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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國母親 作者:杜文和 著


第二章

大姐黃鸝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并端了碗盤上桌。

黃鸝看到母親,忙說:“媽,趕緊吃飯,你今天不是夜班嗎?”

母親說:“是夜班。你爸哩?”

“我爸?”黃鸝和黃琳互看一眼,都搖搖頭。

廂房里傳出奶奶的咳嗽聲。

黃智清又去了松元鎮(zhèn)上那黃毛女人家里。

他這會兒正和那黃毛女人對斟,而且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

黃毛女人:“新婚燕爾,蜜月還剛剛才開了一個頭?!?/p>

黃智清:“讓你笑話了?!?/p>

黃毛女人:“你說是你那蜜月的蜜甜?還是這老窖的酒香?”

黃智清:“不、不能這么比。”

黃毛女人:“怎么不能這么比?”

黃智清:“你能說樹上的喜鵲好呢?還、還是屋檐下的燕子好、好哩?不好比較。”

黃毛女人劈手奪下黃智清手中的酒杯:“唷,你還給我來一個孔夫子的卵子——文縐縐的?我可告訴你,你知道我喜歡你是喜歡你什么嗎?你知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歡?”

黃智清斜著眼睛:“蘿卜、青菜,各、各有所愛,世上的事,多半說、說不清楚。”

“屁?!秉S毛女人鼻頭一聳:“我能喜歡你,會跟你相好上,是因為你聽話,手招招就來,碗敲敲就來,腳一跺就走?!?/p>

黃智清有些不悅:“你把我當狗?”

“狗有什么不好?”黃毛女人轉(zhuǎn)怒為喜地嘻嘻一笑:“你就沒有看電影上這么說嗎——和人相處得久了,才發(fā)現(xiàn)最值得信賴的還是狗。”

黃智清一飲而盡:“說來說去,你還是把我當、當狗?”

黃毛女人:“當然,我喜歡你……”說到這里壓低了聲音:“你不是說你老黃家有一件什么東西可當、可當三百畝?”

黃智清丟下酒杯:“不、不喝了,我該回去了?!?/p>

黃毛女人:“果然是蜜月里的蜂蜜比這老窖子里陳酒要好?!?/p>

黃智清:“見笑了,嘿,見笑了,不、不是這話,再說孩子媽今晚還是夜、夜班。”

黃毛女人:“那就再坐一會,多喝幾杯?!?/p>

黃智清把半瓶酒塞進懷里:“走了。別讓你男人又給撞上?!?/p>

黃毛女人:“怕什么?!?/p>

“這后窗太高”,黃智清拎起褲管,“是不是后窗太高?”

黃毛女人:“你怎不說是因為你酒喝得太高?”

“對,酒喝得太、太、太高?!秉S智清踉蹌下樓,跌跌歪歪。

黃家。

母親推出自行車準備上班,出了門回頭對四個孩子說:“記住了嗎?不要貪玩,抓緊復習,再過兩天就中考了?!?/p>

“媽,”黃琳奔出,“媽,我念一段書給你聽聽——唉,我有一個極不聰明的腦袋,卻偏偏又有一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母親。毫不夸張地說,她把我考上大學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母親喲,我的母親,記不清多少次您總是用那企盼的目光叮囑我今后一定要考上大學;記不清多少次您總用您的目光看著我,為那可憐的成績單而唉聲嘆氣;記不清多少次我感動過,您年過五十,兩鬢白發(fā),仍在日夜操勞;記不清多少次接過您手中的血汗錢,我總會涌出深深的負罪的感覺;記不清多少次拿著成績單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腳步就漸漸變得沉重起來,盡管這可憐的成績已經(jīng)浸透了我的汗水,但仍然不能得到您的認同。媽喲,您的企盼太重。可我不能怪您,誰家都是一樣,可憐天下父母心全都一樣!”

“你這孩子?!扁徛曇豁?,母親跨上自行車走了。

小鎮(zhèn)的街道上,黃智清醉得糊里糊涂,空酒瓶仍緊緊抓在手里。

他已經(jīng)分不清東南西北,嘴里嘟噥著:“家哩?我的家在、在哪里?我的家、家怎么沒、沒啦……”

這時一輛救護車閃燈而過。

黃智清腦子一醒:“醫(yī)、醫(yī)院。王娟夜、夜班。去醫(yī)院找孩子他、他媽……”

然后便隨著救護車消失的方向,趔趄而去。

母親一到醫(yī)院就忙開了:拖地板、抹窗戶……

非常認真,非常賣力。

這時候,黃智清趔趔趄趄地來到了醫(yī)院的院子里,一邊走一邊作嘔欲吐。

終于身子一歪,坐倒在地上就吐了起來。

正在忙碌著的母親看到了,馬上奔了過來:“智清、智清,你怎么啦?”

“沒、沒事。”黃智清一邊吐一邊舉起空瓶。

“你看你,又醉了,醉成這樣子?!蹦赣H急忙從地上扶起黃智清。

這時候,那個名叫劉品仁的孩子走過這里,隨手扔下一塊瓜皮。

他的父親,專管醫(yī)院行政的院務部劉主任——一個瘦小的男人,正從另一側(cè)大步走來。(矮子最愛甩大步)這劉主任眼睛不好,戴著眼鏡,沒有注意到地上這么一塊瓜皮,一腳踩了上去。

隨著腳下向前一哧溜,這劉主任一屁股跌坐在一只有水的痰盂上。

劉主任氣急敗壞地摸到眼鏡,扶著痰盂蓋上的拖把手柄站起來就罵:“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個保潔工過來。

劉主任就差暴跳如雷,把手上的臟水一甩:“這是這么回事?這瓜皮誰扔在這里的?”

保潔工:“誰扔的我不知道?!?/p>

“不知道就不能掃掉?”劉主任格外窩火。

保潔工非常委屈:“這不是我的包干區(qū)?!?/p>

劉主任:“誰的包干區(qū)?”

保潔工吞吞吐吐:“這、這是……”

母親背著黃智清走了過來:“怎么啦?劉主任,這是我的包干區(qū)?!?/p>

劉主任眼鏡片背后的眼睛瞪得滾圓:“你是干什么吃的?你的包干區(qū)你不打掃你干什么去了?”

母親已經(jīng)明白怎么回事,趕緊將黃智清放在回廊的長椅上:“對不起,劉主任,因為他喝醉了倒在那地方……”

劉主任格外上火:“我看你這是狗逮耗子多管閑事。”

母親說:“劉主任,這不是多管閑事,這是我孩子他爸。”

劉主任喉嚨更響:“那就更是問題。你當這是你家里?這是醫(yī)院,這是你在上班,上班就禁止一切私事。”

“對不起,劉主任,我錯了。”母親趕緊掏出毛巾欲替劉主任擦去污跡。

劉主任猛地拂開:“少來這一套殷勤。如果今天跌倒的不是我,而是一個老頭或者老太,那禍可就闖大了。說重些就是償命。”

醉中的黃智清猛地從躺椅上坐起來:“誰在嚷嚷?誰在罵我女人?”

他舉起酒瓶,趔趔趄趄就朝劉主任走了過去。

劉主任邊退邊吼:“反了你了,你想打人?”

母親趕緊將丈夫抱?。骸爸乔?、智清……”

這時劉品仁走了過來:“爸,她是黃鸝、黃琳她媽,這是黃卓、黃杏他爸。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黃卓……”

母親不愿意了:“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跟他兒子聯(lián)得上嗎?他是個醉人。這爹是爹,兒子是兒子?!?/p>

劉品仁:“我說的是他的兒子。”

母親重新放下黃智清:“他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p>

劉品仁:“你以為黃卓是寶貝疙瘩?”

母親:“我想他會成為寶貝疙瘩?!?/p>

劉品仁:“你有這個本事?”

母親:“我有這個愿望,也有這個信心。孩子,天下做母親的都有這個愿望和信心?!?/p>

劉主任劈口打斷:“王娟同志,我們現(xiàn)在談的是工作,是崗位,是職責和責任?!?/p>

劉品仁:“我爸這一身臟是不是都是你給弄的?擦了,給我一點點地擦干凈?!?/p>

“劉主任,這事是我不對,是我的責任,我給你擦?!蹦赣H找了一塊毛巾。

劉主任甩手就走。

母親忙喊:“劉主任……”

劉主任冷哼一聲:“你就不嫌你這一雙手更臟?”

劉品仁也朝著母親哼了一聲。

母親愣在原地,一時胸口發(fā)堵,堵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黃智清卻鼾聲大起。

母親默默地操起拖把,使勁地拖、使勁地拖……

那劉品仁剛才的臉色與眼神又在面前出現(xiàn)——

劉品仁一臉鄙夷:“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黃卓……”

劉品仁聳起眉頭:“你以為黃卓是寶貝疙瘩?”

母親閉上眼睛,那尖刻的聲音才在耳邊消失。

這時候躺椅上坐著一對候診的母子。那兒子六七歲模樣,胖乎乎很是可愛。

母親拖地板拖到了他們跟前。

只聽那胖嘟嘟的男孩雙手捧著媽媽的臉問:“媽,你是不是已經(jīng)老啦?”

媽媽:“媽是老了。”

男孩:“媽怎么會老了哩?”

媽媽:“因為寶寶長大了啊?!?/p>

男孩:“寶寶越長越大,媽媽是不是越長越老?”

媽媽:“寶寶沒有說錯。”

男孩一臉稚氣:“媽媽越長越老,那再以后哩?”

媽媽:“媽再以后?媽再以后就死了?!?/p>

男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露出驚恐:“那死了以后哩?”

媽媽:“媽死了以后,就燒成灰,就變成煙。從此以后,媽就再也沒有了。從此以后,媽就再也看不到寶寶了,寶寶也再也看不到媽了……”

正說到這兒,那男孩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猛地撲進媽媽懷里,緊緊地抱住媽媽的脖子,生怕媽媽會脫手而去,并且邊說:“我不要長大、我不要長大、媽不老,媽不要老……”

媽媽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也緊緊地摟著男孩說:“寶寶不怕、不怕,媽不會老,寶寶就是長大,媽也不會老,媽不老了,媽永遠跟寶寶都在一起。”

男孩這才抬起頭,用淚眼看著媽媽,用小手撥弄著媽媽鬢角的一根根白發(fā)。

母親在一旁聽得鼻子一酸,心里在說:“母親是孩子的依靠,孩子不能沒有母親?!?/p>

于是黃鸝、黃卓、黃杏、黃琳的影子,一個一個地在自己眼前走馬燈似地出現(xiàn)。

第二天一早,神秘的畫家龍大海和他的姐姐,已經(jīng)早早地守候在松元鎮(zhèn)學校門外一個隱蔽的地方。

這時黃家四個孩子也來到了學校門口。

龍大海和姐姐走了出來。

龍姐的衣兜里兜著大小不等而且大小非常懸殊的幾只桃子。

龍大海攔住黃琳:“小妹妹,給你桃子?!?/p>

黃琳搖搖頭,脆生生說:“我媽說過,不是我們的東西不要?!?/p>

龍姐:“沒有關系,這也是我自家山上長的,嘗個早桃的新鮮。”

黃琳望了大姐一眼,仍是搖搖頭。

龍大海:“沒事,拿上,這是剛上市的第一批桃,按桃農(nóng)的迷信,最先下樹的第一批桃子,如果有人搶哩,那就是預示著今年的桃子好賣。拿上,也是為我們討一個兆頭?!?/p>

黃琳對大姐一擠眼睛:“好,我就拿了?!?/p>

她一下手就拿了最大的一只桃子。

龍大海和姐姐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

但只見黃琳將最大的一只桃子塞進了大姐的手里:“姐,拿著?!?/p>

然后又將稍大些的分別塞給了黃卓和黃杏。

最后拿起最小的一只,狠勁地咬了一口,笑了:“謝謝叔叔、阿姨?!?/p>

四個孩子走了。

龍姐對龍大海使一個眼色,輕聲說:“怎么樣?”

龍大海滿意地點點頭,卻也一聲嘆息,眼睛也漸漸泛出了濕潤。

松元中學門口。

劉品仁、嘉妮在內(nèi)的一群同學正圍著一條略顯驚慌的京巴狗,在嚷嚷著什么。

黃鸝等四人也不無好奇地擠進了圍圈。

只見劉品仁大聲說:“這是一條流浪狗,而且是純種的京巴狗,價值至少在500元以上?!?/p>

眾同學無不張大了嘴巴。

只聽劉品仁又說:“這既然是一條流浪的、沒有主人的狗,那就是見者有份。但咱們有這么多人,給誰是好?給誰都不合適。但我有一個建議——”

眾同學都豎起了耳朵。

劉品仁:“咱們馬上就要中考了,這考試一考完,可就各奔前程各奔東西了。所以,所以咱們說說理想,誰的理想好,這狗哩,就歸誰了。說說,誰先說?!?/p>

同學甲:“我的理想是今后當一個警察,走到哪兒你們都怕?!?/p>

同學乙:“我的理想是今后把咱們這一帶的老房子、古橋什么的整修整修,搞旅游,收門票賺錢?!?/p>

同學丙:“我的理想是畢業(yè)以后到我舅舅在杭州的工地上打工。”

這時候母親下夜班經(jīng)過附近,便停下腳步。

劉品仁:“美女嘉妮。你的理想也貢獻給大學聽聽?!?/p>

嘉妮撲閃著長睫毛,瞟了黃卓一眼:“我的理想是聽我媽的……”

剛說到這就引起一陣哄笑:“你哪有媽?”、“你媽不早死了?”、“你媽在地下也有理想?也會說話?”

黃卓大聲正色道:“誰說死了媽就沒有理想?難道死了的媽生前也不會說話?”

眾人不語。

劉品仁鄙夷地撇撇嘴。

嘉妮淚光泛動:“我媽,我媽生前說過,我媽臨死的時候也留下過遺囑。我媽的遺囑就是我的理想……”

黃杏插嘴:“你媽什么遺囑?”

嘉妮:“我媽的遺囑就是要我好好念書,好好念書,把書一路念上去,所以我的理想是這次中考能考出好成績,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今后再考上大學,甚至、甚至讀上一個研究生……”

眾人一時無語,場子寂靜下來。

劉品仁瞟了一眼黃卓:“你哩?也給大家說說?!?/p>

黃卓想了想:“我的理想也是希望這次中考能夠考好,能夠考出好的成績,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今后再考上大學,堅決地走出大山,永遠地告別閉塞,如果有可能再去考一個研究生,什么碩士、博士,一路地讀上去?!?/p>

眾同學除了劉品仁,一致鼓掌。

黃鸝、黃杏、黃琳,還有嘉妮的掌聲最響。

母親在附近聽得點著頭,下意識地用袖管抹了一下眼睛。

“好了、好了。”劉品仁一揮手。

掌聲停下。

劉品仁瞥了黃卓一眼:“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比缓筠D(zhuǎn)對眾同學,“你們說這狗應該歸誰?”

黃琳立即說:“我哥?!?/p>

黃杏附和:“對,我哥?!?/p>

劉品仁又對著其他同學擠擠眼睛:“你們說這狗應該歸誰?”

眾同學異口同聲:“黃卓?!?/p>

“不。”劉品仁露出少年少有的武斷,“這算什么理想?嗯,這算什么理想?什么研究生?什么碩士、博士?如果這也是理想,那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是理想了,那么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是理想了?”

黃鸝怒道:“劉品仁,你不要含沙射影滿嘴毒氣,你這是話中帶刺,出語就傷人?!?/p>

嘉妮也瞪大眼睛:“大學、研究生、碩士、博士怎么就不是理想?”

“好好好,就算是理想吧,要知道人各有志,人家想當警察想打工也是理想,雞吃糧食鴨吃螺螄、公雞會打鳴、母雞會下蛋、黃鼠狼的理想就是放臭屁。還是那句話,人各有志,理想沒有貴賤之分?!眲⑵啡收f到這里,腦子一轉(zhuǎn):“既然用理想的高低來決定輸贏不是辦法,那就換一個比法?!?/p>

同學甲:“換什么比法?”

劉品仁:“看誰最會吹牛,誰吹牛吹得最大,這小狗就一定歸他,這可是價值500元以上的京巴狗,我看咱們鎮(zhèn)還就僅此一條?!?/p>

同學甲:“吹牛太簡單了,我后天中考一結(jié)束就買一輛汽車?!?/p>

同學乙:“中考一結(jié)束,鎮(zhèn)政府就會下一個文件,把這山山水水好風光都歸我管,封我一個風景區(qū)的主任?!?/p>

同學丙:“中考一結(jié)束,我舅舅就會告老還鄉(xiāng),讓我接班,那我就是杭州某工地指揮長?!?/p>

再下來,沒有人說了,你看我、我看你。

劉品仁:“吹啊,再繼續(xù)吹啊,這狗你們難道都不想要啦?黃卓,輪到你了?!?/p>

黃卓沒有好氣:“我不會吹牛?!?/p>

劉品仁:“你不會吹牛?”

黃卓大聲重復了一次:“對,我不會吹牛。”

“哈哈,”劉品仁大笑起來,“黃卓最會吹牛,黃卓的吹牛最有水平,已到了碩士、博士的研究生水平了。好,今天這只價值500元的京巴狗就歸黃卓所有?!?/p>

同學甲:“你有沒有搞錯,他可是說他不會吹牛。”

劉品仁:“他說他不會吹牛,那就是吹牛,那就是這牛吹得比誰都大。”

黃鸝怒道:“劉品仁,你不要欺人太甚?!?/p>

黃家三姐妹全都惱了。

劉品仁卻嬉笑著抱起小狗塞到黃卓跟前:“給,這狗歸你了。”

黃卓伸手一拂。

劉品仁卻暗中在狗腿上一掐。

那狗忽然就對黃卓的手咬了一口。

劉品仁放下狗。小狗逃了。

黃卓望著自己的手,手上有兩排牙齒印,血滲了出來。

劉品仁突然說:“啊,這狗是瘋狗?!?/p>

黃卓的臉刷地就白了。

劉品仁:“啊,完了。這瘋狗咬了人,人就會變瘋?cè)司蜁?,咬了誰誰就瘋?!?/p>

眾同學一哄而散。

只剩下黃家三姐妹還有嘉妮。

黃卓突然頭一暈,險些癱倒在地上。

“弟?!秉S鸝扶住黃卓。

斜刺里奔出母親,背靠黃卓,一彎腰就將黃卓背到身上:“快,快去防疫站。”

一邊說一邊心急火燎地背了就走。

黃鸝姐妹連同嘉妮緊跟在后頭。

母親一邊走一邊說:“卓,別怕,咱這就去防疫站打針,打一針疫苗就沒有事了。卓,揪住媽,對,揪緊些,咱們要快,越快越好……”

幾個孩子仍跟跑在后頭。

耳聽得上課鈴響了。

母親一回頭:“你們幾個都給媽回學校上課?!?/p>

黃鸝幾個稍一遲疑,互望一眼還是跟了上去。

母親腳下不停,只是回頭一吼:“聽到了沒有,明天就是中考,給媽回去上課?!?/p>

黃鸝等這才停下腳步。

……

母親背著黃卓,滿頭大汗地飛奔著。

路人好奇地停步張望。

母親將黃卓背進了防疫站:“醫(yī)生,這孩子被狗咬了,說不定還真是瘋狗。”

醫(yī)生朝旁邊努努嘴。

母親又背著黃卓奔到另一個窗口:“醫(yī)生,這孩子……”

醫(yī)生:“那邊?!?/p>

母親就又背著黃卓奔進另一個門里:“醫(yī)生,這孩子被狗咬了一口,你看這手,說不定還是瘋狗……”

那醫(yī)生趕緊給黃卓打了一針,讓他留置觀察一會。

母親又立即走出防疫站。

一個小偷在門外東張西望。

母親的衣袋里露出一只塑料袋的一角。

小偷悄悄地跟了上來。

母親走得很快。

那小偷也走得很快。

小偷悄然下手,捏住塑料袋的一角,輕輕拽出。

母親發(fā)覺了,猛地抓住塑料袋。

小偷干脆硬搶。

母親死命不放,一邊大喊:“抓小偷啦、抓小偷啦……”一邊緊緊護住那小小的塑料袋。

這時候率先沖過來的竟是黃琳。

小偷看見有人,趕緊落荒而逃。

“琳琳,你沒有讀書?”母親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只塑料袋。

黃琳說:“姐她們明天中考。我們沒有課,自修?!?/p>

“走,跟媽去買點水果。”母親另一只手拽了黃琳就走。

很快來到一個水果攤前,母親打開塑料袋——幾乎都是五角一角的毛票:

“來半只西瓜,快一些,挑大的。”

防疫站里,黃卓打了防疫針,坐在椅子上接受觀察。

母親捧著半只西瓜和黃琳奔了進來。

“卓,吃一點西瓜。”母親用雪糕的扁棒挖一塊西瓜瓤送到黃卓嘴邊。

黃卓沒有動彈。

母親急道:“卓,西瓜利尿、清火、敗毒,不管那狗是不是瘋狗,多吃西瓜終歸是有好處沒有壞處?!?/p>

黃卓仍沒有動彈。

黃琳忽然抓住母親的手:“媽,你的手指頭怎么啦?”

母親的一根無名指已經(jīng)斷了,已經(jīng)耷拉下來,斷處腫起很大。

黃琳驚叫起來:“媽,你的手指斷了?!?/p>

母親說:“沒事,斷了就接上?!?/p>

黃琳從母親的手里拿過西瓜朝黃卓的手里一塞:“自己拿著,你以為你是皇帝。你知道媽的手指是怎么斷的嗎?還不是為了護住那幾元錢,還不是為了給你買這西瓜清火敗毒。”

黃卓眼皮垂下來。

“嚓。”黃琳撕開一塊手帕,動作極快,但替母親裹手的時候卻很輕很輕。

母親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這琳琳最是懂事。”

黃琳:“人家不是常說——女兒是媽的小棉襖,又貼身又貼心?!?/p>

母親:“媽有你們這幾件小棉襖,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都暖和?!?/p>

黃琳輕輕裹著母親的手:“那哥哥是媽媽的什么哩?”

黃卓不語。

黃琳逼問了一句:“哥,你說你是媽的什么哩?”

黃卓陰沉著臉。

黃琳:“哥,你說啊?!?/p>

黃卓把手里捧著的西瓜猛地朝條椅上一頓。

黃琳呼地站了起來指著黃卓的鼻子:“哥,你怎么這樣?你這是給誰臉色?這個家里是媽欠你的?還是我們幾個姐妹欠你的?說?。磕阏f?。磕惚还芬Я艘豢?,我看媽的臉都嚇得白了,媽背著你到這打針,你個子比媽還高,媽的腰彎得像一張弓、一張大弓,踉踉蹌蹌直朝前奔,奔得那么急,那么艱難!我跟大姐、二姐在后頭看得都要哭了。你那么大個頭趴在媽身上心里就不覺得難受?你就沒有看到媽頭上的白發(fā)?”

母親攔?。骸傲樟?,不要說了?!?/p>

“我偏要說,就是要說。哥,你知不知媽為了買這半拉西瓜給你清火敗毒,路上還遇到了小偷,為了護住身上這幾元買瓜的錢——也是媽身上所有的錢,媽死活不讓人搶走,連手指被掰斷了都還護著這幾元錢??墒悄氵€對媽這樣,你有良心嗎?”

黃琳眼睛里噙滿了眼淚。

“不說了,琳琳,琳琳,不說了?!蹦赣H用一只手背替黃琳揩去眼淚。

黃卓的臉陰沉得格外難看。

“媽,我說女兒是媽的小、小棉襖……”黃琳一個勁哽泣,“難道說錯了嗎?我問哥,哥是媽的什么難道、難道又問錯了嗎?”

母親忍著眼淚:“琳琳沒有說錯,也沒有問錯。媽替你哥回答,你哥是媽心里的小太陽,不貼身也照樣暖和。你哥剛才跟那一幫孩子說,他的理想就是上大學、研究生、碩士、博士,你別說,你哥這志氣,媽聽了心里還真是暖和。你哥說他不會吹牛、從不吹牛,媽剛才聽到那話心里還真是亮堂?!?/p>

聽了這話,黃琳慢慢抓起黃卓的手:“哥、哥……”

黃卓手一甩,幾乎是在吼叫:“可他們?yōu)槭裁纯偸瞧圬撐遥孔脚??看不起我??/p>

他的眼睛里也噙滿了淚水。

母親替他輕輕拭去淚水:“卓,人家欺負你、捉弄你、看不起你,有媽的責任,有爸的責任?!?/p>

黃琳問:“媽有什么責任?”

母親嘆息一聲:“說到底還是咱家窮,你媽你爸沒有用。說大了,這跟國家一個樣,國家窮了,你這個國家的人,人家就看不起你。”

黃琳道:“但世上的事,還要看誰能笑到最后,看誰最后笑得最好?!?/p>

母親說:“生來窮,是爸媽的責任,但老來窮,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在那就是你們沒有志氣?!?/p>

黃琳:“媽,不說這個了。”

母親:“好,媽不說這個了,琳琳,你扶你哥回去。媽還有點事情。”

黃琳便扶著黃卓離開了防疫站。

母親又走回去問那醫(yī)生:“醫(yī)生,這打了瘋狗的疫苗,是不是就一定沒事了?”

醫(yī)生:“醫(yī)學上從沒有人敢于作出絕對的保證?!?/p>

母親:“我的意思是說,那防疫針應該有效?”

醫(yī)生煩了:“你這人怎么這么弄不清楚,跟你這么說吧,打了防疫針總比不打防疫針要好,如果咬人的狗不是瘋狗那就比瘋狗咬了人更好?!?/p>

母親:“謝謝醫(yī)生?!?/p>

醫(yī)生:“你總算弄明白了?”

母親:“我孩子明天就要中考了,我一是擔心孩子性命,二是擔心別給今天這一嚇,把考試給誤了?!?/p>

醫(yī)生:“那你就該再去問問那條狗?!?/p>

其他醫(yī)生一陣捂嘴竊笑。

母親卻自言自語:“那倒也是,是得去問問那狗。”

那只狗仍在街心里游蕩。

劉品仁和幾個同學躲在一條巷中得意地指手畫腳:“就在狗嘴靠近黃卓的時候,我在狗腿上一掐,那狗就狠狠地咬了他黃卓一口?!?/p>

……

母親看見了那狗,立即奔過去想捉。

小狗轉(zhuǎn)身就逃。

母親隨后便追。

小狗圍著街心轉(zhuǎn)圈。

母親也圍著街心轉(zhuǎn)圈。

狗逃向醫(yī)院方向。

母親也追向醫(yī)院方向。

眼看就要逮住了小狗,劉品仁從巷子里躥了出來:“誰?你想偷狗?抓小偷啦!有人偷狗……”

母親上前一步將狗抱?。骸皠⑼瑢W,你不是說這是一條無主的流浪狗嗎?”

“流浪狗?想得倒美,世上有這么好的狗能讓人撿嗎?這是我家的狗。給我?!眲⑵啡噬锨熬陀麏Z狗。

母親護住不給:“小劉同學,你聽我說?!?/p>

劉品仁:“我不聽你說,反正這狗是我家的,是人家送給我爸的。一般人家能有這狗嗎?能買得起這么好的狗嗎?給我狗?!?/p>

母親仍護住不給:“既然這狗是有主的狗,那就更好了。小劉同學,我沒有要狗的意思,我只是想把狗抱到防疫站看看,看有沒有狂犬病,看有沒有打過防疫針?!?/p>

劉品仁:“這你管不著?!?/p>

母親:“因為黃卓被它咬了?!?/p>

劉品仁:“它怎么不咬別人?!?/p>

母親:“小劉同學,人命關天?!?/p>

劉品仁:“它關天不關天關我屁事?!?/p>

“實在對不起,為了黃卓的性命,也為了我這做母親的放心,這防疫站還是非去不可?!蹦赣H抱了狗欲走。

劉品仁再次攔?。骸霸俨唤o我,我就喊我爸了。爸,有人偷狗、有人偷狗……”

劉家就在醫(yī)院附近,門一開,走出了劉主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劉品仁:“她偷咱們家狗。”

母親:“是劉主任。劉主任,我沒有偷狗?!?/p>

劉主任:“這狗不就在你手里?你知道什么叫人贓俱獲。”

母親:“劉主任,我真的不是偷狗。是這狗咬了人了?!?/p>

劉主任:“人咬狗一嘴毛,狗咬人料得著。這人咬狗稀奇,狗咬人也值得大驚小怪?”

母親:“劉主任,這狗咬了我兒子了。”

劉主任:“咬了你兒子你就可以把狗搶走?”

母親:“劉主任,事情是這么回事,我怕這狗是瘋狗,有狂犬病……”

“胡說?!眲⒅魅尾淮笈拔覄⒓夷芎童偣窞槲??我劉家能把瘋狗養(yǎng)在家里?這狗做過血清檢驗,打過防疫針……”

“對不起,劉主任。”母親趕緊把狗放了,臉上露出了笑容,“你這一說,我兒子可就沒有事了,你這一說,我這做母親的,可就把心放下了?!?/p>

母親轉(zhuǎn)身就走。

劉主任臉色一威:“王娟,你又在擅離職守?”

“劉主任,我今晚上的大夜班?,F(xiàn)在已經(jīng)下班?!蹦赣H不卑不亢地走了。

劉品仁一旁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的兒子黃卓也不是個東西。鄉(xiāng)巴佬,不就成績好些,就看不起人了,還常說劉品仁你什么東西,你爸不就一個小醫(yī)院的院務部的小主任……”

說到這,偷看了一眼爸。

只見爸臉色鐵青,劉品仁暗自一笑,進一步挑撥道:“我說別看我爸芝麻綠豆官,管你媽卻是管個正著。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劉主任望著遠處,冷哼一聲,腮幫上咬肌一陣陣搐動。

劉品仁瞥見,禁不住捂嘴竊笑。

母親下班沒有回家,而是去了竹林砍竹。

母親臉上的陰云沒有了,手上很有力氣,一刀就砍倒一根竹子、一刀就砍倒一根竹子……

黃家。

黃智清提著酒瓶走進奶奶房里。

奶奶:“智清,你又在喝酒?這山上的活、地里的事,你媳婦一個人忙里忙外,你就不能幫幫、幫幫你孩子他媽?”

黃智清似乎沒有聽到:“媽,咱祖上先前是不是也曾經(jīng)闊過?”

“闊過。闊過又怎么樣?那都是老年間的事了。”

“人家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媽,你說、你說那匣子里,可、可當三百畝,到底是一件什么東西?”

奶奶:“你還想打這主意?”

黃智清喉嚨里已經(jīng)有些含混不清:“看你說、說的?!?/p>

奶奶:“那你問它干什么?”

黃智清:“我、我只是問問罷了?!?/p>

“問問罷了?”奶奶不信,“是誰叫你問的?一定是有人來叫你打聽這事?!?/p>

“媽,我不問,我看看、看看行嗎?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不行,媽做不了這個主?!?/p>

“那誰做得了這個主?”

“你媳婦?!?/p>

黃智清一臉不解:“這是我們黃家世代傳下來的東西?!?/p>

“世代傳下來的東西,不是傳給敗家的人,是傳給會持家的人的?!?/p>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就會持家?”

奶奶說:“我第一天把匣子傳給她,就是試她。她不接,說明她不打這個主意。不想意外之財?shù)娜司蜕岬萌ビ米约毫??!?/p>

黃智清又猛呷了一口酒。

奶奶坐起來:“當然,你媳婦是好是壞,現(xiàn)在還不能最后結(jié)論。所以那匣子,媽也不斷換著地方藏?!?/p>

黃智清:“媽,我就看一眼還不行嗎?”

奶奶非常堅決:“不行?!?/p>

黃智清:“不行?”

奶奶:“不行。”

黃智清只好怏怏地走出房間。

晚上,一家人吃完了晚飯。

母親一邊動作極快地收拾清爽了桌子,一邊說:“明天一早,除了琳琳,你們?nèi)齻€都要中考了。今晚放松放松?!?/p>

黃智清去一旁蹲在一張矮凳上抽煙。

黃卓一臉苦色。

黃琳則是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

母親端過一只曬匾。

匾里有大核桃、黃豆、芝麻。

母親說:“孩子,媽沒有多少文化,你們課堂有這樣那樣的實驗。媽也做一個實驗讓你們看看?!?/p>

黃琳依舊一臉開心:“媽是做化學實驗還是物理實驗?”

“那個,媽不會,但,媽會這個。你們看好了?!蹦赣H一邊說一邊將曬匾里的核桃裝進一只很大的瓶子里。

不一會,裝滿了。

母親問:“你們看看,這大瓶裝滿了沒有?裝滿了吧。”

黃琳:“媽媽同學,不,老師媽媽,嚴格地說,是核桃已經(jīng)裝滿了裝不下了,而不是瓶子已經(jīng)裝滿了裝不下了?!?/p>

母親再抓起黃豆,一把一把裝進去,瓶子里竟又裝進了許多黃豆。

“這核桃裝滿了,還能裝進這許多黃豆,現(xiàn)在黃豆裝滿了,還可以裝進許多芝麻?!蹦赣H又開始往瓶子里再裝芝麻。

黃琳笑了:“媽,這是什么實驗?”

母親說:“你們都看見了嗎?卓,你也看見了吧。媽先裝核桃,還可以再裝黃豆,裝了黃豆,還可以再裝芝麻。媽如果反過來做呢,先裝黃豆或者芝麻,你說這裝滿了黃豆、芝麻還能不能再裝核桃?”

黃琳和黃杏幾乎異口同聲:“不能?!?/p>

母親神情嚴肅起來:“卓,世上事就是這樣,別人看不起咱們,嫌我們家窮,甚至欺負咱們,都是小事,不值得過分氣惱,如果一個人都讓這些小事裝滿了,那大事情、大想法就裝不下了。一個人肚里沒有大想法、大東西,那裝得再滿啊,也是芝麻和綠豆?!?/p>

黃琳:“媽這實驗,高,高家莊的高?!?/p>

這時候,突然停電了。

黃鸝去找來油燈。

母親說:“媽媽剛才做的是實驗,現(xiàn)在再考你們一考,你們都給媽聽著。你們說咱們家是不是很窮?!?/p>

黑暗中幾個孩子的聲音:“很窮?!?/p>

母親:“咱們家是不是很空?”

又是黑暗中的聲音:“很空。”

母親:“是的,咱們家很窮,很空,空空蕩蕩,用文化人的話說,就是家徒四壁。”

黑暗里黃琳的聲音:“媽還真有文化?!?/p>

母親:“媽想考考你們的是,你們說說,咱們有什么辦法讓咱們這個空空蕩蕩的家立刻就不再空空蕩蕩,立刻就能被塞得滿滿當當?”

黑暗里沒有了聲音。

母親:“說說,誰有辦法?誰能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到?”

黑暗里發(fā)出嘰嘰喳喳小聲議論的聲音。

“怎么樣?”母親說:“做不到是吧,是不是沒有辦法?媽、媽做給你們看看?!?/p>

母親說著就“嚓”的一聲擦亮火柴,點上燈。

一屋子光亮起來。

幾個孩子都靜靜地望著母親。

母親緩緩地說:“能把咱們窮家、空家一下子就填滿了的,只一樣東西,就是這亮光?!?/p>

幾個孩子互看了一眼。

母親的語調(diào)仍是那么平靜,但平靜中透出剛強:“孩子,窮不怕,空不怕,再窮再空,只要有太陽有燈光,亮亮堂堂,就能看到希望。卓,別人的眼光不要太在意,把步子甩開,走自己的路。媽知道卓是有志氣的男孩……”

黃智清已在一旁發(fā)出了鼾聲。

母親又道:“卓說自己今后一定要上大學、研究生、碩士、博士,那就是想做有學問有出息的人,媽心里聽得暖和,這就是這個窮家空家里亮亮堂堂的光。你們幾個姐妹,一樣也要有這想法。人要上去,心先要上前。媽再苦再累,也活得有滋有味,因為媽跟前有一群求上進的孩子,媽能從你們身上看到希望?!?/p>

屋子里一片寂靜(除了黃智清的鼾聲)。

母親:“不錯,生在這個窮家是你們的痛苦,但往后你們還是苦在這個窮家就是你們的過錯。是的。路上是有溝溝坎坎,不怕。心先過去,人就能過去。哪怕是冤家,也沒有什么,冤家是對頭,也是助手。”

黃琳最插嘴:“咱媽還有理論?!?/p>

母親:“這困難,誰沒碰到過困難,這痛苦,誰沒有痛苦?”

黃琳頭發(fā)一甩:“我們老師說過——人活著不是為了痛苦,但活著卻不可能沒有痛苦。離開痛苦,人就會活得簡單,但如果不能擺脫痛苦,人又會活得孱弱。人是在母親的痛苦中孕育和誕生的。痛苦可以錘打出火花,但你首先必須是一塊鋼鐵,痛苦可以磨礪出風光,但你首先必須是一把好劍。”

黃杏:“妹妹說得太好了。”

黃卓也抬起了頭。

黃鸝:“弟,你也說幾句。”

黃琳:“對。哥,你也跟媽說幾句?!?/p>

黃鸝:“明天上午中考了,跟媽說幾句,讓媽放心?!?/p>

黃卓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神情有些忸怩。

黃杏:“我哥會唱歌,而且歌唱得很好,叫哥唱一首歌?!?/p>

黃卓有唱的意思,卻又不好意思。

黃杏:“哥,就唱你最拿手的《懂你》,滿文軍的《懂你》。”

黃卓欲唱,卻又低下了頭。

母親說:“卓,不好意思?媽把燈熄了?!?/p>

說著就吹滅了油燈:

動情的歌聲隨之而起,還真有滿文軍的味道:“你把愛給了我,把世界給了我……”

暗夜無聲,唯有歌聲純凈。

唱的和聽的都流下了眼淚,都沉浸在動人的旋律里。

一曲終了,黃鸝重新點上燈。

卻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了。

幾個孩子奔出門外,只見母親又騎著自行車去了鎮(zhèn)上的方向,已經(jīng)走了很遠。

今晚是母親的大夜班。

黃鸝含著淚說:“剛才弟唱了《懂你》,就是要懂得媽媽的心思,明天中考,咱們?nèi)齻€,全都要考好?!?/p>

第二天一早,中考的鈴聲響了。

黃鸝、黃杏、黃卓和同學們一起涌進了學校。

而黃家堂屋里,這會兒桌上又碼齊了四排麻將。

黃家的男主人黃智清又將自己一個人變成四個人,自說自話:“東風?!彼鹊囊宦暣虺鲆粡埮?,對下家說:“該你了,出牌。”

下家沒有人。他便自己走到下家的位置,將牌一看,撈回一張,再叭的打出一張:“白皮。”再煞有其事地對仍然是沒有人的又一個下家說:“白皮吃不吃?”然后又走到這一個下家的位置上一看:“吃一張?!痹俅虺鲆粡垼骸凹t中。紅中要不要?”

這黃智清以一當四,圍著桌子轉(zhuǎn),竟將沒有搭檔的一桌獨腳麻將給有板有眼地打了下去。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廂房傳出:“智清,智——清……”

黃智清頭也沒抬:“什么事情?”

廂房里他臥病在床的娘又道:“你怎么總是麻將?麻將能當飯吃?”

黃智清不耐煩了:“麻將礙著你什么?”

廂房里奶奶提高了聲音:“你也該幫幫孩子他娘,阿娟現(xiàn)在在哪?”

黃智清沖著廂房,聲音更大:“你安心養(yǎng)你的老病,輪不著你煩的事情別煩。她現(xiàn)在在哪我怎么知道?”

奶奶重重一聲嘆息。

老人從枕頭下又摸出一封密封的信封。

她想拆開,想了想,還是把信封塞回到枕頭底下。

醫(yī)院里,母親一身白大褂,使勁地拖地板、擦窗戶。

另一女工過來:“阿娟姐,該你下班了?!?/p>

“行,就這一塊了,拖完再走?!蹦赣H把最后一段走廊拖完,忽聽到外面嘩嘩的聲音,急推開窗戶,只見外面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

“喲,我那些孩子別給大雨淋了?!蹦赣H急忙脫下白大褂。

黃鸝、黃卓、黃杏和一群放考的同學縮在學校走廊里躲雨。

走廊里有四五部掛在走廊柱子上的投幣電話。下面放一張小凳。

四五個同學爭搶著站在凳子上給家里打電話,對著話筒大喊:

這個女生說:“喂喂,媽,下大雨了,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來接我?我回不去了。”

那個女生說:“媽,下大雨啦,快給我送一把雨傘。”

……

一旁沒有媽的嘉妮望了一眼黃杏。

曾經(jīng)沒有媽的黃杏也望了一眼嘉妮,只見嘉妮手里捏著一枚硬幣,神情有些遲遲疑疑,后來她看到邊上沒有什么人了,終于鼓起勇氣,悄悄站上小凳,摘下話筒,左右看了一眼,便對著話筒輕輕地說:“媽,下雨了,雨下得很大,你現(xiàn)在在哪?你有沒有淋著?媽,你能不能?能不能也給我、也給我送把雨、雨傘?”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黃杏這時也站上小凳,拿起話筒:“媽,下雨了,雨下得很大,你能不能?能不能也給我送一把雨傘?”

嘉妮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下話機。

黃卓一旁問她:“嘉妮,你是給誰打的電話?”

嘉妮額頭驕傲地一揚:“我給我媽?!?/p>

說到這兒,眼角已經(jīng)明顯有了淚花。

黃杏無意地說了一句:“你媽不是不在了嗎?”

嘉妮望著黃杏竟沒有發(fā)火,輕聲說了一句:“你媽不是也不在了?”

黃杏驕傲地額頭一揚:“我現(xiàn)在又有媽了。我現(xiàn)在就是給我媽打電話?!?/p>

嘉妮:“騙人。你不是給你媽打的電話,你家里沒有電話。”

黃杏:“我媽在醫(yī)院里上班,我可以往醫(yī)院里打啊?!?/p>

嘉妮:“還是騙人,這是投幣電話,我看你根本就沒有投幣。”

黃杏非常認真:“看她們一個個給媽打電話的神氣的樣子,好像誰沒有媽似的,我也有媽?!?/p>

嘉妮抓住黃杏的手,也是一臉認真,只是小著聲音:“晚媽到底好還是不好?”

黃杏一字一頓:“晚媽也是媽。”

嘉妮:“那我跟我爸說去,晚媽就晚媽,我也要媽?!?/p>

正在這時候,門外大雨里,母親冒雨奔來。

母親穿著雨衣,抱著十幾把各式各樣的雨傘。

困在走廊里的同學歡呼起來:

“媽媽來啰?!?/p>

“雨傘來啰?!?/p>

這時,雨驟然停了。

黃鸝趕緊上前替媽接下雨傘。

黃杏則從媽身上卸下一只粥桶。

剛剛下課的黃琳也斜刺里奔了過來,像一只燕子:“媽——”

母親笑著說:“雨傘拿來了,雨又不下了。”

黃琳便雙手插腰,夸張地邁著四方步,嘴里大喊:“媽媽駕到,雷雨回——避——”

眾同學哄笑起來:

“對,媽媽就是雨傘,雨傘一到,大雨嚇跑?!?/p>

“媽媽就是太陽,太陽到哪,亮到哪兒?!?/p>

……

“看你們說的,誰家的媽媽都是一樣,都怕你們冷著餓著?!蹦赣H一邊說一邊將粥桶里的綠豆湯盛進碗里:“來孩子們,來碗綠豆湯。龍崗綠豆,十六勺白砂糖,井水鎮(zhèn)過,冰涼、蜜甜、清口……”

一旁的劉品仁嘴一撇,用極鄙夷的口氣說:“這人真會做生意噢,綠豆湯賣到學校里來了?!?/p>

母親朗聲道:“誰渴了誰喝,想喝的就喝,我不是賣綠豆湯的,不收錢。”

同學們立即就圍了上來。

漂亮的女同學嘉妮端起一碗,美美地喝了一口,甜甜地對黃卓說:“好喝,這人真好?!?/p>

黃杏立即道:“這是我媽?!?/p>

劉品仁一旁小聲道:“不就一碗綠豆湯。”

小女兒黃琳給三個哥哥姐姐端上綠豆湯。

大女兒黃鸝一飲而盡,嘴一抹:“媽,你怎么不問我們考得咋樣?”

母親用袖口將黃鸝、黃卓、黃杏頭上的汗水逐一拭去,這才道:“媽看你們這一頭汗水,就知道你們用心了,盡力了。媽要的就是這個,這也是成績?!?/p>

孩子們歡呼鼓噪起來:“理解萬歲、母親萬歲!”

……

母親笑著在三個孩子的肩頭拍拍:“玩去吧,就是種田的耕了一塊地插了一趟秧,也還要坐到田埂上歇歇腳哩,媽知道讀書考試比耕地插秧還難?!?/p>

學生們在嘉妮的帶頭下,再一次歡呼鼓噪:“理解萬歲……黃媽媽萬歲!”……

那個叫劉品仁的同學又一次撇了撇嘴。

眾同學一哄而散。

門口只剩下三個女兒圍著母親。

“走,他們玩去,咱們回家?!蹦赣H說。

三個女兒幫母親收拾起雨傘、粥桶。

畫家龍大海守在街尾,一邊畫著素描,一邊似乎在等著什么。

他見黃家的幾個孩子走了過來,便從帆布包里拿出七八只大小不等的面包:“小妹妹們,餓了吧?給?!?/p>

幾個孩子望了一眼母親。

母親則望著龍大海,似乎回憶著什么。

黃琳悄悄對母親說:“這人有點怪怪的。”

龍大海仍把七八只面包攤在手里:“小妹妹們,拿吧,沒事?!?/p>

幾個孩子又望了一眼母親。

母親望著龍大海:“這位大兄弟你是?”

龍大海:“畫畫的。”

母親沒有再問下去,便對幾個孩子說:“既然是叔叔給的,拿就拿吧?!?/p>

黃琳歪著腦袋,望著龍大海:“你這個叔叔,怎么總給人吃東西呢?你是不是還想給我畫像?!?/p>

龍大海嘿嘿地笑了,樣子倒是極為憨厚。

黃琳頭發(fā)一甩:“吃就吃,恭敬不如從命,誰說天上不掉餡餅。拿?!?/p>

說著,她就挑一只最小的拿上。

龍大海久久地盯著黃琳。

“謝謝叔叔,叔叔再見。”黃琳夸張地一彎腰。

龍大海不知為什么,忽然轉(zhuǎn)身就走。(害怕被人看見眼淚)

母親感到有些奇怪。

這時黃琳叫了起來:“媽,你看,你看?!?/p>

黃琳掰開的面包里藏了一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除了10元錢,還有一張紙條。

黃杏拿起錢,左看右看:“真是奇怪。有獎銷售?不,人家可是送的。”

黃鸝拿起紙條,拆開來又交給黃琳:“妹,你給念念?!?/p>

黃琳念道:“選擇了最小的面包,就是選擇了謙讓。為了謙讓這個美德,誰都有義務給予獎勵?!?/p>

黃杏說:“這真是一個怪人?!?/p>

黃琳非常開心,把10元錢高高地舉著:“媽,我賺到錢了,哈哈,謙讓是美德。美德也能賺錢。”

母親嗔到:“琳琳沒有說錯,老話也說——吃虧不虧。”

黃琳舉著10元錢,又蹦又跳:“我有錢啦,我有錢啦……”

蹦著蹦著,不知為什么竟掉下了眼淚。

母親替黃琳拭去眼淚。

黃琳輕聲說:“媽,我如果每天都能賺到10元錢,那要幫媽減輕多少負擔。媽,這錢給你?!?/p>

母親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孩子,這錢媽不能要。這錢是人家對你的獎勵,應該歸你。”

黃琳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抱著黃杏的脖子輕輕說了什么。

黃杏也轉(zhuǎn)身抱著黃鸝的脖子輕輕說了什么。

黃鸝便對母親說:“媽,你先回去,我們還有點事情?!?/p>

“好吧,玩去吧,媽走了?!蹦赣H離去。

黃家三姐妹則回頭去往老街方向。

老街上有一家和記湯包店。

一群學子向湯包店方向奔去。

快到湯包店門口的時候,劉品仁在黃卓的身上溜了一眼,發(fā)現(xiàn)黃卓屁股后的褲子上有一塊補丁綻開了,便趁他不備,挨過去悄悄一撕。

黃卓沒有覺察,仍舊昂首闊步走著,屁股后面掛下來的補丁撲閃撲閃。

到了湯包店門口,這劉品仁立下腳步:“怎么樣?嘗嘗這百年老店的蟹黃包,才是考試后真正的放松。怎么樣?自己助自己,各人給各人買單?!?/p>

黃卓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說:“蟹黃包有什么好吃?想吃蟹黃包還不如回家去吃螃蟹。”

劉品仁瞥了黃卓一眼:“回家去吃?回家去吃螃蟹?你家有螃蟹?你家買得起螃蟹?你知道螃蟹多少錢一斤?你媽會做蟹黃包嗎?還回家去吃?怕不是囊中羞澀吧?吃不起就吃不起,口袋里沒有錢就說沒有錢,何必狐貍吃不到葡萄要說葡萄酸?”

眾同學一陣哄笑。

黃卓臉孔臊得通紅:“你說誰口袋里沒有錢?”

劉品仁:“就是說你??诖镉绣X拿出來看看?!?/p>

眾同學的目光齊刷刷地都脧向黃卓的褲口袋。

黃卓下意識地用手將褲口袋捂了一下。

劉品仁格外來勁:“怎么,是怕露富?口袋里有錢怎么不敢拿出來?拿出來看看??!”

眾同學跟著起哄:

“對,有錢就拿出來看看?!?/p>

“看看怕什么?”

“不肯拿出來我們可就要搜身了?!?/p>

“對,搜他口袋看看?!?/p>

黃卓僵立不動,臉孔血色賁張。

這時候,女同學嘉妮——那一個漂亮的女孩挺身而出:“比錢多錢少算什么本事,要比就比成績。”

劉品仁:“成績?成績能當飯吃?成績好就能進這百年老店吃到蟹黃包?”

嘉妮刷地抽出一張百元大票:“怎么不能?成績好的我給他買單?!?/p>

說著,扯住黃卓就往里走。

“慢,”劉品仁伸手攔住,“分數(shù)還沒有出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成績就好。再說哩,上這種高檔的地方消費,衣冠不整者可要謝絕入內(nèi)。”

說罷,就將目光落在了黃卓的屁股上。

眾同學都看到了黃卓屁股上的那塊懸掛著的補丁,一陣哄笑。

黃卓一頭瞥見了那塊補丁。但他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只是臉孔漲得通紅。兩只拳頭也在慢慢攥緊。

情勢緊張起來,似乎一觸即發(fā)。

嘉妮急用目光制止黃卓。

黃卓突然轉(zhuǎn)過身,大步離去。

屁股后的那塊補丁,一路追著他撲閃撲閃。

黃卓大步疾走,走著走著,突然狂奔起來。

黃卓奔出鎮(zhèn)外,攀上一塊大石,對著曠野聲嘶力竭地大喊道:“錢在哪里?我也要有錢,這世上為什么就該我黃卓窮著?我會有錢,你們等著,我會有那么一天,我黃卓會有出息……”

大喊聲在山谷里回蕩著。

黃家。

黃智清仍在有板有眼地以一當四地打著他的獨腳麻將。

忽聽嘩啦啦一陣脆響,碼著的麻將牌全被擼倒。

母親阿娟出現(xiàn)在八仙桌前。

黃智清壞了興頭,便欲發(fā)作。

阿娟將一瓶酒朝他面前一頓。

黃智清肚里的火縮了回去。

阿娟又排出一雙筷子、一只酒盅并一碟鹽水豆。這才在丈夫面前坐下:“他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黃智清低頭顧自喝酒。

阿娟就提高聲音重復了一句:“孩子他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p>

黃智清酒盅使勁一推:“我耳朵豎著哩,連兩口酒都喝不安分。”

阿娟一邊順手將搭在桌檔上的梅干菜穿在竹竿上,一邊道:“早稻秧已經(jīng)插上了,斑鳩坎上的黃豆也點上了……”

黃智清不無好氣:“怎么?看不得我閑著?農(nóng)閑就該閑著。”

阿娟:“我在醫(yī)院的那份活也不是很忙,八個小時以外有的是時間。我想,咱們能不能把三道灣的那片橘子樹承包下來?”

黃智清:“那多煩人。不長果子煩人,豐收了賣不出去眼看著爛掉更是心煩?!?/p>

阿娟:“那就租兩臺織機回來,把那柴屋收拾收拾,給輕紡市場加工土布……”

黃智清還沒有等她說完,就火了:“你是嫌閑得發(fā)慌?天生的勞碌??嗝?,你就是找苦吃的苦命。”

阿娟屏住心氣:“孩子們讀書,得要用錢?!?/p>

黃智清酒杯重重一頓:“又是讀書、讀書,你就知道要他們讀書。”

阿娟也有些火了:“你這是什么話,天底下有做爹的不指望孩子們讀書的嗎?”

黃智清說:“我怎么不指望他們讀書?我是說他們幾個能讀到初中畢業(yè)也就足夠了。依我看,這趟中考本來就可以不考,考什么高中?”

阿娟說:“讀書能嗆死人還是能噎死人?文化總是多比少好?!?/p>

“秋岙村的二牛念過多少書嗎?現(xiàn)在不照樣是老板。鎮(zhèn)上老麻子家的兒子,連初中都沒有念完整,現(xiàn)在在城里都有了別墅。”黃智清振振有詞。

黃家三姐妹回來了,她們走進家門口,聽到父母在高聲爭執(zhí),不覺互望了一眼。

大女兒黃鸝使了一個眼色。

二妹黃杏和三妹黃琳便附在姐姐身后隱到窗外偷聽。

只聽母親據(jù)理力爭:“不錯,秋岙村的二牛和鎮(zhèn)上老麻子家的兒子都致了富了,他們也沒有多少文化。但并不是就因為他們沒有文化他們才致富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只能說明三個字——不正常。我相信文化有用,現(xiàn)在有用,將來更加有用?!?/p>

父親黃智清哼了一聲:“信不信由你。反正有些人沒有念過多少書都很聰明,有些人念到大學也沒大用?!?/p>

母親的喉嚨更響:“前一種人如果多念一些書一定更加聰明,后一種人如果不念大學更加沒有用。這世上書呆子總是少數(shù)。”

父親理屈辭窮,不免有些氣急敗壞起來:“反正咱們家的孩子能一個個都念到初中畢業(yè)就足足地夠了?!?/p>

“不夠。”母親的情緒也激動起來:“咱們家的孩子不但念完了初中不夠,就是念完了高中還要念大學,念完了大學還要往上念。”

隱在窗外的黃鸝、黃杏、黃琳都不覺吐出了舌頭。

只聽父親的口氣軟了下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你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上高中、讀大學,四個孩子得多少學費?從小學到初中,是九年義務制,國家掏錢,一上了高中,全都要自掏腰包……”

母親說:“自掏腰包又怎么樣?自己的孩子當然是自己背上?!?/p>

“說得輕巧,就憑地里那幾棵莊稼?”

“咱們不是還有手嗎?”

“就憑你醫(yī)院里那一點工資?九牛一毛。”

“車到山前必有路,別自己先把自己給嚇住?!?/p>

“還車到山前必有路,就憑你這分量到時候能壓出什么路來?你還不知道你有幾斤幾兩?心臟有病,苦膽有病,腰子還時常發(fā)炎……”

母親晾完了最后一把梅干菜:“都吃五谷雜糧,誰沒有個大疼小痛?再怎么樣也不能耽誤孩子們念書?!?/p>

父親喝完最后一口酒,推桌而起:“不要說了。他們幾個念書就念到這里為止,什么初中高中?都是中學。”

母親火了:“不行,這事不能依你。”

“不依我依誰?”黃智清一拍胸脯:“我是這里的一家之主?!?/p>

說著,打一個酒嗝,轉(zhuǎn)身出門。

母親沖著丈夫的背影,還想再說什么,忽然瞥見窗外有人:“誰?”

黃鸝、黃杏、黃琳姐妹三個依次從門外進來。

母親忙問:“你們是不是都聽到了什么?”

黃杏和黃琳瞟一眼大姐黃鸝,搖搖頭。

黃鸝卻道:“不,我聽到了,媽為我們的事和爸吵架了。”

母親忙問:“鸝鸝、杏、琳琳,這個門里是誰當家?”

黃鸝不語。

黃杏和黃琳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母親挺起胸脯:“這個門里是媽當家。豫劇《花木蘭》里有一段是怎么唱的?”說到這里,頭一昂就是一句高腔:“誰說咱們女子不如男?”

黃杏和黃琳連忙鼓掌:“媽唱得真好?!?/p>

黃鸝不語。眸中有淚光閃爍。

心里故意想將氣氛輕松下來的母親,見大女兒仍是臉色憂郁,便用袖管替她拭去淚花后說:

“傻丫頭,發(fā)什么愣!放心,家里就是再窮也要供你們念書。不但高中,而且還要大學、研究生,一路地往高處念上去。媽除了醫(yī)院里那份收入,空閑的時候可以找一些事情做做,現(xiàn)在的活路多了:幫茶廠炒茶,幫席廠加工竹篾,幫布廠搖紗,山坡上再養(yǎng)一群鵝、放幾只羊……”

黃鸝卻將她攔?。骸皨尣灰f了好不好?!?/p>

“好,媽不說了?!蹦赣H話鋒一轉(zhuǎn),“這中考,你們都考得怎么樣?媽想不問,卻還是忍不住要問?!?/p>

黃鸝想了想:“我好像還行?!?/p>

黃杏:“我也好像還行?!?/p>

母親:“卓哩?”

黃琳:“哥肯定考得更好?!?/p>

母親:“是嗎?聽說你哥以往因為跑題、漏題而丟分的事還真不少。他人哩?”

正說到這,黃卓一臉沮喪地走了進來。

“卓,你這回中考是不是考得還行?”母親問他。

黃卓不語。

母親提高了聲音:“卓,媽問你哩?!?/p>

“考得好不好,明后天就張榜公布了,還問什么?!秉S卓徑直走向后院,屁股后的那塊補丁仍在撲閃撲閃著。

“咦,卓今天又怎么啦?”母親不覺納悶。

黃卓突然反過手抓住補丁,嚓的一撕。然后將補丁憤憤地摔在地上。

母親一愣。

大女兒黃鸝忙道:“媽,弟就這脾氣。媽,你看這是什么?”她從背后拿出一只小盒。

母親嗔道:“平白無故買什么蛋糕?”

黃鸝說:“今天是媽的生日。”

母親一愣:“誰說今天是媽的生日?”

黃鸝把母親按到凳子坐下:“以前媽為我們幾個過生日,誰幾歲,媽就煮幾個雞蛋,剝開了,白白胖胖地擺在桌子上讓大家一塊吃,非常開心。我們問媽什么時候過生日,媽總說自己生日忘了,我們從沒有給媽過過一次生日?!?/p>

黃杏接道:“我們現(xiàn)在初中畢業(yè)了,就是大人了,今后每年要給媽過生日?!?/p>

黃琳搶著說:“咱們幾個商量過了,今后咱們每年的學校大考之后的這一天就是媽的生日?!?/p>

母親非常感動,靜靜地望著蛋糕——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孩子們的一片心意。

母親說:“好,媽接受你們的決定,以后你們每次大考之后的第一天就是媽的生日,但要記住,再不許買什么生日禮物。”

黃琳:“這就不是媽說了算了。”

母親轉(zhuǎn)身從櫥里捧出一只木匣:“這里是你們幾個歷年的獎狀和成績報告單——卓和杏的也全收在這里了,其實媽媽的生日年年都在過,這就是你們每年給媽的生日禮物。媽時常在心里掂量著,哪一個孩子給媽的禮物最重最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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