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 Summer

放牧人生:湖區(qū)故事 作者:詹姆斯·里班克斯 著


夏 Summer

我在這個國家活了大半輩子,但從沒有感覺我屬于它……這很奇怪……我從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氛圍……這里所有的氛圍……我不得不提起它,因為這太奇妙了。孩子們在這種力量的驅(qū)使下拒絕村外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村子里的孩子……相信自己擁有外來者絕不會有的東西,這種神秘的生活是如此完美,根本無須再浪費時間去探尋其他事物。

——達夫妮·埃林頓(Daphne Ellington),教師,引自羅納德·布萊思(Ronald Blythe)作品

《阿肯菲爾德》(Akenfield,1969)

萬物生息,無始無終。日升日落,一日往復;春去秋來,四季更迭。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陽光、雨露、霜雹、風雪,循環(huán)更替。葉落于秋,復繁于春。地球在浩瀚的宇宙中無止盡轉(zhuǎn)動。陽光和煦,青草隨之生發(fā)繁茂。牧場和羊群久經(jīng)自然考驗,遠超人類個體生命。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勞碌一生,終不免消逝,仿佛冬季就要飄落拂過大地的橡樹葉般來去一季。每個個體都是永恒之物的微小組成,它是如此堅實、牢靠與真實。我們的農(nóng)耕生活方式數(shù)千年來深深植根于這片山川的泥土之中。

?

1974年7月末,我生在一個以一位老人和他的兩個牧場為中心的家庭。他是一位驕傲的農(nóng)夫,名字叫做威廉·休·里班克斯(William Hugh Rebanks),但他的兄弟們常叫他“休伊”(Hughie),而我則叫他“爺爺”。每次與他親吻道晚安時都能觸到他臉上硬硬的胡須。他聞起來有股牛羊的味道,雖然只有一顆發(fā)黃的牙,但卻能像豺一樣用它啃光羊排上的肉。

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都嫁給了能干的農(nóng)夫,還有一個就是我父親。父親是他最小的孩子,將會繼承他的牧場。我則是他最年幼的孫子,也是唯一繼承了他的姓氏的孫輩。從我開始記事到他去世的那一天,我一直覺得他總是閃耀著太陽的光芒。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他的世界的王者,就像《圣經(jīng)》中的族長。他不必向誰脫帽致敬。沒有人告訴他應該如何行事。他一生謙遜,但卻因深知自己實實在在屬于世界上這片土地而感到驕傲、自由和獨立。我人生最初的記憶都與他有關(guān),那時我就盼望著將來某天能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我們在英格蘭西北部偏遠湖區(qū)的山間牧場生活和勞作。從彭里斯(Penrith)向西沿主路而行,左側(cè)的兩座圓形山之間就是馬特戴爾(Matterdale)山谷,我們就在這兒經(jīng)營牧場。從我們屋后的山峰向北望去,越過遠處波光粼粼的索爾維(Solway)河灣就是蘇格蘭。初夏時節(jié)我總會忙里偷閑,爬上山頂,跟我的牧羊犬坐在一起,花上半小時欣賞這大好風光。向東望去,“英格蘭的脊梁”奔寧山脈(Pennines)和伊頓谷(Eden Valley)的大片良田盡收眼底。湖區(qū)和奔寧山脈之間的這座山下延伸出土地和村莊,而我的家族的歷史在這里綿延了至少六個世紀甚或更長時間,一想到這我就不禁莞爾。我們塑造了這方水土,同時這方水土也造就了我們。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在這里生活、勞作和死亡,正是他們和像他們一樣的人成就了這方天地。

歸根結(jié)底,這是人力馴化的一方景致。過去數(shù)萬年間,無數(shù)男女用他們的行動定義了這里每一寸土地。山中遍布礦洞和采石場,我們身后看似野生的森林曾經(jīng)也被大片定期修整以利于林業(yè)采伐。與我相關(guān)和我所關(guān)心的每一個人,幾乎都生活在這片山景中。當我們稱之為“我們的”山水時,是從事實和精神兩方面闡述這一事實,絕無偏頗。這片山水就是我們的家,很少有人棄之遠去,或長久逗留他方遲遲不歸。這看起來似乎有點缺乏想象力或冒險精神,但我不在乎。我愛這個地方,對我而言,這是一切開始和結(jié)束的地方,其他所有地方仿若無物。

從這座山頭俯瞰,我看到一群被遺忘的人們打造的一片水土。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造之地,是一片被牧場、院墻、籬笆、堤壩、道路、溪流、溝渠、畜棚、采石場、森林和巷道分割和定義的風景。我能看見我們的牧場和繁多的活計,而我應該正忙于這些工作而不是在山頂虛度時光。我看見羊群爬上墻頭,躍入下面的干草牧場,我知道我應該停止浪費時間,不再像個詩人或一日游游客那樣發(fā)白日夢,而是趕緊做些事情。向西眺望,我看到湖區(qū)高聳的群山,這些山全年一半的時間都被白雪覆蓋,而從其中最高的山峰可以看到愛爾蘭海。南面的山峰阻擋了我的視線,山那邊是英格蘭的其余部分。湖區(qū)相對而言并不大,只有800平方英里。如果你從外太空俯瞰我們的土地,你會看到我們位于一小片山谷地帶的東沿。即使依照湖區(qū)的標準來衡量,我們的山谷也非常小,就是被群山環(huán)繞的有田地和草場的一塊盆地,零星點綴著少許農(nóng)莊。開車只需五分鐘就能從一頭開到另一頭。放眼望去,我能看到一英里外山谷另一頭的鄰居們,還能聽到他們在山邊趕羊集合的聲音。我們生活和放牧的山谷在我腳下延伸開去,就像一位老人雙手向上捧成杯狀。

這一片山水自有令人喜愛之處。夏季,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這兒格外蒼翠繁茂。這里一派“田園風光”,并且“氣候溫和”,是一個兼有暴雨和溫暖夏季的地方,簡而言之,就是適宜夏季草類生長的絕佳之地。作家們早就注意到,以人口規(guī)模衡量,這是一片可以私享的景致。群山腳下古老的公用地上,粉刷過的白色農(nóng)舍環(huán)抱著山腳。另有一些農(nóng)莊點綴在谷底稍高一點的地方,或是谷底大片濕漉漉的地中冒出的犁溝上,其中就有我祖父住過的房子。我們是這里大約300戶農(nóng)莊家庭中的一員,共同維持著這方水土及其古老的生活方式。

?

我的祖父生于1918年,他出生在一個默默無聞、非常平凡的農(nóng)民家庭。那時候他們主要在伊頓山谷的腹地生活和勞作。據(jù)書面資料記載,我的祖父來自一個農(nóng)業(yè)家庭,這個家庭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為生計苦苦掙扎,偶爾能相對安定下來,卻又很快淪為佃農(nóng)、牧場工人或靠救濟生活,甚至更糟。這些故事湮沒在一份難以辨認的16世紀的手抄本中,這個手抄本屬于教堂記錄,上面記錄著村子里的人們出生、死亡和婚姻的情況,而他們的后代仍然在這些村子里生活和勞作。我的祖父經(jīng)歷十分簡單,他也是那些被遺忘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的一員,這些沉默的大多數(shù)在這里生活、勞動、戀愛、死亡,沒有留下太多能證明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的書面記錄。在其他人眼里,他就是一個無名小卒,作為他的后代,我們也仍然無名無望。但這就是關(guān)鍵所在。像我們這里一樣的景致,正是由這樣一群默默無聞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并且保持至今。正因為如此,當學校教育我們以一個“死掉的富有白人男性”視角來認識這片土地的歷史,我會如此震驚。這是屬于謙卑勤勞的人的土地。我們這方水土的真正歷史應該是小人物的歷史。

?

鬧鐘在床邊的桌上振動。我伸手過去按停它:才凌晨4:30。我還在半夢半醒間,黎明的光卻已溜進房間。我看見妻子的肩膀,她的腿蜷在床單上,兩歲的兒子正躺在我們中間,他總是在夜里跑過來占據(jù)這個位置。我靜靜地拿起衣服走出房間。太陽很快就會從山邊升起。

我到廚房拿起一盒牛奶喝起來。我還處于半醒狀態(tài),只能機械地穿上衣服。在趕去山地羊圈門口集合前,我還有半小時時間。我們要把山上的羊群集中起來剪羊毛。我的腦子也開始了自動確認工作。

工作服:√

早餐:√

三明治:√

靴子:√

我走到畜棚,兩只牧羊犬弗洛斯(Floss)和坦(Tan)迫不及待地跳起,搖動身體,發(fā)出嗷嗷的聲音,直到我解開它們的鎖鏈才消停。它倆知道我們要上山。我給它們喂了些吃的,這樣稍后需要的時候它們才有力氣。一個牧羊人在山上如果沒有一只健壯的牧羊犬或其他狗,就一無是處。山地綿羊還帶有野性,能察覺哪里有漏洞,如果沒有聰明的牧羊犬協(xié)助,它們就會逃跑,制造一大堆麻煩。狗能去很多人無法去的地方,它們能跑去峭壁、碎石坡等地方把母羊趕下來。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坦迅速沖出畜棚,一躍跳上四輪摩托車,弗洛斯緊隨其后。

給牧羊犬喂食并裝上車:√

四輪摩托車:√

油:√

棲息在畜棚門梁上的燕子們被兩只狗的動作驚得四散而逃。小燕子們幾天前才羽翼豐滿起來,現(xiàn)在整個燕子家族掠過我的頭頂朝草場飛去,它們可以在青草和薊草叢上空嬉戲一整天。

此刻,一道道粉色和橙色的光線正越過山邊。太陽升起來了。

這是夏季最熱的日子,走在路上就能感受到柏油路面上熱氣蒸騰。陽光。塵土。蒼蠅。藍天。在這種炎熱的日子里驅(qū)趕羊群真是難以忍受,而就在過去八九個月里,天氣還那么陰冷潮濕,讓人完全無法想象會有這么熱的一天。正午時分,羊群會熱得氣喘吁吁,躲去陰涼地和巖石間的縫隙乘涼,很多羊會消失不見。這種天氣對牧羊犬來說也太熱了。如果讓它們在高溫和潮濕的天氣干太多活,很可能會要了它們的命。所以我們選擇早開工,在陽光變得炙熱前把事情做完。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今天的趕羊任務。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洗澡。妻子把電話接了進來,我假裝自己不是在浴室里。電話是鄰居艾倫(Alan)打來的,他是一個上了年紀、受人尊敬的農(nóng)民,在山上有很多羊,干這行比我早得多。他是領(lǐng)頭人,你也可以把他看做一個有地位的自耕農(nóng),他召集公權(quán)人(commoner)一起干活。把山地農(nóng)民召集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一點也不羨慕他的工作。他也不會多說廢話。

“我們明天要在山上集合。”

“好的?!?/p>

“早上5點在山上羊圈門口見?!?/p>

“好的?!?/p>

然后他掛斷電話接著打給其他人。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因為時候到了,該剪羊毛了,但這是個需要多方配合的工作,要有合適的天氣,男人們還得空出時間來。這有點像等待諾曼底登陸,直到電話響起,或是路上有人經(jīng)過時朝你大喊“就是明天”,你才知道時候到了。

?

這種集體勞動歷史悠久,所有在開放公共牧場放羊的人聚集在一起,讓他們的牧羊犬把羊群從山上趕下來。我們的山上有大片沒有圍起來的荒野草地和山地,上面大約有十群不同的羊。因為沒有大型獵食動物,我們讓羊群自行在山上吃草,一年中只有在產(chǎn)小羊、剪毛和其他對羊群很重要的活動時才把它們趕下山。我們的公共領(lǐng)地周邊還有其他開放的山地和山頭,別的農(nóng)民負責耕種,所以理論上我們的羊群可以逛出湖區(qū)范圍。但它們不會這么做。它們很清楚自己在山上的活動范圍,是“被劃分了放牧區(qū)域的”——在它們還是羊羔的時候,媽媽就教會了它們歸屬感——這是數(shù)千年來從未間斷的學習鏈。只有打破這種原始鏈條,才能賣掉山上的這些羊。據(jù)說這是西歐地區(qū)最棒的一片公共土地,這片土地孕育了一種比當今世界其他地區(qū)更古老的農(nóng)業(yè)方式。

我們今天集合的山地牧場并不屬于我們,它屬于國民信托基金會。其他山地牧場則屬于其他所有者,但我們享有古老的合法權(quán)利,可以在這些地方放牧一定數(shù)量的羊群。這些山地很多都是由像比阿特麗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這樣富有的捐助人捐贈給國民信托基金會的,他們相信這個組織能夠保護這片土地及其特有的生活方式。他們在捐贈時通常會強調(diào),必須保證這些地方的山地羊群為赫德威克羊(Herdwick)。

一片土地可能有多個不同的所有者。我們這片山地的放牧權(quán)被分成幾個區(qū)域,叫做“定額牧區(qū)”(一種分享共有權(quán)的方式),你有權(quán)在所擁有或租用的每塊定額牧區(qū)里放牧一定數(shù)量的羊群(我們這片山地上的每塊定額牧區(qū)可放牧六只羊)。通過購買、出售和租用定額牧區(qū),老一輩農(nóng)民得享退休生活,下一代也能繼承他們的羊群和放牧權(quán)。山地的所有者并不一定擁有定額牧區(qū),因此也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放牧,除非有多余的放牧權(quán)。放牧權(quán)掌握在我們這些年輕的公權(quán)人手里?!肮珯?quán)人”并不是一種惡意稱呼,反而值得驕傲。這意味著你對某種有價值的東西具有權(quán)利,你要為山地的管理做出貢獻,并且與其他農(nóng)民一樣參與到這片土地的生活中。如果你放牧赫德威克羊或斯韋爾代爾羊(Swaledale),而它們又屬于山上的公共放牧區(qū),按照規(guī)定,你就屬于某個“公權(quán)人”組織。這是封建領(lǐng)地制度遺留下來的一種奇怪權(quán)利,那時候人們向領(lǐng)地貴族繳納捐稅(包括武器),以換取在貧瘠的山地放牧的權(quán)利。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再支付捐稅了。貴族要么消失了,要么為了避免麻煩而不來找我們麻煩,因為我們被惹惱的時候可是非常難對付的一根筋。這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所以通常是我們農(nóng)民獲勝。我們是古老農(nóng)業(yè)系統(tǒng)和生活方式的微小組成部分,得益于一直以來的貧窮和相對的閉塞,還有早期自然保護運動對變革的抵御,這一系統(tǒng)和生活方式在這片土地保存了下來。

?

我家的母羊和小羊已經(jīng)在山上待了近八周。它們是赫德威克羊,產(chǎn)自湖區(qū)山地,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培育,已經(jīng)完全適應這里的水土、氣候和放牧方式。它們有兩大特點:能夠熬過寒冬和其他艱難時刻,在春夏季產(chǎn)出優(yōu)質(zhì)羊羔,并在群山中把它們養(yǎng)育長大,使這個家族不斷有小母羊延續(xù)后代,牧場則有多余的羊羔可以出售。

我把它們留在山上的八周時間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見其蹤影。夏季水草豐美,它們自能照顧好自己。我們的牧羊文化就包括讓羊脫離監(jiān)管自由吃草。只有帶著雙生子的母羊才需要在有圍欄的較低坡地上待著,我們稱之為“保證攝入量”或“保證配額”,因為它們需要更豐富的營養(yǎng)來養(yǎng)育雙生子,光靠大山是不夠的。因此,我也很迫切地想要再次見到它們,確認它們是否還活得好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很想知道我的小羊羔們長得怎么樣了。5月我把它們帶到這里的時候,它們才一個月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7月的第二周。當我穿過高地走向山地牧場大門時,空中還彌漫著薄霧,但冉冉升起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驅(qū)散云霧。

我第二個抵達山地牧場門口。有一個牧羊人總是第一個到,我懷疑他是失眠癥患者。

準時到達山地牧場門口:√

山地牧場門口很快聚集了八到十個男男女女。各式各樣的牧羊犬和其他躍躍欲試的混種犬興奮地轉(zhuǎn)著圈,偶爾會有點小混亂。每個人都穿著短袖上衣,腳蹬靴子,頭戴遮陽帽,一副與時尚絕緣的打扮。我們肩上都掛著破舊的餌袋(bait-bag),里面裝著三明治、汽水和蛋糕。遇到壞天氣的話,我們會緊張地盯著天際,望見大片的云擁抱著山地牧場。如果云層太低,我們就不得不打道回府,晚點再過來。在糟糕的天氣里待在山上是件危險的事,大雪更是會要人命。但今天只需擔心一件事:高溫。有一個牧羊人遲到了,大家都焦急而郁悶地等待著。我們一邊站著等,一邊念叨他。

“他總是遲到?!?/p>

“就是起不來,討厭的家伙?!?/p>

“我們先走吧。他會趕上來?!?/p>

“別,我們最好還是等等。”

“噢,他終于來了?!?/p>

一輛四輪摩托車正沿著山地牧場邊的小道疾馳而上,一個略顯慌張的牧羊人喃喃地道著歉。他的一群小羊羔跑到了馬路上,他在山下花了一些時間把它們趕回去。

這不是什么大事。我們要趕緊上路,極速前進。母羊和羊羔還在高聳入云的山地牧場。

最年長的牧羊人的作用如同戰(zhàn)場上的將軍。電影《祖魯戰(zhàn)爭》(Zulu)中有這樣的場景,當?shù)赝林淖鲬?zhàn)計劃像“野牛的角……像鉗子一樣圍過來,包圍住你”。這有點像我們聚集起來走向山地牧場的狀態(tài)。六到八個人和至少十二只狗,一起走幾個小時(在適合騎行的路段使用四輪摩托車可以加快速度),所有人需要像一個團隊那樣協(xié)作。抵達山地牧場后,你需要根據(jù)來自不同牧場的羊身上的不同染色標記,將公共牧區(qū)里自己的羊和鄰居的羊區(qū)分開來。數(shù)錯了羊、弄錯了標記或是牧場的位置,可能會引起可怕的混亂,把羊趕到隔壁的公共牧區(qū),我們就要付出不必要的勞動。雖然我們都站著在聊天,但這可是一項嚴肅的工作。我們必須按計劃行事,不能瞎胡鬧。

肖迪(Shoddy)是我們中間經(jīng)驗最豐富的牧羊人之一,他被指派去山頂清查那些距離較遠的峭壁,那兒地勢非常高,綠草連著藍天。最能干的人和狗往往被派去最艱難的地方。他將指定合圍的最遠界線,有羊試圖逃跑時,他則充當攔截隊員,從最遠端把它們趕回來。

喬(Joe)是一名比較年輕的山地牧羊人,帶著能干的狗,他的任務是清查合圍圈左側(cè)的一條狹長深谷(我們稱之為澗谷,經(jīng)由河水幾個世紀的沖刷而成),那是我們的公共牧區(qū)與下一片公共牧區(qū)交界的地方。一只得力的狗能依口哨行事,左突右襲,或是在狹小空間停住不動,小心地將羊帶離峭壁。年紀較小或訓練不足的狗則無法勝任這些,更糟的是,它們還有可能把碎石坡或巖壁上的羊嚇得跑向更危險的地方。

他們都是優(yōu)秀的山地牧羊人,他們的狗也是能干的幫手。他倆分頭行動,一個騎著四輪摩托車上路,另一個則大步越過歐石楠花叢。

還有兩三個人跟著喬去了山地牧場的左邊,負責把羊群向右趕。同時,每隔半英里還有一個人蹲點接應他們。負責接應的人都有固定的接應點。

我們每個人都盡可能不讓羊回竄,如果有一只稱職的狗就很容易做到,沒有的話就不行。人和牧羊犬之間的聯(lián)結(jié)協(xié)作是山地放牧的關(guān)鍵。

我是合圍圈的倒數(shù)第一個接應人。我要在遠處接應肖迪,待在被稱為“石堆”的地方等其他人,這就是我的任務。確認無誤。

最年長的牧羊人帶著幾個人去了右邊一條塵土飛揚的老路。他要把鄰居的羊趕開,把我們的羊找回來:他是這次合圍不可或缺的主力。

大家呼喝著各自的狗,有些狗太興奮,正跟著別的牧羊人前進。幾小時后我們將穿過泥炭崖地在遠處會合,草地上凸起的泥炭沼澤像綠色或棕色的小島一樣,從地面緩緩升起。眼前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泥炭汪洋,一些直徑20或30英尺,還有一些面積有幾英畝。流水沖刷而成的小溝壑和溪谷把它們切割開來,形成一人高或更深的危險的黑色泥炭峭壁,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羊喜歡把背部靠在這些泥炭峭壁表面磨蹭,羊毛都染成了炭黑色,而我們也因此知道了它們在哪兒活動。在泥炭崖壁之間被遮蔽的低洼地里,羊很可能湮沒不見蹤影,而四輪摩托車則很容易翻車,所以需要集中精力巡查泥炭沼澤,確保羊群都被牧羊犬趕上回家路。而在遠處,我們將在狼崖(Wolf Crag)會合,形成合圍,圍住所有的山地牧區(qū),保證羊群回家的方向是正確的。

?

在山地牧場門口集合完畢后,我們迅速開始了這一天安靜、孤獨的工作。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各自遠離,雖然是在協(xié)力干活,彼此之間卻遠得無法交談。這是與狗為伴的一天。山地牧羊犬是一種特殊的物種,它們像舊靴子一樣堅韌,同時又十分聰明,能半獨立地翻山越嶺完成任務。我很幸運,擁有兩只能干的“田野”牧羊犬——邊境牧羊犬。它們在溪谷低洼地干起活來游刃有余。它們會匍匐緩行,也能隨時沖向目標,牢牢控制住羊群。它們就是我的驕傲和歡樂之源,但它們并不是優(yōu)秀的山地犬(至少目前還不是)。這兩種犬完全不同。山地犬的特點是:強壯,聰明,很少依靠眼睛,更多的是聽從指揮,或是在未收到命令時動用自己的智慧。

翻越山地的時候,我們看到一些母羊待在遠處山坡的一條深谷里,這些羊本應該待在我們的公共牧區(qū)。我擔心它們走得太遠了,今天沒法把它們趕回家。我想著它們稍后會跟鄰近公共牧區(qū)的羊一起出現(xiàn),這樣我們就能抓到它們。但負責清理這條溪谷的喬已經(jīng)派出狗去追趕它們。從他所在的地方很難看到這些羊,它們走得太遠,他比我們離它們更遠。牧羊犬沿著山路蹣跚向上攀登,向著天際線越爬越高。一兩聲口哨就能確保它朝著羊群進發(fā),但它還看不見那些羊,因為全被地勢遮擋住了。隨后,牧羊犬看見了羊群,它知道自己就是為這群羊而來,知道該做些什么。它繞到它們后面,把它們趕離峭壁。羊群曲折移動,它們轉(zhuǎn)身朝坡下走,向著我們走回來,接著消失在遠處溪谷下。在我們把牧羊犬派出去十分鐘后,羊群從溪谷爬了上來,近在咫尺了。它們被打敗了,而且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它們順從地小跑過沼澤地,加入回家的羊群行列。喬的牧羊犬看到羊群已經(jīng)歸隊,就轉(zhuǎn)身向著山坡下跑回主人身邊。喬遠遠地向我們揮了揮手,然后繼續(xù)干活。這樣的狗簡直就是無價之寶。我看著它爬到天際線那么遠的地方,敬畏得微微張開了嘴。然后我不得不閉上嘴,以免顯得太傻。我的狗雖然也有很多優(yōu)點,但卻不能做到那樣。我們不容易被打動,但剛才看到的情景,卻讓我們肅然起敬。

一個上了年紀的牧羊人轉(zhuǎn)頭對我說:“這真是一只能干的山地犬?!?/p>

“是的,”我對此表示贊同,“但別告訴他,他會驕傲的?!?/p>

?

在山地牧區(qū)的遠端,我依照指示等待著。我不知道過了多少秒、多少分,或多少小時,因為完全沒有時間概念。

被派到我后方的人趕著羊群朝家走,而我就這樣看著他們。喬基本上清查完了溪谷,我跟他一起抄近路穿過山地牧區(qū)的遠端。牧羊犬們追著一只赫德威克公羊從我們身旁跑過,我們就停下來“欣賞”這一幕。

“快看呀?!?/p>

“嗯。”

“是你的羊?!?/p>

“我知道。”

“它的媽媽剛獨自走過。”

“現(xiàn)在看來,它會贏?!?/p>

“也許?!?/p>

“等著瞧吧?!?/p>

他走在我身后,趕著羊群穿過歐石楠花地。我越過天際線,把羊群朝下趕向喬,并清查那些泥炭地。我現(xiàn)在是離家最遠的一個。我的世界在我們腳下延伸,三種土地組成了我們的世界:草甸(或“水草地”)、沼澤開墾地和山地牧場。羊群一年中就在這三種土地上按照安排好的日程活動,這也就是一年的農(nóng)活。

山地放牧本質(zhì)上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夏季,山地牧草豐茂,憑借這一優(yōu)勢,牧民們可以依靠放牧解決基本生存問題,或是賣掉羊群賺點錢。山地放牧的耕作方式也就這樣在漫長的演化中留存下來。

不弄清楚一件事情過去的情況,后來又發(fā)展成什么樣,就沒法講清整件事。這聽起來有點像雞和蛋的先后問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換成羊和羊羔)。我把我們?nèi)旯ぷ鞯幕A流程稍微解釋一下,也許有助于理解。簡單來說,我們的工作就像下面這樣……

盛夏時節(jié),我們得保證小羊健康成長,把母羊和小羊從山地牧場或沼澤開墾地趕下來剪羊毛,并為冬季準備草料。

秋季,為了秋季大市集,我們又把羊群從山地牧場或更高的地方趕下來,把小羊與它們的媽媽分開(媽媽們不久就能恢復過來),處理好多余的小羊和母羊,在“山地牧場豐收季”把它們賣掉。在這短短的幾周時間里,通過向低地農(nóng)民出售多余的育種母羊,并向其他育種人高價出售少量高品質(zhì)的育種公羊,我們將掙得全年大部分收入。

秋末則是新繁育季的開始,我們會把公羊和母羊放在一起,其中包括剛從其他羊群引入的公羊。這時,特別留下來的小羊(為新一代羊群而保留)也會被趕到低地牧場過冬。利用秋末和冬季的時間,我們還會把富余的小公羊養(yǎng)肥,然后賣給屠夫。我們的工作主要集中在5月至10月,利用山地豐茂的牧草資源,培育種羊,出售給其他牧民(他們十分看重山地羊生的母羊,因為這種羊在低地更健壯,更有生產(chǎn)力),以及養(yǎng)殖小公羊滿足肉食需求。這些小羊的買賣可以通過一種中間交易完成,這種交易被稱為“倉儲式交易”。一個中間商會買下這些小羊并飼養(yǎng)它們。我們就是從這兩種生產(chǎn)勞動中掙錢。

冬季的任務就是照看好最重要的那些種羊群,在適當?shù)臅r候喂食,讓它們熬過全年最糟糕的天氣。羊群全年大部分時候都吃新鮮青草,但冬季的幾個月里青草消失不見,我們就需要給它們喂干草。

冬末或早春時節(jié),我們重點關(guān)照那些懷孕的母羊,為生產(chǎn)小羊做準備。

春季的工作就是圍繞母羊產(chǎn)子展開,它們將在我們最豐美的土地(水草地)產(chǎn)仔,接著就是照顧成百上千只小羊。

春末或初夏,我們要給母羊和小羊做標記、接種疫苗、除蟲,再把它們趕上山地牧場和沼澤開墾地,充分享用夏季茂盛的青草,同時也解放谷底的土地,使其為冬季孕育牧草。

然后,我們再把這些農(nóng)活從頭來一遍,就像我們的先輩們之前做的那樣。幾個世紀以來,這種農(nóng)作模式基本沒有發(fā)生改變。只是規(guī)模有所變化(牧場為了生存而進行合并,所以牧場數(shù)量有所減少),但基本工作內(nèi)容并沒有變。你可以帶一個維京(Viking)人來我們的山地牧場,他能理解我們所做的事情,以及放牧一年的基本勞作模式。不同的山谷和牧場自有其進行每項工作的時間安排。農(nóng)務進程由季節(jié)和必要條件的變換所決定,不受我們意愿控制。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