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啟蒙的恩師

杜谷詩文選 作者:杜谷


啟蒙的恩師

我到六歲,該念書了。外祖父請隔壁腐儒“錫余以嘉名”,老先生查了劉氏族譜,算我屬“錫”字輩,乃命名曰錫榮,大概期望我這一輩子都能榮華富貴,然后送我進對門何家花園初級小學,讀“人手足刀尺”,描“上大人,孔乙己”。這是一所私立學校,校園雖美,但生源不足,只辦一年,就關門了。父親又送我進鼓樓小學。學校在南京最負盛名的鼓樓醫(yī)院隔壁。這是基督教會辦的洋學堂,除教國文、數學,還重視英語、音體。校園里有木馬、滑梯、雙杠、浪橋,教堂里贊美詩的歌聲不絕。每年到圣誕節(jié),還有穿著大紅袍的圣誕老人穿過掛滿彩色燈泡的圣誕樹,給每個小朋友發(fā)一袋美味糖果。學生用的課本也印得十分精美,差不多每面都有彩色插圖。但是學校的收費很貴,我只讀到小學二年級,因為家道中衰,就讀不起這個洋學堂了。

躊躇再三,父親把我送到離家稍遠的吉兆營小學就讀。吉兆營,是一條回民聚居的小巷。小學是為小巷中回民的貧苦子弟辦的,校舍就設在回民的禮拜寺里。禮拜寺分內外兩院:內院,環(huán)境幽靜,一道圓門進去,就是一個清靜蔭涼的院落,兩株高大的梧桐,蓋滿了院落上空,左廂是一排衣帽間,右邊是一個宏大的殿堂。每逢周五,回民們都戴著白帽、穿著長袍,虔誠地匍匐在廳堂的地上,同聲誦讀《可蘭經》。我們的校舍只有外院約一畝地大的地方。而且還一半是操場,一半是教室。

操場只不過是個大天井,只有一個排球場大小。教室分成三大間,一間是一二年級合用,一間是三四年級合用,兩個教室中間,就是學校的辦公室兼教師的休息室,還兼外地來的單身教師的寢室,校舍的簡陋由此可見。我在那里讀完了平淡的三、四年級,如今已經沒有留下什么記憶。

幸運的是我該升入五年級時,學校來了一位引我啟蒙的恩師,他就是新來的校長金皎鶴先生。

聽說他才從南京師范畢業(yè),原名金延壽,因為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不滿意他這個名字的陳腐氣息,因而改名為凌空高翔的“皎鶴”。他英姿勃發(fā),敦實精壯,臉型就像羅丹的雕塑,激動時往往將頭向右后一甩,頭發(fā)隨之飄拂起來,又像一個演奏命運交響曲的指揮。他仿佛懷有空前的雄心壯志,要把他教的一代少年都培養(yǎng)成振興中華的有用之才。因此他一來就在吉兆營小學增辦了高小,并與校董會協(xié)商,將清真寺后院的衣帽間(更衣室)變成五、六年級的教室,由他親自來教首屆五年級的全部課程。

一開學,他就在我們教室的黑板上寫了八個大字:“不知則學,有疑即問?!庇衷诮淌业囊唤窃O置了一個小小的圖書櫥,櫥里裝滿了古今中外的青少年讀物,我至今還記得其中有冰心的《寄小讀者》《往事》《超人》,朱自清的《背影》、魯迅的《朝花夕拾》、胡適的《四十自述》,中國古典小說《東周列國志》《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以及近代章回小說《鏡花緣》《老殘游記》《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還有翻譯作品《愛的教育》《苦兒努力記》《木偶奇遇記》。他鼓勵我們多看課外讀物,開闊眼界。

他教國文,選的也多是抒情散文,以震動我們的心弦,激發(fā)我們的感應。比如教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最后一課》、亞米契斯的《少年筆耕》,他那充滿感情的朗誦,引得全班都哭了。特別是我,想起國難家窮,每每淚流滿面。然后他著重訓練我們的口頭表達能力,要求我們學會朗讀和背誦,而且必須用“國語”(即普通話)。他雖然是南京人,但說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為了教我們說普通話,他接著教我們學“國語注音符號”(ㄅㄆㄇㄈㄎ)和查《國語注音字典》,依據字典的注音把普通話說好。又通過舉行國語演講比賽,進一步推廣普通話。我現在說話雖然南腔北調,但基本上還接近普通話。

他教作文,出的題目全是散文小品,例如,“日出”、“雨后”、“霧晨”、“黃昏”……他要求我們寫前,一定要親自觀察、親自體驗,寫自己親眼目睹的景象,比如寫“日出”,一定要早早起來,看太陽如何破土而出、越山而升,站在高處,當時的天空呈現什么景象,發(fā)生什么變化,自己又有什么感受。自己可以聯想,但必須源于所見?,F在看來,他是從小培養(yǎng)我們觀察自然、觀察社會的基本方法。

他教算術,特別重視日常實用的心算和珠算,培養(yǎng)我們快速運算的能力,不但訓練我們通過形象思維來運算,而且訓練我們通過抽象思維來運算。

他教常識,著重培養(yǎng)我們扎扎實實地建立一些基本的概念。例如中國歷史經過哪些朝代?經過哪些分裂與融合?與世界公歷對應相當于公元多少年?并且教我們畫成表格便于記憶。又如教中國地理,則著重教我們畫地圖,從而記住中國分成哪些行政區(qū)劃,有哪些重要的山脈、河流、湖泊和城市,這些城市的位置有什么地理特點。他教自然,重視教我們識別標本,春秋佳日,還帶我們去鄉(xiāng)村遠足,親自采集制作標本。

他不教我們音樂體美,而是聘請了專任教師教我們習字、打球、唱歌。場地太小,但在院壩里掛上橫網,足夠打排球用;圍場一圈也可以訓練跑五十米;院壩的一頭還有沙坑,可以跳高、跳遠。學校沒有鋼琴,但有一架簡易風琴,音體教師不但教我們唱歌,而且教我們彈琴。教唱的都是愛國歌曲,如岳飛的《滿江紅》、古典的《蘇武牧羊》《木蘭從軍》以及蘇軾、辛棄疾、陸游的詩詞譜寫的歌曲,卻絕對不許唱《毛毛雨》《桃花江》!

他還特別重視書法,專請一位許先生每周末教我們寫毛筆字,這位許先生擅長寫錢南園體,常手把手教我們如何執(zhí)筆。我至今字寫得不好,但多少還有一點錢體的影子。

1931年發(fā)生了“九一八”事變,恰逢南京市中小學舉行演講比賽,他隨即派我和同班好友王鵬鳴參加,要求我們自己寫成講稿,他幫我們稍加修改,并在抑揚頓挫、感情起伏上詳加指點,使我們獲得了優(yōu)勝的成績。

1932年,我家橫遭不測,雪上加霜,隔壁印刷廠的紙庫失火,我家被付之一炬,生活頓然落入困境。父親說:“你已經十二歲了,現在能寫會算,就不必再上學了,去學個手藝,將來好養(yǎng)家活口?!庇谑俏抑型据z學,父親托人介紹去學廚師。金校長看我好久沒有到校,連忙派同學來問原因,聽說家里要送我學廚,隨即親自趕到我家,說服我的父親:“你這兒子聰明好學,將來能上中學、大學,現在讓他去學手藝,太可惜了,趕快回到學校繼續(xù)上課,絕不要半途而廢!”父親十分為難,幸虧外祖母疼我,答應從火災時搶出的首飾中賣掉幾件,支持我繼續(xù)讀書,這才使我讀到小學畢業(yè)。金校長還竭力輔導我們參加南京全市小學畢業(yè)會考,使我名列前茅,終于可以破例保送直升初中,他欣喜萬分,又到市教育局反映情況,保送我到離家最近的國立中央大學實驗學校中學部就讀。

我進初中以后,他還常常通過他的朋友、我的中學老師朱浩然先生關心我的成長,我也常常去看望他繼續(xù)得到他的指導。但不久他調離了吉兆營小學,離得遠了,交往漸少,直到抗戰(zhàn)開始,我隨中學西遷,從此在四川流亡,聽說他也逃離南京,參加了全國中小學教師巡回服務團,住在永川。1949年我在永川從事迎接解放的斗爭,并在新中國成立后擔任永川縣人民政府文教科長兼永川中學校長,到處打聽他的行跡,始終沒有確切的信息,寫信到南京大學去問他的好友朱浩然教授,也說多年失去聯系,不知所往。他比我大十多歲,如果健在,已經年近百歲,我祝福他健康長壽。像他那樣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就以最大的熱忱,按“德智體美群”的要求培育少年一代的教師,真是鳳毛麟角,我有幸在幼年就遇到這位啟蒙的恩師,他夯實了我一生為學的基礎,特別是他“不知則學,有疑即問”的教導,我至今銘記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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