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平凡的夜晚
終于,它們還是走了,在靜悄悄的夜里,直到清早醒來,也沒有聽到它們的聲音。
我還未穿起衣服,便穿著拖鞋走下床去,看到淡紫色的籠子里,白色的紙上,它們黑色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長長的腿直伸著,腳并攏著,睡在一起。我開始意識到“同生共死”并非僅限于描述男女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眼前的情景也是如此,它們一起出生,本來會面對不同的命運,而如今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它們還沒有長大,就離開了這個難以言說的世界。
那一刻我心底忽然感到很難過,那種感覺像是曾經(jīng)無比摯愛的親人的離開,或是長久期待的一份愛戀毫無征兆地結(jié)束一般,真切地感受到情緒的變化,而不只是心理作用。我走過去蹲下來,用手托起其中一只,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稱呼,它們?nèi)缃襁€沒有名字,而我也分不清它們,即使從見到它們的那時候起,便稱呼它們大寶、二寶和三寶,但是從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在我手里的它身體不再溫?zé)幔皇潜M力伸長著身體安眠,眼睛閉上,眼角周圍流出的應(yīng)是淚水,我這樣想。它們失去父母不到三天,便沒能活下來。
我還記得昨晚回來的時候,它們還活著,只是顯得疲憊,再也沒像前天那樣在我屋子里跑來跑去。在籠子里睡著,偶爾晃動一下身體,已經(jīng)一天多沒吃東西了,連水都幾乎沒有喝過。剛開始我給它們準備了食物和水,但三只鳥兒并不吃,大概是習(xí)慣了父母用嘴喂它們食物,像是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就這樣,第一天什么東西也沒吃,我心里開始慌了,這樣下去它們撐不了幾天的。于是到鄰居家借來米飯,用熱水泡好,找來鑷子夾著小半粒米飯,輕輕掰開它們的嘴,喂了下去,然后喂它們喝了水。一開始它們咽下去了,接下來便沒有那么幸運,它們好幾次吐了出來,一直搖著頭,似乎不喜歡吃這些東西。曾有朋友告訴我喂它們蟲子,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在許多方面,人并不如鳥兒,生存的能力不同,我們更多的是依靠外界的力量生存,而它們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技能活下來。三只鳥兒總共喂了兩粒米飯,喝了些水,看著鳥兒躺在我寬大的手心里,睜開眼睛望著我,身體還溫?zé)嶂?,肚子一直在跳動著,我知道這是它們的心跳,有大概和我們?nèi)讼嗨频念l率,我感到無比驚喜,這實實在在是一個生命的存在,和我一樣。
我心里知曉,似乎從見到它們開始,便預(yù)示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結(jié)局,我想盡我所能去做,讓它們好好活著。
那天下班后,我和一個同事到健身房打臺球,六點多與另一個同事騎車去街上鍛煉,經(jīng)過青年河的時候,看到路中間的綠化帶旁有四只黑色的幼鳥——當(dāng)時以為是小雞——快步跑著,像是在逃命,后面一輛車停了下來,一個男人跑過來想去捉。綠化帶里還站著一個中年女人,似乎也想捉回家去。于是我停下車子,快步跑過去,它們跑得很慢,即使用盡了力氣。我只捉到了三只,最后那一只被那個男人捉走了,他說一開始是五只,有一只跑進了綠化帶里,找不到了。
至于幼鳥為什么跑出來,已經(jīng)無法知道了,可能是它們的窩在綠化帶的樹上,不小心掉落下來,于是它們四散而走,而鳥兒的父母其實也無能為力,它們沒有力氣帶著孩子到一處安全的地方暫避,也不能用爪子抓著孩子飛過危險的馬路,只是在另一棵樹上或是空中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心愛的五個孩子被人們捉走,從此生死未卜。于是這個場景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注定了會是生離死別。
我把它們放在車籃子里,帶著它們往前走,這應(yīng)該是它們第一次長途旅行。鳥兒的叫聲很大,總像是離得很遠,而不是眼前的籃子里這些可愛的雛鳥們的叫聲。
我跟同事去面館吃了面,然后趁著夜色返回,仍舊經(jīng)過來時的那條路,為的是找到另一只失散的鳥兒,我一直擔(dān)心會被往來的車子軋死,這大概是唯一的可能了,夜色中人們是不可能注意到路上的一切的?;蛟S能看到鳥兒的父母,可以把鳥兒都放在一處安全的地方,這樣我也不必頭疼如何喂養(yǎng)它們??墒钱?dāng)我們再次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沒有什么動靜,路上什么也沒有。
晚上回來,我把三只鳥兒放在一只黑色的帽子里,放在桌子上,而這時候其中一只活潑的鳥兒跑出來,在桌子上跑來跑去,像一只小雞一樣,一邊跑一邊叫著,聲音很清脆。我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但仍舊不清楚這些鳥兒到底是什么鳥,如何喂養(yǎng)才好。
帶回宿舍以后,我用舊盒子給它們做了一個簡單的窩,用舊襪子和枕巾墊在底下,算是臨時的巢了。晚上它們可一點兒都不讓人安寧,常常跑出來,在開闊的屋子里跑來跑去,躲到冰箱和柜子后面,我只聽得到它們的聲音,卻找不到它們在哪里,最后費了許多勁兒才找到。我以為晚上會被它們吵得睡不著,還好,總算安靜地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清晨,醒來便聽到它們的鳴叫,可以說是當(dāng)我的鬧鐘了。
三個可愛的小生命就這樣消失了,我看著躺在眼前的鳥兒,心里很難過,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宿命,注定了無法逃離,那么我們也不得不面對。終有一天,我們自己也會面臨死亡。在那個夜晚,我躺在床上,腦海里浮現(xiàn)起關(guān)于死亡的恐懼,不管眼前及明天的生命有多么精彩,多么值得去活著,面對最終的結(jié)局,心底仍舊無法釋懷,這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再好的時光也無法留住,當(dāng)它們消失得一干二凈、毫無痕跡時。
周圍的人們對于其他的生命不置可否,這讓我感到有些悲傷,盡管自己努力去尊重和敬畏生命,仍舊感到力不從心。對于試圖拯救三只雛鳥的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不清楚我那時候為什么要這么做,也不知道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就像是一種明知無意義卻本能地掙扎似的,對生命的同情和憐憫,我自己無法無動于衷。
清晨的時候,我?guī)е鼈內(nèi)ギ?dāng)初看到它們的那個地方尋找,是否有它們父母的蹤跡。一路上冷風(fēng)吹過,衣裳單薄的我感到有些涼意,而它們一直在叫個不停,試圖喚到其他的同類,可是最終沒有出現(xiàn)。我清楚,我們不是同類,因而交流很困難,明明自己能做得更多,卻因為許多不可克服的因素而作罷,這讓人心有不甘。
我走在路上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望見路邊許多被疾馳而過的車子和匆忙的腳步碾碎的蝸牛,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我們自然不會留意,即使看到了,也不以為意,不覺得有什么意外。我知道我們總不能從心底去同其他生命做類比,弱小動物的生命脆弱而短暫,不值一提,而我們畢竟還足夠堅強。
面對本已想到的糟糕結(jié)局,我仍舊無法釋懷,就像是生活里本身不存在希望,而我們?nèi)耘f每天虔誠祈禱一樣。我站在那里,滿是失望,鳥兒們?nèi)绻懈惺?,大概也會感到絕望。
如果它們活了下來,長大了,能夠飛到天空,那時候它們就要回到大自然,去尋求生存。然而年幼的它們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美妙的世界,這不免讓人感到遺憾。一開始我希望它們能安然地活下來、長大,有一天也能揮動著黑色的翅膀在天空中自由飛翔,這是生命存在的美,就像我們活在這個塵世中一樣,不管生活有多少艱辛,總要去經(jīng)歷。
后來我決定給它們起名為奶油、花生和紅豆,只是我還沒來得及熟悉它們,它們就已不在,這一生再也不能和它們相遇。塵世猶在,而天堂最終無處可尋。
在安葬它們的路上,我見到兩只黑色的鳥兒從陰沉的天空飛過,揮動著翅膀,然后盤旋而下,如我們一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