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牧場 Hefted

放牧人生:湖區(qū)故事 作者:詹姆斯·里班克斯 著


在牧場 Hefted

Heft釋義

名詞:

1)(英格蘭北部)指已劃分好放牧區(qū)域的牧場動物所屬的某片山地牧場。

2)已劃分特定放牧地點的動物。

動詞:

習慣于或歸屬于某片山地牧場,通常用于指(英格蘭和蘇格蘭北部的)牧場動物,尤其是羊群。

形容詞:

hefted,形容已經(jīng)劃分好歸屬牧區(qū)的家畜。(詞源:古斯堪的納維亞語hefe,意為“傳統(tǒng)”。)

1987年一個下雨的早晨,我意識到我們,真的,不一樣。我在當?shù)匦℃?zhèn)的綜合性中學里參加一個集會,那是一棟粗制濫造的1960年代風格的混凝土建筑。當時我大概13歲,坐在一群不學無術(shù)的學生中間,聽一位令人厭煩的老師教我們怎樣才能擺脫牧場工人、木匠、磚瓦匠、電工和剃頭匠的命運。與她之前無數(shù)次的說教大同小異,這純屬浪費時間,而她也很清楚這一點。我們的命運已經(jīng)被牢牢設定,就像我們的父親和祖父、母親和祖母一樣,一直如此。我們中的許多人都足夠聰明,但都無意在學校展露這一點。那樣會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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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老師和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理解上的鴻溝。那些在乎這些的孩子在進入當?shù)匚姆▽W校前一年就已經(jīng)遠走高飛,接下來的三年里,只剩下“失敗者”們在這個誰都不想待的地方繼續(xù)墮落下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就像一場多數(shù)不抱幻想的老師們與一群最煩人又最具攻擊性的孩子之間的游擊戰(zhàn)。班級里會玩一種“游戲”,在某堂課上毀壞學校最貴的設備,然后假裝這是個“意外”。

我很擅長這種游戲。

碎掉的顯微鏡、生物標本、缺胳膊少腿的凳子和撕壞的書橫七豎八扔了一地。一只在甲醛里泡了很久的青蛙,四肢攤開在地上擺出蛙泳的姿勢。瓦斯氣閥像石油鉆塔一樣燃燒著,一扇窗戶也裂開了。試圖恢復秩序的實驗室老師盯著我們,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一切都毀了。還有一堂數(shù)學課令我大開眼界,一名學生和老師展開了肉搏戰(zhàn),最后那個家伙在被老師揍扁之前,沖下樓梯飛奔過泥濘的運動場,逃到了鎮(zhèn)子上。我們歡呼雀躍,就好像在橄欖球比賽中狠狠地攔截了對手一般??傆腥艘淮未卧噲D(徒勞地)放火燒了學校。有一個被我們欺負過的男孩幾年后在自己的車里自殺了。這就像是肯·洛奇(Ken Loach)的電影里會發(fā)生的事情:如果有個瘦小的孩子帶著一只茶隼出現(xiàn),也不會有任何人感到驚訝。

還有一次,我跟我們那位被嚇呆的校長展開了辯論,我堅稱學校就是一座監(jiān)獄,是“對我人權(quán)的一種侵犯”。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問道:“那你在家都干些什么呢?”就好像這是個不可能回答的問題一樣。“我會在牧場干活。”我答道,同時驚訝于他竟然不知道這是個多么簡單的問題。他絕望地聳了聳肩,讓我別再胡鬧,走遠點。當有人真的闖禍的時候,他就讓他們回家。我曾想過扔塊磚頭砸了他的窗戶,但還是沒敢。

1987年的那場集會上,我一直在看著窗外的雨滴做白日夢。我想著家里人正在牧場干什么,我本該在做些什么,直到意識到這場集會是關(guān)于我的父輩們勞作的湖區(qū)山谷,才收回思緒。聽了幾分鐘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討厭的女老師覺得我們太蠢,無法想象我們“這輩子能做成任何事”。她嘲笑我們妄想出人頭地。我們太笨了,根本沒法離開這地方,擺脫那些沒有出路的臟活和狹隘的鄉(xiāng)土生活方式。我們別無選擇,應該好好睜大眼睛接受現(xiàn)實。在她看來,想要早點離開學校,回去與羊群一起干活基本上就是個愚蠢的想法。

她顯然從未覺得,我們和我們的父母也許自豪、勤奮又聰明,我們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甚至是令人欽佩的。對于一個認為成功只能通過教育、野心、冒險和顯而易見的事業(yè)成就來展現(xiàn)的女人而言,我們一定是糟糕的范例。我想沒有人在這所學校提到過“大學”這個詞,沒人想去那兒——離開的人都不再屬于這里,他們都變了,再也不能真正回來,我們很清楚這一點。上學是一種“出路”,但我們不想走這條路,我們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后來我才明白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對“去某個地方”和“一輩子干成點什么事”是如此著迷。我討厭其中隱藏的意思:留在家鄉(xiāng)干體力活不算什么事。

我越聽越生氣,特別是發(fā)現(xiàn)她竟然知道我們這片土地,還宣稱熱愛它的時候。她就這樣以一種讓我和我的家庭感到完全陌生的方式談論著它,關(guān)心著它。她喜歡“野生”風景,到處都有高山湖泊,可以悠閑度日也可以隨處探險,其中點綴著我從未聽說過的民俗故事。湖區(qū)在她口中是一片讓登山者、詩人、徒步旅行者和空想家們流連忘返的樂土,那些人與我們的父母或我們都不一樣,他們是“真正成就了些什么”的人。她偶爾會以尊敬的語氣提到一個名字,然后饒有興趣而又不抱希望地等著我們回應。她提到過“阿爾弗雷德·溫賴特”,另一個則是“克里斯·伯寧頓”,她還一直不停地提到一個叫“華茲華斯”的人。

我從沒聽過他們?nèi)魏我粋€人。我覺得這個大廳里除了老師,其他人都不曾聽過這些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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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這樣的集會中,我第一次以這樣(可以稱之為浪漫)的方式打量我們的山水。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片我們大家都愛著的風景,這片我們世代相依、被稱為“湖區(qū)”的地方,竟然被其他人按照一種我完全不理解的原則賦予了所有權(quán)。

我是讀了一些書,觀察了“其他”湖區(qū)之后,才開始對此有所理解。我了解到,1750年以前,外界幾乎無人關(guān)注英格蘭西北角的這片山地,即使有人注意到,也只認為它是貧窮、匱乏、原始、艱苦、丑陋且落后的地方。外界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的美好,也不認為有何值得一觀,直到近幾十年一切才發(fā)生變化,我既對此憤憤不平,也十分好奇這背后的原因。公路和鐵路先后修建起來,交通變得便利。浪漫主義和畫意風格運動則改變了許多人對于高山、湖泊以及如我們這般粗獷的景致的看法。我們的土地突然變成了作家和藝術(shù)家筆下的焦點,特別是當拿破侖戰(zhàn)爭阻斷了早期的旅行者們前往阿爾卑斯山的路途,迫使他們發(fā)掘英國本土的山川風光的時候。

從一開始,游客所迷戀的就是他們想象中的、理想化的風景。它是工業(yè)革命等其他事物的鮮明對比——而工業(yè)革命就誕生在從這往南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或是一個可以用來闡明哲理或意識形態(tài)的所在。對很多人而言,這里從“被發(fā)現(xiàn)”之日起,就是一個避世的好地方,粗獷的風景和自然造物會激發(fā)他們的情感與情緒,其他地方可沒有這樣的功效。很多人認為,它存在的意義就是供人漫步、凝望或攀爬,或是描摹、歌頌,抑或是純粹神往一番。他們樂于觀賞或居住在這里。

然而后來我終于明白,我們的這方水土改變了周遭世界。有一些地方或事物因其美好、有趣或特別,會讓所有人產(chǎn)生最直接的“占有欲”(此處且不論產(chǎn)權(quán)問題),而我們的土地令這種理念第一次轉(zhuǎn)化為語言。1810年,湖區(qū)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華斯就曾提議,這片土地應該是“國有財產(chǎn),讓每個有眼光和情趣的人都享有權(quán)利”。這一論調(diào)促成了現(xiàn)在全世界范圍的相關(guān)保護工作。世界上每一處受保護的風景,每一處國民信托基金會(National Trust)財產(chǎn),每一座國家公園,每一處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都或多或少由此誕生。

最重要的是,在我長大成人離開學校后,我才知道我們并不是唯一熱愛這片土地的人。不管怎樣,這也是其他英國人和來自世界各地無數(shù)游人的游覽勝地。我只需登上阿爾斯沃特湖(Ullswater)邊的山地,就能看到路上川流而行的汽車,或是在湖邊流連的人群,眼前所見即可說明一切。這既造成了積極的影響,也有不那么積極的?,F(xiàn)在,每年有1600萬人來到這里(當?shù)鼐用裰挥?.3萬人),在此消費十多億英鎊。當?shù)匾话胍陨系墓ぷ饕蕾嚶糜螛I(yè),很多農(nóng)民經(jīng)營家庭旅館或其他小生意,仰仗旅游業(yè)賺錢。但是山谷中約有60%——70%的房子是游客的休閑住宅或度假村,因此很多當?shù)厝藷o力負擔在自己社區(qū)的生活。當?shù)厝吮г埂肮巡粩潮姟保覀兌家庾R到在這片土地上,無論從哪方面看我們都屬于極少數(shù)派。一些地方已經(jīng)變得不像是我們的,就好像客人把客房據(jù)為己有。

所以,正是過去兩百多年的城市化和越來越工業(yè)化的社會讓老師對湖區(qū)產(chǎn)生了那樣的想法。對于一個充滿了與此地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的更廣闊的社會而言,這里無疑是一片夢想之地。

但這從來不是我們這些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的人的夢想。我們一直就在這里生活。

我想告訴這位老師,她大錯特錯了。我想告訴她,她根本不了解這里還有這里的人。多年后我的這些想法才清晰起來,但我深信它們一開始就以一種朦朧的幼稚的形式存在。直覺告訴我,如果書籍能定義一些地方,那么寫作就很重要,我們需要自己的書,或是我們自己寫就,或是關(guān)于我們。但在1987年的那場集會上,我只有13歲,不知如何表達,只是用手吹出了放屁的聲音,弄得哄堂大笑。她則結(jié)束訓話,憤然離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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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華茲華斯和他的朋友們“發(fā)明”或“發(fā)現(xiàn)”了湖區(qū),在1987年之前這與我的家庭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場集會后我回到家,開始就老師所說的事情發(fā)問。一開始,我就覺得這樣不尋常的故事有問題。有關(guān)我們的風景的故事怎么會與我們自身無關(guān)?我認為這是一種強盜理論,后來我從歷史學家那里學到的“文化帝國主義”一詞正適用于這種情況。

我不知道的是,華茲華斯深信,湖區(qū)的牧羊人和小牧場主組成的社會,具有更重要、更具價值的政治和社會典范意義。這里的人們自立自治,不受那些統(tǒng)治著其他地區(qū)人民生活的貴族精英階層的控制,在華茲華斯眼中,這為美好社會提供了一個模板。華茲華斯認為,我們的重要性在于我們?yōu)樯虡I(yè)化、城市化和日益工業(yè)化的英格蘭其他新興地區(qū)提供了對比。即使在那時,這種想法也是理想化的,在這位詩人筆下,湖區(qū)是一群擁有特別文化和歷史的人居住的地方。隨著外界對這片風景欣賞的增多,到訪者有責任真正理解當?shù)匚幕駝t,旅游業(yè)只會成為消除這個地方獨特之處的主要威脅。他還在《邁克爾,一首田園詩》(“Michael,a Pastoral Poem”,寫于1800年)的草稿中寫過下面的句子,來表達牧羊人眼中的這片土地是如此不同,如此趣味盎然,雖然這些句子最終被棄用,但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現(xiàn)代觀察:

你或曾直白地詢問

他是否愛過這群山,事實上

他笨拙地重復你的疑問

他或許還盯著你,感嘆它們

真是值得一瞧,但你是否還

與他以特別的方式談論

屬于他的生活,

還有那片土地與天空上的故事,你是否真的看到

他所想的是那些微賤的,

奇妙的和令人欽佩的,那些激動人心的事情

在他內(nèi)心仿如一種宗教。

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此一無所知,責怪華茲華斯無視我們的存在,還把這兒變成了其他人的浪漫游走之地。

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文人對環(huán)境的觀點和態(tài)度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我們。我對這片土地的觀點不是來自書本,而是另有其源:從比我更早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那里繼承而來的更古老的觀點。

下面的文字一部分是對我們年復一年所做工作的說明,一部分是對1970年代、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成長回憶,也是對那時候如我父親和祖父這樣的身邊的人的回憶,還有一部分則是從數(shù)百年來居住在這兒的人的視角重述湖區(qū)歷史。

這是一個家庭和一個牧場的故事,但同時也講述了更多被現(xiàn)代世界遺忘的人的故事。它將告訴我們?yōu)槭裁葱枰犻_雙眼,看看生活在我們中間卻被遺忘的人,這些人的生活是如此傳統(tǒng),深深植根于遙遠的過去。如果我們想要理解居住在阿富汗山區(qū)的人,也許先要試著理解居住在英格蘭山區(qū)的人。

  1. 肯·洛奇,英國著名電影、電視導演,以自然主義和社會現(xiàn)實主義風格著稱,曾獲得金棕櫚獎、愷撒獎等大獎。——譯注(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以下不再單獨標明。)
  2. 阿爾弗雷德·溫賴特(Alfred Wainwright,1907—1991),英國湖區(qū)徒步者、作家,著有七卷本《湖區(qū)山地圖文指南》(Pictorial Guide to the Lakeland Fells),于1955—1966年間陸續(xù)出版,已成為英國湖區(qū)214座山峰的標準參考叢書。
  3. 克里斯·伯寧頓(Chris Bonnington),英國登山家,曾19次遠征喜馬拉雅山,其中包括4次攀登珠穆朗瑪峰和首次從南面攀登安納普爾納峰。
  4. 國民信托基金會,英文全稱為The National Trust for Places of Historic Interest or Natural Beauty,歷史名勝或自然風光國民信托基金會,成立于1895年,是覆蓋英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地區(qū)的保護組織,擁有法定權(quán)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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