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家坐落在松元鎮(zhèn)的尾梢上,頗有幾分孤寂。
這是一座老宅,雖然破敗了,當年的氣勢猶在。
大門的門垛上嵌著“靜廬”二字的磚雕。
正屋名稱“報本堂”,舊匾至今仍掛在梁上。
遠處,山道彎彎。
一行送親的隊伍朝黃家逶迤而來。
嗩吶聲隱隱約約。
黃家門口,黃卓和黃杏走出來,攙扶住一直向遠處眺望的奶奶。
奶奶把手里一炷已經(jīng)燃著了的香,顫顫巍巍地遞給黃卓說:“一看到那邊來了,就趕緊啊,把這炮仗給奶奶點上?!?/p>
黃卓不接。
奶奶又說:“打今天起啊,你們倆,就又有媽了?!?/p>
黃卓和黃杏是雙胞胎兄妹,兩人互望了一眼,就又瞟向遠處。
翹首遠眺的奶奶似乎看到了遠處的送親隊伍,急對黃卓和黃杏說:“快,快叫你爸出來?!?/p>
黃卓和黃杏又互望一眼,還是沒有理睬。
奶奶提高了聲音:“快,快叫你爸出來,人家送親的都快到了,快,快叫你爸出來?!?/p>
黃杏剛想開口。
黃卓瞪了她一眼。
奶奶只好自己對門里大喊:“智清,智——清——”
新郎黃智清現(xiàn)在還在屋里干什么哩?
黃家堂屋的正中,擺一張四方小桌。桌上碼齊了四排麻將。
這會兒黃家的男主人黃智清正在打他的麻將。他大概一時找不到搭檔,干脆一個人獨打。他將自己一個人虛擬成四個人,自說自話?!皷|風”,他叭的一聲拍出一張牌,對下家說:“該你了,出牌?!?/p>
下家沒有人。他便自己走到下家的位置,將牌一看,撈出一張,再叭的一聲打出一張:“白皮?!?/p>
接著煞有其事地對仍然是沒有人的又一個下家說:“白皮吃不吃?”
然后又走到這又一個下家的位置上認真一看,大聲說:“吃一張。”再打出一張:“紅中,紅中要不要……”
這黃智清以一當四,圍著桌子轉(zhuǎn),竟將沒有搭檔的一桌獨腳麻將有板有眼地打了下去。
天色已是薄暮,想看熱鬧的村民,三三兩兩,從不同的方向朝黃家趕來。
人群中有背著畫夾的龍大海。
還有一幫黃家孩子的同學(xué)。
山道上送親的隊伍很簡約,除了樂手,就是兩抬箱柜。新娘便是本書的主角——母親。
母親走在最后,牽著一頭小牛和幾只山羊。
左右有大女兒黃鸝和小女兒黃琳陪著。
送親的隊伍翻過一個山口,立即就看見了黃家。
黃家的門口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一些熱鬧。
黃卓與黃杏的同學(xué)劉品仁等一幫孩子在一旁竊竊私語。
這個說:“黃卓和黃杏的爹結(jié)婚,原來娶的是黃鸝她媽。”
那個說:“不對,應(yīng)該說黃鸝她媽結(jié)婚,原來嫁的是黃卓和黃杏他爹。”
“這都是廢話?!眲⑵啡恃劬σ晦D(zhuǎn),“我有一個主意,我們捉弄一下黃卓怎么樣?”
眾人急問:“怎么捉弄?”
劉品仁擠擠眼睛。
幾顆小腦袋便攏到了一起。
嗩吶聲聲中,母親領(lǐng)著兩個女兒和牛、羊來到黃家門口。
黃智清這才迎出大門。
只聽著熱鬧的人群背后,劉品仁突然一聲叫:
“一對新夫妻?!?/p>
眾同學(xué)接下去吼起一條聲來:
“兩臺舊機器。”
劉品仁:“一對新夫妻啊。”
眾同學(xué)合吼:“兩臺舊機器啊。”
“一對新夫妻啊。”
“兩臺舊機器??!”
眾人無不愕然。
黃卓扶著奶奶,更是眼中噴火。
忽然腔調(diào)一變,眾同學(xué)又吼起一段民謠:
“小白菜啊,地里黃啊,
兩三歲上,沒了娘啊,
跟著爹爹還好過啊,
就怕爹爹,娶后娘??!”
……
吼了一通,還又吼一遍。
黃卓終于忍無可忍,突然操起一根扁擔,大叫一聲:“劉品仁……”
母親急忙攔住黃卓:“卓……”
黃卓一把推開母親:“不要你管?!蔽柚鈸钟贈_過去。
母親拼命抱住黃卓:“卓……”
“不要你管,你沒有權(quán)管我……”黃卓急欲推開母親。
母親仍是死死地抱住黃卓。
正在這時,忽又聽得一聲大喊:“黃智清你這個孬種。”
隨著聲音,便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黃毛女人急匆匆奔來。
說話間,黃毛女人便奔到了跟前,伸出的手指幾乎已經(jīng)戳到了黃智清的鼻尖:“黃智清,你這個賊坯,你在騙我,果然你又結(jié)婚了,如果不是這里的吹吹打打,炮仗喇叭,我還不知道是你在結(jié)婚。好啊,好你個黃智清,什么就喜歡你一個,什么除了你不娶別的女人,全是鬼話。我可告訴你,你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燈?!?/p>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黃智清一臉尷尬。
黃毛女人沖著黃智清不肯罷休,大聲嚷嚷著:“黃智清,你要真的是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那現(xiàn)在就把新娶的女人給我趕走,趕走,誰是黃家新娶的女人,新娘在哪?”
母親開始說話:“我就是他黃智清新娶的女人?!?/p>
黃毛女人做出的樣子簡直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大笑起來。
笑聲戛然而止:“你就是新娘,我以為是什么如花似玉、天仙下凡,原來是一個黃臉婆子。”
母親從衣兜里掏出大紅的結(jié)婚證書,“我沒有你年輕,也沒有你的姿色,但我有這個,看清楚了沒有,政府發(fā)給的結(jié)婚證書。在登記領(lǐng)證的時候,他說過他愿意娶我,我也說過我愿意嫁他,就憑這句話,就憑這本證書,我和他已經(jīng)是法定的夫妻,我現(xiàn)在是這黃家老屋里法定的女主人。”
周圍突然響起一片掌聲。
那個背著畫夾的男人的掌聲最響。
黃毛女人愈加氣急敗壞:“你神氣什么,證書頂個屁事,說出來也不怕難聽,我早跟他一個床上睡過,我們早已是事實上的夫妻,我要想領(lǐng)那本本早就領(lǐng)了。”
母親仍舊是心平氣和:“大妹子,你這話說出來還真有些難聽。就算你跟他一床上睡過,那是他以前的事情,我現(xiàn)在跟他領(lǐng)了這本本了,我相信他今后也不會再有那些事情?!?/p>
奶奶倚著門框,手在抖著,終于說出一句:“對,這個黃家還有我老不死的在這站著,今天誰都不能擋住我兒媳婦走進這個黃家。”
黃琳一旁來了精神:“媽,不要理她,咱們進屋?!?/p>
母親側(cè)身舉步欲走。
沒想到剛才受到羞辱的黃卓,這時竟突然伸出扁擔,擋住了母親。
黃琳急了,一把推開扁擔:“你想干什么?”
奶奶也大聲一喝:“卓兒?!?/p>
母親從黃卓手中拿掉扁擔:“卓,你這是什么意思?”
黃卓頭一昂:“我媽雖然死了,但我外婆生前說過——我爸新娶的女人必須對天風山九峰嶺我媽的墳磕三個頭才能進門。”
黃琳怒道:“我媽為什么要對你媽磕頭?”
黃卓:“就是要磕頭?!?/p>
黃琳:“就是不磕?!?/p>
黃卓:“不磕就不能進門?!?/p>
黃琳格外火了:“不進門就不進門,你以為你家是金窩銀窩?你以為你這門里有綾羅綢緞?有珍珠瑪瑙?”
說到這兒,黃琳一拽黃鸝:“姐,咱們走人,咱們現(xiàn)在就回外婆家去,誰稀罕他這個破家?!?/p>
黃鸝還真的被黃琳拉了就走。
看熱鬧的鄉(xiāng)人,神經(jīng)又緊張起來。
奶奶乃至黃智清都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種情況,全把眼睛看著母親。
母親一時又成了眾人的焦點。
眼看著兩個女兒說走就走,母親終于回身急喊:“鸝鸝、琳琳,回來,你們給媽回來,回來……”
鸝鸝的腳底猶豫了一下。
但黃琳還是拽了姐姐就走。
這時候母親追了過來,上前將她們攔住。
黃琳和黃鸝還欲再走。
母親突然甩起一巴掌,啪的一聲就打在黃鸝的臉上。
黃鸝一動不動。
漸漸地,兩行眼淚就刷地流了下來。
黃琳愣在當場。
所有的人也都愣在當場。
搗蛋的劉品仁被鎮(zhèn)住了。
把門的黃卓被鎮(zhèn)住了。
攪事的黃毛女人被鎮(zhèn)住了。
母親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黃琳的眼淚也嘩地流了出來。
母親突然一把摟住黃鸝,流著淚說:“鸝鸝,媽打你了。鸝鸝,媽對不起你……”
“不,媽,是我不聽話,是我對不起你?!秉S琳也流著眼淚抱住了母親。
一家三口,淚流滿面地抱成一團。
母親抬起淚眼,替黃鸝抹掉眼淚:“鸝鸝,你自小聽話,媽從沒有打過你。鸝鸝,媽打你了,你怪不怪媽?”
黃鸝含著眼淚搖搖頭,也替母親抹去眼淚:“媽,我不怪你,是我不對,我是姐姐,我沒攔住妹妹?!?/p>
黃琳也含著淚說:“姐,是我不對,我不該……”
母親也替黃琳抹掉眼淚:“琳琳,媽不怪你,媽不怪你們。是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姐,是媽連累你們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受了委屈?!?/p>
黃琳連忙也替母親抹掉眼淚:“媽,難不成當真是人窮志短?人家是在欺負咱們。媽,咱們要不要轉(zhuǎn)身走人,現(xiàn)在就回外婆家去?”
母親轉(zhuǎn)向黃鸝:“鸝鸝,依你看哩?你替媽拿一個主意?!?/p>
黃鸝:“媽,你拿主意,我聽媽的?!?/p>
黃琳:“我也全聽媽的?!?/p>
母親抬起頭,平靜了一下,一抹淚眼,面對劉品仁,一字一頓:“孩子,什么叫‘一對新夫妻,兩臺舊機器’?這話是你爸媽教你們的?還是老師教你們的?兩臺舊機器又怎么樣?兩臺舊機器現(xiàn)在就是一對新夫妻。”
劉品仁等人歪過腦袋,佯裝望天。
母親又轉(zhuǎn)對黃卓,一臉誠懇:“卓,你能惦記著你死去的媽,說明你孝順。過了今晚,我明天就去你媽墳上給你親媽上墳。聽說明天是你親媽的忌日,我心里還確實有話,明天要到你媽墳上給你媽說去?!?/p>
黃卓這才垂下腦袋。
母親揚起頭,嗓門一亮:“家伙吹起來,炮仗放起來,迎接新娘進門?!?/p>
頓時嗩吶和鞭炮聲再起。
母親牽著一頭小牛和幾只羊,落落大方地走進了黃家。
抬箱柜的抬了箱柜隨后,箱柜在門檻上一撞,翻了,倒出的全是書本。
看客們都驚訝地看著滿地的各式書本。
黃毛女人冷哼一聲,一跺腳,轉(zhuǎn)身就走。
看熱鬧的鄉(xiāng)人也漸漸散去。
只有那個背畫夾的男人,不但沒走,反而放下畫夾,在門外的樹根上坐了下來。
黃智清不無懷疑地看了那人一眼,這才進屋。進屋后又將那人細看了一眼。
樹根上坐著那個背畫夾的男人,瘦勁,高個,外表邋遢,卻透出藝術(shù)家氣質(zhì)。
他坐在哪里,有些神秘,有些怪怪地望著黃家老屋。
黃智清關(guān)門前,頭伸出門外:“你是誰?”
“我叫龍大海?!?/p>
“龍大海,干什么的?”
“畫畫。”
“畫畫?畫什么畫?”
“老屋?!?/p>
“老屋?老屋有什么好畫的?”黃智清將門關(guān)上:“毛病?!?/p>
他忽又想起了什么,再將門打開:“你就會畫什么老屋?”
龍大海說:“別的也會?!?/p>
黃智清再問:“會畫錢嗎?”
龍大海搖搖頭:“不會。”
黃智清:“會不會畫酒,畫一些香煙?”
龍大海:“不會?!?/p>
“這些都不會,算什么畫家?說來說去,還是只會畫什么老屋,這能頂個屁用?拉倒了吧你?!?/p>
黃智清重重將門關(guān)上:“毛病?!?/p>
夜色真正降臨了。
黃家的喜酒辦得非常簡單,黃智清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酒瓶。
母親則端起酒杯對奶奶說:“媽,我敬您老一杯?!?/p>
奶奶說:“你們兩口子對敬一杯?!?/p>
母親舉起酒杯。
黃智清舉起酒瓶:“我就這個?!闭f著就啯啯啯一口氣連喝半瓶。
黃琳和黃鸝互望了一眼。
黃杏和黃卓也互望了一眼。
母親再次舉起酒杯:“為了咱們四個孩子。為了咱們四個孩子成了一家人了,為了咱們四個孩子從今而后就是兄弟姐妹,媽再喝一杯。”
黃琳看了大姐黃鸝一眼。
黃杏則看了黃卓一眼。
四個孩子又互相看了一眼。
奶奶顫顫巍?。骸爸乔?,你、你也說上兩句?!?/p>
黃智清舉起酒瓶:“少說多喝,今晚這可是喜酒?!闭f著又舉瓶一口。
奶奶臉色一沉:“看你渾的?!?/p>
黃智清頓下酒瓶,舌頭已經(jīng)有些大了:“要說,就阿娟,就孩子他媽說吧?!?/p>
母親鬢角一掠:“好吧,我說幾句。我們兩家本來就離得不遠?,F(xiàn)在更近了,現(xiàn)在是一家子了?!蹦赣H說到這里,不知為什么竟有些淚光閃爍:“我哩,也是苦命,孩子他爸一病就病了這么多年,再怎么治也沒有治好,還是走了?!?/p>
奶奶:“娟,今天是你喜日子,不說這個?!?/p>
母親點點頭:“所以,我是半邊人。智清哩,智清的孩子他媽也是走得早,智清也是半邊人。今兒個,半邊人跟半邊人合在一起,就合整了,合成一個家的樣子了。人家常說,一個家里,爸是一根梁,梁斷了,家就塌了;媽是什么哩?媽是一道箍,一道箍桶的箍,媽不在了,這家就要散了。咱這個家哩,從今天起,梁也有了,箍也有了。這梁是不是稱職,箍是不是稱職,今后這個家會知道,孩子們會知道。老話說,男人好,好一個,女人好,好一窩。我知道做媽的責任。可能我沒有做一個好媽的能力,但我可以說,從今晚起,黃鸝和黃琳就不是沒有爹的孩子了,黃卓和黃杏也再不是沒有媽的孩子了,我會盡到我做媽的責任?!?/p>
黃智清:“我兩個孩子姓黃,你兩個孩子原本也是姓黃,這姓黃跟姓黃,今后姓都用不著改了?!?/p>
小黃琳頭一揚:“我們都還是校友,都在松元中學(xué)。我姐跟黃杏、黃卓還是同班同學(xué)?!?/p>
母親說:“這就更好了,本來就都是熟人?,F(xiàn)在都是兄弟姐妹了,琳琳,媽知道,卓兒和杏兒都比你大,叫一聲哥哥、姐姐。”
黃琳剛想張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據(jù)我所知,他們兩個是雙胞胎,我姐比他們兩個還都大一歲,現(xiàn)在我姐是大姐了,要叫姐應(yīng)該他們先叫?!?/p>
黃智清哈著酒氣:“也好,杏,你先叫姐。”
黃杏有些小心眼,望著黃卓:“哥先叫姐,我就叫姐?!?/p>
奶奶:“卓兒,你就先叫?!?/p>
黃卓垂下腦袋。
奶奶:“卓兒?!?/p>
黃卓不理。
母親:“一家人也別拘個你先我后,琳琳,你聽媽的,你就先叫。”
黃琳嘟著嘴,低著聲音:“要叫就應(yīng)該他們先叫?!?/p>
黃鸝說:“算了,要別叫就都別叫了。其實,我們?nèi)齻€都是同班同學(xué),平常也玩得最好,黃卓是學(xué)習委員,黃杏是數(shù)學(xué)課代表?!?/p>
黃杏說:“你是班長,干脆我和我哥就叫你班長?!?/p>
黃智清酒瓶一頓:“渾話,一家人在一個家里,怎么能稱呼委員、班長?那不生分?”
黃杏噘起嘴:“反正哥叫我才叫?!?/p>
奶奶有些急了:“卓兒?!?/p>
黃卓仍是不理。
母親便說:“琳琳,你最小,還是你先?!?/p>
黃琳望一眼黃鸝。
黃鸝略一點頭。
黃琳這才站起來,朝黃卓、黃杏夸張地一鞠躬:“黃卓哥、黃杏姐姐。”
黃智清對黃杏一斜眼:“該你了。”
大家的目光都朝著了黃杏。
黃杏用膀子悄悄觸觸黃卓。
黃卓脖子一梗:“干什么,你嘴又不在我嘴上?!?/p>
這時黃鸝說:“行了行了,都別叫了?!?/p>
黃琳急了:“不行,那我不虧了?!?/p>
黃鸝站起來:“這樣吧,我最大我先叫——黃卓弟弟、黃杏妹妹。我叫過你們弟弟妹妹,你們就是不叫,我也是你們姐姐了?!?/p>
黃琳嘴快:“是大姐?!?/p>
黃杏鼻子一聳:“是你大姐,是你一個人的大姐?!?/p>
黃琳自知失言,忙捂嘴笑了。
黃杏這才對黃鸝鞠一躬:“班長姐姐,不,黃鸝姐。”
母親笑道:“鸝,他們都叫你姐了,你也該叫爸了。”
黃鸝最是懂事,立即便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對黃智清叫了一聲:“爸。”
黃琳最是調(diào)皮,也跟著叫了一聲:“爸,給你添麻煩了?!?/p>
黃智清從嘴里拔出酒瓶,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
奶奶看了一眼黃杏。
黃杏也比著黃琳的調(diào)皮:“媽,請媽多多關(guān)照。”
母親在黃杏的頭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
奶奶說:“還有卓哩?卓?!?/p>
黃卓把頭埋得更低。
奶奶大了聲音:“卓?!?/p>
黃卓不應(yīng)。
奶奶更加明顯地顫抖起來。
母親趕緊圓場:“算了,不叫就不叫了,以后有的是時間?!?/p>
奶奶桌子一拍:“卓兒?!?/p>
黃卓猛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吼了起來:“我媽在這,我媽在這里。這才是我媽?!?/p>
然后對著照片上的母親大喊:“媽、媽……”
黃琳和黃鸝都看了一眼母親。
母親非常平靜。
“你、你這畜生……”奶奶欲想站起,身子一歪,險些跌倒。
母親趕緊扶奶奶坐下:“算了,別跟孩子窩氣?!?/p>
黃卓又將照片用力地塞進懷里。
奶奶哆嗦著舉起酒杯:“阿娟,我老不死的替你兒子敬你一杯?!?/p>
母親趕緊接過酒杯:“媽,這杯我給你喝了?!蹦赣H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眸中又有淚光泛動,終于道:“今天是喜日子,按說哩,有些話是不該說的,但是我還是想說,我哩,這些年家境困難,為孩子他爸治病拖了一堆債?,F(xiàn)在,我把老屋賣了,債也全數(shù)的還了。也就是說債沒了,房子也沒了??梢哉f除了孩子,除了幾只羊一頭小牛,一無所有,當然還有一雙手。所以今后這個家就是咱們的家,就是我的家了,孩子也全都是我的孩子。我沒有退路,也不會三心二意。說命也好,說緣也好,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了一起,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繩子不也是不同的草擰成了一根的嗎?咱們今后就也搓成一根繩子,有什么苦水就吐在掌心里,鉚點勁,全家人都整起來,往前搓,往前擰。我來到這家,事先也知道這家一樣的很窮。我圖的是這老黃家祖上曾經(jīng)非常風光,圖的是老黃家的子女今后一樣會有出息。”
黃智清的舌頭似乎已經(jīng)完全大了:“你說得很、很對,我老黃家的祖上可不是一般的人家。這鎮(zhèn)上的接官亭、送子橋、還、還有學(xué)圃堂,聽說都是我黃家祖上造、造的,只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敗落了,媽的,現(xiàn)在敗落了?!?/p>
說到這,又猛地喝了一口。
母親接著說:“是的,過去有過,現(xiàn)在沒了。其實哩,這也都沒有什么,這最要緊的就是要看往后,往后就看在咱們幾個孩子身上?!?/p>
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卓、杏啊,你扶奶奶起來。”
黃卓和黃杏扶起奶奶。
奶奶費力地走向側(cè)廂——那是奶奶的臥室。
卓和杏扶著奶奶進了奶奶的房間。
奶奶卻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先出去一會?!?/p>
卓和杏滿懷狐疑地退出房間。
奶奶關(guān)上了房門,一個人從床下拖出一把短梯,準備爬上閣樓,好不容易歪著半邊身子上了短梯。好不容易爬到一半,突然腳下一軟,整個人就滾了下來。
外面的母親等人聽到響聲,趕緊推門進來扶起奶奶,急問怎么回事?
奶奶堅持要大家出去。
大家只好退出。
奶奶又關(guān)上房門,繼續(xù)頑強地獨自爬上短梯,終于夠著了閣樓。
奶奶在閣樓陰暗的墻角里扒拉著,好不容易才從磚墻里扒拉出一個包裹。
奶奶終于抱著包裹走出來了。
黃杏上前迎接:“奶奶,這是什么?”
奶奶沒有回答。
黃杏又道:“奶奶,我來拿吧。”
奶奶還是沒有說話。奶奶緊緊地將包裹抱在胸前,拖著半邊沒有感覺的身子走回自己的座位。
母親忙將奶奶扶住坐下。
奶奶把包裹放在桌上。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包裹。
似醉非醉的黃智清更是睜大了眼睛。
所有的目光都透出明顯的好奇。
“這是他老黃家祖?zhèn)鞯臇|西,傳到我手里,就已經(jīng)傳了、傳了整整八代。這八代得多長時間?算起來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蹦棠陶f得很慢。
黃杏急道:“奶奶,這包裹里裝的什么?是什么東西這么寶貝?”
黃卓也嘟噥一句:“是什么寶貝值得這么傳代,而且傳來傳去傳了這么多代還在這里?”
黃智清醉眼里閃著亮光:“打、打開看看?!?/p>
奶奶解開包裹上的粗布。
黃智清睜大了眼睛。
孩子們更是好奇。
奶奶解開一層粗布。里面還有一層紅緞。再解開紅緞,里面還有一層黃綾。再解開黃綾,里面是一只上了鎖的木匣。
黃杏忙說:“奶奶,鑰匙?”
奶奶搖搖頭:“奶奶也沒有鑰匙。這匣子傳給奶奶的時候就沒有鑰匙。說起來,奶奶也是跟你們一樣。這匣子啊,這么多年恐怕就從沒有打開過,奶奶也不知道這匣子里到底裝的什么。你看這鎖銹的,倒是這匣蓋上有字,杏,你給大伙念念?!?/p>
黃杏站起來,咳了一聲。
黃卓掃了他一眼。
黃杏忙道:“哥,你念?!?/p>
黃卓不理。
黃杏想了想,就把匣子遞給黃鸝:“姐,你念。”
黃鸝笑著搖搖頭。
黃琳一把奪了過來:“怎么都這么謙虛,謙來讓去,能不把人急死,我來念給你們聽聽?!?/p>
母親笑了:“咱們家往后恐怕就是這老小最膽大。你念就你念吧?!?/p>
奶奶也說:“行,你念。”
黃杏瞅了黃卓一眼。
黃琳故作老到地咳一聲:“你們都聽好了,我可念了,咳——可,可什么三百,什么,媽,這個什么字,我不認識,這些個都是篆字?!?/p>
黃杏搶過來一看:“可,可什么三百?”
黃鸝一看:“這個字好像是‘當’,當鋪的‘當’?!?/p>
黃杏:“對,可當三百畝?!?/p>
黃智清最是來勁,大著舌頭:“可當三百畝什么意思?”
黃鸝:“意思好像是說,價值相當于三百畝,所以叫可當三百畝?!?/p>
黃智清格外來勁:可當三百畝就是拿到當鋪里能當、當他個三、三百畝。
黃琳:“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是什么東西可當三百畝?”
黃杏:“奶奶,咱們打開看看好不好?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時候東西可當三百畝?!?/p>
奶奶笑道:“奶奶剛才說了,奶奶也沒有鑰匙,我的婆婆——也就是你爸的奶奶傳給我的時候,就沒有鑰匙?!?/p>
黃智清忙道:“我有辦法?!?/p>
奶奶:“你有什么辦法?”
黃智清:“找、找一把頭,這鎖,一敲就敲、敲下來了。”
奶奶:“我以為你有什么辦法,就這點本事?”
黃琳捂嘴竊笑。
黃智清繼續(xù)喝酒。
黃杏想了想:“奶奶,三百畝能值多少錢哩?”
黃卓瞪了妹妹一眼:“值多少錢?什么叫值多少錢?你是想把咱們家祖?zhèn)鞯臇|西賣了?敗家精。”
黃杏不服:“誰說賣了?敗家精?你才是敗家精!”
黃卓眼一瞪:“你……”
母親連忙攔?。骸岸紕e說了,誰都沒有說賣,誰也不會賣,你們老黃家祖上傳下的東西,都傳了多少代?八九代了,能傳到咱們手里就忽然地賣了?吃祖宗飯不是本事,是好兒好女,就該自己出息,反過來再替祖上爭光?!?/p>
奶奶捧起匣子:“阿娟,你這話我聽的舒心,今天這匣子,不管匣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也不問是貴是賤是輕是重,今天這匣子就正式傳給你了?!?/p>
母親忙道:“媽,這話重了。我今天拖家?guī)Э诩薜竭@門里,不是圖的這個?!?/p>
奶奶:“娟,媽不是這個意思?!?/p>
母親:“媽,有你這話,就是相信我、看得起我。承媽這份信任,阿娟在這門里今后就是吃再多的苦也都認了?!?/p>
奶奶:“娟啊,我看你也是苦命,今后在這家里,就這幫孩子,也少不了吃苦。娟啊,這匣子你給收著。這匣里裝的是貴是賤,還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母親:“媽,無論是什么東西那都是這老黃家祖上的東西?!?/p>
奶奶:“娟啊,這老黃家八代單傳,每一代都是女人當家,不交給你交給誰哩?”
母親:“交給誰要么以后再說?,F(xiàn)在一定還得媽繼續(xù)收著?!?/p>
奶奶:“娟啊,媽老了,能活過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明天。這個……”
母親:“媽,真的不要說了?!?/p>
一旁的黃智清,早已經(jīng)眼睛放光:“媽,她不收,我給你管著?!?/p>
奶奶:“你想保管?”
黃智清:“媽說對了。我以前也聽說過祖上傳下過一、一件什么寶貝,今天這還是第、第一回見著?!?/p>
奶奶:“你是不是還想著看這匣子里藏的是什么東西?”
黃智清:“媽不是不、不讓看嗎?!?/p>
奶奶提高了聲音:“我怕的是被你一看,就什么寶貝全都飛了。”
黃智清訕訕地笑道:“媽就這、這么不相信我?!?/p>
奶奶又一層層包起木匣:“娟啊,你既然不接,與其讓智清保管,還不如媽暫時收著?!?/p>
母親說:“媽,說實在的,一個人眼睛如果光看著祖上的東西,就會依賴,就會發(fā)懶。過日子還得著眼往后,往后孩子們有了出息,那才是真正的出息。”
奶奶:“智清,你聽聽,這話聽到了沒有?”
黃智清似乎沒有聽見,又提起瓶子繼續(xù)喝酒。
母親這時候掏出四支鋼筆:“來,一人一支。媽沒有錢,就一點心意,盼你們好好讀書,馬上就要中考了,中考可都要考好?!?/p>
奶奶支撐著站起來:“好了,收拾收拾,今天你們都早些休息?!?/p>
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咦,你們爸哩?”
這時候大家才同時發(fā)現(xiàn)黃智清的位置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空了。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
一剎那全都靜了下來。
這時候才發(fā)覺有輕微的鼾聲從桌底下傳了上來。
母親端了蠟燭朝桌下一照,只見黃智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哧溜下桌子,醉倒在地上。
難堪的奶奶踹了他一腳:“智清,智——清——”
母親趕緊從桌底下將黃智清抱了起來。
黃琳朝黃鸝擠擠眼睛。
黃鸝瞪了黃琳一眼。
黃卓和黃杏都垂下了腦袋。
母親將黃智清攙進臥室,扶上床,又替他蓋上棉被,這才離開房間。
沒有想到黃智清這時候卻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就在母親走后不久,黃智清便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又躡手躡腳溜進了奶奶的臥室。
黃智清溜進奶奶臥室,躲在床下。過了一會,又悄悄從床下爬了出來,冷不防抓起木匣欲走。
虧得奶奶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低聲一喝:“我看你又在發(fā)渾?!?/p>
黃智清這才訕訕地放下木匣。
奶奶低聲訓(xùn)道:“你看你還知不知道把這個家當個家了,這是你家里的東西,你偷什么偷?”
黃智清生怕娘再繼續(xù)地罵下去,趕緊離去。
他溜回進臥室,好在母親還沒有進來,趕緊躺下繼續(xù)裝醉。
夜深了,黃卓在自己的房間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時難以入睡。
忽然,他半坐起來,側(cè)耳傾聽。他發(fā)覺堂屋里有窸窣的聲音,便趕緊爬起,躡起手腳踅向堂屋……
母親新婚之夜并沒有早早入睡,而是在堂屋里檢查黃卓和黃杏這一對雙胞胎的作業(yè)。
兩個孩子的作業(yè)優(yōu)秀居多。
翻著一個個“優(yōu)”字,母親露出了笑意。
突然,一雙手猛地從母親的背后伸過來,抓起作業(yè)本和書包就走。
母親轉(zhuǎn)過身:“卓、卓兒……”
黃卓已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
只聽呯的一聲,黃卓使勁摔上了房門。
這突然的一聲,在半夜寂靜的老屋里,顯得非常驚人。
母親默默地愣在原地。
廂房里的黃琳穿著短褲衩就奔了出來:“媽,怎么啦?哪里響聲?”
母親一笑:“睡吧,沒有事?!?/p>
黃琳:“是起風了嗎?”
母親含糊應(yīng)道:“嗯,大概是起風了,睡吧,早些睡覺,明天還要早些起床上學(xué)。”
黃琳扮了個鬼臉:“今天是媽新婚的日子,媽也早些睡覺?!?/p>
母親笑了:“你這個丫頭。”
母親今晚的洞房,除了門上的一對“喜”字,沒有花燭,也沒有人鬧房。
而新郎黃智清不但沒有用應(yīng)有的溫情將母親迎進羅帳,反而自己早已醉倒在床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出一陣陣鼾聲。
母親輕輕關(guān)上房門,這才感覺到渾身的疲憊,以及被人冷落的委屈。
望著似乎已經(jīng)熟睡的丈夫,母親忍不住一聲嘆息,這才脫了衣服上床。
母親輕輕推了一下丈夫,輕著聲音:“智清,你有沒有睡著?”
黃智清嗯了一聲。
母親說:“智清,你如果沒有睡著?我們就這么閉著眼睛說說話吧?!?/p>
黃智清甕著聲音,迷迷糊糊的樣子:“睡,有、有什么話明、明天再說?!?/p>
母親便不再說話。
今夜的月亮似乎特別大,也特別的圓。
黃家大女兒黃鸝現(xiàn)在也沒有睡覺,她默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靜聽著外面的動靜,似乎在等待著會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黃家的小女兒黃琳則躺在床上假睡,似乎同樣也是滿腹心思。
果然,母親的臥室里發(fā)生不可思議的一幕——黃智清估摸著母親已經(jīng)睡著,竟悄悄爬了起來,準備往外走。
并沒有睡著的母親微微睜開了眼睛。
黃智清輕輕下床,躡著手腳撥開門栓,踅出臥室。
然后又走出家門。
母親也隨著輕輕下床,也走出臥室,緊跟著出了大門。
山區(qū)的野外,月色朦朧。
黃智清在前急急奔走。
母親在后悄悄尾隨。
黃智清走得很快,幾條彎路一拐,便走進了松元鎮(zhèn)上的一戶人家。
母親也走近那戶人家。
而在母親的背后還有黃鸝。
黃鸝的背后更還有黃琳。
這戶人家是黃毛女人的住處,這時候那個黃毛女人正在樓上喝酒。
黃智清這個50多歲的男人一上樓就跪在了她的腳下。
黃毛女人笑瞇瞇地把酒杯遞到黃智清面前。
黃智清剛要去接。
黃毛女人又突然收回酒杯,猛地將酒全潑在他臉上。
母親在門外從窗戶里看到了這一切。
她舉手準備拍門。想了想,還是把耳朵貼在了門縫上。
黃智清仍跪在地上,滿臉酒水淋漓。
黃毛女人自顧喝酒。
黃智清哭喪著臉:“我的姑奶奶,我已經(jīng)認罪、道歉了那么長時間,你還不饒我?你白天要是早來一步,你就知道我是怎樣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羞辱那個女人的了?!?/p>
黃毛女人:“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說的?什么這輩子就喜歡你一個啦?什么這輩子再不娶別的女人!你想耍我?你在騙我!”
黃智清:“哎呀,我的姑奶奶,我不是說過,我這個家上有老下有小,你扛得動嗎?你扛不動。我這個家又窮又破?你肯進去?你不肯進去。我白日里不是還跟你這樣說過:跟她結(jié)婚,說實在的,也就是給孩子們找一個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給這個窮家招一個會持家的長工?!?/p>
黃毛女人雙掌一拍:“說得好,再說一遍。”
母親耳朵貼著門縫。
黃智清的聲音清晰地傳了下來:“跟她結(jié)婚,說實在的,也就是給孩子們找一個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給這個窮家招一個會持家的長工?!?/p>
黃毛女人的聲音:“聲音再大些,再說一遍?!?/p>
黃智清放大了的聲音:“跟她結(jié)婚,說實在的,也就是給孩子們找一個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給這個家招一個會持家的長工?!?/p>
母親愣住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黃毛女人這才扔給黃智清一塊毛巾。
黃智清這才如蒙大赦,站起來擦掉臉上酒水。
黃毛女人一把抱住黃智清,蕩聲大笑:“看在你聽話的分上,就饒你一回。你新婚之夜不在新娘身邊,跟姑奶奶還算有點情意,來,喝酒?!?/p>
……
屋內(nèi)樓上浪笑聲一陣陣傳了出來。
母親伸手欲想拍門。
想了想,還是轉(zhuǎn)身離去。
母親的身后,閃出大女兒黃鸝。
……
母親又回到了黃家,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一切又變得靜悄悄的。
窗外撒進來的月光仍是那么凄清。
母親望著空房,望著空床,望著窗戶上的雙“喜”,眼淚就像燭淚一樣慢慢流了下來。
這時候,門外有人輕輕地叩門。
母親忙問:“誰?”
門外沒有人答應(yīng)。
母親下床,迅速將床頭柜上一雙黃智清的鞋子放到床前,這才打開房門。
只見黃鸝抱著棉被,站在門外。
母親忙問:“鸝,你怎么不睡?怎么站在這兒?”
黃鸝低聲說:“媽,我今晚上陪你睡覺,要么我坐在床上陪你聊聊?!?/p>
母親凄然一笑:“真是傻話,今晚上是媽新婚,是媽洞房花燭夜的日子,媽有你爸陪著?!?/p>
黃鸝咬著嘴唇:“媽——”
母親仍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鸝,回房睡吧,噢,聽話,快回房睡覺。今晚上是媽新婚,是媽洞房花燭夜的日子,媽有你爸陪著。噢,聽話,回房睡吧?!?/p>
說到這,母親怕忍不住流下眼淚被女兒看見,便立即關(guān)上了房門。
鸝鸝仍抱著被子站在門外。
母親知道黃鸝還在門外,便對著枕頭說:“孩子他爸,你酒力不好,今后就少喝一些。孩子他爸,你說這人,也是真怪,無論歲數(shù)多大,都希望有人疼著愛著。這世上,還真是男的少不得女的,女的省不得男的,婚姻,就是把男啊女的,合到一起,這少男少女,有著男歡女愛,難不成老男老女就、就不講、不講這個?智清,你說,你說是不是,是不是這理……”
說到這里,母親已經(jīng)哽咽難言。
新婚之夜獨守空房的委屈,白天新娘不能進門的羞辱,孤兒寡母似乎是投奔別人受到冷遇那種寄人籬下的凄涼,以及現(xiàn)在獨守空房,又要強裝出新婚甜蜜的酸楚,一剎那,全都涌了出來。
母親緊咬著嘴唇,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
但又害怕哭聲讓門外的女兒聽到會讓女兒傷心,立即又抱住枕頭,把臉整個地埋在枕頭里,只發(fā)出嗚嗚的哭聲。
遠處,黃智清所說的兩句話,又隱隱約約地飄進了房間,久久響在耳畔——
“跟她結(jié)婚,說實話,也就是給孩子們找一個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給這個家招一個會持家的長工?!?/p>
“能吃苦的保姆,會持家的長工?!?/p>
……
母親的眼淚打濕了一枕頭。
黃鸝仍站在門口,同樣是兩淚潸流。
這時候,黃琳出現(xiàn)在背后,把一件衣服披在姐的身上。
黃鸝回望黃琳。
黃琳也是兩眼淚水。
黃鸝哽咽著輕聲問她:“妹,剛才的事,你、你也都看到了嗎?”
黃琳哽咽著點了點頭。
姐姐給妹妹抹掉眼淚。
妹妹也給姐姐抹掉眼淚。
黃鸝小著聲音:“妹,咱們不哭,咱們回房睡覺?!?/p>
黃琳也小著聲音:“姐,我不哭了,咱們堅強,媽才能更加堅強。咱們一哭,媽就更加哭了?!?/p>
兩個孩子轉(zhuǎn)身離去。
聽到孩子們走遠,母親這才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淚流滿面的母親抱著枕頭說:“智清,咱們倆個雖不是什么天作之合,也算不得什么自由戀愛,雖是長輩牽線,媒人說合,但畢竟也是見過幾次面的。雖不說知根知底,卻也并不是一無了解。不錯,我已經(jīng)老大不小,你不也是老大不小了?咱們年歲相仿。我家境貧寒,你家日子不是也不寬裕?咱們門庭相當。不錯,我嫁過來拖倆孩子,你如果真是嫌我,為什么不早說哩?為什么不早說哩……”
母親說到這里,又坐了起來,抹掉眼淚。
黃家三個女兒一個房間。
黃鸝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流淚。
黃琳也望著天花板流淚。
月光照進來,非常清柔。
黃杏聽到動靜,爬起來,一臉狐疑:“你們這是怎么啦?”
黃鸝和黃琳不語。
黃杏說:“你們不是說今晚上是咱爸咱媽大喜的日子,一定要高興?”
黃鸝和黃琳還是不語。
這時候母親輕輕推門進來。
黃鸝和黃琳呼地坐起。
母親一臉無事的樣子:“你們怎么還沒有睡哩?”
黃杏:“媽,她們哭了。”
“哭什么?今天是媽是爸大喜的日子?!蹦赣H替兩個孩子擦掉眼淚。
黃琳忽然抱住母親的脖子,輕輕叫了一聲:“媽。”
母親愛憐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琳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黃琳:“媽,你把手伸出來?!?/p>
母親:“琳琳,這話什么意思?”
黃琳從書包里摸出幾張創(chuàng)可貼,在母親的掌心、掌根各貼一張。
母親不解。
琳琳輕聲說:“媽,我小時候聽人說過,把創(chuàng)可貼貼在手掌心里,就不會傷心?!?/p>
母親忙問:“鸝鸝,琳琳,你們知道了什么事情?”
黃鸝和黃琳互望一眼,都忍著眼淚搖搖頭。
母親伸著手掌,望著掌心里的創(chuàng)可貼說:“有女兒的創(chuàng)可貼貼在媽的掌心里,媽就是有再傷心的事情,心里的傷口也會好的?!?/p>
“我也送媽一樣禮物?!秉S杏拿出一角很小的粽子,并剝開來送給母親。
母親不解:“杏,這什么意思?”
黃杏歪著頭:“等媽吃了,我再告訴媽什么意思?!?/p>
母親:“現(xiàn)在就吃?”
黃杏:“現(xiàn)在就吃?!?/p>
母親把一角小粽子吃了。
黃杏笑了,笑得很純:“媽,這粽子里有一根很細很細的絲線,是奶奶裹的。奶奶說,媽如果把這角粽吃下去,媽的心就會永遠拴在這里。媽,你會不會離開這里?”
母親一把摟住黃杏,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杏,媽不走了,媽不會離開這里。你告訴奶奶,就說媽既然已經(jīng)是這個家里的人了,媽就不會離開這里?!?/p>
黃杏點點頭:“媽,你也回房睡吧?!?/p>
“你們也睡,明天還要上學(xué)。”母親站起來欲走。
黃杏說:“媽,我背一首歌謠給你聽聽?!?/p>
母親點點頭。
黃杏拍著手,輕聲說:
“月亮光光,
照著新郎,照著新娘。
月亮光光,
照著洞房,照著婚床。”
母親笑了,笑眼里泛著淚光:“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p>
黃智清還在那個女人家里。
黃毛女人:“你總說你家有一個什么傳家的寶貝,總說什么時候給我,在哪?”
黃智清:“那寶貝我以前沒有見過,這一回總算見著了。”
黃毛女人:“是什么寶貝?”
黃智清:“我也沒有見著?!?/p>
黃毛女人:“這不是廢話?”
黃智清:“這是真的,我見著的只是一個木匣?!?/p>
黃毛女人:“又在騙我?!?/p>
黃智清:“我騙你是小人!”
黃毛女人:“木匣也行,拿來啊,在哪?我就知道你是不肯給我。”
黃智清急道:“我的姑奶奶,真的不是我不肯,實在是我媽看得太緊……”
“嘭嘭……”樓下拍門聲陡起。
黃智清:“糟了,有人來了?!?/p>
黃毛輕描淡寫一句:“后墻不是有窗嗎?”
黃智清如蒙大赦,趕緊就走,但走前仍沒有忘記再將杯里的剩酒一飲而盡,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后窗。
不料手一抖,整個人就滾了下去。
黃智清又溜回了家里。
母親仍坐在床上:“你是到哪去了?”
黃智清淡淡一句:“我去把白天鬧事的那個女人揍了一頓,認認真真替你出了一口惡氣。”
母親發(fā)現(xiàn)了他腿上的血跡:“這怎么回事?”
黃智清一臉豪勇:“那女人的爪子還真厲害?!?/p>
母親便從手掌心里撕下創(chuàng)可貼,替他把傷口貼上。
一邊貼一邊說:“智清,我明天想去給你孩子他媽上墳,明天是你孩子他媽去世的忌日,你能一塊去嗎?”
黃智清:“要去,你就自個兒去吧?!?/p>
母親:“我不知道哪一座墳是。”
黃智清:“天風山九峰嶺,老樟樹下面就是。”
母親:“得備幾樣小菜?!?/p>
“河溝里有魚……”
黃智清一邊說一邊就呼呼地睡著了。
黃家的門外不遠處有一個池塘。
第二天一早,母親挽起褲腿下塘摸魚。一只水桶斜浮在水面上。
沒想到這事竟又引起了黃卓的憤怒。
不一會,黃鸝、黃卓、黃杏、黃琳上學(xué)經(jīng)過池塘。
黃琳發(fā)現(xiàn)母親,首先興奮地叫起來:“媽,你在摸魚,逮到了沒有?”
黃鸝輕聲說:“像你這么嚷嚷,有魚還不逃了?”
黃琳吐吐舌頭,趕緊捂住嘴。
大家都沒有發(fā)現(xiàn),黃卓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突變。
他緊緊咬著嘴唇,漸漸地,淚水便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這時候,母親摸到了一條鯉魚。
“唷,媽捉到魚嘍,還是紅尾巴鯉魚?!秉S琳忘情地叫了起來,但立即又想到了什么,瞥一眼大姐黃鸝,趕緊噤聲。
母親在池塘里笑了:“是紅尾巴鯉魚。好兆頭。鯉魚跳龍門,兆你們讀書好、成績好,馬上就要中考了,祝你們考一個狀元。聽說咱們黃家祖上就出過狀元。”
黃杏說:“咱們?nèi)齻€一塊兒中考,哪能都考上狀元?”
母親笑道:“不全都考一個狀元,那就考個第一、第二、第三,全都在咱們家里也是一樣?!?/p>
黃鸝問:“媽,爸哩?”
母親說:“讓你爸多睡一會,我反正今天不上班?!闭f著,又摸上一條魚來。
黃琳興奮得臉上紅撲撲的:“今天放學(xué)回來有魚吃了?!?/p>
說到這愣住了,她發(fā)現(xiàn)黃卓的淚水已經(jīng)脫眶而出。
母親在水里彎著腰沒有看見,將魚放進桶里,又一邊繼續(xù)摸著一邊說:“走吧,趕緊上學(xué),別遲到了?!?/p>
沒想到剛說到這兒,黃卓搬起一塊大石頭,猛地砸進池塘。
只聽嘭的一聲,池塘里水花四濺,母親濕了一身。
黃卓轉(zhuǎn)身就走。
黃琳怒了,拔步就追。
母親站在池塘里:“琳琳、琳琳……”
“沒有事,讓他們玩去。”黃智清拎著一只酒瓶出現(xiàn)在岸邊,“小貓,小狗,越搗亂是活得越歡。”
母親:“這些孩子,會不會鬧架?”
“沒有什么?!秉S智清又喝了一口酒,“這塘有甲魚,那魚沒刺,下酒最好?!?/p>
黃琳一直追到松元鎮(zhèn)終于追上了黃卓。
她超到他前面,回身站住,雙手將腰一卡:“你瘋了嗎?你為什么那樣?”
黃鸝也氣喘吁吁趕到:“卓,你是不是心里憋著什么事情?”
黃琳:“說啊,你為什么這樣?你用石頭砸塘,是砸水?還是砸魚?分明是砸的咱媽。咱媽一早晨起來就下河摸魚,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咱們,你一個男子漢不但沒有幫忙,反而背后下手。”
黃杏也氣喘吁吁地趕到,小著聲音說:“哥,你也確實、確實太過分了,你怎么能……”
“我怎么啦?太過分了?什么叫太過分了?”黃卓眼眶里飽噙著淚水,近乎是吼著說,“你忘了咱媽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咱媽是死在哪里了嗎?”
黃鸝:“卓,你心里有話?有話慢慢說,說來聽聽?!?/p>
黃卓梗著脖子:“我心里當然有話,你們知道我媽怎么死的嗎?你們可知道我媽死在哪里?我媽是投水死的,我媽病重不想活了,就死在后門口的那池塘里。”
黃琳小了聲音:“這我們怎么知道?就算這樣,也不能發(fā)火發(fā)在咱媽身上?!?/p>
黃卓:“你媽到池塘里摸魚,就是往我傷口上撒鹽。你媽……”
黃琳鄭重其事地更正一聲:“咱媽,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咱媽?!?/p>
黃卓:“你媽,就你媽,你媽為什么一早上就起來偏要在那池塘里摸魚?”
黃杏也垂下了腦袋。
黃鸝:“這事,咱媽肯定是不知道,再說這事……”
這時候?qū)W校上課的鈴聲響了。
下午,放學(xué)了。
黃卓繃著臉率先走出校門。
同學(xué)劉品仁躡著手腳追了過來。
追近黃卓身后,劉品仁手在黃卓肩頭一拍,同時一只食指伸了出去。
黃卓一扭頭,臉頰戳在劉品仁的食指上。
背后的同學(xué)一陣哄笑。
遭到戲弄的黃卓,臉色更難看了。
劉品仁得寸進尺,嘻嘻一笑:“黃卓,你也太小氣了,怎么不給咱們散一點喜糖。”
黃卓正沒好氣,吼了一聲:“什么喜糖?”
劉品仁:“昨天你爸結(jié)婚了?不,昨天你媽結(jié)婚了。不不,聽說昨天你爸又娶媳婦了,昨天你媽又嫁人了?!?/p>
黃卓拳頭一豎:“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劉品仁故作驚慌地后退幾步:“喲唷,神氣什么,不就結(jié)一個婚嘛,還二婚頭。”
然后對幾個同學(xué)一擠眼睛,低聲道:“一對新夫妻,兩臺舊機器?!?/p>
幾個同學(xué)一陣哄笑。
黃卓握著拳頭,回走幾步,瞪著眼睛:“你說什么?再說一遍?!?/p>
幾個同學(xué)簇擁著劉品仁一哄而退。
黃卓一聲怒吼:“劉品仁,你想找死?!?/p>
這時黃鸝、黃杏、黃琳,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同學(xué)嘉妮一起走出了校門。
黃鸝走到黃卓跟前:“卓,你怎么啦?”
黃卓脖梗上血脈賁張,緊咬著嘴唇。
嘉妮吐吐舌頭,悄問黃杏:“你們是不是又有媽啦?”
黃杏點點頭。
嘉妮的神情就有些落寞。
黃卓這時候突然對黃杏說:“你跟我來。”
黃杏:“去哪?”
黃卓一吼:“我叫你跟我來,就跟我來。”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黃杏瞥一眼黃鸝。
黃鸝:“去吧,跟著你哥,跟緊點,別出什么事情?!?/p>
黃杏便隨著黃卓奔了開去。
黃鸝、黃琳也向嘉妮擺手離去。
嘉妮則立在原地,望著黃卓漸漸遠去的背影。
劉品仁明顯輕薄地湊著嘉妮的耳朵:“怎么樣?被黃卓甩了?一顆美麗的少女的心靈一定是在滴血。我說漂亮的嘉妮同學(xué),被那個鄉(xiāng)下窮小子甩了,應(yīng)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p>
嘉妮垂著長長睫毛,目光很冷:“你說什么?”
劉品仁露出討好的樣子:“我說漂亮的嘉妮同學(xué),被那個鄉(xiāng)下窮小子甩了,應(yīng)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當然,也有不幸,不幸的是你已經(jīng)失去了主動,如果你們之間不是他把你甩了,而是你主動把他一腳蹬了,那才體面?!?/p>
嘉妮冷冷道:“我問你剛才說了什么,你把你剛才說的再說一遍?!?/p>
劉品仁:“剛才?哦,剛才,剛才我說黃卓他爸又結(jié)婚了,或者說黃鸝她媽又結(jié)婚了。兩個二婚頭?!?/p>
嘉妮長睫毛撲閃了幾下:“就這話也那么好笑?”
劉品仁:“哦,你是問的這個!想不想再仔細聽聽?”
嘉妮:“想聽?!?/p>
劉品仁嘻嘻一笑:“我剛才說,兩個二婚頭結(jié)婚,是一對新夫妻,兩臺舊機器?!?/p>
然后轉(zhuǎn)向身后幾個同學(xué):“你們說是不是?。 ?/p>
幾個同學(xué)也一條聲吼了起來:“一對新夫妻,兩臺舊機器。”
然后又是一陣哄笑。
嘉妮眉頭一聳:“無聊。”
一跺腳,轉(zhuǎn)身離去。
劉品仁望著嘉妮背影:“唷,對他黃卓還真癡情。”
幾個同學(xué)異口同聲:“依我們看,當然是你劉哥強啦!”
劉品仁:“當真?”
眾同學(xué):“當真?!?/p>
劉品仁:“不,你們說了不算。這話應(yīng)該由嘉妮說了才算?!?/p>
一同學(xué):“嘉妮?嘉妮恐怕未必肯說?!?/p>
劉品仁:“不,她遲早會這么說的。他黃卓算什么東西?!?/p>
說完,朝黃卓離去的方向極其鄙夷地又看了一眼。
山路上,時已黃昏。
黃卓在前疾跑。
黃杏在后緊跟。
走了一程,黃杏終于忍不住道:“哥,咱們?nèi)ツ模俊?/p>
黃卓:“天風山九峰嶺。”
黃杏目光里顯出恐慌的神色:“哥,去那干什么?”
黃卓:“去那干什么?這還用問嗎?今天是什么日子?”
黃杏:“什么日子?”
黃卓:“今天是媽去世的日子。”
黃杏:“這我知道?!?/p>
黃卓:“知道就好。咱們要到媽的墳前告訴媽,爸又結(jié)婚了?!?/p>
黃杏:“告訴媽這個干什么?你認為媽會反對?”
黃卓:“當然啦,媽在九泉之下,想反對也沒有辦法反對?!?/p>
黃杏:“媽也不會反對?!?/p>
黃卓:“你怎么這樣想哩?”
黃杏:“媽早就不喜歡我們了,媽在病重的時候還沒有忘記罵我、打我。還狠狠地擰我的臉,還咬牙切齒地用筷子戳你的腦袋?!?/p>
黃卓:“那正是媽心疼咱們的地方。媽怕她死后,我們會日夜地想她。怕我們想媽卻再也見不到媽了,永遠見不到媽了,怕我們會在沒有人的時候流淚,會在看到別的孩子都有母親的時候悲傷。所以媽那樣做是為了讓我們恨她,在她死后別再想她,這正是咱媽的偉大?!?/p>
黃杏:“或許也是媽想到了我們今后遲早會有新媽,媽是故意讓我們恨她,這樣,我們就會愛我們的新媽。說不定媽是為了讓我們喜歡咱們的新媽?!?/p>
黃卓想了想:“你說咱們新媽,會對咱們好嗎?”
黃杏搖搖頭:“我也不知道?!?/p>
“杏,你真的就不想咱們的親媽了?”
“哥,咱們別去那地方了好不好?咱們別去了,我怕?!?/p>
“杏,你怕什么?天風山九峰嶺的墳?zāi)估锾傻氖窃蹅冇H媽?!?/p>
“哥,你沒有聽說過那荒山上有熊、有豺狗、有花狼、有豹子?”
黃卓并沒有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說:“杏,你就真的不想咱們親媽了嗎?”
“想?!秉S杏的眼圈有些紅了。
黃卓低下聲音:“我也想。我總是想到媽在臨死前的那一天晚上,把我的腳緊緊抱在她的懷里,抱得緊緊的。媽一定是想到她今后再見不到我們了,我們也再見不到媽了。媽是想到她明天就不在世上了,想到我們還小,今后就是再沒有媽的孩子了。媽舍不得離開我們,媽不忍心我們從今而后就再也沒有媽了。”
黃卓說到這里流下了眼淚。
他任憑眼淚流淌,淚眼迷蒙地望著遠處山上。
黃杏也流下了眼淚:“我也想媽。我記得媽躺在床上給我織那件毛衣,織著織著,就吐出了一口鮮血。我求媽放下毛衣,別織了。媽說,媽再怎么不行,媽也要織成這件毛衣,媽不能在去世之后只給你留這半截子毛衣。媽死的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那件毛線衣織好了,就整整齊齊地壓在我枕頭底下?!?/p>
黃杏咬著嘴唇,眼淚潸潸而下。
黃卓轉(zhuǎn)身替黃杏抹去眼淚:“杏,咱媽以前就是待咱們再不好,也是咱們親媽,咱們不能忘記親媽。你記不記得有一本書上說過這么一件事情?”
黃杏睜大著淚眼。
黃卓:“那書上說,過去有一匹小馬,它的媽死了。它的媽是一匹白馬。后來這小馬看到但凡是白的東西,就奔過去緊緊地靠著,哪怕是草垛上曬的一塊白布床單,哪怕是陰山坡上沒有融化的一堆積雪,它都會奔過去靠著。你說這畜生都能永遠不會忘記母親,何況咱們?nèi)肆???/p>
黃杏點點頭。
黃卓忽然一抹淚眼,豎起耳朵:“杏,我好像聽到了滿文軍的《懂你》?!?/p>
黃杏:“我也聽到了,是山下的喇叭。”
滿文軍的歌聲《懂你》,便隱約在山野飄蕩開來:“把愛給了我,把世界給了我……”
動情的歌聲,陪伴著兩個孩子上山的腳步。
天風山九峰嶺異常荒涼,山頂上有一座孤墳,在黃昏薄暮中顯得格外凄清。
兩個孩子快到山頂?shù)臅r候,突然慢下了腳步。趕緊隱到一棵樹后。
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他們發(fā)現(xiàn)了母親,母親正用彎彎的柴刀使勁地砍除墳頭的雜草。
雜草砍凈了,母親從掛在樹上的籃子里取出兩碗魚,恭恭敬敬地放在墳頭。點上香。燒了紙。
然后對墳頭鞠了三個躬,自言自語地說:“孩子他媽,大妹子,我看你來了,你也是苦命,年紀輕輕,就丟下孩子,丟下了這個家。今天哩,我來這一是給你上墳,二來哩,是想告訴你,我和你孩子他爸結(jié)婚了。作為母親,我知道你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你的兩個孩子……”
大樹背后。
黃杏和黃卓互望了一眼。
墳前,母親繼續(xù)說:“大妹子,這你放心,我來告訴你孩子他爸又結(jié)婚的事就是想讓你放心,你的孩子又有媽了。我雖然不是他們親媽,但我也是有著孩子的母親。你一定和我一樣,都能理解女人,理解天下所有的母親。一個女人從她做了母親的那一天起,只要一聽到孩子的哭聲,無論誰的孩子,她都會揪心。大妹子,你放心,卓和杏雖然不是我親生,但我會負起母親的責任,他們就是我的親兒、親女,我會把他們帶成不像沒有母親的孩子。昨晚上我檢查過他們的作業(yè),他們都很用功,都很努力,都很優(yōu)秀。這你放心,我在這里可以向你發(fā)誓,我會盡我一切力量,把孩子們拉扯成人,培養(yǎng)成才。我知道這是我的心愿,也是你的心愿,更是天下所有母親的心愿。大妹子,放心。天晚了,我也該走了……”
說到這兒,黃卓和黃杏出現(xiàn)在了背后。
母親一愣,忙將黃卓和黃杏拉到墳前:“孩子,給你們媽磕一個頭?!?/p>
黃杏望一眼黃卓,沒有動彈。
母親又重復(fù)了一句:“聽話,磕一個頭,心里跟媽說,說自己已經(jīng)好好讀書了,今后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什么的,今后一定會有出息,讓媽放心。”
黃卓便和妹妹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
正在這時,忽聽一聲狼嚎如哭。
荒山野嶺上頓時悸起一層恐怖。
黃杏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母親瞪大了眼睛,操起柴刀,迅速地拉起兩個孩子就走:“快,趕緊快跑。”
黃卓將手從母親的手里甩開。
三人一路疾奔。
高一腳,低一腳,跌跌絆絆,拼命奔跑。
母親走在最后,手里緊攥著柴刀。
前面有一堵懸崖。
奔跑在最前面的黃卓,突然腳下一滑,側(cè)身跌下懸崖。
“卓!”母親一聲尖叫。
黃杏嚇得捂住了眼睛。
跌下懸崖的黃卓,危難中下意識地用手一撈,一只手攥住了崖口上的一塊裸石。
母親緊急地趕到崖邊。
只見懸崖下是萬丈深淵,煙云懸浮。
黃卓一只手撈住裸石,整個人就懸掛在崖邊。
隨后趕到的黃杏急抽了一口冷氣。
“卓、卓……”母親趴伏在崖邊,萬分緊張地伸手去拽黃卓。
偏偏就還有兩尺多的距離,夠不著黃卓。
母親身子向下懸探,已近乎倒掛。
“媽、媽……危險、危險……”黃杏急得在崖上使勁地拽住母親的雙腳。
“卓、卓……”母親使勁伸出的手還是夠不著黃卓。
黃卓緊撈住的那塊裸石已經(jīng)開始松動。
母親幾乎已經(jīng)是倒掛在懸崖上了,嘴里不停地叫著:“卓、卓……”
險情格外地緊急起來。
母親忽然想到了腰間的柴刀,急忙拔出柴刀,將刀柄遞給黃卓:“卓、卓,抓住刀柄,快,快……”
黃卓一只手抓住了刀柄。
幾乎與此同時,那塊崖邊的裸石已經(jīng)墜入萬丈深淵。
“卓,抓緊,抓緊……”母親一只手握著的是柴刀的刀刃。
母子都使出了最后的力氣。
刀柄向崖上一寸一寸地移動。
母親的手已在流血。
殷紅的鮮血隨著刀柄而下。
引身向上的黃卓終于夠著了崖口上的一棵小樹。
母親再咬牙猛一使勁。
黃卓爬上了懸崖。
“哥?!眹樀媚樕l(fā)白的黃杏,一把抱住黃卓,像害怕會再次掉下去似的緊緊抱住。
她忽然想到了母親,這才松開黃卓。
只見母親滿頭大汗,手在流血。
黃杏慌忙掏出手帕,替母親扎上:“媽,剛才真是危險,嚇死我了。媽,要不是你,我哥這一回可就沒有命了?!?/p>
母親抹了一把汗水:“也是你哥命大。”
黃杏:“媽,你剛才也非常危險?!?/p>
母親:“走,趕緊下山,狼聞到血腥就會過來。”
三人便趕緊下山。
母親還是走在最后。一只手緊攥著柴刀。
……
黃家后門外,黃琳捧著課本坐在坡上。
畫家龍大海和另一個女人——他的姐姐,就隱在附近。
龍姐輕聲說:“看見了嗎?那孩子?!?/p>
龍大海瞇起眼睛,過了一會想起什么,從貼胸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素描——那是十七八年前他為一個模特兒作的畫像。
龍姐仍舊輕著聲音:“像吧?是不是很像?”
龍大海點點頭。
他望著天空,逼回漸漸泛出的淚水。
淚眼迷蒙中,一個和黃琳一樣有著長長睫毛的漂亮女孩出現(xiàn)在了面前。
那女孩浪漫活潑,衣衫緊身,渾身透出一股青春的氣息。
那女孩張開雙臂向他奔來。
龍大海閉上淚眼。
那女孩突然沒了。
龍姐手臂觸觸弟弟,悄悄地遞給他一塊手帕。
龍大海拭掉眼淚:“我想給她畫一張像?!?/p>
龍姐:“人家肯嗎?”
龍大海:“我去試試?!?/p>
暮色籠罩的山路上,母親和黃杏一邊走一邊說話。
黃杏說:“真是嚇死我了,那一群狼幸虧沒有追來,否則,我們?nèi)齻€恐怕都沒有命了?!?/p>
母親說:“那也未必,如果狼真來了,我就逮住它一只崽子,看那些老狼,還敢不敢對你們下牙。”
黃杏:“為什么不敢!”
母親:“它敢?它的崽也在我的手里?!?/p>
黃杏:“都說動物也通人性,說不定還真是的。”
母親:“就是,這世上母子情深,別說人了,就畜生,它都知道。畜生也知道愛自己的孩子,護自己的孩子。媽給你們說一個上午的事吧。媽早晨捉魚捉到一條黃鱔,上午回家把黃鱔放在門口的青石板上。這大熱的天,青石板曬得滾燙……”
黃杏:“嗯,黃鱔準被燙死?!?/p>
母親:“我忙完事情出來一看,就見那黃鱔翻來轉(zhuǎn)去,后來哩,后來就奇怪了,只看見那黃鱔頭和尾巴使勁靠近,將肚子拱了起來,拱成像通濟河上的那座拱橋樣子,也就是頭和尾貼在滾燙的青石板上,肚子拱起來不讓燙著。”
“為什么?”黃卓終于說話。
母親說:“是啊,為什么哩?媽也是后來才突然想起,這黃鱔是一條大肚子黃鱔,肚子里有它的仔?!?/p>
黃杏感動了:“后來哩?”
母親:“后來媽把它放了?!?/p>
黃杏忙說:“放得好,媽放得好?!?/p>
母親一聲嘆息:“孩子,你們說這畜生都知道愛子、護子,何況人哩?何況為人的母親。杏,我說你們往后相信媽嗎?”
黃杏:“相信,我相信我們的新媽或許比親媽還親。”
母親:“卓,你哩?”
黃卓埋著頭,嘟噥了一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哥,你怎么這樣?今天如果不是媽,你還有命嗎?”黃杏瞪了哥哥一眼,然后轉(zhuǎn)對母親:“媽,我們幾個今后也會孝順?gòu)尩??!?/p>
母親一邊走笑了:“媽不圖你們孝順,只圖你們今后能有出息?!?/p>
黃杏:“媽,這孝順還是要的,其實在動物里頭,都知道孝順。”
母親:“是嗎?說來聽聽?!?/p>
黃杏:“聽說過去有一個人家拿了刀想殺一只老母雞燉湯、燉湯……不說了。其實這故事我以前也是聽黃琳說的,媽要聽就叫琳琳講給媽聽?!?/p>
黃琳還在后門口的坡上朗朗念書。
龍大海過來:“小妹妹。”
黃琳警覺地合上書:“小妹妹?你是什么人?”
龍大海:“畫畫的?!?/p>
黃琳:“畫畫的是不是就是畫家?”
龍大海:“或許可以這么說吧,其實我還算不上什么畫家?!?/p>
黃琳站起來:“你倒謙虛。謙虛使人進步,再進步下去就該是畫家了吧。未來的畫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幫助?”
龍大海期期艾艾:“我想替你畫一張畫好嗎?”
黃琳:“替我畫畫?畫什么畫?”
龍大海:“畫一張速寫,就是素描,不,就是給你畫一張人像。”
黃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我畫像?”
龍大海:“是的?!?/p>
黃琳咯咯地大笑起來:“給我畫像?咯咯咯,給我畫像?”
龍大海也很開心:“是啊,就是給你畫像。”
黃琳突然停住笑,一臉嚴肅:“不行,我告訴你,不行就是不行?!?/p>
龍大海有些摸不著頭腦:“小妹妹,怎么不行?”
黃琳又咯咯地笑了,笑得彎了腰:“哎唷,真是笑死我了。畫像?死人才會畫像。”
龍大海笑了:“不,活人也能畫像?!?/p>
“活人也能畫像,你怎么不照著鏡子也給自己畫像?畫啊、畫啊?!秉S琳笑得彎了腰一溜煙跑了。
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下山的母親,便瘋了似的奔過去:“媽、媽……”
“琳琳,慢些、慢些。”母親伸手迎上前。
黃琳燕子一樣地撲到跟前:“媽,那里有一個人?!?/p>
母親神情有些警覺的樣子:“什么人?”
黃琳:“不知道什么人,真是笑死人了,他說他要給我畫像?!?/p>
母親笑了:“你這丫頭,媽還以為什么事笑死人了哩,畫像又有什么?不就畫像!”
黃琳忽然發(fā)覺母親的褲子撕破了幾處,而且還有血跡,忙問:“媽,你這是怎么啦?哥、姐,媽這是怎么啦?”
黃杏剛想說出剛才的事情,被母親使了個眼色止住。
母親甩甩腿:“沒有什么,上山下山,掛破了也是有的。哎,剛才杏兒說一件事沒有說完,琳,你給說說?!?/p>
黃杏:“就是那個過去有一個人家拿了刀想殺老母雞燉湯,后來刀沒有了的那個故事?!?/p>
黃琳:“噢,這個,好,我說,咳。過去有一個人家拿了刀想殺老母雞燉湯。一轉(zhuǎn)身,放在地上的刀沒有了。找啊找,怎么找都找不見,真是奇怪死了。那個人家只好把老母雞放了。墻角蹲著一群小雞。小雞站起來去追趕母親,刀卻出現(xiàn)了,原來那剛才不見了的刀是被那群小雞蹲在了肚子底下。是一群小雞把刀掩藏起來,是一群小雞用集體的行為和集體的力量,力所能及地救了一回母親?!?/p>
黃杏慚愧地低下了頭:“連動物都知道孝順,都知道救護自己的母親??晌覄偛拧?/p>
黃琳:“你剛才怎么啦?”
母親:“沒有什么事情?!?/p>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