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宅舊事
這個幼小嬰孩,尚不知人世的榮辱悲歡,卻已享盡福報。他被雙親捧在手心,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懂迷離的世相,更不知宿命的玄機。
唐人杜牧有詩:“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蔽覑鬯L飛草長的綠意盎然,也愛它斜風細雨的柔婉多情,更愛南朝樓臺的風雅滄桑。人世千古,誰的江山朝代不曾經歷遷徙變故,只是在安靜簡樸的歲月里,忘記流年轉換。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的亦是江南的風物人情。庭院老宅、烏衣長巷、石橋煙柳、樓閣水榭,一切還是初時模樣,只是賞景看花的人換了新顏。山河浩蕩,多少劫難,多少不盡意,終歸平靜,燕子已然飛入尋常百姓家。
徐志摩有幸,落于山溫水軟的江南,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倘若沒有江南水墨的渲染,沒有草木靈性的滋養(yǎng),或許他的人生會少一分詩意和浪漫,多一些平淡和樸實。世間萬物生滅皆有緣由,他此生恍若夢境,只因了江南的墨雨書香,以及如黛青山和滿溪桃花。
浙江海寧有一座古鎮(zhèn),叫硤石。硤石有一富庶門庭:徐府。徐申如,海寧硤石商會會長,人稱“硤石巨子”,擁有一座發(fā)電廠、一個梅醬廠、一間絲綢莊,在上海還有一家小錢莊。
徐申如早年娶妻,婚后不久夫人因病去世,后續(xù)弦,繼娶了溫婉賢惠的錢慕英。錢慕英二十三歲那年產下徐家獨子,徐申如為子取名章垿,字槱森,小字又申。
徐氏一族文脈不絕,遠祖亦有名人。后來徐志摩卻說:“我查過我的家譜,自永樂以來,沒有一首可供傳誦的詩。”其實每個姓氏都有由來,世有名人,代有英豪,每個家族,哪怕是極小的家族,都經歷過滄桑浮沉,有悲喜交集的故事。
每個人的出身皆不由己,是仕宦書香門第,還是柴門貧寒之家,早已命定。帝王將相之家也有其無奈和悲哀,市井村落亦有慷慨和華麗。我們所能做好的,是此生于人世的修行,無論順意或坎坷,富貴或清貧,都要平靜溫和相待。
徐志摩初落凡塵,恰逢新年將至,大雪紛飛。江南的雪柔美輕盈、純凈無瑕,宛如緩緩而至的白衣女子般瀟灑風情。雪花落于舊庭深院、窗前樓臺、山石長廊。徐志摩的到來給江南的這場冬雪添了喜氣。雖為男子,卻如瓊玉之身,被父母、祖輩、家仆恩寵呵護,從此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
置身溫柔富貴之家,自是省去人世因貧寒而經受的屈辱和悲涼。這個幼小嬰孩,尚不知人世的榮辱悲歡,卻已享盡福報。他被雙親捧在手心,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懂迷離的世相,更不知宿命的玄機。
抓周為民間習俗,身為硤石大富人家里尊貴的少爺,徐志摩的滿歲宴自是熱鬧非凡。鄉(xiāng)親鄰里、好友親朋皆來道賀,那日的徐府門庭若市,連草木都沾了人情物意。小小孩童對著琳瑯滿目的盤中之物,不知取舍。
此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和尚,清瘦之影頗有修行之人的風骨。和尚自稱志恢,說自己能知曉過去,預知未來,會卜卦算命、稱骨相面。徐申如對其很是好奇,見他有些得道高人的風采,加之素日為人和善,便請志恢和尚為幼子卜卦。
志恢和尚撫摩了小又申的頭,隨后說出:“此子系麒麟再生,將來必成大器。”一語驚心,滿座欣喜。徐申如更是喜不勝收,盛情款待這位得道高人,更在多年后,徐志摩赴美留學之前,為其改名徐志摩(另有志摩一名是他北大肄業(yè)赴美之前自己所取的說法?!幷咦ⅲ?/p>
徐志摩到底是不凡之人,自小被大師批了命,其后來風云于中國文壇,徜徉于“新月詩派”。每個人看似努力認真地過著這一生,實則只是在履行人生的諾言,命運早已編排好了一切。你細心打理光陰里的一草一木,披星戴月地趕赴塵世之約,也只是演戲襯景。
這個粉雕玉琢的孩童聰明乖巧,大大的腦袋、細長的臉、清澈明凈的眼睛,討人喜愛。他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期許,每日嬉戲在這座偌大精致的宅院,游玩于庭廊花草間,更在祖母和母親的溺愛中安享溫暖和快樂。
兩個溫和善良的女人滋養(yǎng)了徐志摩的性情,讓他長大成年后對親朋和善,與文友相歡。他的內心宛若一首吟詠江南的詩,溫婉柔情,真誠悲憫。幼時的徐志摩恍若《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雖沒有丫鬟美人云集在側,卻深受祖母的關愛,家仆的擁護。
他的祖母是一位傳統(tǒng)的舊式女子,一生勤儉持家,相夫教子,也精明能干。風雨一世,老人晚年所有的心思都在這個聰穎的孫子身上,視他如珍如寶,素日里飲食起居皆是關心備至,不舍得他受絲毫委屈。
朝霞映窗,徐志摩每日踏著晨露,穿過廳堂,敲叩祖母虛掩的門扉。一聲軟和的“阿奶”,令祖母萬般疼惜愛撫,抱于懷中,遞給他最愛的蜜棗和狀元糕。匆匆流年,只留下一些迷離碎影,但祖母給他的記憶是溫情暖意。
多年后,無論徐志摩漂泊在何處,于異國他鄉(xiāng),或紅塵亂世,皆不忘幼時那段曼妙溫馨的辰光。在江南小鎮(zhèn)的某個大院,繁花滿枝的春天,有位慈祥的老人立于古老的木門后,等待遠方的歸人。祖母的愛之偉大,浩蕩如天,真切入心,來世結草銜環(huán),當報此深恩。
徐志摩對祖母之心,一如我對古老鄉(xiāng)村的外婆,恩深如海,情債難還。以為此生背上行囊,不管行至何地,幾時歸來,那位至親都會安然無恙地在家等候。卻不知,生老病死為自然法則和規(guī)律,世間無人得以幸免。許多事、許多情、許多恩,唯有在記憶里方能尋見,留下無盡地悵然和遺憾。
1923年秋,祖母辭世。徐志摩深情悲痛地寫下一篇長文《我的祖母之死》,萬字有余。過往的歲月若滔滔逝水,不可挽回。唯溫情的記憶藏于心間,留在那個叫硤石的小鎮(zhèn),那扇雕花的幽窗下,永生不忘。
“早上走來祖母的床前,揭開帳子叫一聲軟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聲,伸手到里床去摸給我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我又叫了一聲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學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p>
除了祖母,徐志摩最親的人便是母親錢慕英。她將所有的愛系在獨子身上,然他們此生相處的時光卻是那么短暫。年少求學,徐志摩離開母親柔情的懷抱,溫厚的臂彎。天南地北,彼此只能無盡地思念和掛牽。
都說百年老宅深院藏著許多滄桑故事,以及主人們的過往人生。在徐府,深受志摩喜愛的還有一位忠實的老仆人,叫家麟。他善良可親,有一雙看清世事的眼睛,心里裝滿了老故事以及悠遠而神秘的傳說。
他就是這座老宅里的一株梧桐,在蟬聲悠長的午后,于風雨敲窗的夜晚,為志摩講述河山故事、歷史興亡。又或許老仆家麟、祖母、父親、母親以及徐府的每一個人,甚至整個江南,都有一段或幾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人生有恨,云夢無邊,滿庭的海棠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繁花如錦,驕傲地落于春意枝頭,嫵媚多情,卻看盡陰晴冷暖。這里曾有過幾世同堂的美好光景,只是被年輪沖淡了離合,一切再不能回到最初。唯有靈魂癡心地守候于此,等著某一世的緣分重來,和某一個人再續(xù)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