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西片町住屋
一九〇八年春,我結(jié)束了東京高師的課業(yè),打算一面補習(xí)國文,仍舊就學(xué)于章先生之門,一面續(xù)習(xí)德文,準備往歐洲留學(xué)。為要選擇一個較優(yōu)的環(huán)境,居然在本鄉(xiāng)區(qū)西片町尋到一所華美的住宅。這原是日本紳士的家園,主人為要遷居大阪,才租給我的。規(guī)模宏大,房間新潔而美麗,庭園之廣,花木之繁,尤為可愛,又因為建筑在坂上,居高臨下,正和小石川區(qū)的大道平行,眺望也甚佳。我招了魯迅及其弟起孟,錢均夫,朱謀宣共五人居住,高大的鐵門旁邊,電燈上署名曰“伍舍”。
西片町是有名的學(xué)者住宅區(qū),幾乎是家家博士,戶戶宏儒。我們的一家偏是五個學(xué)生同居。房屋和庭園卻收拾的非常整潔,收房租的人看了也很滿意。由西片町一拐彎出去,便是東京帝大的所在,赫赫的赤門,莘莘的方帽子群進群出。此地一帶的商店和電車,多半是為這些方帽子而設(shè)的。方帽子越是破舊的,越見得他的年級高,資格老,快要畢業(yè)了。
魯迅從小愛好植物,幼年時喜歡看陳淏子的《花鏡》等書,常常到那愛種花木的遠房叔祖的家,賞玩稀見的植物,又在《朝花夕拾》里,描寫幼年讀書的家里,一個荒廢的“百草園”,是何等的有趣而足以留連!他在弘文學(xué)院時代,已經(jīng)買了三好學(xué)的《植物學(xué)》兩厚冊,其中著色的插圖很多。所以他對于植物的培養(yǎng)有了相當(dāng)?shù)乃仞B(yǎng)。伍舍的庭園既廣,隙地又多,魯迅和我便發(fā)動來種花草,尤其是朝顏即牽?;ǎ驗樽兎N很多,花的色彩和形狀,真是千奇百怪。每當(dāng)曉風(fēng)拂拂,晨露湛湛,朝顏的笑口齊開,作拍拍的聲響,大有天國樂園去人不遠之感。傍晚澆水,把已經(jīng)開過的花蒂一一摘去,那么以后的花輪便會維持原樣,不會減小。其余的秋花滿地,蟋蟀初鳴,也助我們的樂趣!
魯迅生平極少游玩。他在仙臺時,曾和同學(xué)游過一次松島,有許多張海上小島的松林雪景的照片給我看。在東京伍舍時,有一次我和他同游上野公園看櫻花,還是因為到南江堂購書之便而去的。上野的櫻花確是可觀,成為一大片微微帶紅色的云采?;ㄏ碌牟杷?,接席連茵,鋪以紅氈,用清茶和櫻餅餉客。記得袁文藪曾有《東游詩草》,第一首便是詠上野櫻花的:
阿誰為國竭孤忠,銅像魁梧“上野通”,
幾許行人齊脫帽,櫻花叢里識英雄。
“上野通”是上野大道的意思,西鄉(xiāng)隆盛的銅像建立在公園中,日本人對他沒有一個不脫帽致敬的。
我和魯迅不但同居,而且每每同行,如同往章先生處聽講呀;同往讀德文呀——那時俄文已經(jīng)放棄不讀了;又同訪神田一帶的舊書鋪,同訪銀座的規(guī)模宏大的丸善書店呀。因為我們讀書的趣味頗濃厚,所以購書的方面也頗廣泛,只要囊中有錢,便不惜“孤注一擲”,每每弄得懷里空空而歸,相對嘆道:“又窮落了!”這些苦的經(jīng)驗,回憶起來,還是很有滋味的。
可惜好景不常,盛會難再,到冬時,荷池枯了,菊畦殘敗了,我們的伍舍也不能支持了——因為同住的朱錢兩人先退,我明春要去德國,所以只好退租。魯迅就在西片町,覓得一所小小的賃屋,預(yù)備我們?nèi)齻€人暫時同住,我走以后,則他們兄弟二人同住。我那時對于伍舍,不無留戀,曾套東坡的詩句成了一首《留別伍舍》如下: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壺中好景長追憶,最是朝顏裛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