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本文刊于《書城》雜志2011年第12期。
人生中吸引兩個人的初次相見,不管是萍水相逢似的邂逅,水到渠成般的約會,還是電閃雷鳴式的一見鐘情,往往是有如詩意的夢一般美麗。然而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再美滿的兩情關系之中,也總有不歡或誤解之時。人的情緒的起伏,有時猶如街頭拐角上的一陣風,完全不在凡人的預測之中。
好萊塢2004年的一部科幻電影《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便講述了人的戀情中既令人永生不愿忘卻,但有時卻又是苦澀而不堪回首的記憶。金·凱利飾演的男主角喬爾為人寡言木訥。在一個寒冷的情人節(jié)里,喬爾邂逅了一位性格開朗而又沖動任性的女孩克萊門?。ㄓ蓜P特·溫斯萊特扮演)??巳R門汀主動找上喬爾,告訴他她喜歡把頭發(fā)染成各種顏色的:藍色的,橘黃色的,粉紅色的,來代表她的不同心情。但是共同生活了兩年之后,在又一個情人節(jié)的前夕,喬爾買了禮物想送給心上人,克萊門汀卻根本就不認識他了,并在與他人親熱。后來喬爾發(fā)現(xiàn)女友做了一個腦部程序,把所有關于他的記憶都抹去了。喬爾在失戀的煎熬之下,于情人節(jié)當天來到同一個醫(yī)生的診所,把有關克萊門汀的記憶抹去。正是在抹去女友記憶的沉睡療程中,喬爾卻剎那間發(fā)現(xiàn)了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反悔初衷,一意要保留那些記憶了。
事實上,兩情中的永恒陽光,大都出現(xiàn)于或者說主要集中在“初見”的一段時間里。要是這種抹去記憶的療程可以選擇性地抹去任何苦澀的記憶,而保留所有令人魂銷神迷的回憶,那這個世界定將充滿永恒的陽光了。在現(xiàn)實中,人的記憶本來就是有選擇性的,會相對記住更多美好的事情,但卻做不到把不愉快的往事全部忘掉,只有在時間的浪潮的長年沖刷下才能把陳年的痛苦、記憶的棱角漸漸抹平,而把美好的記憶越磨越澄亮閃光。所以雖然初戀大都不會成功,但卻總是一束永遠明媚的陽光。
電影《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中引到了尼采《超越善惡》書里的一段話:“健忘者是有福之人;他們甚至從自己的過失中也得到良好感覺。”(Blessed are the forgetful, for they get the better even of their blunders.)講起這位虛無主義的哲學家,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戀情也印證了“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美麗。
時光倒流到1882年,當時尼采已經38歲,病殘在家(普法戰(zhàn)爭中受過傷,年輕時就染上了梅毒,而且眼睛已經半瞎),靠一份養(yǎng)老金為生。雖然已有《悲劇的誕生》和《快樂的科學》等多本著作問世,但他當時仍然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作者。為了《快樂的科學》一書,尼采與作曲家瓦格納的關系也鬧翻了,從而更是處在形單影只的孤獨之中。4月里的一天,他收到了從前的學生保爾·雷的一封信,邀請他到羅馬去會見保爾和他的俄國女友莎樂美。幾天后,尼采仿佛是從天上降落到了羅馬,在圣彼得教堂里見到了保爾和莎樂美。見到芳齡21歲的莎樂美之后,仿佛有一道雷電閃過了尼采的腦際,尼采對莎樂美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我們從哪一個天外的星球共同跌落到這里?”(From what star have we fallen together here?)尼采平時那嚴肅的表情一掃而光,而顯示了輕松愉快的神情。
露·安德如斯·莎樂美(1861—1937)出生于一個俄國的德國移民家庭,父親是沙皇的一位將軍。他們圣彼得堡的公寓就在冬宮附近,郊區(qū)還有別墅。莎樂美十四五歲時在圣彼得堡結識了一位新教牧師吉羅特(Gillot)。牧師除了做她的信仰的“牧羊人”外,還指導她讀了哲學和文學方面的名著。莎樂美此時已經讀過斯賓諾莎、康德和克爾凱郭爾的著作。剛失去了父親的莎樂美對其感恩戴德,充滿感激和熱情,把他當作了一個神一般的父親形象。然而幾年之后,這位年過四十,家有妻子和兩個孩子的牧師居然背著莎樂美,向莎樂美的母親提出了對莎樂美求婚的意愿。當莎樂美的母親讓莎樂美自己做出決定時,莎樂美說她從前敬重的心中的“上帝形象”一下全倒塌了。此時莎樂美還不到20歲。正好這時莎樂美患上了肺病,不斷嘔血。于是便開始了她那漫長的歐洲之旅。
回到1882年春天,莎樂美在歐洲南部旅行是為了避開寒冷的北方來養(yǎng)病。尼采的到來則打亂了她原來與保爾去巴黎的旅行計劃。尼采建議經瑞士去他的家鄉(xiāng)德國南部城市圖藤堡(德文的含義是“訂婚之地”)。莎樂美對尼采的哲學心領神會。沒過幾天尼采竟要保爾從中做媒人,向莎樂美求婚了。莎樂美只能向尼采解釋說,她在原則上反對結婚,而且為了從她父親的貴族待遇里領取一份撫恤金,她也不能很快結婚。尼采心中不樂,但沒有放棄他的追求。三人一行,加上莎樂美的母親,經米蘭來到了瑞士的琉森市(Lucerne)。在琉森市的獅子公園,三人在照相館留下了一張合影:尼采和保爾站在一輛破舊而小的驢車前面,尼采裝成一頭驢子拉著驢車,臉對著驢車的前方;莎樂美則手執(zhí)鞭子坐在驢車之上。據(jù)莎樂美回憶,這個三人拍照姿勢都是尼采出的主意。琉森市面對雄壯的阿爾卑斯山和美麗的湖泊。有一次尼采和莎樂美兩人單獨到山上游覽了幾個小時,直把保爾和尼采姐姐在山下等得干著急。有傳記作者說,尼采在山上吻了莎樂美。
這之后,莎樂美抄寫了一首她同年早些時候在蘇黎世寫成的題為《生命祈禱》的詩,送給了尼采。全詩如下:
生命我真誠地愛你,愛你所有的神秘。
就像朋友愛朋友——
無任我歡笑或是哭泣,
也無任你帶給我苦痛或歡喜。
即便你造成了傷害,我仍然愛你。
如果你必須毀滅我,
那我會把我從你身邊撕開,
就像我離開一個友人。
我會用我所有的力量擁抱你,
請用你的火焰點燃我,
在那最后戰(zhàn)斗的火光之中,
我將揭示你深深的謎底。
但愿生命永葆千古,
用你的手臂再次抱住我:
假如你已經沒有更多的歡樂可以給予,
那就至少獻出你的痛苦。
(譯自Lou Salomé:Looking Back:Memoirs /《莎樂美回憶錄》,1995年英譯本,第21頁。)
尼采、保爾和莎樂美的合影
幾年后,尼采把這首詩改題為《生命頌》,對詞句做了潤色,并在一位作曲家彼得·卡斯特的幫助下把它譜成了一首鋼琴曲。但是隨著保爾與莎樂美之間的關系日趨親密,尼采的嫉妒之心日益加深,尼采與莎樂美為時六個月的戀情也畫上了句號。保爾·雷與莎樂美去了柏林,而尼采重新折回意大利。后來在絕望之中,尼采給保爾的信中竟是對莎樂美滿口臟話了,說她是一只“貓,一只假裝是家養(yǎng)動物的野獸”,沒有靈魂的妖怪,“這只干燥、骯臟、氣味難聞的猴子,帶著假的乳房”。尼采還暗示,莎樂美寫的那首《生命祈禱》只能是一個巨大的謊言。在另一封給保爾的信中,尼采又說,“我多么想抹去這一整年的記憶——不是因為這一記憶讓我氣惱,而恰恰是因為住在我心中的莎樂美?!边@句真誠的坦白竟與電影《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中的主題不謀而合,也讓讀者看到了上引健忘者格言的影子。
此后尼采進入了最為旺盛的創(chuàng)作時期。然而在他三年后出版的代表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不僅沒有感激給予了他靈感的繆斯,而且仿佛是對所有的女人都余恨未消。那位波斯先知居然說:“女人還不能夠保持友誼。女人仍然不過是貓和鳥,至多不過是牛?!辈槔瓐D斯特拉的那句千古名言則是:“你去拜訪女人嗎?不要忘了你手中的鞭子!”然而人們怎么會不想起莎樂美在琉森的合影中手執(zhí)的鞭子呢?無論如何,1886年尼采將莎樂美的詩譜成了鋼琴曲,還是說明時間的浪濤逐漸抹平了昔日的憤恨;然而盡管尼采可能瞥見了一束他記憶中的明媚陽光,不過我絕對不敢說他擁有一個美麗的心靈。
到1882年秋天,莎樂美在尼采和保爾·雷之間,選擇了更為年輕英俊,也更為隨和的保爾(當時32歲)。那年10月中旬,在萊比錫與尼采度過了最后三個星期的充滿嫉妒和欣喜的“三人游”之后,11月5日,莎樂美和保爾雙雙來到了柏林居住。莎樂美身材高挑,性感嫵媚,但卻一身黑色的長裙嚴嚴地遮住了迷人的窈窕體態(tài)。她與作為道德哲學家的保爾達成了一個君子協(xié)定:一個屋檐之下同居,但不同床,做一對柏拉圖式的純粹心靈之友。在他們周圍,一批哲學、文學和社會科學的學者朋友經常聚集在一起舉辦沙龍活動。這些學者中包括中國讀者熟悉的當時德國的著名實驗心理學家艾賓浩斯和社會學家滕尼斯。但中國讀者恐怕并不知曉,這兩位知名學者都向莎樂美正式求過婚,但都被拒絕了。
1886年,莎樂美又結識了一位名叫安德如斯的東方語言學家。安的父親是一位亞美尼亞的王子,母親是德國-馬來亞人。40歲的安德如斯認識莎樂美后就像是著了魔,而莎樂美也不知為何被安的強大意志力給鎮(zhèn)住了。兩人在1886年11月1日訂了婚。但莎樂美同保爾的同居一直持續(xù)到1887年春天。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因莎樂美即將成婚,保爾與她談了一夜的心。于清晨時分,保爾留下一張便條:“請對我慈悲一點,不要再來找我。”然后消失在大雨之中。在莎樂美一生中,向她求過婚的知名之士不下十人,為她墜落愛河的就更是不計其數(shù),可是她的終生婚姻卻是40多年的異床異夢(結婚43年而從未與丈夫同床)。但是莎樂美沒有告訴保爾“她同安德如斯也將是同屋之下不同床”,因為她怕這樣會丟了她丈夫的面子。
1887年6月,莎樂美與安德如斯結婚后住在柏林的郊區(qū)。安德如斯當了哥廷根大學的東方語言學教授。他們周圍的文人騷客比以前更多了。最初幾年受丈夫的影響,莎樂美也穿起了粗布衣服,喜歡素食,赤腳在樹林中長時行走。但莎樂美平時不戴結婚戒指,很多社交圈的人都當她沒有結婚。1892年,一位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記者萊德寶愛上了莎樂美。當時42歲的萊德寶是一位口若懸河的社會主義演說家,一個獨立、風趣而講究適度的自由思考人,具有強大的人格魅力。莎樂美在其《回憶錄》中隱晦地坦白說,她的情感不是沒有受到萊德寶人格魅力的影響而波動。雖然她丈夫尋死尋活的胡鬧也是一個原因,但歸根結底還是莎樂美自己的心魔,斷送了一段常人眼里的“正常美滿的婚姻”。1900年后,萊德寶做了20多年的國會議員,成了德國社會民主黨的領袖。經過此番風波之后,莎樂美從丈夫那里贏得了徹底的獨立自由,婚姻只成了一個裝飾性的外殼。
很多傳記作家把莎樂美這種不愿過“正常美滿婚姻”的心理傾向稱之為“莎樂美現(xiàn)象”。這種心理可以歸因于莎樂美的理想主義,虔誠的宗教感情,以及由此而來的貞操神圣化。用柏拉圖在《會飲篇》中的比喻來說,美是一個海洋,而個人所體現(xiàn)的美不過是幾滴水珠而已;個人身上的美永遠是不完美的。追求永恒之美的女人就會把貞操留到最后。《會飲篇》同時又借喜劇作家阿里斯多芬之口講了一個遠古神話:最早的人都是兩人一體的,是主神宙斯把原初人一劈成二,從此個人才開始尋求自身的另一半;如果原初人是一男一女,那么個人會渴望異性的伴侶;如原初人是同性的,分開后的個人仍會去找同性。另一種情況是,宙斯劈開原初人時太匆忙,以致分開的個人身上既有女性的成分,也有男性的因子;這種人便會成為“雙性人”(Bisexual):既渴望男人,同時也喜歡女人。莎樂美在論文中就激烈爭辯說每個人都有男女的雙性成分,她在自己身上就時時感到既有女人,也有男人的成分。(參見Angela Livingstone:Salomé:Her Life and Work /《莎樂美生平與著作》,1984年,第68頁)1882年秋天在瓦格納的莊園里,莎樂美便公開說過:“如果她和尼采一起睡在同一個房間里,她一點都不怕,因為她一點都不會受到誘惑?!贝苏Z經過尼采妹妹伊麗莎白的張揚,曾在兩人的社交界鬧得沸沸揚揚。莎樂美在論女人和愛情的文章中也強調“女人是一個自足的澄明整體”,不像男人那樣需要“另一半”的補充。
作為天生的繆斯,莎樂美注定不會過美滿的正常的婚姻生活。1897年,21歲的匈牙利詩人里爾克匿名給莎樂美寄送了多首詩歌。此時36歲的莎樂美已是成名的作家。開始莎樂美對這些匿名的愛慕詩很惱火,但當她同年在慕尼黑遇到里爾克時,卻很快可以說是生平第一次真正地墜入了愛河之中。里爾克有幸成了采走莎樂美初貞的折花人。隨后他們兩次結伴前往俄國漫游,走上了朝圣之旅。第一次(1899年),莎樂美的丈夫與他們同行,三人一起見到了托爾斯泰。1900年,莎樂美與里爾克再次結伴出游俄國,在托爾斯泰的莊園小住,同時采訪了這位烏托邦主義的作家?;氐降聡?,兩人已經吵翻了。里爾克去了巴黎做了羅丹的秘書,認識了羅丹的助手克拉拉,并很快就與克拉拉結了婚。但里爾克與莎樂美之間的友誼一直維持到1926年里爾克去世。1912年,莎樂美在維也納又結識了釋夢大師弗洛伊德。51歲的莎樂美最終成了弗洛伊德的核心門徒,與大師保持了20多年的友誼。
某位英國作家說過,“一個貴族紳士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作為才造成的”。同樣,某些人天生就是獨特的:超凡的悟性,極度敏感的心靈,不同凡響的原創(chuàng)力,以及心比天高的夢想。如果這些特質又正好體現(xiàn)在一個女子身上,她往往會忍受不了社會規(guī)范,從而注定要過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莎樂美正是這樣一位奇女子。她的出身、教養(yǎng)和個人品質,注定了她會像一朵奇花異苞一樣招徠眾多優(yōu)秀異性的青睞,可是她卻偏偏擁有一種非凡的獨立自足的天性,雖然神靈的偶像已經倒塌,但卻仍追求一種超越現(xiàn)世的永恒精神目標,視婚姻和家庭為窒息個人靈性的桎梏。
莎樂美一生寫過多部小說:《為神奮斗》、《露絲》、《異數(shù)》,以及論易卜生劇作中的女性、宗教、婦女和愛情的專著和論文多篇,但是她留在后人心目中的形象卻更多是“為人作嫁衣裳”的繆斯。在《回憶錄》中,莎樂美對愛情做了一個奇妙的比喻:“當我們墜落愛河時,那份愛情仿佛是讓我們浮在水面上練習游泳的救生圈,然而我們卻把對方當作了支持我們浮在水面上的大海。這就是為什么在我們眼里,對方會變得如此獨特而珍貴,仿佛是一個終極的家園,然而同時又像一個無限之謎一樣誤導人和使人混淆不清?!保ā渡瘶访阑貞涗洝?,第17頁)在其處女小說《為神奮斗》中莎樂美又說:“兩性之間的友誼是一種高貴的藝術之花,需要相當?shù)膱@藝天才來護養(yǎng)?!弊鳛榭娝沟纳瘶访罒o疑擁有這種天才;問題是,單方面的園藝天才恐怕還是不夠,長久的友誼需要雙方都是園藝天才。在莎樂美這樣的才女身上也印證了,做真正的朋友才能友誼地久天長,而一旦有一個“情”字滲入,則很難“人生若只如初見”了。
兩情關系中的最明媚的時光大都在開端。古人早已意識到了。有詞為證: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愿。
——納蘭性德《木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