè)譯著外，曾在《讀書》雜志、《澎湃新聞·上海書評》、《書屋》撰寫書評和隨筆。近年來主要寫作散文游記，文章常見于《世界日報》副刊。

(3) 作者簡介：鄭立行，男，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志探查歷史真相，著有《為自由而飛行》一書（第2版，2015年）。喜愛古典音樂，著有《我是音樂黑洞》一書（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

(4) 作者簡介：張良羽，女，美籍華人。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美國大學婦女聯(lián)合會會員，獨立音樂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中文學士，加州州立大學長堤分校亞洲研究碩士研究生。文章散見于中國《全國政協(xié)辛亥革命網(wǎng)辛亥后裔》專欄及美國《世界日報》《“中國”日報》和《國際日報》。著有《都江堰的歷史功臣張沅父子》（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

(5) 作者簡介：張?zhí)?，女，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洛城文苑》與《洛城小說》文學專刊顧問。著有詩集《海棠集》和散文集《蝴蝶之歌》?！逗琛帆@2013年“臺灣僑聯(lián)總會”散文佳作獎。《父親的甌江》與《母親的錢塘吳宅》兩文入選2017年《今日浙江·海外版》“美麗浙江——記住鄉(xiāng)愁”征文，其中《母親的錢塘吳宅》榮獲一等獎。

(6) 作者簡介：黃宗之，男，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副會長。醫(yī)學碩士。1995年出國，在美國大學從事生物醫(yī)學研究。2001年轉(zhuǎn)入美國生物醫(yī)學制藥公司研究開發(fā)部工作至今。從199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與妻子朱雪梅合作發(fā)表了《陽光西海岸》《未遂的瘋狂》《破繭》《平靜生活》和《藤校逐夢》5部長篇小說以及20余篇中短篇小說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