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秋天的呼喚（1988.4—1990.1）

克萊的敘述——給塞林格

子夜時分我上街排隊

在美國有位老人他還沒死

衰老不是一種勇氣

我排隊

排二百七十七頁紙的空白

痕跡諱莫如深

人群的長相和嘆息

像吹破的燈籠

在空中搖擺

紐約的黃昏是一位老人

那里佛塔小得像一只甲蟲

瑜伽少女噴吐花白的頭發(fā)

她，吹來過春天

這寒冷的灰塵

維也納也有人吃過

多少年、多少風(fēng)干的火腿

夜總會如浪的笑聲

釀造一個慘淡的結(jié)局

白色的房子亮處一閃

門外有一片歡快的樺林

我去問候他從不拒絕

在美國有位老人他還沒死

有許多支那的竹笛，和

一盤盤蒼老的午餐牛肉

1988年4月

太陽雨

沒有雨的節(jié)日

他人去園林植樹

我懷念雨季

西方的詩人說話

食物打濕而腐爛

我從不相信

那時天空晴朗

也不見晾曬的衣服

況且曝光之后的畫像

始終刺痛我的眼睛

許多人離城市很遠(yuǎn)

他們立在草垛前

相顧說了幾句

天就開始下雨

白皙的皮膚漸漸蒸發(fā)

雨很快停下

心像一面鏡子

高大的影子結(jié)隊而行

那個雨季有出世的果子

結(jié)實的屋宇人們不愿走入

倘若背下是一片麥地

金黃的淚水流盡

會省略綠色

1988年4月

秋天的呼喚

是母親

把我從籃子里

抱到船上

木桶高過頭頂

我撫摩著掛滿彈孔的欄板

向你張望

呼喊

如一條灰紅的帶子

從我蒼白的喉嚨里緩緩伸出

我的身后

兩匹瘦高的黑人

背部開裂

讓我的呼喊繞過船頭

岸和海水之間

你的盼望染滿了天空

紅海潮是我的背影

隨后我被陳列

像一頂禮帽

一樣老練

你的面容得以用藍(lán)色保持

真正的海洋是

一塊備受虐待的大幅紅布

我呼喊

帶著一座宅子的氣味

身著黑白相間的無期刑服

我們的廚房沒有倒塌

酵母為我融化

流彈擊中了牙齒

我用模糊的面部

向你呼喊

呼喊長滿皮膚

當(dāng)海面彎曲

甲板上反射著血跡的光亮

不相識的展覽廳

黑洞 說出它吧

曲子被典賣傳誦

那遲歸的信箋

我無法打開

你的死發(fā)生在昨天

久久覆蓋著我的桌面

落滿灰塵 而我

總是把草地想象為白色

就像秋天那個迷人的假日

我們腳踩發(fā)燙的樹葉

草地滾燙

我走進(jìn)那間猩紅的房子

淡黃色的地毯上

一把柔軟的水果刀

從夢的左側(cè)切入

安詳 響起了鐘聲

震動瓦片

我注視著銀制器皿中

乳白色的夢

守候它的降臨

1988年3月6日

七點鐘的火焰

七點鐘的生活那時沒有

任何預(yù)兆 聽不到風(fēng)聲

錢幣和副券打開

視野中彌漫著灼燙的空氣

七點鐘火焰給我距離

我從灰色中站起

沉默被火光照亮

鼓聲跳動 響起了歌聲

久久的回憶燃燒起來

忘卻那些沾滿水汽的貝殼

把它們想象成輕俏的竹葉

紅白色的如你今晚的裙子

這不曾預(yù)期的降臨

像一瓶藥酒讓我懷疑

歌子太長 靜得有聲

以至于消失（我想會的）

七點鐘我誤入燈火

歡樂的菊子如同火焰

穿透擋板而盛開

失明之后我看到了真實

我俯視歲月的黑暗

相隔近在咫尺

出世以前在蘋果結(jié)下

很久的仰望它在歌中

1988年4月

藝術(shù)

那些木板努力透出兩種斑點

叫讀者識字

讀者不讀

器樂蘊(yùn)含著溺死蜘蛛的夢想

四散的音符上升

聽者不聽

用一種魔術(shù)把酒點燃

或隨意拋撒種子

星期四穿雨鞋一詞出游

我們帶上鏡子月亮

積木以及房屋，偶遇燈火

斑馬線一樣穿過

每一座宮殿的方程

網(wǎng)羅秋天躁動的麻雀

除此別無選擇

擁有潔凈的抽屜

擁有無數(shù)肥沃的靶場

靜坐中看死亡從墻上飄過

1988年5月

徊想

此后的日子注定如此黯淡

永遠(yuǎn)的，只要有我溫存的光輝

無數(shù)次突然而至的風(fēng)起我哪里知道

如此眾多為我熄滅的面龐

此后的命運在一支蠟燭的火焰里

燃燒 花蕊中一顆醉棗

在苦酒中泡大，此后我哪里知道

那受傷的鴿子在對岸已盼望多時

我來的時候，只有空氣中最后的聲響

只有在黃昏的光亮中捕捉白日的背影

這些命運的尾巴

我哪里知道他人已盼望多時

一個人，在如此寬敞的夜晚

從此我將無比懼怕腳印

懼怕遠(yuǎn)方的山形 灰蒙蒙的星

懼怕上個世紀(jì)的養(yǎng)雞場

追隨秋日吧，一年里我僅有的生日

在灑滿青光的燭臺上我終于學(xué)會

從過去的悲哀里 發(fā)現(xiàn)未來

未來不再是一場病

1988年末

寄英倫三島

抵抗潮汐

你面部的光澤隆起

另一座城市的路燈不亮

許多行走的樹木閉上眼睛

他們翻動古代的拓片

梳洗后去花壇散步

馬車蜂似的擁出城外

享受一次次的降雨

他們搬運簡易的竹器

從地層的背面挖掘銀子

銀子的價格不變

你不會回來

他們只是用它鋪床

照亮自己或撒在地上

穿一些怪異的木屐

一律背向舊地

你聽到鴿子的翅膀

在水泥地上打印字跡

把它們磨成紫色的鑰匙

鑲嵌著身后鐘樓上的指針

他們向你的鋼勺吊唁

表示一種敬默與血液相反

玉米和小麥不夠柔軟

他們想到了水的感覺

你不會回來

即使乘船

我懼怕中午的長度

所有的寓所拒絕冷卻的巉巖

他們各自走向各自的房間

糊各自的棚子

然后練習(xí)燃放風(fēng)箏

你背負(fù)消瘦

開始各自的逡巡

這些列車你慢慢熟悉

卻第一次充滿劫難

當(dāng)一種轟鳴在橋下傳遞

他們手中的白線顫抖

疏漏了成百次的心事

你沒有任何圖紙

更不去篡改建筑

只是用細(xì)碎的牙齒

讓你猜測出現(xiàn)的姿勢

經(jīng)常是獨釣寒雪或水中撈月

由此延伸出一杯龍井

灰塵般的房子里等待回答

用比如說一個字的變故

攜兩地陰雨的天氣

試圖橫過一次無形的手的遮攔

與種種道路會合

軌道和輪子也無法詮釋

1988年6月

壞天氣

我的影子印滿了

泡桐樹白色的葉子

這種滋味感染了四周

我祈求壞天氣的降臨

在通往愛德蒙德的路上

你濕熱的淚水撲簌地

落在我粗糙的手上

我的氣息便可以穿過

一個暑期瀚海般的期待

懷念如傍晚的窗外

雨水浸泡的模糊的樹影

從遙遠(yuǎn)的中世紀(jì)的海岸

感情的哭聲隱隱傳來

濕潤了馬廄里殘存的

優(yōu)越的好時光 只在

壞天氣來臨的時刻出現(xiàn)

你纖瘦的指尖敲擊著

我淺藍(lán)色脆弱的玻璃

1988年8月

白天

月光下沸騰的馬圈

一匹匹赤裸的馬

并排站著 相互瞪著眼

最遠(yuǎn)的一匹 聽到

最近的一匹

瘋狂地打氣

最近的一匹 聞到

最遠(yuǎn)的一匹

滾燙的呼吸

1989年11月

瘋狂

空閑的夢 駛過一輛

空閑的獨輪車，一群孩子

洗著一塊空曠的廣場

成群的云朵盤旋在磁帶的上空

是瘋狂，在正午的邊緣

面向你們，舉出僵直的手

我的背后，一場大火

燒壞的破舊的墻垣上 飛動著

一條瘋狂的影子 仿佛

老祖母臨死時看到的開闊地

瘋狂，她踩著圓圓的圈

抖動著松弛的皮膚，跳著繩！

1989年

未完成的詩章

多少人 用空洞的眼光

談及馬匹 白骨里

我們 出生的痕跡

多少人 用枯瘦的手指

描繪草原 深谷里

我們 嘔出的鹽粒

1988年12月

渡口

我想往回走

那些佇立著的石像

如今充滿危險的樹叢

我想往回走

冰一樣的劍鋪滿狹小的路

時間的冰 凍結(jié)著石間的空地

空地沿著堅硬的光

在堿沒有遮住的地方

只有睫毛的煙

撫養(yǎng)著夢幻的兒子

那是石器時代的搖籃

我想往回走

哪里有指引靈魂的路

島，是幻滅了的建筑

我，又不是橋

不能載渡別人的一生

1989年

叫喊

那不屬于我的

永遠(yuǎn)不會屬于我

盡管有每一輪皎潔的月亮升起

血在不停地流

盡管有鳥兒站在高高的樹上

說：你是人

能把一個人打倒的，很多

一枚法國郵票，一頁賬單

微笑在早晨醒來

戴著賣魚人腥臭的草帽

在雨中，裝成

溫文爾雅，快樂的燕子

人，是靶子，是無數(shù)次失敗

磨快的刀口，沒有記性的霧

塑料，泥，無數(shù)次拿起

又放下，狂笑著的雞毛撣子

脫產(chǎn)，半脫產(chǎn)，帶著奶瓶子

走進(jìn)技術(shù)學(xué)院的，半個丈夫

1989年

打麥場

悲傷的日子 和麥穗

一起 曬在一塊嶄新的打麥場

那些閃光的麥芒

反射著麥種痛苦的黃金

一根空空的麥稈中

一只被捕獲的蚊子夢見

徒步走向麥壟的人

高喊：生命太長

啊，生命太長

面對一架嘹亮的打谷機(jī)

我曾問過

還會有幾次

一排排歡快的金子跳著唱

“沒有幾次，沒有幾次

只要有陽光鋒利的牙齒，同樣

不能把一半—— 扔在路上?！?/p>

1989年

星期日

一

我忍受喧囂

節(jié)日的飄帶垂入我的胸口

煙囪傳遞著空洞的風(fēng)聲

我走入往日的壁櫥

搜尋隨嫁衣裳

玻璃的縫隙草一樣生長

牙齒落地生輝

道路如同目光

我被熟知

歷史青春期的扉頁

一頁煎炒過后的魚

書寫死亡

飛絮每日愈起

覆蓋了我的門窗

馬島兩個人的戰(zhàn)爭

仍舊持續(xù)

二

你隨處可見

我卻難以設(shè)想

燒焦的初夏組成虛構(gòu)

回首出乎意料

飄移的鬼影 甬道中

疼痛最為真實

等待是一首浮泛的情歌

而夢常常涂去賽跑

響聲透過空氣

你指定的界碑

路標(biāo)與路標(biāo)相遇

相遇不在夢里

三

我操縱靈魂的杠桿

傷口被刺

兇手沉默不語

一碗魚湯的重量

多余的房子承受下來

唇被封堵

品嘗是一種罪過

人們從百色雜陳的店鋪走過

聆聽酒的訓(xùn)言

都是些充滿膻氣的故事

黑夜延遲而出

幾只長脖子野鶴

在沼澤地里高聲叫賣

驚走狼的孤獨

獵人們忘記舉槍

皮貨占有了市場

四

拜訪不是理由

缺少茶具和杯子

氣候干裂

雨傘的徒勞

只能打動秋天的葉子

初識充滿動機(jī)

你的杯子盛滿驚奇

漂動著我的眼睛

天氣不錯

只是你我都還活著

懷念沒有意義

慶幸的是你的出走

我手執(zhí)金屬

門扉緩緩拉開

你的鞋子貼在墻上

掃帚充滿熱情

五

如果是在這里

手段在傍晚出動

路口的綠色如酒徒

不明來歷

要挾我的步履

囚犯習(xí)慣了火紅的鞭子

彈片的回憶從暮色里飛出

一次彗星的微笑

只貼附著風(fēng)中的膠片

堅硬的是語言

一期期運送出門

這樣的傍晚風(fēng)聲鶴唳

百家的忍耐

男子的骨骼酥軟

即使放棄生存

劍也從不避諱

六

溫暖的是天空

我端坐的臺階沉入水底

呼救如幽遠(yuǎn)的祝福

音符的謊言

溫潤著久旱者的耳鼓

鴨子結(jié)隊而過

加入下午的豪華

我們把酒杯舉起

亮色微弱

喚不起東風(fēng)的沉醉

我們思念過春的謠曲

季節(jié)需要踏青

有些游戲懸掛樹間

供清脆的歌聲摘采

傍晚的風(fēng)車

插滿庭院

七

我拂去相似的一幕

任烈酒從十二指腸燒過

朋友如猛烈的追問

擊痛我的喉嚨

是的 不能責(zé)怪手紙

佛語難譯

神甫逃往村中

輝煌的宮殿把我展平

我走入文字的黑暗

一件簡陋的鉛制品

因為重量在水上漂浮

山羊從出事的地點經(jīng)過

被水沖洗

牛奶喝下

我輕如鴻毛

1988年5月1日—4日

逃亡者的十七首（節(jié)選）

一

在北方 我第一次

向往過一種火一樣的生涯

我渴望成為樹

渴望成為另一種語言

背對著樓群上空孩子的呼喊

聆聽一千種笑

二

桌上的燈擺在搖

我不能去拉開它

一種致命的光線刺穿我

仿佛長久的懷疑 我的眼睛

染上了一層鱗質(zhì)的病痛

友誼，這濕漉漉的藥

像一枚金子

在我身后的轉(zhuǎn)椅中

露出猙獰的光

三

沒有人崇拜椅子

在房子里靜坐一生

橢圓形的桌子 成群的蛾

負(fù)離子在空氣中飄浮

地板上的瘧疾

干枯而膚淺

不危及我的生存

四

夜的海藻魚一樣左右擺動

一個微小的數(shù)字

攝氏溫度 在我骨髓的深處

滋長 你和我

屹立于夢中的鹽堿地

仿佛世界最后的嬰孩

石英的光 寒冷的星球

蒼白而遙遠(yuǎn)

五

冰雪夜，我灰白色的風(fēng)衣

被許多人記住

從此他們永遠(yuǎn)寓住著我的房間

一塊塊鉛質(zhì)的秤砣

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

有這么多的星宿

這么多的失敗者

六

如此眾多的石頭

我盡可能仰視他們

一副副沒有尊嚴(yán)的面孔

砂石圍成的湖泊

里面堆滿了貓的爪子

我想消耗它們

另一些則留到明天

一定的，也絕不放過

七

我沒有走進(jìn)夢里

只是一轉(zhuǎn)身

綠色這樣快地

征服了所有懦弱的樹

一種無法挽回的損失

射中我 這是四月

每個人在自慚形穢

路邊的樹匆忙得使人

不能相信枝頭的花朵

1989年

圣馬丁廣場水中的鴿子

圣馬丁廣場，我水中的居留地

在雨水和紙片的飛舞中

成群的鴿子哭泣地在飛

環(huán)繞著一個不可挽回的損失

圣馬丁廣場，你還能記得什么

在雨天里我留下了出生和死亡

在一個雨天里，成群的鴿子

撞進(jìn)陌生人悒郁的懷里

那些迷漫在天邊的水，碼頭和船只

不能游動的飛檐和柱子

在天邊的水中，往何處去，往何處留

在濕漉漉的雨天里，我留下了出生和死亡

我不愿飛向曾經(jīng)住過和去過的地方

或是被歡樂裝滿，或是把病痛撫平

中午和下午已被一一數(shù)過，現(xiàn)在是

雨水?dāng)U充的夜晚，寂寞黃昏的時刻

1989年12月

秋天來了

秋天來了 秋天挪著腳

我不在那一片燒過的白樺林

呵，其實草才剛剛長出來

我一直想歡快地奔走

在那一片片閃動的金黃

又是秋天 野鹿

成群地從山岡上爬過去

像秋天的身影

不會這樣快，不會吧？

秋天挪著腳

典賣著大地上的廢物

成群的野鴿飛了滿天

1989年9月

十月詩章

在九月，我懷戀八月

八月，裝裹著河水的紀(jì)念

還在山花爛漫的時節(jié)

我背叛著諾言

紅葉聚集著山岡

時光，該去了

帶著久已淡忘的墓園

一把把廢棄的鋤

和裝滿絮紙的空空錢袋

我不想步入十月

十月多冷

有那么多嚴(yán)峻的山

那么多凌厲的爪子

和凋敗過的花園

那么多醉倒后的梗

十月，有誰在風(fēng)中

唱 有誰在夢中哭

有誰珍藏著死者的衣服

多少次 我告誡自己

別站在風(fēng)里

別把淚灑在糞上……

1989年9月—10月

游泳

連續(xù)幾個開裂的夜晚

我在窗子的水汽上行走

臺布上淡藍(lán)的花瓶

咀嚼我馨馥的笑

我的意志平衡在空中

有時它翻轉(zhuǎn)過來

像一只飄浮在黑暗中的環(huán)

而骨骼從肌體里滑出

游出我所控制的領(lǐng)地

連續(xù)幾個晚上

我的肉體被大水沖散

我獨自在空曠的水面上行走

一種驕傲灌輸?shù)交ò椎乃?/p>

種子從時間中逃走

像一把焚燒過的泥土

劫走整個夜晚暗紅的火焰

我制造著——下一個春天

子宮中上升的形體

毒藥一般，腐蝕著我

猶如驕傲

腐蝕著勝利者的神經(jīng)

1988年

家

我要拋開我的肉體所有的家

讓手腕脫離滑潤的臼口

讓指甲聚集

聚集成一片閃亮的盔甲

我要拋開我的肉體所有的家

讓毛孔變得結(jié)實

讓一切善良的脂肪

在每一塊白金上銹著瘦小的花

我要拋開我的肉體所有的家

讓骨頭逃走，讓字碼叢生

讓所有細(xì)胞的婚戀者慢慢成長

就像它們真正存在過那樣

我要拋開我的肉體所有的家

重新回到一萬人的天堂

在那里，擺上靈魂微小的木偶

擺上一顆顆粉紅色蹩腳的象牙

1989年末

二十二

一把剪刀，很可能是一段繩子

或繩子上走動的結(jié)，像婚姻的蛇

懸掛在臨時法律的線上

法律的圍桿，忽近忽遠(yuǎn)

在我生命短暫的二十二年中

肯定有許多人恨我，恨得

像一盆水，像竹筒上的油漬

灰色的斑，沙土下的罐頭盒

二十二顆秤桿上的銀星，一邊

壓著空心的數(shù)量，一邊猜測

二十二，很可能是一個命令的終點

我躺在床上反復(fù)考慮著它到底代表著什么

1989年末

誓言

好了。我現(xiàn)在接受全部的失敗

全部的空酒瓶子和漏著小眼兒的雞蛋

好了。我已經(jīng)可以完成一次重要的分裂

僅僅一次，就可以干得異常完美

對于我們身上的補(bǔ)品，抽干的校樣

愛情、行為、唾液和遠(yuǎn)大理想

我完全可以把它們?nèi)恐筮M(jìn)鍋里

送給你，渴望我完全垮掉的人

但我對于我肢解后的那些零件

是給予優(yōu)厚的希冀，還是頹喪的廢棄

我送給你一顆米粒，好似忠告

是作為美好形成的句點，還是丑惡的證明

所以，還要進(jìn)行第二次分裂

瞄準(zhǔn)遺物中我堆砌的最軟弱的部分

判決——我不需要剩下的一切

哪怕第三、第四，加法和乘法

全部都扔給你。還有死鳥留下的衣裳

我同樣不需要減法，以及除法

這些權(quán)利的姐妹，也同樣送給你

用它們繼續(xù)把我的零也給廢除掉

1989年末

歲末十四行（一）

一年中最刺人心肺的季節(jié)

我仍然在黑暗中將自己翻閱

那顆在寒冷的氣流中發(fā)顫的頭

是我，滿含兩眼的積雪，白光燦燦

我的目光就像一把零亂的鐵絲

它零亂地難以聚攏到合適的位置

小巧的花椅上的座位早已空了

在那里波動著，有時還有點兒堅硬

我的心涼了，像冬天的犁鏵

翻動著土地深處沉積的石塊

在黑夜中掩飾住深深的不安

在每一個世紀(jì)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

總要有很多東西被打入過時的行列

我的心涼了，從里到外

1989年12月

歲末十四行（二）

我被警告過，像那過去街市的柵欄

綿延到一定的時候，向右轉(zhuǎn)

我那積存的行旅和破綻，都已長高

可連結(jié)著骨架結(jié)合處的勇氣，還是那樣矮

愛情呵，還是那樣遙遠(yuǎn)

像雪天中白茫茫的大幕后的風(fēng)箏

有許多情節(jié)早已讓許多人說過

錫箔所包裹的盒子再也不愿打開

世人眼神中的塵粒，不可能相比

比出這一段歲月中最黯淡的人

有許多言語別人早已講過，長長的信

長久的孤獨。我不是一個嗜好語言的人

也不想和年齡作戰(zhàn)

一寸一寸，退向生活最后的山谷

1989年12月

歲末十四行（三）

我的小天使走了，我的小木屋廢了，

我的小爐子被歲月封了，我的青春沒了。

我的小兄弟火了，我的小孔雀飛了，

我的可愛的光陰的襯衫在電桿后一閃。

我的痛苦的道路笑著，我的坎坷的

未來直著，我把我剩余的力量

抱著，我把它打開，盛砂的鐵壺

漏著，發(fā)覺早散落了一半。

那個冷酷而無情的人在哪兒？

我的白晝的光和黑夜的寓所在哪兒？

那個閃光的形象在哪兒？

我的明媚的視覺和腦中的拳頭在哪兒？

她背對著我，背對著我

裝作一聲不吱、一絲不知

198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