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憐的女朋友

我走進6號病房，里面變得空空蕩蕩的，這令我不安。我的女友躺在角落里的病床上，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翻了個身，面朝我笑了笑。我拉開窗簾，讓陽光照射進來，搬過小凳子坐下。

“今天領(lǐng)導給我一塊大白兔奶糖，你吃了吧?！蔽野咽稚爝M塑料網(wǎng)兜，摸索了一會兒，把那塊大白兔奶糖取出來。（塑料網(wǎng)兜是她一年前手工編織的。）

“還是你吃吧。”她用盡全力支撐起身子。

“你更需要營養(yǎng)，還是你吃吧?！?/p>

“咱們一人一半，否則我就不吃?！?/p>

她什么都好，就是太固執(zhí)了。我只好又把手伸進塑料網(wǎng)兜，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把小水果刀，剝開糖紙，小心地把奶糖切成兩段。（我故意沒有兩等分，但又相差不大，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在不覺察的情況下，把稍微大一點的那一半吃下去。）

她接過那一半奶糖，含在嘴里，含糊地說：“把糖紙給我?！?/p>

我把糖紙放在她手心里，她用盡全力將糖紙撫平。早知這樣，我在剝糖紙的時候就會細心些了，但那可能反而會剝奪她的一項樂趣吧。

“咱們的蚯蚓好嗎？”她睜著大大的眼睛。這是她最關(guān)心的事了。

“我……”

“怎么了？！”

“我把蚯蚓賣了。”我強忍著心中的酸楚。

“賣了……”她顫抖著低下頭，喃喃地說。

過了良久，她又問：“賣了多少錢？”

“兩分錢，但……”

“但怎么了？！”

“錢被城管隊員沒收了?！?/p>

我剛說完，她就一頭倒在了病床上。我真以為她死了，但馬上聽到嘆息的聲音。

“我們的蚯蚓沒了，錢也沒了，這可怎么辦??？”

她轉(zhuǎn)過臉去不看我。我把手伸進塑料網(wǎng)兜，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柄塑料小梳子，從后面給她梳了梳頭，她還剩下23根頭發(fā)。（這柄塑料小梳子是我女友母親唯一的遺物，她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她的身體還在發(fā)抖，不知道是因為痛苦、悲傷還是寒冷。我把手放在她肩頭，輕輕將她的身子扳過來。她的皮膚是完全透明的，我可以看到里面的血液在急速地流動。她的手指被切除了，醫(yī)生給她安上了10根面條。我拉起她的面條，捏在手里撫摩著，想讓她平靜下來。這時候，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別哭，咱們還有蛾子?！?/p>

她還不知道蛾子偷偷飛跑的事，我沒敢對她講，所以哭得更傷心了。

她小心地把面條從我手里抽出來，用它們撫著我的額頭。我捧起她那因浮腫而擴大了兩倍的臉，想吻她的嘴，但她拒絕了。（其實她的嘴也被切除了，醫(yī)生給她安上了一副假牙，這副假牙是過去對面床上那位老大爺?shù)倪z物，他死于淋巴癌。）

“咱們還沒結(jié)婚，不能這樣?！彼蛭医忉屩?。我知道她怕我生氣。

“等你出院咱們就結(jié)婚！”我抹去臉上的淚水。

這次輪到她哭了，她那螃蟹一樣的大眼睛向外噴出水來，噴在我臉上。我摟住她枯柴般的身子，請求她不要激動，否則，連接她上下肢體的曲別針會變形的。

終于，她平靜下來，扭頭望著窗外粉紅色的晚霞，小聲說：“去給我摘朵玫瑰吧。”

“好，我這就去，等著我，別睡著了。”（“睡著”就是“死掉”的意思。）

我跑到醫(yī)院的院子里，四處尋找玫瑰花，但這里除了磚頭瓦礫什么都沒有。我只好走出醫(yī)院，到田間小路上碰運氣，可哪里有什么田間小路??？最后，我只找到一棵狗尾巴草，我拿著它往回走，心想這也許就足夠令她快慰了。我想象著把狗尾巴草交到她手里的情景，想象把一枚鉑金戒指套在她纖細的手指上，想象我回到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死了，她的尸體像稻草人一樣被焚燒成灰燼，想象她的墳墓和無數(shù)條蚯蚓。但什么也沒有，我抬起頭，粉紅色的晚霞真的分外絢麗。

2005.8.11（農(nóng)歷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