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光的日子
呢喃的燕、飛揚的麥粒、墻角的坎土墁、晚風(fēng)中飄揚的炊煙、灶臺上焦黃的奶皮子、眉毛涂著奧斯曼的小丫頭、打羊髀石的兒娃子,唱著憂傷情歌趕馬車的男人、葡萄架下搓拉條子的女人、拄著拐棍曬太陽的老人……這些留在記憶里的碎片,拼起來是一種叫“日子”的東西。
這日子是金色的,是如今染著麥草黃頭發(fā)卻從來沒有見過麥草的小年輕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
農(nóng)民們在麥田里頭頂烈日揮著鐮刀收割麥子的時候,小孩子卻是滿心歡喜的。父親買來一馬車的西瓜,用麻袋裝著,孩子們涌上去搶著往床底下滾。梨木果子在枝頭笑,葡萄染上一抹紅暈,偷吃會酸倒牙齒。男孩子下河洗澡,女孩子比著誰的花裙子好看,對孩子來說,還有什么事比暑假來了更過癮呢。
寬寬的巷子都是土路,兩邊是粗壯高大的白楊,渠溝雖然窄,潺潺流水卻清清涼涼。勤快的母親們把自家門前打掃得干凈利落,大門兩邊種著海娜花、大麗花、美人蕉、夾竹桃,一條條巷子悠長潔凈,兩邊花團錦簇。打完麥子,家家門口堆起高高的草垛,金燦燦的,這是牛羊過冬的糧草。傍晚,草垛成了孩子們玩打仗的戰(zhàn)壕,一群群的孩子尖叫著,從一個草垛沖向另一個草垛,還順著梯子爬到房頂上往麥草垛上跳,比試誰勇敢。二十年后,我在大連第一次玩蹦極,在五十米高的跳臺上嚇得打著哆嗦不敢跳。想起來童年跳草垛的情景,真是年少無畏啊,跳進去就找不見了,好幾個伙伴扒拉半天,拽出一個草人來?!拔刮刮?,土匪一個樣兒!”阿琪古麗大媽仰起頭看著,驚叫著搖搖頭,舀起渠水澆花。
主婦們這時都做好了晚飯,站在大門口,嘮著家常,迎接勞動一天的丈夫,也迎接牧歸的奶牛。這里的人過日子是離不開奶茶的,伊犁的農(nóng)村誰家沒有奶牛呢?牛是必不可少的家庭成員,到了巷口就認(rèn)得自家的大門。放牛的老漢大多是五保戶,受人尊重,主婦們時不時還塞給放牛老漢一個馕、幾個西紅柿或是一把芹菜。
農(nóng)村的黃昏,溫馨的家庭生活畫面就是從奶?;丶疫@一刻展開的:爸爸坐在葡萄架下,光著背喝著釅茶,媽媽牽著牛穿過菜地,我拎著水桶跟在后面。那時候媽媽真年輕,頭上裹著花頭巾,裙擺搖曳,沐浴在余暉里,白凈的臉上漾著笑,夕陽給她的輪廓鑲上一層金色。她雙手靈巧地揪住奶牛的乳頭上下跳躍,一股股白色的液體噴射到水桶里。現(xiàn)在想起來,那就是所謂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吧。
新麥面磨回來,第一頓飯是最香的,家里的氣氛喜氣洋洋。掀開鍋蓋,雪白的饅頭結(jié)著一層黃金甲。我在灶下燒火,蹙著鼻子吸麥子的香味,一把把麥草化作紅彤彤的火苗在灶膛里跳舞。即使那灰不溜秋的草灰都能派上用場,奶奶把涼透的草灰收起來,拌上鹽水,水桶里泡著鴨蛋,我把鴨蛋洗凈撈出來,看奶奶用黏糊糊的草灰裹鴨蛋,整齊地碼放在壇子里。入秋以后,咸蛋就端到早餐桌上,滲著油的蛋黃也是黃澄澄的。
白楊樹的葉子黃了,地上落下厚厚的一層,像一個個大蝴蝶隨風(fēng)旋轉(zhuǎn),小女孩把樹葉穿成長長的串兒,當(dāng)水袖甩著,鬧著玩。不知誰的媽媽一聲呼喊,呼啦啦都跟著跑去。有一年,網(wǎng)絡(luò)上流行起一句話:“賈君鵬,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看到以后,我笑著笑著眼眶就濕潤了——我所經(jīng)歷的童年,這樣親切的呼喚,就在耳畔,穿過悠長的小巷,穿過時光長廊,永遠(yuǎn)留在記憶里。
秋日天高云淡的午后,葡萄架上果實所剩無幾,葉子枯黃稀疏。陽光透過藤蔓打在母親們祥和的笑臉上。大白菜已經(jīng)洗好剖開掛在鐵絲上晾著,一個個大盆里裝滿了青、紅辣椒,黃蘿卜,白蘿卜,韭菜,芹菜,四五家主婦聚在一起腌酸白菜、花花菜呢。阿琪古麗大媽說笑著,也不看手底下,菜絲在刀下排著隊齊刷刷地出來了;阿舍嫂子是新媳婦,還有點羞澀,也不言語,往菜里撒鹽攪拌;媽媽腌酸白菜最拿手,味道誰也比不上,她一個人忙乎著往白菜上抹辣面子;她們一會兒用維吾爾族語講笑話,一會兒用漢語拉家常,熱熱鬧鬧準(zhǔn)備過冬的小菜。這也是一場慶祝豐收的家庭聚會,男人們在炕上喝著茶諞著閑傳,主家索菲亞嬸嬸煎油香(本地方言:油餅),鍋里煮著酸辣的粉湯,聞著香味的孩子們都圍過來,吃幾口又到院子里打鬧,廊檐下一盆盆花花菜靜靜地等候著主人把它端回家。
那時候的人,就像花花菜一樣清貧、友善,心里有著五彩斑斕的向往。那時候的日子,也像麥草一樣溫暖、樸素,閃著金子一樣的光。
光是什么?是暖,是愛,是希望!
冬天,草垛上頂著雪,像一排巨大的蘑菇立在巷子里。弟弟放學(xué)后,挽著一個大筐子,在草垛下面掏一個洞,裝一筐麥草,牛圈里有一個鍘刀,他的任務(wù)是把麥草鍘碎,拌上麩皮、胡蘿卜,喂給牛吃,小手凍得通紅。他以自己屬牛而得意,吵嘴的時候常嘲笑我屬鼠,老鼠多招人討厭,哪像牛忠厚勤勞,我常常因為這個而悶悶不樂。麥草垛還有一個功能,弟弟受委屈的時候,準(zhǔn)能在草洞里找到他,那是他的避風(fēng)港。
放學(xué)后男孩子約著到井臺賽陀螺,把陀螺叫“牛?!?,木頭的或是鐵的,頂著一個鋼彈,一個個吸著鼻涕,揚著布條做的鞭子,抽打著“牛?!?,不玩到天黑不散去。
奶牛是弟弟的寶貝,夏天給它割草,騎在牛背上下河洗澡,戴著草帽威風(fēng)凜凜,那驕傲的神情就像一個凱旋的王子。冬天給它除糞,怕牛凍著給它墊上厚厚的稻草,那時候他還沒有一把鐵锨高,卻儼然一個小當(dāng)家的,農(nóng)家的孩子哪個不是小小年紀(jì)就分擔(dān)家事。
農(nóng)村孩子的學(xué)前教育,都是在牛背上或者麥田里自學(xué)完成的,沒有人教孩子背唐詩,也沒有人給孩子說“人生”“夢想”之類的深奧道理。從螞蚱認(rèn)識昆蟲,從蒲公英認(rèn)識植物,從四腳蛇認(rèn)識動物,從牛羊身上認(rèn)識感情。農(nóng)家的牲畜,都是和主人通著心的。過節(jié)宰羊主人舍不得自己下刀,請鄰居們來幫忙。賣牛時,主人在屋里議論是避開小孩和牛的,也不知道牛是通過什么方式感知的,默默流淚,不吃食。誰說動物沒有人敏感、沒有人情感豐富?牛離開家的時候,扭著脖子磨蹭,眼睛無助地看著主人,大顆淚水滑落。主人也紅了眼圈,不忍看牛的眼睛,小孩子抱著牛脖子大哭,過后也是不吃飯不理人,悶悶不樂好幾天。
童年的我在自己家、巷子里常見這樣的場景。牛和主人的告別,其實和父子告別一樣心酸,只不過牛用眼神替代了說話,沉默的表達往往比隆重的儀式更刻骨銘心。多年以后,我們離家告別父母,已經(jīng)學(xué)會克制感情,假裝瀟灑。能吃苦、懂得承受卻不善于表達,是農(nóng)家孩子的特質(zhì),也是牛的秉性。
什么時候麥草消失在巷子里了?是康拜因出現(xiàn)不用鐮刀割麥子了嗎?什么時候饃饃聞不到麥子的香味了?是鄉(xiāng)里拆了水磨建了面粉廠嗎?什么時候渠溝干涸不流水了?是家家戶戶通上自來水把水抽干了嗎?什么時候見不到成群的奶?;丶伊??是像水一樣稀的袋裝奶傷了養(yǎng)牛人的心嗎?
已經(jīng)當(dāng)了奶奶的阿琪古麗大媽在街上開飯館,擺在桌上的絹花油膩膩的,當(dāng)年她種的花可是巷子里開得最燦爛的。我走向她,用鄉(xiāng)音呼喚她,她驚叫著撲過來擁抱我。我把一條頭巾搭在她的肩上,頭巾上的石榴花多像她年輕時笑魘如花的臉啊!
一年又一年,世道在變,巷子還是那條巷子,日子卻再也不是從前的日子了,不管怎么說,這是歲月留下的一段閃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