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胡之路,1957年
MiddIe East Centre Archive, St.Antony's CoIIege, Oxford.
Freya Stark CoIIection.AIbum Iraq North No.119
01 名字的玄機
What's in a Name
“你是哪一個?是阿里埃勒·薩巴爾還是阿里埃勒·薩巴嘎(Ariel Sabagha)?”胖男人用他僅存的一只好眼睛打量著我問,“哪一個?”
2005年2月,我在一個寒氣凜冽的夜里來到耶路撒冷一個布滿沙礫的街區(qū)—卡塔蒙(Katamon)。這里是耶路撒冷庫爾德人區(qū)的核心地帶,坐落著一排排蘇聯(lián)風(fēng)格的公寓大樓;以色列政府在一九五〇年代曾將經(jīng)濟條件最差的移民安置在這里,大多數(shù)人都在此終老一生,直到殯葬公司的大胡子工作人員移走他們的遺體。這里的陽臺上掛滿曬衣繩,繩上懸吊著五顏六色的花卉圖案家居服,中庭里的葡萄藤在冷得不尋常的空氣中干癟萎縮,了無生氣。我之所以來到此地,是為了更深入地了解我的家族。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曾祖父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Ephraim Beh Sabagha)的故事。他生前住在伊拉克北部靠近土耳其邊界的城鎮(zhèn)札胡時,是當(dāng)?shù)匚ㄒ坏娜静紟煾怠5诘胤缴铣雒皇且驗樗麛[在市場攤位上那一桶桶的染料,而是他每天夜里在札胡猶太會堂行祈禱禮時穿透石墻傳出的詭異叫聲。人們竊竊私語地告訴我,“他是在跟天使說話?!?/p>
幾天前,我找到他唯一尚存的照片,照片被生銹的訂書針固定在一
本以色列內(nèi)政部簽發(fā)的身份冊上,冊子還帶著泡過水的痕跡。這張照片拍攝于1951年,他在那年從伊拉克移民到以色列。他的臉龐帶有一種充滿喜樂的靈動,眼角略微下垂的雙眸盈滿笑意,似乎因為看到了大千世界的神奇而狂喜;他的唇間隱約蕩漾著一絲微笑,仿佛有什么小秘密正亟欲迸發(fā)而出;圍在頭上的波西亞(poshiya)牌頭巾將他的耳朵擠出古怪的角度;烏黑的大胡子濃密蓬亂,下巴上又閃動著幾縷銀光,有如歲月之火正要燃燒出濃濃秋意。這張臉讓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許久以后才注意到他的身體。這張照片只呈現(xiàn)他胸部以上的部分,那是一個小精靈般的身軀,雙肩展現(xiàn)出神秘的斜度,胸口稍稍凹陷。這身體看似纖細(xì)柔弱,很難想象竟能承載上面那顆豐碩壯觀的頭顱。
我在以色列見面聊過的庫爾德人都說,如果我想知道更多曾祖父的事,應(yīng)該去找札奇·列維(Zachi Levi)。札奇·列維是個地道的札胡老鄉(xiāng),當(dāng)年參與了猶太人遷離札胡的行動,到了以色列后更成為庫爾德裔的大人物。身材矮胖的他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社交手腕精明干練,開口閉口都是一些他歷年來見面吃過飯的以色列將領(lǐng)和政治人物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他對猶太人在札胡度過的最后時日記憶猶新,可以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種種細(xì)節(jié)。
某個寒氣逼人的二月夜晚,我走過卡塔蒙的街道,爬上燈光昏暗的樓梯,來到札奇·列維的住處。
“你是哪一個?是薩巴爾還是薩巴嘎?”他眼神狐疑地問我,在得到我的答案之前不讓我進(jìn)門。
他的問題其實就是:你是誰?是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這個札胡染布師傅的曾孫,還是一個家族姓氏已經(jīng)被爸爸狠心修剪過的美國孩子?
“薩巴爾。”
列維把頭別了開來,我霎時感覺一陣羞愧。
“好吧,進(jìn)來吧。我告訴你我的故事?!?/p>
他帶我參觀了他的公寓,并指點出他和摩西·達(dá)揚(Moshe Dayan)、哈伊姆·魏茨曼(Chaim Weitzman)、扎勒曼·夏扎爾(Zalman Shazar)及其他一些以色列達(dá)官貴人合拍的照片。當(dāng)他看到我注視著他那只霧氣迷蒙的左眼時,他解釋道,一九五〇代,有回他參加一場在以色列的移民篷屋區(qū)舉行的政治集會,正準(zhǔn)備發(fā)表演說時,有一群憤怒的共產(chǎn)黨員開始投擲石塊?!跋壬吓_的是本-古里安,”列維沉重地說,“我剛好站在他和石頭之間?!?/p>
敲門聲響起,一些有頭有臉的庫爾德裔賓客陸續(xù)來到——包括一名詩人、一名商人、一位律師,以及以色列全國庫爾德猶太人組織的主席。列維請我們圍著餐桌坐下,桌上擺滿了他的夫人準(zhǔn)備的庫爾德美食:煎成金色的庫貝(kubeh,米餃子)、充滿香料的烏節(jié)(urjeh,烤肉)、一大堆披塔(pita,面包)、茄子大蒜蘸醬、甜菜根片,以及淋上咖喱醬汁的細(xì)切檸檬皮?!斑@一桌好料,就像當(dāng)年巴格達(dá)蘇丹的大餐!”列維煞有介事地宣布,他的手敲得桌上的盤子都震動起來?!耙磺Я阋灰鼓?!”
我想開始問我準(zhǔn)備的一長串問題,但這個酒桶胸、小鼻子,胡子修得有如鉛筆般細(xì)長的男人顯然更關(guān)注別的事。我看他坐進(jìn)桌前一把高背座椅,拿起遙控器轉(zhuǎn)到庫爾德衛(wèi)星頻道。這個頻道的訊號發(fā)自伊拉克庫爾德人居住區(qū)的蘇萊馬尼亞(Sulaymānīyah),屏幕上閃過一幕幕庫爾德音樂影片的影像,我看到一名女子穿著長及腳跟的裙裝,隨著音樂搖擺身子,背景是一個人工模擬的蒼郁山谷畫面。屏幕上反復(fù)顯示著Kurd Live的英文字樣。
照片、美食、庫爾德社群名人、音樂……這些是不是一堂速成課程,要教導(dǎo)我馬上認(rèn)識自己的傳統(tǒng),認(rèn)識那個原本應(yīng)該姓薩巴嘎的我?我來這里原本只是為了得到一些關(guān)于家族的故事。
兩個小時后,大家已經(jīng)吃飽喝足,聽列維說了幾十個笑話,這下列維那只健全的眼睛才往我這邊瞧來。
“你的曾祖父埃弗拉伊姆是個天才。”他忽然冒出這句話。
我匆忙拿出筆記本。
“他每天晚上都會到札胡的猶太大會堂。那座會堂很大,大概有六個德南。會堂里有一個院子,當(dāng)中有一座凈身池。圣約柜占據(jù)了其中一整個房間,上面擺了妥拉經(jīng),還有一個地方是放圣水用的?!?/p>
列維從我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在紙上描繪出那座猶太會堂的平面圖,用一個方形代表一塊華美的波斯地毯,接著再以一個“X”字形標(biāo)示出我曾祖父當(dāng)時坐的地方。埃弗拉伊姆會整晚待在那里讀經(jīng)、打盹,與唯獨他能看見的神靈大聲對話?!八麜诹璩績牲c來到這里,待到早上,”列維告訴我,“清晨五點鐘民眾開始進(jìn)來祈禱時,會聽到他忽然間開始大聲叫著:‘Elohim,baruch,baruch,shmo!——噢,上帝!你的圣名受到無上的稱頌!’”
“大家認(rèn)為他是極度虔誠還是個瘋子?”
“當(dāng)然是虔誠!”列維說,“他的舉止有如圣人在世,但同時也是個很單純、很勤勞的普通百姓。”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哪一本祈禱書是他的。由于他的手指整天都泡在染缸里,那本祈禱書邊緣也沾滿了染料的污跡。
我聽得津津有味?!傲芯S先生,拜托你告訴我,你還記得哪些事?”我傾身懇求。
但列維反而忽然顯得疏離,動作輕慢地拍著身前的空氣,仿佛要在這場對話中踩剎車。他的意思很明白:全天下只有札奇·列維能決定何時開始說起札胡的典故、又在什么時候停止。
“Leaht, leaht.——慢慢來,慢慢來?!彼麆裎?。
稍晚,他彎身越過自己那團大肚子,伸手朝向一只大托盤,盤上有一瓶瓶顏色鮮艷的液體。
“你喜歡什么?”他轉(zhuǎn)身問我,“葡萄酒?調(diào)酒?亞力酒(arak)?”我從沒嘗過亞力酒這種茴香烈酒,不過我記得曾在書上讀過,這是庫爾德人最愛的餐后酒,有些人則會當(dāng)成餐前酒或佐餐酒來喝。
“亞力酒?!蔽一氐?。
列維第一次對我露出微笑。他將澄清透明的亞力酒倒入一排沙漏狀的聞香杯,接著再將冰塊投進(jìn)杯中,澆入一些清水,這時杯中物忽然呈現(xiàn)出云霧色澤,有如一杯梨汁。
烈酒灼燒我的喉嚨,我的眼睛禁不住眨了起來。
列維這下可樂了,“哈!你現(xiàn)在是薩巴嘎了?!?/p>
事情要是有這么簡單就好了!
- “貝赫”在亞拉姆文中是介系詞“源自”或“位于”之意,因此“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大致代表“出身薩巴嘎家的埃弗拉伊姆”。
- 德南(dunam)為中東地區(qū)的傳統(tǒng)土地丈量單位,在伊拉克,一個德南約等于2500平方米。
- 妥拉(Torah),即猶太律法,是指猶太圣經(jīng)前五卷:《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shù)記》《申命記》,因此又有《摩西五經(jīng)》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