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路德維?!さ倏?在文學工廠里/威廉·洛威爾的自我放縱/文學諷刺/寫作的能手遭遇篤信藝術的瓦肯羅德/兩個朋友正在尋找他們夢中現(xiàn)實的途中/月光皎潔的迷人之夜和丟勒時代/朦朧中的維納斯山/弗蘭茨·施特恩巴爾德的漫游
在歌德有些態(tài)度倨傲地評論的裝腔作勢的英才中,路德維希·蒂克也許是最“裝腔作勢”的一位。因為,當施萊格爾兄弟剛開始發(fā)展浪漫主義的教義時,年輕的蒂克獨自一人,在1795年到1800年之間,令人難以置信地、迅速且輕快地推出了作品,而根據理論家的想像,它們確實是浪漫的。當弗里德里?!な┤R格爾在1798年結識蒂克時,他還稱作者是個非常普通的人。但不久之后,他宣告,蒂克是天才。
在年輕的蒂克那里,人們已經能找到與浪漫主義聯(lián)系的一切。有月光皎潔的迷人之夜,/攫住了感官,/奇妙無比的神話世界,/披著古老的華美悠然升起(《屋大維安(1)皇帝》);有蒂克的書信體小說《威廉·洛威爾》(1795)中浪漫的虛無主義;有文學諷刺喜劇《穿靴子的公貓》和《顛倒的世界》中浪漫的反諷;蒂克也寫下了浪漫主義的第一篇藝術童話《金發(fā)??素悹柼亍罚?797),并以湯豪澤(2)小說建立起一個直到瓦格納和20世紀維納斯山幻想曲(Venusberg-Phantasien)的作用強大的浪漫主義神話。他和瓦肯羅德一起,是紐倫堡浪漫主義、丟勒崇拜和拉斐爾派藝術宗教的發(fā)明人。以后,拿撒勒人畫派(3)將沿著他的足跡漫游。他的小說《弗蘭茨·施特恩巴爾德的漫游》(1798)是浪漫主義藝術家小說的典范,諾瓦利斯和其他人將以此為楷模。在語文學及詩的意義上,蒂克實質性地參與了對古代德國民間故事書、《尼伯龍根之歌》和歐洲宮廷抒情詩的重新發(fā)現(xiàn)。在對浪漫的前浪漫主義尋找中,他開發(fā)了被遺忘的古老的英國和西班牙文學。關于他對《堂吉訶德》的翻譯,托馬斯·曼后來說道,它展現(xiàn)了在其最幸運階段的我們的語言。
弗里德里?!な┤R格爾在理論上所規(guī)劃的東西,即漸進的普遍詩,由路德維?!さ倏烁吨T實踐。他懂得幾乎所有的文學類型、游戲思想和情緒,以詩意的語調耍魔術。對他來說,一切輕而易舉,但恰恰是這一點,將成為他的問題。
路德維?!さ倏擞?773年出生在柏林,一個對其身份來說相當富裕的制繩工匠的兒子。父親勤奮,務實,熱心教育。這點要感謝在柏林得到普及的啟蒙運動。他把有天賦的兒子送到有名望的弗里德里希文理中學。路德維希當時被視為“神童”。他四歲讀《圣經》,十歲背誦歌德的劇本《葛茨·封·貝利欣根》,十四歲讀完父親的書櫥,然后目光轉向圖書館。他簡直閱讀一切,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其中有武爾皮烏斯的強盜小說、萊辛的劇本、格羅斯的秘密社團小說、盧梭的《懺悔錄》、施皮斯(4)的騎士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尼古拉(5)的旅行報告等。初次看戲時他六歲。十二歲他發(fā)明了皮影戲,并且表演給以后成為重要雕塑家的弟弟弗里德里???。作為文理中學六年級的學生,他兩次翻譯《奧德賽》,先用散文體,然后用六音步詩行。一個潮濕的秋夜,他在公園里閱讀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劇本是他從一個同學那里設法弄到的,打算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快速瀏覽人名索引,但他無法中斷閱讀,當他聚精會神地一口氣把劇本讀完后,才發(fā)覺自己渾身濕透,凍僵地站在此刻已被點著的光線微弱的燃油路燈旁。這是一次頓悟經歷。于是他讀了莎士比亞全部作品的埃申堡(6)散文體翻譯。魔力經久不散,但信念也在增長,即世人得有勇氣,嘗試重新翻譯。還在學生年代,他已開始翻譯和注釋《暴風雨》。當以后奧古斯特·威廉·施萊格爾的新譯本出版時,他高興異常。在施萊格爾去世后,他還將繼續(xù)完成這項事業(yè)。厭惡一切無序狀態(tài)的父親,為兒子的莎士比亞激情感到不安:偏偏還有這樣的倒霉事,沒把你完全弄瘋!
學校的老師不僅鼓勵他,而且利用他。奧古斯特·費迪南德·伯恩哈迪,他以后的姐夫,以及弗里德里?!ぬm巴赫,兩人都比他們的學生大不了幾歲,共同經營著一個文學工廠,他們針對大眾口味,制作恐怖、強盜和騎士小說。他們吸引這個有天賦的學生與他們合作。他可以修改和補充個別情景。景色描寫,氛圍渲染,心理特征,他讓人驚訝地把這一切做得非常成功。最后,老師們放手讓這個容易教練的學生,寫出完整的章節(jié),特別是重要的小說結尾。蒂克讓人難以置信地迅速學會如何從文學中制作出文學,怎樣迎合讀者趣味。
但是,路德維?!さ倏艘矊儆谙颉渡倌昃S特的煩惱》和盧梭學習“感覺自身”的那一代人?!案杏X自身”,當時就這么說。所以,面對周遭的文學,那獨特的、他自己想像為某種核心體的自身,卻滑落一邊,這讓他感到苦惱。他如此精通描述恐怖和感人的情景,但自己幾乎沒有此類經歷;他對善于討女人喜歡者、勇士和城堡小姐們錯綜復雜的心靈世界感同身受,但自己只是一個身處青春期的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藝術和生活在他身上造成了一種危險的不平衡狀態(tài)。有一次,他在一封信中將自己的情感生活與天邊飄動的云彩相比。它們組成花樣繁多而又無法把握的形態(tài)。它們沒有本質。不過,云彩一旦散去,會顯露一片朗聲歡笑的藍天,而文學的情感一旦消失,只會留下一片深邃的虛空。這讓他感到恐懼。他以發(fā)瘋似的工作效率,試圖超越這個虛空,但還是無法完全擺脫虛無感。而對他所服務的大眾趣味的藐視,甚至讓這種感覺變得更強。在無情的瞬間,他發(fā)覺,他蔑視自己,即使進展迅猛的業(yè)務給他帶來兩個老師的認可和一些金錢。
蒂克首部偉大的小說《威廉·洛威爾》形成于大學時代,不再是為蘭巴赫的文學工廠所寫。在這部關于一個出生于富裕家庭的年輕英國人的書信體小說中,主人公內心的無根基狀態(tài),讓他成為一個精心策劃的誘騙計劃的犧牲品。在此人們可以清楚地感到,那種太少地包含現(xiàn)實而僅是面對文學的情感的恐懼。威廉·洛威爾給他的朋友寫道:難道我不像一個夢游者,圓睜雙眼卻盲目地穿過生命?我所遇到的一切,只是我內心幻想的一個錯覺……四周一切荒涼混亂……世人猶如手持魔棍,擊入荒漠,敵對分子突然蹦跳一處,一切流向一幅明亮的圖像——穿越而過,而他那無法折回的目光,沒有發(fā)覺,身后的一切如何重新分離,四處飛散。
蒂克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尚未接觸到費希特的自我哲學及其出自想像力的對世界的構思。創(chuàng)作文學的虛擬生活時所形成的自己的經驗和獨特的自我懷疑,足夠讓他能寫出這樣的話:在一片空曠的荒漠/我僅和自己相遇。當他1799年在耶拿,最終遇到費希特時,他將發(fā)現(xiàn),自己早期對想像力之深淵的體驗會得到證實。作為詩人的他,比作為哲學家的費希特更敏捷。
寫小說《威廉·洛威爾》時,蒂克還是大學生。他不顧父親的惱怒,拒絕完成謀生的學業(yè)。在哈勒、哥廷根、愛爾蘭根和重回的哥廷根,若非參加他在那里受人歡迎的社交活動,他就坐在圖書館,不停地閱讀和寫作。有一次他這樣寫道,他還什么都不是,但他有能力做一切。而這部書信體小說最終將證明這點。他讓自己的主人公洛威爾上進天堂,下入地獄,把他描述為這樣一個年輕人:自戀,經歷情感的高峰和低谷,不間斷地觀察自己和進行反思,最后發(fā)覺,自己是如何地空洞和虛無,而他那自以為偉大和有力的自我,其實什么都不是,僅是陌生力量的一個掌上玩偶。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游戲者,只是沒有發(fā)覺,別人——根據時代趣味是一個秘密社團——在同他游戲。升華自我感覺是洛威爾通常的努力。每當他戀愛或者交友,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的感情,而這樣的感情又像一個繭子把他包裹,將他與現(xiàn)實隔離開。這導致一種緩慢的情感分裂和衰竭的過程,就是思想也窺伺著。最后他不再知道,他是誰和什么在他身上思考。他在自我的一種糟糕透頂?shù)膹椭浦胁恢?。開始他享受著這種狀況,然后他對此感到絕望:啊,什么是人身上的真理和信念!……哦,但愿別人以后別對我談論那些偽裝的人。什么是我們身上的正直!在小說的最后,那個秘密的幕后操縱人對他作出一個毀滅性的判決:直到今日你完全自視為一個特別奇妙和稀罕的生靈,但你并非如此……你還自以為,在你內心中遭受了暴力革命,但這一切只是想像……眼下你竭盡全力,要當一個無意義的哲學的傻瓜。
也就是說,威廉·洛威爾的自我放縱,是無事喧嚷。小說具有令人戰(zhàn)栗、深不可測的視角;對于空虛的恐懼(7),害怕無聊,懷疑我們僅在自以為能發(fā)現(xiàn)什么的地方才有所發(fā)明,信仰和信任的消失,形而上學的無家可歸——這一切游戲其中,也被用以游戲。早在浪漫主義的濫觴階段,浪漫的虛無主義問題就已經顯示為自我亢奮的陰暗面。蒂克在回顧這部小說的工作時寫道:那是許多心中懷有和被愛過的苦惱和謬誤的紀念碑和陵墓。不過當它還在被建造時,制圖者和工人已從這些痛苦中解脫。當我寫這本書時,我?guī)缀跻恢狈浅?旎睿椅蚁矚g迷惘中的我。
從浪漫主義的詩里,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要求美的迷惘。在這部小說中不僅可以找到它,也能找到在與破壞和毀滅游戲時的反諷的樂趣。同我一起飛翔,伊卡盧斯,穿過云端,威廉·洛威爾大聲呼喚,我們要兄弟般地向著破壞歡呼。
反諷,蒂克也學自文學工廠。沒有規(guī)定說那里制作的消遣小說要有反諷因素。當蘭巴赫給他的文學系列冠以“有名望的力量和技巧天才的事跡和品位”的名稱時,并無反諷之意。但蒂克簡直過于聰明,富于想像力,他無法缺少反諷地順應這個被要求的模式。當弗里德里?!な┤R格爾還在教條式地要求,在詩的材料上,要有作家反諷的漂浮時,年輕的蒂克已經在這方面開始訓練自己。只有這樣,他才能提升自己超越底層。有一次,他必須描述一個所謂巴伐利亞的希澤爾(8)——一個臭名昭著的偷獵者和強盜——的英雄事跡。蘭巴赫預告,希澤爾的肖像,是對一個大力天才的生命路程的描述。但此人由于情況、處境和傳統(tǒng)而變得畸形。蒂克在這個含義中完成這篇小說,但在結尾處不斷清晰地讓人看到,讓這個家伙作為一名英雄顯現(xiàn),作者是多么生氣。因為仔細觀察便知,他只是一個卑鄙的盜賊。蒂克懂得,如何讓這種敘述者的異議懸空,以至于讀者和蘭巴赫完全無法明白,他們該以何為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