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詩心天成,少女情懷總是詩
詩人和普通人的差別是什么?敏感,多情,特別容易被感動,一朵花,一陣風(fēng),一片云,一聲鳥鳴,都能牽引他們的視覺,引發(fā)他們靈感的山洪。詩人不是麻木不仁的。詩人是以天地為心的。他們有一種仁愛之心,對于草木鳥獸都極為癡心。辛棄疾寫過兩句詞:“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闭f的就是這個意思。
葉嘉瑩天生就有這樣的特質(zhì),有著詩人獨(dú)有的細(xì)膩、敏感與多情。所以,盡管一天到晚被關(guān)在深宅大院里讀詩書,生活經(jīng)驗(yàn)匱乏,但“少女情懷總是詩”,春秋之代序,草木之榮枯,種種景象都可以帶給她一種內(nèi)心的感動,進(jìn)入她的視野范圍,牽動她的思緒,成為她最樸素的詩材。
“大約我十一歲時,伯父教我學(xué)著作詩,因?yàn)槲覜]有其他的生活體驗(yàn),所以我家庭院中的景物,就成了我寫詩的主要題材?!庇谑?,窗前的竹、階下的菊、花尖的蝶、墻角的蟲,都被她寫進(jìn)少女的詩篇。
前面我們提到過,祖父不許在家亂種花的禁令解除后,葉嘉瑩就急不可待地從初中同學(xué)家移來一叢竹子。僅這叢竹子,她就寫了好幾首詩。
1942年冬天,為了紀(jì)念送她竹子的同學(xué),葉嘉瑩寫了一首《折窗前雪竹寄嘉富姊》:
人生相遇本偶然,聚散何殊萍與煙。憶昔遺我雙竿竹,與君皆在垂髫年。五度秋深綠陰滿,此竹常近人常遠(yuǎn)。枝枝葉葉四時青,嚴(yán)霜不共芭蕉卷。昨夜西樓月不明,迷離瘦影似含情。三更夢破青燈在,忽聽琤琤迸雪聲。持燈起向窗前燭,一片凍云白簇簇。折來三葉寄君前,證取冬心耐寒綠。
通過這首詩,葉嘉瑩表達(dá)了對竹子品格的欣賞,又傾訴了自己與贈竹人之間的情誼。
記得有一年秋天,院里其他花草都已經(jīng)凋零,只有這叢竹子青翠依舊,葉嘉瑩就又寫了一首七絕小詩,《對窗前秋竹有感》:
記得年時花滿庭,樹梢時見度流螢。
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fēng)獨(dú)自青。
又有一年初夏,家里剛剛拆下冬天防寒的屋門,換上很寬的竹簾子,院內(nèi)的石榴花與棗花都在盛開,葉嘉瑩遂寫了一首《初夏雜詠四絕之一》:
一庭榴火太披猖,布谷聲中艾葉長。
初夏心情無可說,隔簾唯愛棗花香。
還有一個夏日的黃昏,雨后初晴,葉嘉瑩站在西窗竹叢前,看到東房屋脊上忽然染上了一抹初晴后落日的余暉,而東房背后的碧空上,還隱現(xiàn)著半輪初升的月影,于是又寫了一首《浣溪沙》小令:
屋脊模糊一角黃,晚晴天氣愛斜陽,低飛紫燕入雕梁。
翠袖單寒人倚竹,碧天沉靜月窺墻,此時心緒最茫茫。
再翻一翻葉嘉瑩幼年時期的其他詩作,也都是庭院系: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fēng)翻怯舞衣單。
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秋蝶》)
不競繁華日,秋深放最遲。
群芳凋落盡,獨(dú)有傲霜枝。(《詠菊》)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詠蓮》)
現(xiàn)在,綜觀葉嘉瑩年少時寫的詩,大概有以下幾個特點(diǎn):
一是對無常的認(rèn)識。雖然家境優(yōu)越,但葉嘉瑩從初中時就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離亂,與父親的聚少離多,祖輩人的去世,因此,她很早就認(rèn)識到人生的盛衰、生死、聚散的無常。雖然她從小沒有學(xué)過儒釋道,但其作品已經(jīng)頗有佛家之空境。
其代表作就是那首《秋蝶》,里面就含有莊生夢蝶蝶夢莊生的哲學(xué)思辨。
還有,她的第一個聯(lián)語竟然是挽聯(lián)。那是她外曾祖母去世的時候,葉嘉瑩才十六歲,伯父說:“你老祖這么喜歡你,如今她去世了,你給她寫副挽聯(lián)吧?!比~嘉瑩就寫下了下面的挽聯(lián):
憶往昔覓棗堂前,仰承懿訓(xùn),提耳誨諄諄。
何竟仙鶴遄飛,寂寞堂幃嗟去渺;
痛此日捧觴靈右,緬想慈容,撫應(yīng)呼咄咄。
從此文鸞永逝,凄迷云霧望歸遙。
二是對自然萬物的悲憫同情。葉嘉瑩從小就對自然萬物非常多情,有大宇宙觀。正如她的恩師顧隨先生常常說的,詩人要有一種關(guān)懷的心,還不只是對人世的關(guān)懷,也包括對自然的關(guān)懷。古人的詩詞里總是西窗,“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當(dāng)時草草西窗,都成別后思量”。葉嘉瑩也有自己的西窗,那是她臥室的窗戶,窗下是母親的花池,花池里有她的竹。那窗外的竹影蟲鳴,明月清風(fēng),都成了她吟嘆的對象。
三是她早期詩作的表達(dá)方式非常直心。孩子畢竟是孩子,葉嘉瑩早年的詩作還是盡露直感的。直言真實(shí)的感覺,很單純。就以她那首《詠蓮》來說,直接把李商隱給否了。
在這之前,葉嘉瑩讀過李商隱的《送臻師二首》,原文如下:
昔去靈山非拂席,今來滄海欲求珠。
楞伽頂上清涼地,善眼仙人憶我無。(其一)
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
何當(dāng)百億蓮花上,一一蓮花見佛身。(其二)
這是一首訴說佛法的詩,其主旨是說若世人心地單純潔凈,像蓮花一樣清潔,那天下就太平了。而葉嘉瑩在《詠蓮》卻說“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是對佛法的迷惑。她認(rèn)為世人是不是能成佛,佛是不是有,都是不可知的。那既然都是虛幻的,怎么樣才能真的度脫眾生于苦海呢?答案在風(fēng)中。
葉嘉瑩詩中的疑慮和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當(dāng)時北平正陷入日寇統(tǒng)治時期,到處充滿了悲痛與仇恨。葉嘉瑩的迷惑與懷疑,完全是一個少女的本能。那一顆直心,難能可貴。
早年的詩作都是葉嘉瑩在自家深宅大院里寫的,其寫作和抒情對象大都是院子里的景物。隨著年齡的成熟,她走出家門,步入社會,慢慢開始寫了一些有人情世故內(nèi)容的詩。等上了大學(xué),受了更多的詩詞教育,知道了詩詞里的喻托,修辭方面有了很大的進(jìn)步,寫出來的東西更隱喻一些。這從技巧上是一種進(jìn)步。但葉嘉瑩還是懷念小時候那些單純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