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至八十一章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艾倫比已準備在前線對土耳其發(fā)動全面攻勢。阿拉伯人也應(yīng)該同步展開攻勢,但我不敢孤注一擲,于是以截斷耶爾穆克山谷鐵路的欺敵行動取而代之,打亂土耳其部隊原定的撤退行動。這權(quán)宜之計也因起事倉促而受挫。
第六十九章 艾倫比及其左右手
我們已得悉艾倫比、博爾斯及道內(nèi)都計劃對加沙與貝爾謝巴防線展開攻擊,所以,十月是充滿期盼的月份。這道防線的土耳其守軍是一小支負隅頑抗的勁旅,有暢通的補給管道,并因連戰(zhàn)皆捷而狂傲,認為英國的將軍中無人能借強攻猛打擊敗他們。
他們是自欺欺人。艾倫比上任后已使英軍脫胎換骨。他開闊的胸襟已將默里與其部屬留下的鉤心斗角、各自為政的歪風(fēng)一掃而光。林登·貝爾將軍的參謀長寶座也拱手讓給艾倫比駐防法國時的參謀長博爾斯將軍。博爾斯五短身材、反應(yīng)敏捷、膽識過人、個性隨和,或許是個深諳兵法的軍人,目前正忠心耿耿地替艾倫比執(zhí)行計劃,是艾倫比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不幸,他們兩人都無權(quán)挑選部屬,多虧切特伍德知人善任,遴選道內(nèi)擔(dān)任他們的參謀。
博爾斯一向負責(zé)執(zhí)行,不曾出計獻策。道內(nèi)基本上是個知識分子,缺乏博爾斯的熱忱及艾倫比的沖勁與對人性的了解。所有部屬都替艾倫比賣命,也極為崇拜他。道內(nèi)會以冷淡、嚴苛的眼光審視我們的表現(xiàn),總是不斷地思考、再思考。他冷漠的外表下隱藏著熱情的信念,他是屬于高層次戰(zhàn)爭的理性學(xué)者,他要求嚴格,總是對我們及人生感到不滿。
道內(nèi)是最不像職業(yè)軍人的軍人,是個涉獵希臘歷史的銀行家,一個知無不言的戰(zhàn)略學(xué)者,對日?,嵤乱材軣嵝耐度氲臒崆樵娙?。他在戰(zhàn)爭期間曾運籌帷幄主導(dǎo)蘇弗拉戰(zhàn)役(被無能的戰(zhàn)術(shù)家糟蹋了),以及加沙之役,但都黯然遭到挫敗。他經(jīng)此打擊,更為內(nèi)斂,借冷酷的高傲掩飾自己的懊惱。
艾倫比無視道內(nèi)的郁郁不得志,大膽重用;道內(nèi)也以鞠躬盡瘁回報他的知遇之恩,在進軍耶路撒冷時大展長才,終獲大捷。兩人的配合如虎添翼,使土耳其根本無力招架。
兩人個性的南轅北轍在研擬作戰(zhàn)計劃時表露無遺。加沙的防御工事采取歐洲模式,一道防線后還有一道道的備用防線。這條戰(zhàn)線無疑是敵軍最堅強的陣地,所以英國的高階將官兩度挑中此地做正面攻擊。剛由法國調(diào)來的艾倫比堅持日后要攻擊此地時,務(wù)必有壓倒性的兵力與火力,而且運輸補給要充裕,才能發(fā)動攻勢。博爾斯表示贊同。道內(nèi)不認同正面交鋒。他打算采取迂回策略來摧毀敵軍的戰(zhàn)力。他像個手段圓滑的政治家般向上司推銷計劃,他建議在土耳其的大后方靠近貝爾謝巴處發(fā)動攻勢。他為求輕易獲勝,希望敵軍的主力部隊仍能留在加沙,如果英軍的企圖不被識破,土耳其會誤以為在側(cè)翼所受到的攻擊只是英軍想聲東擊西。博爾斯對此也表示贊同。
所以這次行動保持高度機密。不過道內(nèi)的情報幕僚中,有位盟國的參謀建議他反其道而行,讓敵人得悉他打算攻擊貝爾謝巴的計劃(其實是欺敵的假計劃)。
這位盟國參謀是邁納茨哈根,他因痛恨土耳其而投筆從戎,而且不遺余力地想打擊敵人。他說服了道內(nèi),艾倫比勉強答應(yīng),博爾斯表示贊同,這套計劃就此展開。
邁納茨哈根的手段激烈。他做事有條不紊,是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一心只想摧毀敵人,即使采取邪惡、不道德的手段亦在所不惜。他是個戰(zhàn)略家、地理學(xué)家,冷酷無情,盛氣凌人。利用騙敵策略瞞過敵人(或朋友),或?qū)⒁蝗簾o路可退的德國暴民用木棍敲得他們頭破血流,同樣都會令他欣喜若狂。身體強壯,思想殘暴,使他對暴力手段樂此不疲,執(zhí)行時也毫不遲疑。他假造一份英軍的文件,制作精巧且保持極度機密。他在這份偽造的計劃中,讓艾倫比的兵力部署在錯誤的陣地,攻擊錯誤的方向,發(fā)動攻勢的日期也比實際遲了幾天。這份情報經(jīng)由無線電密碼極為慎重地發(fā)送出去。邁納茨哈根在得悉敵人已經(jīng)截獲這份情報后,親自帶著筆記本出外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他深入敵境,直到敵軍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他在逃命時,隨身裝備物品全都掉了,差點連小命也不保,不過也因而成功地使敵軍深信不疑而將主力部隊留在加沙,并在沿岸地區(qū)積極備戰(zhàn)。同時,阿里·福阿德帕夏也嚴令禁止他軍中的參謀人員攜帶文件進入戰(zhàn)區(qū)。
我們在阿拉伯前線,與敵軍關(guān)系非常密切。我們的阿拉伯軍官以前都曾在土耳其部隊中服役,熟識敵方的每一位軍官。他們接受與敵軍一樣的訓(xùn)練,有一樣的想法,一樣的觀點。我們可以借此全盤掌握土耳其部隊,了解他們的想法,幾乎可將心比心。我們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全面性的,因為敵人領(lǐng)土內(nèi)的人民全都是我們的人,只不過沒領(lǐng)我們的薪餉。所以我們的情報觸角最廣、最完整,也最翔實。
我們比艾倫比還了解敵人及英軍的虛實,對艾倫比的炮兵及活動遲緩的步兵與騎兵評價都不高。我們希望艾倫比能擁有一個月風(fēng)和日麗的好天氣。若真能如此,他才有可能打下耶路撒冷,甚至連海法都攻下來,將山區(qū)所有的土耳其部隊徹底殲滅。
到時候?qū)⑹俏覀儾扇⌒袆拥臅r機,我們必須做好準備,在最出其不意的地點進行最強烈的攻擊。依我看來,我們的重點是德拉,這是耶路撒冷、海法、大馬士革、麥地那等地鐵路的交會點,也是敘利亞的土耳其部隊之樞紐,是他們?nèi)糠谰€的要沖。這里也有可能蘊藏著可供阿拉伯部隊征召的大批戰(zhàn)士,等待費薩爾由阿卡巴來加以訓(xùn)練及武裝。我們可以招募此地的魯瓦拉族、塞拉因族、瑟狄葉族、胡雷沙族等,還有比部落民族更強大的兵力資源——豪蘭與德魯茲山之間的屯墾部落。
我思索著是否有必要征召這些戰(zhàn)士來攻打土耳其的補給線。我們能確切掌握的兵力已達一萬兩千名:攻打德拉、摧毀鐵路,甚至出奇兵攻占大馬士革已綽綽有余。我們的任何行動都可以使貝爾謝巴的敵軍危在旦夕,可是我對于是否該立刻打出王牌卻猶豫不決。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為了必須同時侍奉兩個上司而苦惱不已。我是艾倫比麾下的軍官,深獲器重,他也要求我力求表現(xiàn)以為回報。我同時又是費薩爾的顧問,費薩爾對我的誠信與能力依賴之深,有時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言聽計從??墒俏覅s無法向艾倫比解說阿拉伯的全盤局勢,又無法向費薩爾透露英國的詳細計劃。
當(dāng)?shù)厝嗣裢塾┑嘏沃覀兊牡絹?。德拉附近的塔拉勒·哈雷齊姆族長曾一再表示,只要我們派幾名人員前往,充當(dāng)阿拉伯方面愿意支持的證據(jù),他便可以替我們攻占德拉,如此可以替艾倫比分勞。但費薩爾基于良知問題卻無法贊同,除非他有把握在攻下德拉后能守住,如果忽然占領(lǐng)德拉,旋即棄守,遭殃的將是當(dāng)?shù)鼐用窦班徑貐^(qū)的農(nóng)民,他們會面臨屠城的悲慘命運。
他們只能起義一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艾倫比發(fā)動攻勢后將可掃除此地區(qū)的敵軍,而且隨后的十一月將是無雨的月份,很適合迅速推進。有鑒于此,目前就號召德拉附近的居民起義,會危及費薩爾贏得最后勝利所能掌握的王牌。
我在腦中評估英軍的戰(zhàn)力,老實說不大有獲勝的把握。英軍大都驍勇善戰(zhàn),將軍卻常莫名其妙地打一場勝仗后,又迷迷糊糊地將戰(zhàn)果拱手讓人。艾倫比的指揮能力如何尚待考驗,他在法國的戰(zhàn)績亦不是毫無瑕疵,而且目前帶的那支部隊已經(jīng)被默里糟蹋得如同烏合之眾。當(dāng)然,我們是為協(xié)約國的勝利而戰(zhàn),既然英國是協(xié)約國的領(lǐng)導(dǎo)國,阿拉伯面臨最后關(guān)頭時勢必得犧牲自己成全他們。可是,如今已面臨最后關(guān)頭了嗎?這場戰(zhàn)爭的局勢既不算好,也不算差,而且看來明年會有機會再次奮戰(zhàn)。為了阿拉伯,我決定暫時擱置這個冒險行動。
第七十章 間諜?幫手?
然而,阿拉伯建國運動仍需仰賴艾倫比的善意支援,所以還是必須在敵人后方發(fā)動若干攻勢,規(guī)模不需要像全面起義這么大,而是進行只動用部落民族的突擊隊即可完成的行動,無需勞師動眾去征召農(nóng)村和城鎮(zhèn)居民。這種突擊可以打擊土耳其的物資補給,讓英軍樂得輕松,艾倫比也能滿意。經(jīng)過評估后,要達到此一目的,便得截斷耶爾穆克山谷中的一座大橋。
鐵路是由巴勒斯坦經(jīng)過耶爾穆克河的險峻峽谷進入豪蘭,再通往大馬士革。約旦盆地的深陷及東部高原的陡峭,使這一段鐵路在建筑時困難重重。工程師必須沿著曲折蜿蜒的河道搭建,并筑起一座座的橋梁跨過這些河道。最西與最東兩側(cè)的橋梁最難重建,只要將這兩側(cè)的橋梁之一炸毀,便會使巴勒斯坦的土耳其部隊陷入長達兩個星期孤立無援的窘境,它的基地大馬士革也愛莫能助,只能眼睜睜看著艾倫比的大軍壓境,插翅難飛。我們想推進到耶爾穆克,便得由阿卡巴出發(fā),取道阿茲拉克,行程大約四百二十英里。土耳其部隊鑒于這趟路程太遙遠,對這些橋梁一向疏于防范。
于是我們向艾倫比提出這個計劃,他要求我們在十一月五日或隨后三天內(nèi)的任何一天完成。如果能成功,而且隨后天氣放晴兩個星期,則土耳其的馮·克雷斯大人麾下部隊在逃往大馬士革途中將被悉數(shù)殲滅。如此一來,阿拉伯部隊便得以接手已因長途征戰(zhàn)而疲憊的英軍,舉兵攻入大馬士革這個首都。
為了這關(guān)鍵性的一役,我們必須在阿茲拉克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權(quán)威人士來領(lǐng)導(dǎo)當(dāng)?shù)氐钠鹆x人士。急先鋒納西爾此時不在營中,不過年輕而迷人的哈里斯族族長阿里·伊本·侯賽因正在與班尼沙赫族聯(lián)系,他在費薩爾早期攻打麥地那的慘淡歲月里,曾立下顯赫的汗馬功勞,后來在攻打烏拉時,彪炳的戰(zhàn)功比起紐科姆亦不遑多讓。
阿里·伊本·侯賽因在大馬士革時曾是杰馬勒的座上客,對敘利亞也略有所悉,所以我向費薩爾要求借調(diào)他。他的膽識、機智及精力都頗獲好評。自從我們成軍以來,他不曾因任務(wù)太危險而裹足不前,無論面臨多嚴重的局勢,他都豪氣干云地談笑用兵。
阿里·伊本·侯賽因身體強壯,不是身材高或塊頭大,而是力大如牛,他能夠蹲下來將掌心朝上貼在地面,然后雙手各托著一個彪形大漢站起來。此外,阿里還可以打赤腳徒步追上奔馳中的駱駝,以高速跑上半英里,然后飛身跨上鞍座。他狂妄傲慢,頑固倔強,目中無人,言行舉止極為鹵莽,在公開場合總是鶴立雞群。對一個一心想在戰(zhàn)爭與運動上勝過沙漠游牧民族的人而言,他的受教育水平算是不錯的了。
阿里會將班尼沙赫族拉攏到我們陣營中。我們也很有希望爭取到阿茲拉克的塞拉因族。我正在與班尼哈桑族接觸中。至于魯瓦拉族,這個季節(jié)已遷徙至避冬的住處,所以我們在豪蘭的最大王牌還不用亮出來。法伊茲·古賽因已經(jīng)前往黎加地區(qū)籌備,一旦接到通知便可前去攻擊豪蘭鐵路。炸藥已運至適當(dāng)?shù)攸c儲存。我們在大馬士革的友人都已接獲通知,大馬士革的軍事總督里卡比帕夏阿里·勒扎正不動聲色地籌劃著,他是該城無辜人民的父母官,同時也是費薩爾的頭號代理人與共謀者,他一旦舉事,便可控制全城。
我的詳細計劃是請拉法(最夠義氣的族長,他曾在六月時護送過我)當(dāng)向?qū)?,帶著大約五十個人員,由阿茲拉克兼程趕往烏姆蓋斯。烏姆蓋斯也就是加達拉,此地因梅尼普斯與梅利埃格兩位敘利亞敗德詩人而名噪一時,他們也造就了敘利亞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此地距離耶爾穆克最西側(cè)的橋邊不遠,這座橋以鋼筋鐵骨搭造,若能順利摧毀,連我也會在加達拉地區(qū)名噪一時。橋桁與橋臺上總共只有六名衛(wèi)兵,提供換班人員的營區(qū)共有六十名兵力戍守,位于漢米的車站,此地有可供治病的加達拉溫泉。我希望查阿爾能與我同行,前去說服若干阿布塔伊族人的加入。這些狂野的部落民族保證可以將那座橋搞得支離破碎。為了避免敵軍增援,我們必須在路口以機槍掩護, ;這將由法國騎兵分隊調(diào)來的布雷上尉率領(lǐng)的印度志愿軍負責(zé),布雷曾在杰瑪達·哈?!ど嘲Ⅶ庀氯温?,作風(fēng)強硬,經(jīng)驗豐富。他們幾個月來一直由沃季到各鄉(xiāng)間破壞鐵軌,騎駱駝的技術(shù)亦已相當(dāng)純熟,適合計劃中的急行軍。
想以有限的炸藥破壞重心極穩(wěn)的大型橋桁,必須展開極為精密的行動才能奏效,也需要以電力引爆項圈型的炸藥?!昂嗖枴碧嫖覀儾弥崎L條形的帆布帶與帶扣,以利安裝。不過,這項任務(wù)的困難在于要在敵人的火力威脅下執(zhí)行。為了避免傷亡,我邀請阿卡巴的工程師伍德——當(dāng)時唯一的工兵官——與我同行,他雖然因曾在法國時頭部中彈而不能從事激烈戰(zhàn)斗,仍爽快地答應(yīng)了。勞埃德·喬治當(dāng)時即將參與協(xié)約國的一個軍事代表團,正在阿卡巴做最后幾天的逗留,他答應(yīng)要陪我們到杰佛。他是最適合在路上同行的好伙伴,有他作陪使我們這趟生死未卜的行程增色不少。
正在做最后的籌備時,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阿卜杜勒·卡德爾·賈沙里,他是阿爾及爾對抗法國的一位偉大斗士的孫子。他們?nèi)伊魍鲋链篑R士革已歷經(jīng)一代。家族中有一位奧馬爾在皮科的秘密文件曝光后,被杰馬勒以通敵罪名處以絞刑,其他家人也都遭驅(qū)逐出境。阿卜杜勒·卡德爾娓娓細述他如何由布魯薩歷經(jīng)艱險,橫越安納托利亞,再逃亡至大馬士革。事實上,阿巴斯·希爾米赫迪夫已替他向土耳其求情, ;使他不再受到通緝,隨后赫迪夫派阿卜杜勒·卡德爾到麥加替他處理私務(wù)。阿卜杜勒·卡德爾前往麥加后,晉見侯賽因國王,帶著侯賽因國王陣營的紅旗與貴重的禮物回來,他已瘋狂地認同我們的理念,激動地想?yún)⑴c。
阿卜杜勒·卡德爾表示他們這一群住在耶爾穆克山谷北岸、健壯強悍的阿爾及利亞流亡人士都愿意效忠費薩爾。我們把握這天賜良機,借此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控制山谷中的鐵路中段,包括兩三座主要橋梁,不用再去勞動附近的居民,因為阿爾及利亞人是受到排擠的外國人,阿拉伯農(nóng)民不會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所以我們?nèi)∠c拉法在阿茲拉克會師的計劃,也未去找查阿爾支援,轉(zhuǎn)而集中心力在哈立德河谷與谷內(nèi)的橋梁。
正在研擬計劃時,布雷蒙上校拍了一份電報來,向我們警告阿卜杜勒·卡德爾是土耳其的間諜。這令我們舉棋不定,詳加觀察,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破綻,更何況指控他的人是布雷蒙,他一向想扯我們后腿,對阿卜杜勒·卡德爾的指控或許居心叵測,不能輕信。他可能是聽說阿卜杜勒·卡德爾曾公然譴責(zé)法國,因此憤而失去理智想陷害他。法國人的愛國情操會使他們對詆毀法國的人懷恨在心。
費薩爾要阿卜杜勒·卡德爾與阿里和我一起出發(fā),并告訴我:“我知道他是個極端分子。我認為他應(yīng)該很有誠意。提高警覺,善加利用他。”于是我們上路,秉持著反正騙子不會歌頌我們的誠實,而誠實的人起疑心后會變成騙子這個原則,讓他認為我們?nèi)男刨囁?。事實上,他是個伊斯蘭極端分子,因為宗教的狂熱與對自己的猛烈自信而幾近瘋狂。我毫不忌諱地表明自己是基督徒,這激怒了他的穆斯林熱忱。我們與他同行也使他覺得自尊受損,因為那些部落民族都極為景仰阿里,對我的態(tài)度也比對阿卜杜勒·卡德爾要好。他的愚昧兩三度使阿里忍不住動怒,場面極為難堪。他的最終目的是想先竭盡全力妨礙我們的行程,觸怒我們,并阻撓我們的計劃,然后在我們面臨危機時見死不救。
第七十一章 重選護衛(wèi)
和往常一樣,萬事起頭難。我挑選六名新兵加入我的護衛(wèi)隊。其中馬哈茂德是耶爾穆克當(dāng)?shù)氐木用?,是個警覺性高、脾氣急躁的十九歲小伙子,也有火爆之人常有的滿頭鬈發(fā)。另一位是來自塔法斯的阿齊茲,年紀較長,為了逃避兵役,曾與貝都因人相處了三年。他雖然善于騎駱駝,可是心胸狹隘,老是怨天尤人,但很自負。第三個是穆斯塔法,德拉來的溫和男孩,忠厚老實,常離群獨處,因為他耳聾,而且對這個缺陷覺得很自卑。有一天,在海灘,他突然開口向我要求擔(dān)任我的護衛(wèi)。他很顯然認為自己不會被挑上,我卻選中了他。對其他人而言,隊上有他也是好事,因為他是個很溫順的農(nóng)夫,任勞任怨,他們都樂得將卑賤的工作交給他做。然而他卻樂此不疲,因為他認為隊員都是一時之選,他能入選,與有榮焉。我為了彌補他能力的不足,另外再挑選了修瓦克與薩利姆兩個謝拉雷特族的駱駝牧人,還有來自利雅德的逃亡奴隸阿卜杜勒·拉赫曼。
至于原來的護衛(wèi)隊,我讓穆罕默德與阿里休息一陣子。他們跟著我四處炸火車,也夠累了。他們和他們的駱駝一樣,需要靜靜地休養(yǎng)生息一番。這使艾哈邁德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護衛(wèi)隊的隊長。他辦事勤快,值得加以升遷,不過讓他當(dāng)官卻是失策。他濫用權(quán)力,仗勢欺人,所以后來我便不再讓他與我同行。我?guī)е死啄冯S行好照料駱駝;還有拉海爾這個色瞇瞇、滿腦子非分之念的豪蘭少年,對他而言,操勞過度反倒對他有利,這樣就沒精力胡思亂想了。班尼哈桑族的馬塔爾像個寄生蟲,死纏著我們。他肥胖的臀部塞滿駱駝鞍座,在沿路與其他隊員說猥褻笑話解悶時,這個胖農(nóng)夫說得最是津津有味。我們或許會進入班尼哈桑族的地盤,到時候他便可以派上用場。他恬不知恥的貪婪嘴臉讓我們深信他會盡忠職守,直到對他的期望落空為止。
為我效命如今已成為肥缺,因為我知道自己在起義活動的分量,也不惜耗費巨資保障自己的安全。我的身價由于以訛傳訛而水漲船高,也得以出手闊綽地延聘護衛(wèi)隊。我最后再征召法拉吉與達烏德,還有海德爾與米吉比爾,再加上兩個畢亞夏人,使這支護衛(wèi)隊陣容堅強。
法拉吉與達烏德沿路既能干又快活,這是亞格利人的特性。不過在扎營休息時,無窮的精力就會使他們老是惹禍。這一次他們玩過火了。在第二天清晨要拔營時,他們居然失蹤了。到中午時優(yōu)素福謝里夫捎來口信,說兩人在他的監(jiān)獄里,并問我是否想過去與他討論此事。于是我趕過去,發(fā)現(xiàn)這位胖族長被他們搞得哭笑不得。他剛買了一峰純種的騎乘用駱駝,當(dāng)天傍晚這峰駱駝漫步到亞格利人扎營的棕櫚樹林附近。這對難兄難弟沒料到它是總督的坐騎,一整夜不眠不休地用指甲花將它的頭染成大紅色,再用靛青將它的腿染成藍色,然后才放走它。
阿卡巴地區(qū)馬上被它滑稽的模樣搞得全城沸騰,笑聲不絕。優(yōu)素福好不容易才認出它來,并立刻派警力去搜捕嫌犯。這對活寶被逮到法官面前,雙手還沾滿了染料,居然高聲辯稱他們是無辜的。不過罪證確鑿,優(yōu)素福將他們修理一頓之后關(guān)起來,要他們面壁思過一個星期。于是我賠償他一峰駱駝以彌補損失,然后解釋我亟須帶兩人上路,并保證等他們被打得皮破肉綻的傷口痊愈后,會再修理他們一頓,他這才同意放人。他們歡天喜地離開那座長滿虱子的監(jiān)獄,又唱又跳地回到我們隊上。
這段小插曲延誤了行程,所以我們先在營區(qū)中飽餐一頓,然后在入夜后出發(fā)。我們緩緩走了四小時,剛啟程總是走得很慢,駱駝與人員剛出發(fā)時都不大想上路。道路濕滑,鞍座必須重新系緊,人員也調(diào)換坐騎。除了我自己的駱駝(這次我?guī)Я松響蚜椎淖婺讣壚像橊劶釉?,以及謝拉雷特的純種駱駝里馬,這是沙赫族人由魯瓦拉族人手中偷來的),和護衛(wèi)隊的駱駝之外,我也讓印度人都騎駱駝,還借了一峰給伍德(他騎駱駝的姿勢很優(yōu)雅,每天跨下坐騎后幾乎都還是一副生氣蓬勃樣),另一峰借給勞埃德的衛(wèi)士索恩,他騎駱駝看起來像是阿拉伯工人,系著頭巾,卡其服以斗篷裹著。勞埃德自己騎的是費薩爾借他的純種德萊葉駱駝:一峰看起來腿力頗健的好駱駝,后來因長疥癬修過毛而很瘦弱。
我們的隊伍拖得很長。伍德落在后頭,我的手下因為都是生手,又要忙著將印度人集合在一起,也沒去注意他。后來發(fā)現(xiàn)他與索恩兩人走丟了,我們向東轉(zhuǎn)時他們沒跟上,迷失在除非月亮高掛否則便一片漆黑的伊騰峽谷的夜色中。他們朝通往圭威拉的大路繼續(xù)前進,騎了幾小時,最后決定在旁邊一座山谷中等到天亮。他們對那地區(qū)完全不熟,對阿拉伯人也仍懷著戒心,所以兩人輪流站崗。我們在半夜停下休息時,已猜出他們出了什么狀況,天亮前艾哈邁德、阿齊茲、阿卜杜勒·拉赫曼已奉命由他們可能走的三條路線分頭折返,并將他們帶到瓦地倫與我們會合。
我與勞埃德和大隊人馬同行,由他們帶領(lǐng)穿越一道粉紅色砂巖的斜坡,以及長滿檉柳樹的山谷,到達瓦地倫。空氣清新,四周景色瑰麗繽紛,使我們暫時將明日拋諸腦后,信步徜徉于山谷中。事實上,我不是有勞埃德可以聊天嗎?世界變得非常美好。昨晚一場細雨使大地與天空融成一體。絕壁、樹木和土壤的色澤都是如此澄澈,如此鮮明,令我們渴望伸手觸摸它們,也很遺憾自己無法帶走這份美感。我們心情很悠閑。印度人都不善于駕馭駱駝,法拉吉與達烏德則因皮破肉綻無法騎駱駝,因此徒步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
我們總算進入瓦地倫了,火紅的夕陽照在如鬼斧神工般的絕壁上,染得山壁一片通紅。伍德與索恩早已在谷中的井泉旁砂巖處等我們。伍德生病了,躺在我們上次扎營的營地中。阿卜杜勒·拉赫曼在中午前便已找到他們,可是雙方語言不通,兩人只會說幾句埃及話,阿卜杜勒·拉赫曼則只能說豪威塔特族的方言,好不容易才比手畫腳地說服他們跟他走。他抄捷徑翻山越嶺,道路坎坷令他們吃足了苦頭。
伍德又餓又熱,再加上又急又怒,連阿卜杜勒·拉赫曼要帶他們到路旁的帳篷中向居民要點食物他都不愿接受。他以為再也看不到我們了,后來因為我們忙著欣賞瓦地倫迷人的景致而沒注意到他的苦難,對我們很不諒解。事實上,我們只看了他一眼,說了聲“是的”,便聽任他躺在那邊,自顧去品味瓦地倫的美景了。所幸艾哈邁德與阿卜杜勒·拉赫曼還想到食物。吃過晚飯后,伍德也與他們交上了朋友。
第二天正在系鞍座時,阿里與阿卜杜勒·卡德爾出現(xiàn)了。勞埃德和我陪他們又吃了一頓午餐,因為他們兩人正鬧得不可開交,有客人在場才能使他們暫時休兵。勞埃德是個異數(shù),可以在旅途中的任何時間與任何人在任何狀況下吃任何東西。我們居間調(diào)解爭執(zhí)后,再度上路,走過那座壯觀的山谷。
我們在山腳處穿越平坦的加阿,讓駱駝在這片柔軟的大地上奔馳一陣子,直到跟上主隊,我們這一番激動的高速沖撞把他們的隊伍弄得四下奔散。印度人馱行李的駱駝到處亂竄,身上的行李掉落滿地。我們這才冷靜下來,與眾人緩緩走到哈菲拉河谷,此地有如被刀裁割般整齊地形成一座臺地。在臺地源頭處有一條羊腸小徑,可通往巴特拉的山頂。不過我們今天由于想偷懶圖個舒適,所以沒攻頂,在谷底遮陰處扎營。我們升起熊熊烈焰,在冷冽的夜晚圍坐于火堆旁相當(dāng)愜意。法拉吉仍像往常般替我準備米飯,勞埃德與伍德和索恩各自帶著牛肉罐頭及英軍的餅干口糧,所以我們和手下一起用餐。
第二天我們沿那條小徑崎嶇而上,哈菲拉的這條綠色走道通往圓錐形的山頂,后方的瓦地倫群山像金字塔般,有如它的背景,今天山頭云霧氤氳,景色更是迷人。我們望著隊伍在曲折蜿蜒的小道上爬升,直到中午前,所有駱駝、阿拉伯人、印度人及行李都已登上山頭,沒發(fā)生任何意外。我們心滿意足地翻過山頭下山,進入第一座綠色山谷中,風(fēng)吹不進來,微弱的陽光使谷中充滿暖意,將這片高原的冷冽秋意一掃而空。又有人開口談起吃的了。
第七十二章 星夜行軍
我往北走,與謝拉雷特族照顧駱駝的男孩阿瓦德一起外出偵察,我并未詳加調(diào)查便讓他加入我們的隊伍。我們隊上馱行李的駱駝太多,印度人在裝卸行李與牽領(lǐng)駱駝方面都是生手,我的護衛(wèi)隊常需分心協(xié)助他們,無法盡職地陪伴在我身旁。所以在修瓦克向我介紹他這位謝拉雷特族表弟,表示他可隨時陪伴在我身邊時,我只瞄了一眼便決定雇用他,此時與他外出,借以考驗他是否能吃苦耐勞。
我們繞著阿巴里森兜圈子,以確定土耳其部隊是否真的毫無動靜,因為他們習(xí)慣于忽然派出一隊騎兵巡邏隊到巴特拉,我可不希望部隊卷入不必要的戰(zhàn)斗中。阿瓦德是個衣衫襤褸的褐膚少年,或許才十八歲,身材結(jié)實,肌肉如運動員般鼓脹,行動像貓一般敏捷,騎術(shù)精湛,雖然有謝拉雷特族的若干特征,但不是太丑。他充滿野性的眼中也有一絲充滿疑惑的期盼,仿佛隨時都在期待人生中會有新鮮事發(fā)生,但又發(fā)覺盼到的不是他追尋或想要的,因而有點不甘心。
這些謝拉雷特族農(nóng)奴是沙漠中一個神秘莫測的部落。其他人或許會有期望或幻想,謝拉雷特族則很清楚他們今世只能擁有勉強可以茍活的物質(zhì),因此不敢奢望。利用這種極端自卑的思想,很容易博得他們的信任。我對待他們就如對待其他的護衛(wèi)一樣,他們受寵若驚之余,也喜不自勝,樂于受到我的庇護。他們在擔(dān)任我的護衛(wèi)時格外賣命,也是很好的奴隸,因為在沙漠中無論做什么事他們都不會覺得有失身份,也沒有什么苦是沒吃過的。
阿瓦德在我面前時顯得困惑和拘謹,與族人相處時卻會嬉笑怒罵。忽然獲得雇用,對他而言是喜從天降,也因此可憐兮兮地下定決心對我百依百順。我此刻要他做的,就是騎過馬安的道路,以吸引土耳其人的注意。在成功地引誘他們出來追逐后,我們即刻往回走,然后再度折返,將他們的騎騾追兵引向北方。阿瓦德興高采烈地玩這場捉迷藏的游戲,也很善于使用他的新步槍。
然后我與阿瓦德登上一座山頂,俯瞰巴特拉及由阿巴里森沿斜坡而下的山谷。我們在山上慵懶地躺到下午,望著土耳其人像無頭蒼蠅般四處瞎闖,看著我們的隊員高枕無憂地睡著大覺,駱駝則悠閑地吃著草。我也看到低層的云團在蒼白的陽光下飄過草地,看起來像是一片軟綿綿的洼地。那種感覺祥和靜謐,飄然脫俗,遠離紛擾的塵囂。山的高度滌凈了紅塵的羈絆。在這遺世獨立之處,心靈獲得解脫,忘懷俗世煩憂。
不過阿瓦德可無法忘懷他獲選進入我隊上的興奮,所以激動難抑地嚼著草莖,表情夸張地結(jié)結(jié)巴巴向我述說著他的喜悅之情,直到我們看見阿里率領(lǐng)的人馬已走到山徑的起點處。我們跑下坡與他們會合,聽他談起在山徑如何折損了四峰駱駝:兩峰跌斷腿,另兩峰在攀上巖棚時因太過虛弱而累垮。還有,他又與阿卜杜勒·卡德爾吵了一架,還祈禱真主別再讓他和那個自大庸俗的聾老頭為伍。阿卜杜勒·卡德爾動作遲鈍,完全沒有方向感,又不肯與勞埃德和我在同一隊,以策安全。
我們讓他們在后頭自行跟上,因為他們沒有向?qū)?,所以我把阿瓦德借給他們,與他們約好在奧達的營地會合。然后我們拔隊上路,越過低淺的山谷與縱橫交錯的山脊,直到夕陽沉入最高的山嶺,我們登上那座山嶺,看到像正方形小盒子的賈迪哈吉車站醒目地浮現(xiàn)地平面,距我們數(shù)英里之遙。身后的山谷中有金雀花叢,所以我們在此歇腳,埋鍋造飯。晚上哈?!ど嘲⑾氤鰝€好主意(后來變成一種習(xí)慣),提議以他的印度茶來配飯。我們垂涎三尺,無法抗拒,厚著臉皮將他帶來的茶與糖全用光了。
勞埃德與我將我們打算穿越的雪狄亞下方鐵路的方位標示出來。在看到滿天星辰明滅不已后,我們決定借著獵戶星的導(dǎo)引,繼續(xù)上路,走了幾個小時,獵戶星座也沒有因此距我們更近,彼此之間也沒有任何物體出現(xiàn)。我們由山嶺進入一座無邊無際的平原,景色單調(diào)枯燥,只有一條淺河床,河岸低而直,在銀白色的星光下,看它老是有像鐵路地基的錯覺。我們走過的地面很堅實,沙漠中迎面吹來的涼風(fēng)使駱駝走得極為自在。
勞埃德與我走在最前頭勘察,如果遇上土耳其碉堡或夜間巡邏隊,也不致連累主隊。我們騎的駱駝因為沒馱重物,步伐奇大,沒一會兒工夫便已不知不覺地將隊伍遠遠甩在后頭。哈?!ど嘲⑴闪艘粋€人在我們和主隊之間聯(lián)系,以免走丟,后來又派遣第二個人過來,接著又來了第三個,到后來他的隊伍全都派出來成為與我們聯(lián)系的一系列縱隊。最后他由這列縱隊一個接一個口耳相傳地傳話,要求我們走慢一點,但經(jīng)過幾個人的傳話后,傳入我們耳中時已不知所云了。
我們停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萬籟俱寂的暗夜其實充滿聲響,枯草的氣味也隨著陣陣和風(fēng)飄送過來。再度上路時我們放慢步伐,似乎走了好幾個小時,平原中還是布滿讓人產(chǎn)生錯覺的河道,平白消磨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覺得星座似乎移位了,擔(dān)心早已迷途。勞埃德有指南針,不知擺在何處。我們停下來讓他到鞍袋中翻找。索恩騎過來,幫他找出來。我們圍聚在一起,以指南針的夜光針頭研究目前的方位,后來決定放棄獵戶星座,改用有更好兆頭的北極星引路。然后再度在漫漫長夜中趕路,直到后來跨過一座大河岸,勞埃德勒住駱駝,輕叫一聲,以食指朝前一指。我們前方地平線上浮現(xiàn)兩個比天空暗的黑色立方體,旁邊還有一個尖形屋頂。雪狄亞已經(jīng)在正前方,我們差點就悶著頭走入車站內(nèi)了。
于是我們趕忙調(diào)頭往右走,匆匆橫越一處空地,也擔(dān)心后頭的行李隊沒留意到我們已改變方向而繼續(xù)往前。所幸一切順利,幾分鐘后我們用英語和土耳其語、阿拉伯語與烏爾都語等,嘰里呱啦地慶幸剛才只是虛驚一場。身后的土耳其營地中也隱隱傳來令人心跳加速的狗吠聲。
我們已經(jīng)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因此另外挑了個前進的方向,避開雪狄亞下方的第一座碉堡。我們信心十足地前進,深信不久就可以穿越鐵路,可是走了許久,什么都沒出現(xiàn)。當(dāng)時是午夜,我們已經(jīng)走了六個小時,勞埃德不耐煩地發(fā)牢騷,說再這么走下去,天亮?xí)r都要走到巴格達了。這里或許根本沒有鐵路。索恩看到一排樹,也看到那些樹在晃動,我們的步槍保險立刻咔嗒一聲扳開,不過仔細一看,不過是樹影幢幢。
我們放棄希望,漫不經(jīng)心地亂走,坐在鞍座上打盹,讓沉重的眼瞼合上休息。我騎的里馬突然情緒失控,尖叫一聲往旁邊跳竄,差點將我摔下鞍座,它連續(xù)躍過兩座河岸及一道水溝,突然在一處污穢不堪的地方趴下來。我敲它的頭,它這才站起來緊張兮兮地再舉蹄跨步往前走。那些印度人又被我們遠遠拋在后頭。一個小時后,剛才經(jīng)過的最后一道河岸以不同的面貌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它筆直地向前延伸,在幾處區(qū)段顏色較黑,似乎是涵洞的陰影。我們覺得好奇,于是驅(qū)策駱駝悄悄往前??拷?,發(fā)現(xiàn)河岸邊緣圍著鐵蒺藜。那些陰影其實是電線桿。有個頭頂呈白色的身影靜靜地端詳著我們,但紋絲不動,我們猜那應(yīng)該只是一座里程碑。
我們立刻帶著隊伍繞到另一側(cè),想探探這靜悄悄的圍籬內(nèi)到底有些什么設(shè)施,也有突然遭到掃射的心理準備。不過毫無動靜。到河岸時發(fā)現(xiàn)杳無人跡,我們跨下坐騎,沿著河岸上上下下跑了兩百碼,不見人影。我們可以由此通行。
我們立刻叫其他人穿越東邊這片無人看守的空地,自己則在颯颯作響的鐵絲網(wǎng)下等著,看著駱駝龐大的身軀由暗夜中浮現(xiàn),沿著河岸走到我們身后。最后一峰也越過鐵絲網(wǎng)了。我們在一根電線桿旁將隊伍集合。索恩爬上桿,抓住最低的那條電報線,蕩到桿上的絕緣托座上。他爬上桿頂,不久后被他切斷的電報線咔嗒作響,朝兩旁墜下。接二連三的電報線斷落于地,滑過石頭地面,但仍沒有任何反應(yīng),顯然我們通過的這個地點剛好介于兩座碉堡之間的三不管地帶。索恩手掌都磨破了,爬下?lián)u搖欲墜的桿子。我們走向在一旁跪伏著的駱駝,跨上去跟上隊伍。又走了一小時,我們下令歇息直至天亮。不過天仍未出現(xiàn)任何曙光前,我們便已被北邊傳來的步槍與機槍聲吵醒。小阿里與阿卜杜勒·卡德爾在穿越鐵路時太不小心,因而被敵軍發(fā)現(xiàn)。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朝陽中與鐵軌平行前進,向由馬安開來的第一部火車致敬,然后穿越奇形怪狀的杰佛平原轉(zhuǎn)入內(nèi)陸。日上三竿,陽光強猛,使熱氣騰騰的平地上盡呈現(xiàn)海市蜃樓的景象。我們甩開如牛群般的隊伍后,回頭眺望,只見幻影中的他們有些像被銀白色的洪流淹沒,有些則隨著駱駝的左右晃動與地面的高低起伏,而在洪流上載沉載浮。
到午后,我們發(fā)現(xiàn)奧達在西南方雜草叢生的水井旁扎營。他勉為其難地接待我們。他的那些大帳幕與妻妾都已送到不會遭土耳其飛機空襲的安全地點。當(dāng)時有若干桃偉拉人在場,正為了如何分配薪餉而吵得面紅耳赤。老奧達因為我們目睹他束手無策的窘狀而顯得有點懊惱。
我設(shè)法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知道還有其他獲利的機會,試圖化解這場紛爭。這一招果然奏效,因為他們都笑開了。對阿拉伯人而言,這等于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就目前而言這已足夠。于是我們轉(zhuǎn)而去找穆罕默德·戴蘭共餐。他的手段比較圓滑,不像奧達那么坦率,而且無論心里怎么想,只要他認為有需要,都會笑臉迎人。所以我們便接受他的米飯、肉、馬鈴薯大餐的熱忱招待。穆罕默德雖然是個鄉(xiāng)下人,但吃得非常講究。
飯后,趁著我們還在回想剛才經(jīng)過的那些灰色干涸的溝渠到底作什么用途時,我向查阿爾提起前往耶爾穆克橋勘察的計劃。他很不贊同這個計劃。十月的查阿爾與八月的查阿爾判若兩人。這一陣子來搜刮擄掠獲利極豐,使他變得瞻前顧后,極為珍惜自己寶貴的性命。如果還是今年春天,去什么地方他都在所不辭,但最近一次的劫掠所冒的風(fēng)險使他捏了把冷汗。他此時說,除非我能明確解釋此行的動機,否則他不愿出馬。
我問他,我們可以招募到什么樣的人手。他列舉營中的三個人,說他們很適合這種玩命的工作。其他的族人不是不在營中,便是不夠格。帶三個桃偉拉人,倒不如不帶,因為他們傲慢自大,只會惹火其他人,而且才三個人,也無法獨自執(zhí)行任務(wù),所以我說我到別的地方找找看。查阿爾聽后顯然松了一口氣。
我們正在討論應(yīng)該怎么做(因為我還是需要查阿爾的建言,他是最出色的突擊隊員,最有資格評估我的計劃),一個面色倉皇的少年突然沖進來,大聲叫嚷著有一群騎士由馬安的方向朝我們快速逼近。馬安的土耳其部隊有騎騾步兵與正規(guī)騎兵團,也一再揚言要找阿布塔伊族的碴。所以我們躍身而起,準備迎戰(zhàn)。
奧達擁有十五個人手,五人身手尚稱矯健,其他都是非老即幼。不過我們隊上有三十名壯丁,我心想那位土耳其指揮官運氣真背,想來突襲豪威塔特族人,偏偏遇上一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印度機槍手來此做客。我們蹲伏備戰(zhàn),并將駱駝藏入較深的河道間,再將機槍架在這些天然戰(zhàn)壕中,以樹叢作為絕佳的天然屏障,同時監(jiān)控兩側(cè)八百碼的距離。奧達將他的帳篷拆掉,并將步槍兵列隊準備射擊。于是我們好整以暇地等敵軍到來,待那些騎士接近時,才發(fā)現(xiàn)是阿里·伊本·侯賽因與阿卜杜勒·卡德爾,他們由敵軍陣營的方向前來杰佛。我們歡欣雀躍地與他們會師,穆罕默德也再度端出馬鈴薯與米飯招待阿里。他們昨晚穿越鐵路時遭敵人射擊,折損了兩名人員與一匹馬。
第七十三章 班尼沙赫族人
勞埃德將在此地與我們分道揚鑣,返回凡爾賽,我們要求奧達支援一名向?qū)┰借F路。找人倒不成問題,最棘手的是坐騎,因為豪威塔特族的駱駝都在草原,而距離這片不毛之地最近的草原遠在東南方外一整天的行程。我自己提供這位向?qū)б环羼橊劊鉀Q了這個問題。我選中的是高齡的加扎拉,它害喜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重,在遠征結(jié)束前,它必然無法勝任快馬加鞭的馳騁。所以,我將它交給擁有舒適鞍座且樂觀開朗的索恩,借以交換他的駱駝,此舉令豪威塔特人為之瞠目結(jié)舌。他們將加扎拉視為當(dāng)?shù)刈畛錾鸟橊?,愿意不惜一切代價來爭取騎它的榮譽,如今它卻被交付給一個小兵,這名小兵紅撲撲的臉與因為眼球炎而紅腫的眼睛,看起來像個淚眼汪汪的婦人。勞埃德說,看起來有點像被綁架的修女??粗鴦诎5码x去是件憾事。他善解人意,屢有妙計解難,總是殷殷祝福我們能達成目標。此外,他也是我們在阿拉伯遇到的人當(dāng)中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這幾天來我們經(jīng)常讓心靈共同翱翔,天文地理無所不談。他離開后,我們再度面臨無止境的戰(zhàn)爭、蠻族、駱駝。
夜晚便在這些令人厭煩的俗務(wù)中展開。豪威塔特族的問題必須設(shè)法解決。入夜后,我們聚集在奧達的火堆旁,我花了數(shù)小時不斷向這些被火光照得滿臉通紅的族人表達我的觀點,竭盡所能地向他們委婉解釋,有時他們聽懂其中一點,有時又聽懂了另一點(當(dāng)他們聽懂一句話時,很容易看到眼中的神采),有時則會誤解我的意思,或是毫無反應(yīng),白白浪費寶貴的幾分鐘。阿布塔伊族的精神與體格一樣堅強,但工作的壓力早已使他們信念的熱火燃燒殆盡。
我逐漸地獲得認同,不過直到近半夜仍爭論不休,這時奧達舉起拐杖喝令肅靜。我們豎耳傾聽,搞不懂到底出現(xiàn)了什么危險。過一陣子,我們聽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這種鳴響的節(jié)奏太模糊、太廣闊、太徐緩,令耳朵一時無法察覺,聽起來有如遠方低沉的悶雷。奧達抬起憔悴的眼睛望向西方說:“英國人的炮火?!卑瑐惐葘④娬郎蕚浒l(fā)動攻勢,這助益良多的炮火聲使我的論點無需再多費唇舌便拍板定案。
隔天早晨營區(qū)內(nèi)的氣氛融洽,一團和氣。老奧達這次面臨的困境已獲得解決,他親切地擁抱我,與我言歸于好。最后,當(dāng)我站到我那峰蹲踞著的駱駝旁邊時,他跑出來,再度將我緊緊擁入懷中。他在我耳旁低語“提防阿卜杜勒·卡德爾”時,我感受到他粗糙的胡子拂過耳朵。我們有太多事要談,一言難盡。
我們繼續(xù)往無邊無際但美得出奇的杰佛平原推進,直至夜幕低垂時到達一座打火石陡坡的山腳,這座陡坡像聳立于平原上的一片絕壁。我們在遍地蛇蟲的樹叢間扎營。我們推進的路程很短,走得相當(dāng)悠閑。印度人顯然不善于跋涉。他們由沃季港進入內(nèi)陸已數(shù)個星期,我原本以為他們騎術(shù)高超,可是如今,他們騎著最好的駱駝,費盡吃奶之力,一天也只能走三十五英里,對隊上的其他人而言,這簡直像在度假。
因此,我們每天都很好過,毫不費力,體能毫無負擔(dān)。風(fēng)和日麗,草地上薄霧籠罩,陽光和煦,傍晚的涼意使行軍平添一股奇特的祥和氣氛。這個星期是屬于初冬的暖和天氣,日子過得像值得回味的愜意夢境。我只覺得非常舒適怡人,空氣中充滿歡樂,我的朋友們?nèi)夹臐M意足。這么完美的情況一定不會持久。不過眼前的祥和因為未受任何宗教期望的挑戰(zhàn),只加深了秋意的靜謐。我覺得無憂無慮。這段日子幾乎稱得上是我有生以來心情最平靜的時刻。
我們扎營用午餐及午休——士兵們一天必須吃三餐。這時警報忽然響起。一隊騎著馬與駱駝的不速之客由西方和北方出現(xiàn),飛快包抄過來。我們抓起步槍。印度人已經(jīng)習(xí)慣在瞬間應(yīng)變,立刻架起機槍跨上駱駝備戰(zhàn)。雖然置身于這開闊地帶極為不利,不過我們還是在三十秒內(nèi)部署出防御陣勢。我的護衛(wèi)隊守在每個側(cè)翼的前頭,衣著光鮮亮麗,趴俯在灰色的矮樹叢間,步槍緊貼在頰上。四組穿著卡其服的印度人握著機槍蹲在他們身旁。他們后面是阿里謝里夫的人馬,謝里夫本人站在隊伍中間,未戴頭巾,眼光銳利,輕靠在步槍上。隨后是駱駝隊驅(qū)趕著坐騎到我們后方接受火力掩護。
這是隊上所擺出的架勢。我暗自贊嘆我們的應(yīng)變能力,阿里謝里夫則叮囑在未受到攻擊前不要開槍,這時阿瓦德開心地笑著,躍起身來朝敵人跑過去,友善地高舉雙手揮舞著。他們胡亂朝他開槍。他趴下來還擊,朝最前面的騎士開了一槍。這從頭頂飛過的一槍及我們沉著應(yīng)戰(zhàn)的架勢使他們陣腳大亂,躊躇不前,經(jīng)過一分鐘的討論,他們才無奈地揮動斗篷當(dāng)旗幟,對我們的信號做出回應(yīng)。
其中一人緩緩騎過來。阿瓦德在我們的火力掩護下,也走了兩百碼迎上去,認出他是個班尼沙赫族人。那人聽到我們的名號時,裝出大感震驚的模樣。我們一起走向阿里謝里夫,其他入侵者看到我們和平地會面后,也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后頭。他們是扎本沙赫地區(qū)的強梁,不出我們所料,就盤踞在拜爾前方。
阿里謝里夫?qū)λ麄兙谷荒懜夜纛H感不滿,威脅要好好教訓(xùn)他們。他們繃著臭臉聽他的訓(xùn)誡,一再辯解說族人一向見到陌生人就開槍。阿里謝里夫接受這個解釋,也認為在沙漠中這是種好習(xí)慣,不過他也抗議,他們未經(jīng)示警便由三面包夾我們,顯然是一種預(yù)謀的伏襲。班尼沙赫族人很危險,他們不是純粹的游牧民族,不會信守游牧民族的戒律或奉行沙漠中的生存法則,但也稱不上是屯田而居的良民,自然不肯放棄攔路搶劫的勾當(dāng)。
于是這群入侵者到拜爾匯報我們的到來。他們的族長穆夫利赫認為,要消除剛才待客不周的不良印象,最好是發(fā)動當(dāng)?shù)厝w人馬列隊鼓掌吆喝,并對空鳴槍來公開迎接我們。他們圍著我們繞圈子,騎著馬在石頭路面上往來奔馳,不斷鳴槍。滾滾黃沙不斷揚起,使我們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沙啞。
最后歡迎陣容總算告一段落,阿卜杜勒·卡德爾認為此時需要有人出面致意,而且他當(dāng)仁不讓。這時眾人正對著阿里謝里夫叫道:“愿真主賜予我們的謝里夫無窮的勝利?!比缓罄辙D(zhuǎn)馬韁,到我身邊來說道:“歡迎,勞倫斯,行動的先鋒。”于是阿卜杜勒·卡德爾跨上馬,坐在高大的摩爾式馬鞍內(nèi),七位阿爾及利亞仆人在他身后緊緊排成直直的一列,然后他開始趾高氣揚地緩步繞著圈子,嘶啞地吆喝著“呼,呼”,并拿出手槍胡亂對空放槍。
貝都因人頓時為之瞠口結(jié)舌,直到穆夫利赫走上前來,半哄半騙地說:“真主保佑,快叫他住手,因為他既不會射擊也不會騎馬,如果他打中人,可要把我們今天的好運給搞砸了?!蹦路蚶帐且驗樯钪⒉范爬铡たǖ聽柕摹凹覍W(xué)淵源”,才會那么緊張。阿卜杜勒·卡德爾的弟弟穆罕默德·賽義德曾在大馬士革連續(xù)三次用手槍誤殺朋友,這也算是一項世界紀錄。當(dāng)?shù)氐慕艹鰬?zhàn)士阿里·勒扎曾說:“有三件事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的:第一,土耳其贏得這場戰(zhàn)爭;第二,地中海變成平原;第三,我在穆罕默德·賽義德帶著武器時與他同處一地?!?/p>
我們在廢墟旁安頓下來。班尼沙赫族一座座黑色的帳篷在遠處看來像散居山谷的羊群。一個傳令要帶我們到穆夫利赫的帳篷。不過,阿里要求先打聽一個問題。費薩爾曾應(yīng)班尼沙赫族人的要求,派遣一組比舍地區(qū)的石匠和鑿井工人,將納西爾與我在前往阿卡巴途中炸毀的水井重新砌好。這批工人已在拜爾待了好幾個月,仍匯報說這件工作尚未完成,費薩爾指示我們要查詢拖宕許久的原因。阿里謝里夫發(fā)現(xiàn)這些比舍派來的工人好逸惡勞,并逼迫阿拉伯人供應(yīng)他們?nèi)忸惻c面粉。他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們支吾其詞,但阿里自有主見,絲毫不為所動。于是穆夫利赫以替我們張羅一頓豐盛的晚宴來謝罪。我的手下興奮地低聲說道,他們看到他帳篷后面墓區(qū)的小丘上有人在宰綿羊。阿里謝里夫就這么滔滔不絕地譴責(zé),直到菜肴端出來為止。米列夫一邊聽著他的責(zé)難,一邊訓(xùn)誡那些黑人,同時叫仆人將他們帶入廢墟內(nèi)施以懲處。他們面有愧色地回來,除吻手示好外也請求寬恕,于是雙方人馬握手言和,一起席地用大餐。
豪威塔特族的大餐一向不缺少奶油,班尼沙赫族則簡直是奶油泛濫。我們的衣服上都濺滿油漬,滿嘴油光,指尖也被奶油的熱氣燙得發(fā)痛。在填飽饑腸后,取菜的手漸漸放慢了速度。不過菜肴仍一道道端出來,這時阿卜杜勒·卡德爾突然悶哼一聲站起來,用一條手帕擦拭著手,坐到帳篷角落的地毯上。我們躊躇著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阿里謝里夫嘀咕了一聲“村夫”,于是晚宴繼續(xù)進行,直到在座的人都吃撐了,比較節(jié)儉的人還在舔指頭上的奶油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