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破淡煙人依舊
——史上第一處女皇后張嫣

系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遠(yuǎn)先皇。

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

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

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

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

被后人尊為“花神皇后”的張嫣是漢惠帝的姐姐魯元公主和宣平侯張敖的女兒，漢惠帝劉盈的外甥女，漢惠帝的正宮皇后，是漢代第二位皇后，在她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第一”：

她是第一位經(jīng)過大婚冊立由正宮門抬進(jìn)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亂倫婚姻下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處子皇后，更是以處子之身撫養(yǎng)各嬪妃之子為己子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丈夫去世后人還健在卻未能成為皇太后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被廢（漢光武帝劉秀的皇后郭麗華是第一位被當(dāng)朝皇帝廢掉的皇后），被人遺忘在角落的皇后；

她更是第一個死在冷宮中的皇后。

照弱影兮明月涼

一年又一年，獨(dú)坐冷宮中，張嫣依舊每日無事可做，就像當(dāng)初在冷宮之外一樣。如今，她每日腦海里浮現(xiàn)的，也只是些微的回憶罷了。十?dāng)?shù)載宮廷生活留給她的，并無美好的記憶。

昔日，從一開始的愕然離家出嫁，到外祖母送來各種孩子命自己假冒是自己親生的驚恐，到后來漸漸麻木宮中的各種事情。

這些都像看不見的潮水向她涌來，直至將她完全吞沒，無論如何掙扎，仿佛都不能掙脫。

其實(shí)，人生中還是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情的：比如十歲以前她還在父母身邊的時候，美麗端莊的母親對自己甚為愛憐，慈祥的父親更是對自己寵愛有加，那時候的舅舅、后來的夫君在自己隨母親進(jìn)宮覲見外祖母的時候，還會把自己抱在膝上逗自己玩。

只可惜，十歲那年，一道圣旨，就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yùn)。這么多年在提心吊膽與麻木中矛盾交織，幼年的家早已印象模糊，父親母親的模樣，也漸漸變得極不清晰。

還記得舅舅剛死的時候，外祖母撲倒在他身旁，竟然一滴眼淚也不曾流，原來她所貪戀的，只剩下了權(quán)勢(1)；還記得外祖母將那個不知是哪個苦命女子生下的孩子認(rèn)作是她張嫣的兒子繼承大統(tǒng)；還記得，呂后死后諸呂被除，僅剩下自己，因百官認(rèn)為無關(guān)緊要，于是被遣送到了這冷宮。

原來對于各家擁護(hù)劉姓的朝臣而言，自己不好不壞，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而已；而對于呂家，自己自始至終不過是一件鞏固權(quán)勢的工具罷了。迎娶為后，甥舅聯(lián)姻，不過是想親上加親，鞏固呂家的地位；強(qiáng)塞他人之子給自己，更是為了進(jìn)一步控制整個漢室江山。實(shí)際上，在這些人眼中，自己不過只是一個木偶，提線活動的全是他人，不過是借了自己之手。

又下雪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寂靜雪花仿佛往事一般在眼前灑落。這冷宮清冷，常年相伴的，僅一床、一桌、一椅。手執(zhí)木梳，梳齒滑過青絲，還記得小時候母親取笑自己發(fā)質(zhì)不好，還說這樣如何留得長發(fā)嫁得個好夫婿，可以對鏡梳妝，相伴白頭。

一梳梳到底，這一生也就這樣過了。留得長發(fā)綰君心，而這長發(fā)是否能綰得住有父母相伴的童年？

放下木梳，她笑了笑，望著窗外，這雪下得更大了呢，身著薄衫，屋里仿佛更冷了。

漸漸地，好像身體沒有那么冷了，朦朧間似乎看到了父親母親的面龐，好想伸手去觸摸，去感受是否是真實(shí)，然而眼皮卻變得越來越沉，仿佛是困到不行。

一夜北風(fēng)緊，北宮外白雪皚皚，前來送飯的宮女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這位安靜了一生的皇后已安靜地合上了她的雙眼。

沒有哀悼，沒有披麻戴孝，仿佛宮中的一片落葉一般，靜靜離去。

宮中命婦們按例為她檢查尸體，準(zhǔn)備入殮下葬。然而，此時卻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原來這位溫潤如水的皇后至死仍是處子之身！念及張氏一生的命運(yùn)，眾人不由得感慨萬分，悲傷地為她殮葬。

《古今宮闈秘記孝惠張皇后外傳》中曾記載了這樣一首詩：

系余童稚兮入椒房(2)，默默待年兮遠(yuǎn)先皇。

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

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

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

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

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

飄風(fēng)回而驚覺兮，意忽忽若有亡。

搴羅帳兮拭淚，蹤履起兮彷徨。

群雞雜唱而報(bào)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腸。

冀死后之同穴兮，儻覲地下之清光。

詩歌太過凄麗，充斥著無法言說的憂傷。詩歌中那種相依相伴的感情讀來傷人心腸。想來可能是后人代其言所作，正如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歡喜不像悲哀，太過濃厚的悲傷，傷及自身，當(dāng)事人反而不易表現(xiàn)出來，就像《倚天屠龍記》中所提到的金毛獅王謝遜的武功七傷拳：傷了他人，其實(shí)已先傷了自己。

故而，能將畢生情感寄托于一身者寫出的文字反而還不如其他人，而能寫一手漂亮挽辭的未必是用情至深。誠如元稹所寫的悼亡詩，“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令人辛酸，而他本人卻頂著花心大蘿卜的名聲。

因此，這詩歌中的哀傷對于張嫣的描繪是甚為恰當(dāng)?shù)摹Ｈ虢贩?，以椒和泥涂墻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意喻“椒聊之實(shí)，蕃衍盈生”。而這樣的含義對于她而言，恐怕更多的是諷刺和無助吧。

文中刻畫了她一生的寂寞，中年的孤苦無助。她和漢惠帝生前沒有夫妻之實(shí)，也沒有夫妻情分，卻有著深厚的親情。

年幼時她進(jìn)宮的機(jī)會頗多，和舅舅惠帝想來也是有幾分親近的。此后惠帝雖名義上是他的丈夫，實(shí)際上卻是她舅舅。在漢初黑暗壓抑的宮廷中，她能依靠的，也許就是這種淡淡的牽系卻無法歸屬的情感。

然而隨著惠帝之死，這些微的牽連也斷卻了，不知該稱丈夫還是該稱舅舅的矛盾也結(jié)束了，而痛苦是否能就此終結(jié)？

史上第一處子皇后、第一位亂倫婚姻下的皇后……歷史上關(guān)于她的“第一”，有太多太多，而這些身份，都是旁人強(qiáng)加給她的，正史中，連她一件主動去做的事，她的一句話都沒有只言片語的記載，史書中只是簡單地記錄了她入宮、被廢棄的事情。

她以處子之身默默地等待了二十多年，而她死后，宮中不曾悼念，不曾為她立碑，甚至連象征性的碑文都沒有。

名字只是一個符號，然而卻是一個人存在過的代表。但如若歷史的卷冊上一個人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和一串別人所賦予她的身份，那無疑是巨大的悲哀。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是她自己，還是僅僅是這些身份的載體？

后世人以她的品行，將她尊為花神，魏晉時期也有人尊奉她為蠶神，并紛紛立廟，定時享祭。

花神意味著美麗端莊，更意味著一身姹紫嫣紅，然而她的一生雖是榮華鼎盛，卻只是一片蒼白。與其尊她為花神，倒不如說她是白牡丹仙子，一生純潔無瑕，然而卻柔弱無比，只能隨風(fēng)搖曳，可嘆可憫。

甥舅聯(lián)姻終身誤

孝惠皇后，本是呂后和劉邦的女兒魯元公主和宣平侯張敖的長女，漢惠帝劉盈的外甥女。魏晉時期學(xué)者皇甫謐稱其為張嫣，在顏師古批注的《前漢書》中又稱其字孟媖，小字淑君。她后來嫁與舅舅漢惠帝劉盈，被立為皇后。

張嫣自幼生得美麗端莊，再加上身份高貴，自然是從小備受家族長輩的疼愛。

呂后在劉邦登基前曾為他育得魯元公主和漢惠帝劉盈。和其他帝王家那些兒女一出生便由專人撫養(yǎng)，每日只是等待兒女問安的母親不同，呂后帶著這雙兒女，顛沛流離受盡苦頭，甚至在逃難的時候劉邦嫌馬車載人太多速度太慢還把兒女都扔了下去，這在同樣曾被劉邦拋給項(xiàng)羽做人質(zhì)的呂后看來，自然更是痛徹心扉。

同樣曾遭受過被拋棄的命運(yùn)，呂后對這雙兒女當(dāng)然更是疼愛有加，希望能將劉邦所帶給他們的苦難加倍補(bǔ)償。這一點(diǎn)倒和唐代宗與韋氏對待安樂公主類似(3)。

故而，當(dāng)劉邦的原配羅氏所生的兒子劉肥前來認(rèn)親，得罪了呂后，便有人給他出主意，說呂后最心疼的便是她的女兒，只要哄好了魯元公主，那么呂后的氣自然也就消了。

因此劉肥戰(zhàn)戰(zhàn)兢兢，獻(xiàn)上城池，說是要做魯元公主的洗澡池，并以侍奉母親的禮節(jié)來獻(xiàn)禮，才得以安全回到自己的封地，暫且保命。

魯元公主的夫婿張敖，自然也是讓呂后愛屋及烏。而身為魯元公主之女的張嫣，更是受盡寵愛，時常出入宮中，深受呂后喜愛。

不過劉邦卻不喜歡這個女婿張敖，而劉邦和呂后雙方政治勢力的此消彼長，導(dǎo)致張嫣自幼便在政治漩渦中長大，但也刺激了呂后對女兒魯元公主一家更加優(yōu)待。

但世事并不像呂后想的那么簡單，或者說此刻呂后的權(quán)勢尚未達(dá)到后來令劉邦只能是看著戚夫人跳折腰舞而慷慨悲歌的地步。漢高祖九年，劉邦突然派使者趕往趙國，將趙王張敖和趙國丞相貫高、趙午等人一起抓至長安問罪。

一直夫妻恩愛的魯元公主不明所以，只得趕緊派人向?qū)m中的呂后打聽情況，這才知道原來又是劉邦的流氓脾氣惹的禍。

張敖的爵位本來是繼承父親張耳的，都說帝王將相世家，第一代是馬上天下，第二代是筆墨天下，偏偏劉邦是個亂世投機(jī)主義者又是在馬上得的天下，故而恭順有禮的謙謙君子張敖自然不如他爹張耳更入劉邦的法眼。

只是當(dāng)時張耳在世，帝王一諾千金，不好做出悔婚之舉。好在眼不見心不煩，張敖在他自己的封地里，兩人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雖不滿意這女婿可湊合著也就過了。

然而兩年前，匈奴進(jìn)犯，劉邦帶兵親征，路過趙國。張敖親自出城迎駕這位老丈人，并且招待得殷勤周到、有禮有節(jié)?？上偵狭藙钸@么個流氓岳父，不但對他傲慢無禮，還動輒就辱罵發(fā)火，張敖好脾氣，忍氣吞聲，心想就這樣算了。

不料張敖顧忌岳父，他手下的人卻不顧忌，張敖的股肱之臣貫高和趙午兩人見少主居然受這么大的欺辱，憤恨不已，本來他倆就是老趙王臨終托孤之人，便相約要為張敖出氣，居然想出了個弒君換天的法子。

張敖一聽，這還了得，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讓他們不要再說下去，同時自己發(fā)誓絕不謀反。

張敖這種做法其實(shí)只是掐滅了表面上的火焰，而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一方面，如果這兩人起心派刺客去行刺劉邦，不管最終結(jié)果如何張敖都脫不了關(guān)系；另一方面，如果這話被好事者聽到，到劉邦那里去告密，那么張敖也不見得有好下場。

果不其然，張敖這兩個手下也是沒遠(yuǎn)見的，居然謀劃道：“大王生性仁厚，不忍背棄劉邦。不如我等去行刺皇帝，事成自然是好，不成功，那么我倆就成仁吧?！彼麄冋娴木蜕岛鹾醯嘏闪藥酌炭腿ジ檮睿上从邢率值臋C(jī)會，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要是張敖足夠聰明或者能夠洞悉劉邦的脾性，在貫高兩人提出建議之時就把兩人綁到劉邦面前，表明自己的忠心，那么這兩人也保了性命，估計(jì)也沒后面的行刺之舉，至少張敖可以撇清關(guān)系，可惜這不過是假設(shè)而已。

事實(shí)是過了幾個月，貫高得罪了趙王府的一名親信，這人挾私報(bào)復(fù)，便向劉邦告發(fā)了貫高和趙午行刺之事。劉邦自然是勃然大怒，不問青紅皂白，大老遠(yuǎn)就把張敖抓來問罪。

呂后得知后，心想自己兒女都受了不少苦，如今連女婿也要受罪，自然是著急去找劉邦辯護(hù)，說張敖已是皇家的女婿，又何來謀反之心。劉邦自然不聽，一句話駁回：“張敖若得天下，難道還少你一個女兒嗎？”

可以想見呂后當(dāng)時對劉邦的憤恨，劉邦此刻的行為進(jìn)一步刺激了呂后對權(quán)力的渴望。這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累積，使得呂后從之前的一步步喏喏無助，甚至差點(diǎn)看著自己的女兒魯元公主遠(yuǎn)嫁和親，到最后請來商山四皓，鞏固兒子的太子之位，甚至于后來心狠手辣地將情敵戚夫人變成“人彘”，可見宮廷生活不僅可以給人安樂享逸，也會帶來至親之間的鉤心斗角(4)。

然而，審問人員礙于呂后的面子，不敢拷問張敖，只是向貫高施刑，迫使他說出背后主謀。這貫高倒是不負(fù)張耳托孤的遺命，將所有責(zé)任都承擔(dān)了下來，打死都說和趙王毫無關(guān)系。即使是被折磨得幾近殘廢，他也不肯誣陷趙王。

貫高對張敖的忠貞打動了劉邦，劉邦派人前去調(diào)查，確認(rèn)貫高所說的是實(shí)情，將張敖從牢里放了出來，然而他對這個女婿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憑空將他降為侯，剝奪了他原先的封地。

這場變故對張敖一家真是天降禍?zhǔn)?。從今以后他的生活更加是?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張嫣自幼得父母教導(dǎo)，除了端莊美麗，更多的恐怕是小心翼翼。自從張敖降為侯爵，全家便遷居長安，張嫣也多了入宮的機(jī)會。呂后必定也是疼愛她的。她的溫柔安靜，也頗得舅舅惠帝喜歡。

然而，高祖駕崩，惠帝即位，因?yàn)橐獮楦赣H守孝三年，故而不立皇后。但倒霉的太子妃還沒等到孝期滿就死了，當(dāng)時還未曾有追封的說法，因此這位薄命的太子妃死后連個追封的名位都沒有。另一方面，因?yàn)樘渝娜ナ?，?dǎo)致惠帝后宮正宮虛位以待。

經(jīng)過一番權(quán)衡，呂太后為了鞏固呂家的地位，相中了自己的外孫女張嫣，一舉立她為后。張嫣一生的悲劇就此降臨。當(dāng)時惠帝十九歲，張嫣還不過是個十歲的女童。

雖說呂太后獨(dú)攬大權(quán)，然而如此有違人倫的事情居然沒有人敢出來力諫。成就這樁婚事的理由是張嫣美貌端莊、出身高貴，而甥舅關(guān)系并不包括在五倫之內(nèi)。甚至有人以戰(zhàn)國時期晉文公娶姐夫秦穆公的女兒懷嬴來作比喻。

這比喻真是荒謬，懷嬴并不是晉文公的親姐姐秦穆夫人所生，另一方面，他逆?zhèn)惾奄且驗(yàn)閼奄撬闹断眿D，但兩人并沒有實(shí)際的血緣關(guān)系。而張嫣和漢惠帝，分明是親生甥舅血緣，可見這一婚事之荒唐。

也許有人說，你怎么就知道張嫣是惠帝的親外甥女呢？如若張嫣僅是張敖的姬妾所生，那么二人自然就不存在血緣關(guān)系了。

然而，根據(jù)史書的記載，張嫣確實(shí)是“魯元公主之女”(5)。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呂后費(fèi)盡心思想的便是鞏固呂家的地位，如若她想親上加親，自然不會找來一個外姓女子安插在兒子身邊，按她對女兒的寵愛程度，她自然也做不到將女兒情敵的女兒送入宮中，然后看著女兒悲傷，那不是把張嫣變成另一個她所仇恨的戚夫人了嗎？

至于從此犧牲了張嫣的愛情她是不在乎的，對于此時的呂太后來說，愛情遠(yuǎn)遠(yuǎn)排在生存之后。能保得張嫣一生榮華富貴平安，這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這樁婚事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加悲劇。

公元前192年，問名，冊立，昭告天下，大典，天地見證，繁花盛開，這位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經(jīng)過大婚冊立的皇后便由正門抬進(jìn)，從此命運(yùn)開啟了另一扇門。

假為婚兮苦相守

婚后的張嫣，她的丈夫漢惠帝未曾同她有過夫妻之實(shí)。漢惠帝還不是滅絕人性之人，故而只是對張嫣很好，卻未召幸她。

張嫣漂亮嗎？很多人關(guān)心這一問題，野史和各類小說將她的美極力放大，加之她命途多舛，故而人們常將其描繪為一個溫柔淑麗的絕代佳人。

野史的夸張筆法并不奇怪，不過講張嫣容貌端莊，想來卻無爭議。她的父親張敖是當(dāng)時著名的美男子，被稱贊是“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6)，故而頗能“尚主”。而她的母親魯元公主，自幼少受當(dāng)時的化妝品中的鉛粉毒害，加之后天得享榮華保養(yǎng)有佳，想來應(yīng)是位美人。

這樣看來，無論是像父親還是像母親，張嫣的先天基因都是蠻好的，按推測確是位美人。

而晉人的《孝惠皇后外傳》如此記載張嫣的容貌：

容與德皆極美而幽廢;皇后蛾眉鳳眼，蝤領(lǐng)蟬鬢，兩頤豐腴，耳白如面，其溫淑之氣溢于言表，似長公主，而面格長圓，似宣平侯，或但遙見其肩背，即已嘆為絕代佳人……張皇后之美，端重者遜其淑麗，妍媚者讓其莊嚴(yán)，明艷者無其窈窕，雖古莊姜、西子，恐僅各有其一體耳?！w豐艷，其肌膚如凝脂，如美玉，后身不御薌澤，而滿體芬馥如芝蘭。

可能有人就會說了，既然張嫣如此美麗，而惠帝又非禽獸之人，那么為何當(dāng)初會任憑呂后做主，娶張嫣為后，白白耽誤了自己的外甥女？

這便要追溯到惠帝剛即位時了，此時的惠帝早已看破世事，沉醉于溫柔鄉(xiāng)清酒池中。

劉邦駕崩后，惠帝登基，生性仁厚，知道母親對從前得寵的妃子皇子萬般妒恨，尤以戚夫人和趙王如意為首。

在保不住戚夫人的情況下，他不希望兄弟相殘，千方百計(jì)照料好弟弟趙王如意。沒承想?yún)魏筮€是把如意從封地騙到了京城?；莸蹮o奈，只好親自迎接弟弟，和弟弟同吃同住，怕母親痛下殺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日惠帝早起，見如意尚在睡夢中，便獨(dú)自去打獵，歸來時如意已遭呂后用鴆酒毒殺。

受盡從小顛沛流離生活的惠帝卻受不了宮廷爭斗的血腥殘暴，變得郁郁不樂。呂后見兒子這般“軟弱”，絲毫沒有繼承自己的鐵血手腕，于是決定下一劑猛藥。

一日，惠帝出恭，在廁所見到一團(tuán)骯臟模糊的東西，嚇得召人問是何物，得到的回答居然是這便是當(dāng)年劉邦身邊如花似玉的戚夫人，現(xiàn)在被呂后做成了“人彘”——先罰去舂米，后砍去其四肢，挖瞎雙眼，毒成啞巴，害成聾子，只能靠蠕動為活，三日后便死去。

不料這劑藥下得太猛，成了虎狼之藥，惠帝自此臥病數(shù)月，哀嘆，把人殘害成這個樣子，還是人做的事嗎？而我還是這樣的人的兒子，何等可恥。

看破世事的惠帝心如死灰，對一切自然是聽之任之，不聞不問。

娶外甥女為后是何等荒謬的決定，然而他可以反抗嗎？他不過是呂后鞏固呂家勢力的一個傀儡而已，而那位可愛的小外甥女，也要變成另一個傀儡了。

惠帝對于婚事無從抗拒，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與張嫣不行夫妻之實(shí)，保全人倫。另一方面，戚夫人和趙王如意的死讓他覺得這宮廷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縱使自己拼盡全力也不能掙脫，迎娶外甥女更是讓他感到難堪。

因此，他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酒色財(cái)氣中，在靡靡中消磨掉自己殘存的理智和痛苦。

先是女色，后是男色，根據(jù)《史記》的記載，惠帝時期諸多被封為郎中之人都是惠帝的男寵，頭戴羽毛裝飾的帽子，腰系貝玉帶，臉上涂脂抹粉，出入于后宮，有名可查的如閎孺等。

對于張嫣來說，這樣的日子恐怕是落寞的。也許年幼之時她并不那么敏感，只是覺得名義上從舅舅變成了丈夫，一時間有些不適應(yīng)；而等到她豆蔻年華少女多情的時候，惠帝已駕崩。

這有著些微人情依靠之人也舍自己而去，那似舅又似夫君的微妙情感只能寄托于往來的秋風(fēng)中，不為人所知了。

風(fēng)云突變不思量

他自歇東宮眠西殿，美人枕貴嬪伴；她安安靜靜，頂著一個皇后的名頭。各不相擾，仿佛是樹上兩片不相干卻同樣面臨著凋零的葉子，然而這天卻突然傳出天下大喜——皇后誕下皇子。

他斂斂嘴，苦笑，怎么可能？她亦茫然無知，如何可能？然而他與她，誰能說個“不”字？

不過都是呂后手上的兩顆棋子罷了。凡后宮之中無論誰誕下皇子，呂后都干下奪子殺母的行為，并把孩子塞給張嫣，謊稱是皇帝皇后所生。這對從未行過周公之禮的男女又何來兒女？

《前漢書·外戚傳》記載：

（呂太后）欲其（張嫣）生子，萬方終無子，乃使陽為有身，取后宮美人子名之，殺其母，立所名子為太子。

這皇子的生母更是不幸，如若是在其他時候，則可以母憑子貴，或者像前朝的薄姬，生下代王（即后來的文景帝），還可以有個依托。

而她這個孩子，無疑成了她的催命符，史料記載中她連個姓氏都沒有。這個孩子便是西漢前少帝劉恭——跟她母親一樣，即使是在位五年，也甚少有人留意他。

長期的抑郁壓抑，加之酒色過度，婚后三年，惠帝英年早逝（年僅24歲），留下了一局殘局。

由此，年幼的少帝承了帝位，按理說張嫣也該升為太后，然而事實(shí)卻是呂太后仍處原位，張嫣寡居宮中，徽號“孝惠皇后”。

從皇后到人尚健在卻未能立為太后，她的人生，從來都是被人所支配。

按理說，呂后當(dāng)初考慮張嫣為后，接著將其他幼子歸于她的名下，也是打算在自己百年之后為張嫣鋪就一生安穩(wěn)道路。

因?yàn)閰魏笤诨莸垴{崩的時候最擔(dān)心的便是呂家失去權(quán)勢，對于一直疼愛的張嫣，恐怕也不只是為了用一樁亂倫的婚事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更深一層的考慮是自己一旦死去，那么張嫣為后，呂氏一族起碼可以依附于張嫣，以免招致滅族之禍。如若將張嫣配與呂氏一子，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張嫣恐怕也會因?yàn)樽约旱恼煞蚨坏蒙平K。

這樁看起來荒唐無比的婚事呂后心里的打算是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精明。

惠帝一死，其實(shí)張嫣是可以成為皇太后，垂簾聽政，從而將這一計(jì)劃完整繼續(xù)下去。

可惜最后的事實(shí)卻不是這樣。因此只能推測張嫣并不是生性淳厚，只能說是某種程度上的膽小怕事。

此外，呂家諸人后來也未曾依附張嫣。因此我們可以說，張嫣的悲劇也有自身的因素。不然，憑借她的資質(zhì)和權(quán)位，完全可以成為垂簾聽政的皇太后，手握重權(quán)，誰敢給她臉色看？

呂后權(quán)衡利弊，只能遺囑呂產(chǎn)等人輔政，立自己侄子呂祿的女兒為后少帝皇后以保障呂氏一族的地位，而對張嫣，卻并無任何囑托。

此刻的張嫣，無權(quán)無勢，只得被迫遷入長樂宮，和母家來往有限，而呂家對于這顆棋子也失去了信心，任由其掛著太后的名銜自生自滅。

后少帝四年，呂太后去世，壽62歲，而呂家諸人和劉家宗室的沖突愈發(fā)激烈。大臣們立即重新?lián)碜o(hù)劉氏天下，呂氏一族中呂祿、呂產(chǎn)“恐為大臣、諸侯王所誅，因謀作亂”，而皇后的姐姐、朱虛侯劉章的妻子卻擔(dān)心丈夫受害，竟向丈夫告密，從而成為成功毀滅整個呂氏家族的導(dǎo)火線。

隨后的結(jié)果向后世“甘露之變”的反方向發(fā)展，劉章當(dāng)即與陳平、周勃聯(lián)系，矯奪后少帝的符節(jié)，殺死相國呂產(chǎn)，隨后又處死劉章自己的岳父兼國丈呂祿（果然的成大事者，必果斷大義滅親），接著去功臣樊家殺死老夫人呂須（呂太后的親妹妹）和她的兒子樊伉。呂氏為官的諸多人口，全被殺死，呂氏一族就此被全部剿滅。而之前帝王座上的前后少帝，皆被冠以“兩子非惠帝出”的結(jié)論而大加攻擊。

此時此刻，惠帝的子女即使不死也要被迫放棄自己在皇家生長的權(quán)利而求默默生存下去。

一來，怕有殘余呂氏份子擁立惠帝幼子造成混亂，而幼子又難以控制；二來，惠帝幼子與諸大臣沒有直接共“鮮血”的經(jīng)歷。因此，后來重立君王的時候諸大臣便直接從劉邦子嗣中考慮，而不是從惠帝子嗣中考慮。

長夜漫漫何時旦

經(jīng)過一番權(quán)衡，由于劉邦的兒子基本上已被呂后弄死了，所以群臣考慮起來備選項(xiàng)不太多，更不太差。

長子劉肥，按長幼順序可以作為第一候選人，只可惜當(dāng)初他對呂氏一族阿諛奉承，如果將其抬上帝位，估計(jì)會讓那些拼死拼活滅掉呂氏一族的群臣夜不能寐；而他的舅舅也不是個好惹的主，要是以后再搞出個呂家外戚第二代，那還得了？

而遠(yuǎn)地的代王劉恒，聽說名聲好，禮賢下士，年齡不錯，不用擔(dān)心垂簾聽政；母親薄姬當(dāng)年相當(dāng)不受寵，妻子出身宮婢，絲毫不用擔(dān)心外戚問題。

而后，代王順利被擁立為帝，即漢文帝，而后少帝的皇后呂氏已被諸臣?xì)⒘?，后少帝也步入了他的宿命，暴死宮外。對于這樣的行為，漢文帝自然是保持絕對的沉默。

諸呂被誅，后少帝已死，剩下的，只有默不作聲的孝惠皇后張嫣了。這位皇后本可以守節(jié)而終，安分一生。

然而想一絕后患的諸臣有人提出張嫣淫蕩邪僻，將她處死；也有人認(rèn)為不用給她太后之名，不如給她皇嫂的禮遇賺取人心。權(quán)衡之后，東牟侯劉興居作主，采取折中的做法：留下張嫣的性命，把她丟進(jìn)暗室里，飲食粗陋，任其自生自滅。

其實(shí)，不過是因?yàn)閺堟瘫旧硪呀?jīng)無任何政治號召力，也沒有任何政治利用的可能性，留下她一個呂氏血統(tǒng)，可以給天下留下仁慈之名。

文帝即位，上任三把火，分封諸臣后，體恤張嫣其實(shí)并無罪過，張嫣的親弟弟張偃本已被貶為庶人，看在是劉邦親外孫的份上也封為南宮侯。不過，張嫣仍然被軟禁于宮中。直到三年后劉興居謀反失敗而死，她又被挪到北宮，從重監(jiān)改成了軟禁。

此刻的張嫣，命運(yùn)比一般的宮婢好不了多少，再加上宮中之人皆是趨炎附勢之輩，故而張嫣的境況悲涼可以想見。

等到文帝十二年，漢文帝大赦天下，將惠帝妃嬪宮娥千余人全部放出宮去，不問婚嫁，卻只留下張嫣一人——說來說去，都是皇后這一身份害了她。

文帝留下她，未必不是出于對她這一身份的考慮——現(xiàn)世安穩(wěn)，百姓安居樂業(yè)，而皇嫂卻流落民間，為民為妓或暴死，皆可以造成不小的輿論壓力。

不過臣心非君心，文帝十四年冬匈奴攻邊的時候，居然有人敢進(jìn)言，說單于大舉進(jìn)兵為的是得到孝惠皇后，結(jié)論是這女子是個“禍國之物”，得出的謬論就是“應(yīng)速賜死”。文帝還不至于那般無知，故而張嫣還是辛酸地活著，忍受著各種嘲諷辱罵。

我想，張嫣聽到朝廷上的那番言論估計(jì)會苦笑，是那種看破生死的笑容。記得多少年前，還是在大殿之上，朝臣上書要把成婚的魯元公主遠(yuǎn)嫁和親；許多年后，這種命運(yùn)又差點(diǎn)降臨到自己身上，而且，自己還背負(fù)著禍國之名。

張嫣依舊是不問世事，在冷宮里過著她安靜的生活。

也許，她想過死，只是，想起來，這樣的死算什么呢？殉情？與舅舅徒有夫妻之名，自然不是。殉家？諸呂不要她，諸劉也未曾想起過她。

想想，人生還真是個悲哀，連死都找不到一個理由。所以，就這樣活下去吧，為了自己而活下去。

很多時候我們的人生自己無法選擇。然而，繁華落盡之后，我們總該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那便是為自己而活。不是按照別人鋪墊好的道路，只是將余生給予在無限的時空中，去回想，去生活。

也許，安謐地一個人活下去，對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多年了，那些被搶來的孩子的母親，是否會在夜里向自己索命？曾經(jīng)疼愛自己的舅舅，是否會偶爾想起？在漫長的時間里，靠著記憶里殘存的些微溫暖也許可以好好活下去吧。

孝文后元年，孝惠皇后死在冷宮，年四十歲左右?！稘h書》載：“春三月，孝惠皇后張氏薨。”書中故意不用“崩”而用“薨”，也許只是說她已不被當(dāng)做皇后，屬被廢之列。沒有國喪，沒有大祭，她的尸體被埋到了宮女們的墳間，卑小而不引人注目，亦如她遷入冷宮后的生活。

冷宮之中，漫漫長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她的一生，宛如一枚靜靜盤旋在秋風(fēng)中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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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呂后未流淚見于《史記·呂太后本紀(jì)》：“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fā)喪，太后哭，泣不下?！?/p>

(2) 椒房：西漢未央宮皇后所居殿名，椒房殿亦稱椒室。因以椒和泥涂墻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故名。后亦用為后妃的代稱?！稘h書·車千秋傳》顏師古注：“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溫而芳也?！?/p>

(3) 安樂公主：唐中宗李顯幼女，母親為韋后，本名李裹兒。生于684年，其時正值武則天貶黜李顯至房陵。她出生時，中宗脫下自己的衣服來包住嬰兒，故命名裹兒。在中宗復(fù)位后深受中宗和韋后寵愛，甚至被冊立為“皇太女”。

(4) 商山四皓見于《史記·留侯世家》，戚夫人受刑見于《史記·呂太后本紀(jì)》：“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輝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居數(shù)日，乃召孝惠帝觀人彘。”

(5) 張嫣是“魯元公主之女”之說出自《史記》。

(6) “帝見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出自《漢魯元公主外傳》，子都徐公，春秋時期的美男子?！对娊?jīng)·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薄多u忌諷齊王納諫》記載，城北徐公，齊國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