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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五萬多首唐詩的保存途徑

唐詩求是 作者:陳尚君 著


二 五萬多首唐詩的保存途徑

存世唐詩的總數(shù),就我不太精確的統(tǒng)計,大約為53000首。這一數(shù)字的依據(jù)是,《全唐詩》存詩49403首,去除重復、誤收大約4500首,加上補遺詩約8 000首(最近二十年陸續(xù)有新的發(fā)現(xiàn),但感覺總數(shù)還沒有達到9000首),作者大約3000人。雖然與明清兩代數(shù)量巨大的文本比較,這一存詩數(shù)不算太大,但因為唐詩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典范地位,歷代對于唐詩閱讀研究的巨大成就,以及清代已經(jīng)有《全唐詩》而當下須達到足以升級換代的高度學術要求來說,唐詩文本的重新寫定是一項極其繁復的學術工程,決非約幾個研究生分別負責就能夠完成的。而要達成上述目標,前期文本調(diào)研和學術審視極其重要,關鍵是弄清這些詩歌通過哪些途徑得以保存,所涉典籍具備哪些特點和問題,從而確定整理方案。

就唐詩保存途徑來說,最主要的是三方面,即別集、總集和其他。

今存大約三分之二的唐詩是依靠別集保留下來的。見于記載的唐人別集大約500種,具備第一手保存文獻意義的大約不足百種。這些別集雖然似乎每一種都有許多版本,今人研究也已經(jīng)很充分,但似乎沒有人將這些別集所存詩與其他典籍所存詩作過徹底的對讀,以確認各集的實際價值。我在初步研讀后認為可以分為許多不同的層次。(一)別集中能保存唐人第一手寫作原貌的別集很少,但有孑存者,如日存唐寫卷子本《翰林學士集》而實為許敬宗集殘卷者,如《竇氏聯(lián)珠集》和《李衛(wèi)公文集》中的部分內(nèi)容,其特征是詩題保持唱和應制時的原貌,并保存完整的署銜。總集中的《松陵集》也如此,因此而特別珍貴。(二)唐代由作者本人編次,或身后家人或門生編次,雖已經(jīng)不具備最初人際交往時寫作的面貌,但還能保存唐人原編面貌者。在此可以舉出王績、陳子昂、張說、權德輿、皎然、徐鉉等集為例。根據(jù)詩人手跡校錄的文本,如許渾烏絲欄詩真跡、李郢自書詩卷,皆彌足珍貴。皮日休《皮子文藪》是自定行卷文本,陸龜蒙《笠澤叢書》為自訂文集,皆可珍襲。唐中后期有一些小型詩集的出現(xiàn),如李咸用、羅鄴、劉滄、蘇拯、李中等集,皆與他集很少交集,可以信任。(三)與初編面貌已經(jīng)有所不同,經(jīng)過唐末、五代或宋初人改訂,但基本格局未變,或稍變而未作重新編次。可以韓愈、柳宗元、白居易等集為例。以上三類別集,除極個別的作品誤收外,所收詩大體無誤,可以相信,且作為與他集互見考訂的依據(jù)。凡出唐人原編者,其編次不分體,不分類,也很少編年,大致存前后順序,又不太精密,另略附同時唱和詩作。這是唐人原編集的基本情況。明以后常批評編次無序者,其實是唐人之面貌。(四)北宋人編次者,有三類編次體例很常見。一是區(qū)分古體、近體但不再細分,如王洙編《杜工部集》二十卷本即如此。熟悉宋人文集的學者當可理解,如王禹偁、歐陽修、蘇舜欽、司馬光諸集皆如此編纂,是當時的流行。二是分類本,如李白、韋應物、孟郊、姚合諸集皆如此,各集編次水平相差較大。如同為宋敏求所編諸集中,孟郊集編纂質(zhì)量最差,收進六朝的道歌,孟云卿、聶夷中的詩篇,甚至可能有五代徐仲雅(字東野)的詩。三是保存文本來源記錄者,如宋敏求編《劉賓客外集》保存援據(jù)各種唱和詩集采詩的痕跡。另如賀鑄補訂許渾詩,南宋初年人編黃滔、盧肇詩,也能記錄文本來源。(五)南宋人編次唐集,留下具體記載的不多,如杜審言集。但留下南宋刊本者較多,尤以蜀刻本唐集二十四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二十三種,臺灣藏歐陽詹集去年世界書局影印)和書棚本唐集為可珍貴。宋刻本不僅印制精美,時間較早,而且因當時風氣,很少隨意偽造、篡改唐詩文本,雖然有刊刻、校勘水平上的差別,但一般沒有明人那樣的隨意編造甚至惡性造偽的情況。我特別要說明的是,明代以后直至近代出現(xiàn)大量的仿宋本、翻宋本乃至所謂影宋本,假的很多。如近代號稱江標影宋書棚本《唐人五十家小集》,即屬偽托,近代哪里還有五十種書棚本唐集?(六)金元至明初本唐集,大體仍存宋之遺風,大體可信。明初唐詩文獻大體可以《永樂大典》《唐詩品匯》《詩淵》為斷限?!对姕Y》錯誤很多,那是水平差,不是造假。(七)弘治、嘉靖以后,為尊唐的時風所趨,出現(xiàn)數(shù)量很大的唐集,且經(jīng)常以源自宋刻的面貌出現(xiàn),其實很多出自書坊的偽托。其間佼佼者則為據(jù)唐宋常見書編錄唐詩集,所據(jù)最多的文本為《文苑英華》《初學記》《唐文粹》《樂府詩集》《唐詩紀事》《萬首唐人絕句》以及唐人選唐詩等。當時雖宋本不難見到,但諸書因編錄草率,錯互極多。其編次則一律改為分體本,即將各集的詩歌一律按照樂府、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排、五絕、七絕來分類。這當然為了明人研習唐詩的需要,但若唐人組詩分含諸體,就不免割為幾篇。根據(jù)王運熙老師對唐人有關詩歌分體的看法,唐人不是如此分體的。如唐人對詩律未葉者多視為齊梁體,開、天以前詩人對于古近體詩并沒有明確的劃分。明代有多種唐集匯刻叢書,其內(nèi)容大同小異,就是彼此因襲的結(jié)果。更惡劣的則是根據(jù)各種文獻偽造唐集,如已經(jīng)前人揭發(fā)的戴叔倫、殷堯藩、唐彥謙、牟融、張繼諸集均包含大量從宋至明的偽詩?!度圃姟匪罁?jù)的季、胡二書,即是以這些明本為主要依據(jù)而編成的,因此造成數(shù)量巨大的重出誤收情況。當然,明人編刻唐集不是一無是處,但要區(qū)別對待。多種明人編刻唐集所收詩,在唐宋類書、總集中可以找到全部文本來源,文字顯然更為優(yōu)長。是否還都要依據(jù)別集整理,確實值得認真斟酌。(八)《全唐詩》成書后的唐集編刻,既有學術水平很高的精校精刻本,也有根據(jù)《全唐詩》摘出而成的坊俗本,后者如褚亮、魏征各集皆是,《續(xù)修四庫》收張集也是后出的文本。

總集情況需要分別敘述。最重要的是《文苑英華》,存詩約200卷,逾萬首,為保存唐詩之最大功臣,也是明人采編唐集之淵藪。明代的閩刻本錯誤很多,中華書局1965年以宋本140卷配明本860卷影印,且根據(jù)傅增湘校記新編目錄,為通行佳本。近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也影印了傅氏《文苑英華校記》,臺灣史語所影印了271—280共十卷,給學者莫大便利。如果有學者能夠根據(jù)存世的各種《文苑英華》明鈔本匯校該書,當然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利用上述諸本通校全部唐詩,也足以帶來許多新變化。即便杜詩,也是如此。

其他各總集,各自有通行版本優(yōu)劣的問題。如《河岳英靈集》《中興間氣集》,《四部叢刊》本實在不敢恭維,好在宋本或影宋本現(xiàn)在較易見到?!短莆拇狻返拿骺瘫咀罘Q精刻,比讀再造善本影印宋刻本差別不大。《萬首唐人絕句》雖然有割裂律詩為絕句、牽扯唐前后詩編入的毛病,但唐人絕句因其得以存錄的數(shù)量仍很可觀。在日本去年拍賣的宋刻本沒有行世前,通行的嘉靖本仍是最好的文本。明人增訂四十卷萬歷本雖訂正部分誤收,但也增加不少新的錯誤。

《唐詩紀事》雖在分類上歸于詩文評,但內(nèi)容上更接近總集。通行各本仍以“中華上編”整理本為善,王仲鏞校箋本改動原書太多。

宋元間的若干種地方總集、地方志和山岳寺觀志,包括大量唐人佚詩,且所收詩也多與通行文本不同,尤堪重視。

其他典籍包括四部群書、佛道二藏、石刻碑拓、敦煌遺書、敦煌文獻等,皆于保存唐詩各有價值,在此不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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