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宋及宋以后人托名唐五代人（仙）所作詩

《全唐詩》所收詩中，后人托名之作數(shù)量甚可觀。本節(jié)僅列有較確鑿證據(jù)可斷為后人所作者。凡前賢雖已指出，但所據(jù)僅為揣測者，暫不闌入。

10.1 后蜀嗣主孟昶 《全唐詩》卷八收《避暑摩訶池上作》：“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暖（一作滿）。簾開明月獨(dú)窺人，欹枕釵橫云鬢亂。起來瓊（一作庭）戶寂無聲，時(shí)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fēng)幾時(shí)來，只恐流年暗中換?！本戆税司庞质兆魍恕赌咎m花》詞，并注云：“蘇軾《洞仙歌》即隱括此詞?！卑创似钤缫姳彼螚罾L《本事曲》（《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〇引《漫叟詩話》引），云為一士人所誦。然其句意幾全同蘇軾《洞仙歌》詞，蘇序云見眉州老尼誦孟昶詞，后僅記首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乃為足之”成篇，即除首二句外，皆為蘇補(bǔ)作。后人對(duì)二詞關(guān)系，或以為系蘇軾隱括孟詞，宋張邦基、周紫芝、王明清，清朱彝尊、李調(diào)元、陳廷焯皆主此說；或謂孟詩乃有人隱括蘇詞而托名孟昶，清宋翔鳳、沈雄、鄧廷楨皆有論列。近人浦江清《花蕊夫人宮詞考證》（收入《浦江清文錄》）于此考訂尤翔，王水照先生《蘇軾選集》于《洞仙歌》附錄中備列各說，亦以為后說見長。南宋趙聞禮《陽春白雪》卷二錄摩訶池出土石刻，孟作確為《洞仙歌》，首二句同蘇軾所記，馀均不同。上錄七言一篇，為宋人隱括蘇詞，可無疑問。

10.2 司空?qǐng)D 《全唐詩》卷六三四收《詩品二十四則》，為明末人據(jù)《詩家一指》中《二十四品》節(jié)托名為圖撰，詳本書所收《〈二十四詩品〉偽書說再證》一文。

10.3 豐干 《全唐詩》卷八〇七收其《壁上詩》二首。余嘉錫先生《四庫提要辨證》卷二〇考定此二詩為宋之俗僧所偽撰。其說甚詳，不具錄。

10.4 呂巖 《全唐詩》卷八五六至卷八五九收其詩四卷，凡二百五十二首又二句，同書卷九〇〇另收其詞三十首。按，呂巖即呂洞賓，俗傳八仙之一。今人浦江清嘗作《八仙考》（收入《浦江清文錄》），考呂洞賓事甚詳。結(jié)論是：呂洞賓傳說起于北宋慶歷年間，發(fā)源地在岳陽一帶。唐代有沒有這樣一個(gè)人，很難說。浦文舉證甚富，所言較可信。今僅就浦文未決的問題略作考證。其一，呂洞賓傳說的最早出現(xiàn)，應(yīng)在宋太宗、真宗時(shí)?！痘食聦?shí)類苑》卷四三引《楊文公談苑》云：“呂洞賓者，多游人間，頗有見之者。丁謂通判饒州日，洞賓往見之?！^咸平初與余言其事。謂今已執(zhí)政。張洎家居，忽外有一隱士通謁，乃洞賓名姓，洎倒屣見之?！▍卧姡┦浪鶄髡甙兮牌?，人多誦之。”《楊文公談苑》為黃鑒所記楊億晚年議論，已詳本文第五節(jié)尚能條。楊、丁二人，咸平、景德間在朝，有詩酬和，見《西昆酬唱集》。所言諸人事跡均可與史傳印證。又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dòng)洝肪砣d，宋太宗時(shí)田重進(jìn)移鎮(zhèn)永興，詣涇州，遇道士張花項(xiàng)，張告“昨日街市，偶見仙人……即呂洞賓”。重進(jìn)信之，半夜候呂降，終未遇?！杜f聞?dòng)洝凡⒃疲骸皶r(shí)人皆知呂洞賓為神仙。”又云：“余授右仆射，判永興軍，備知其事。”田重進(jìn)（929—997），《宋史》卷二六〇有傳，任永興軍節(jié)度約為淳化四年（993）事。張齊賢（943—1014），《宋史》卷二六五有傳，以右仆射判永興軍為咸平四年（1001）事。據(jù)其所云，呂洞賓仙事自宋太宗時(shí)已在涇州、長安流傳。其二，唐代記載未見呂巖其人。《楊文公談苑》云：“洞賓自言呂渭之后。渭四子：溫、恭、儉、讓，讓終海州刺史。洞賓系出海州房。讓所任官，《唐書》不載?！贝颂巸H云為呂渭后人，出呂讓一系，未云即渭之孫、讓之子，亦不云唐時(shí)事跡。呂渭，《舊唐書》卷一三七、《新唐書》卷一六〇有傳，四子事跡亦附見。呂溫有子安衡，見《劉賓客集》卷一九《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jì)》，恭有三子，“曰環(huán)、曰鸞、曰倩”，見《柳河?xùn)|集》卷一〇《呂侍御恭墓志》。呂讓（793—855）墓志已出土，見《唐代墓志匯編·大中一〇七》，刺海州約在文宗時(shí)，后累轉(zhuǎn)十馀職。有五子，為煥、熀、煜、炫、烜，無巖，然向達(dá)云《新安呂氏家乘》載洞賓行三，原名煜，與墓志適合。（見《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附《盩厔大秦寺略記》）。似巖為讓子，亦非全出道士虛構(gòu)。但宋太宗時(shí)編《太平廣記》，首六十卷網(wǎng)羅上古至五代數(shù)百名神仙事跡，不及呂巖，知當(dāng)時(shí)其傳說尚流布未廣。其三，呂巖仙事因宋太宗、真宗時(shí)道士紛傳而益熾。北宋末趙令畤《侯鯖錄》卷六云：“傳逸人名巖，真廟時(shí)人。”《能改齋漫錄》卷一八“呂先生字元圭”條，謂世傳呂先生《黃鶴樓》詩，乃呂元圭所作。詩后原記歲月：“乙丑七月二十六日?！眳窃茰y“當(dāng)元豐間”。另記異說：“或曰元圭乃先生之別字也?！鳖H疑乙丑應(yīng)為天圣三年（1025）。同書同卷“呂洞賓唐末人”條又載當(dāng)時(shí)有謂洞賓即《枕中記》中呂翁之異說。前引《楊文公談苑》亦僅云為呂讓后人，未必即生唐代。《宋史·陳摶傳》云：“關(guān)西逸人呂洞賓，有劍術(shù)，百馀歲而童顏……世以為神仙，皆數(shù)來摶齋中，人咸異之?！背蓵m較遲，所據(jù)則為北宋修國史。就以上各條看，在洞賓仙事始創(chuàng)時(shí)期，大約尚有實(shí)在之人，可能是太宗、真宗時(shí)道士。在真宗朝舉朝奉道求仙的政治氣氛下，很快完成了從人到仙的過程，但異說較多。自《呂洞賓傳》、《回仙錄》、岳州石刻出，宋人筆記、小說、詩話不斷出現(xiàn)他的行跡。南宋以后，全真教奉為純陽祖師，尊為呂祖、呂帝，于是廣傳民間，以至家繪圖像，謹(jǐn)事供奉，傳說亦日趨誕妄。

《全唐詩》所錄呂詩，出處有二，一為傳為呂著的《金丹詩訣》《純陽真人渾成集》《呂帝詩集》等書，一為宋以后各種筆記、詩話、小說。其實(shí)皆出后人偽托。《金丹詩訣》之妄，《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七已考及，所舉證有：一、“其詩殊不類唐格，下卷歌行尤鄙俚”。二、詩中提及棋路與《棋經(jīng)》所述唐人棋路不合。三、詩中提到的富鄭公、趙閱道皆宋人。四、諸詩“皆言坎離交媾、嬰兒姹女、道家修養(yǎng)之術(shù)”，為宋末道士夏元鼎所編，或即為元鼎杜撰。所言甚是。近人編《偽書通考》，已采入。今檢《全唐詩》所錄諸詩，多載宋代人、事。如卷八五八《徽宗廟會(huì)》，乃宋徽宗時(shí)詩?！镀呦Α纷ⅲ骸霸S中，呂惠卿守單州天慶觀……”惠卿，神宗時(shí)參政，曾佐王安石行新政，《宋史》有傳?！赌镣?，一作《令牧童答鐘弱翁》。詩出《西清詩話》（《皇朝事實(shí)類苑》卷四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八引），作于鐘帥平?jīng)鰰r(shí)。弱翁，名傳，《宋史》卷三四六有傳?！侗彼谓?jīng)撫年表》定其帥平?jīng)鲈诔鐚幦?、四年間。《海上相逢趙同》，蘇頌《魏公集》卷三二有趙同改官制?！额}鳳翔府天慶觀》，天慶觀名為真宗大中祥符初詔各州縣所改，參第五節(jié)王初條。《贈(zèng)滕宗諒》，出魏泰《東軒筆錄》卷一〇，為宗諒守巴陵時(shí)事。宗諒事詳?shù)谒墓?jié)太上隱者條，其守巴陵（岳州）在慶歷四年?！端纬瘡?zhí)煊X為相之日……》，天覺，徽宗時(shí)宰相張商英之字?！顿?zèng)陳處士》《哭陳先生》，《全五代詩》卷一四所錄，詩末均多“摶”字。摶，宋太宗時(shí)隱士，《宋史》有傳?！痘虾喖庞^道士侯用晦磨劍》《答僧見》，均出《增修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四引《摭遺》，《摭遺》為北宋末劉斧所撰小說?！段鯇幵臧嗽率湃者^湖州……》，出陸元光《回仙錄》（《增修詩話總龜后集》卷三九引），熙寧為神宗年號(hào)?！端拗萏鞈c觀殿門留贈(zèng)符離道士》，出《古今詩話》（《增修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四引），為宋太宗至道間賣墨人題?！额}黃鶴樓石照》，《能改齋漫錄》卷一八以為元豐間道士呂元圭詩?！稙橘Z師雄發(fā)明古鐵鏡》，見《青瑣高議前集》卷八，為英宗治平中賈任邵州通判時(shí)事?！吨]石守道》，守道名介，慶歷六年卒，事詳《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三四《徂徠石先生墓志銘》?！洞拗信e進(jìn)士游岳陽遇真人……》，《青瑣高議前集》卷八稱“故人季郎”所得，約為神宗時(shí)事?！稉u頭坯歌》，中云：“君不見洛陽富鄭公”，“君不見九江張尚書”，“君不見三衢趙閱道”。富為富弼，仁宗時(shí)相。張不詳。趙為趙抃，神宗時(shí)相。又如卷九〇〇所收詞，《沁園春》（七返還丹）、《西江月》、《步蟾宮》、《六幺令》等出《金丹詩決》，其馀又見《呂帝詩集》。所用詞牌，如《西江月》《酹江月》《水龍吟》等均至宋時(shí)始出現(xiàn)?！段嗤┯啊?，《竹坡詩話》《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八均謂回仙題于景德寺，末句與柳永《傾杯》詞意同。胡仔以為柳用呂語，恐非，應(yīng)為作偽者襲用柳詞。《促拍滿路花》，《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八引山谷語，謂十年前醉道士所歌?！稘h宮春》，元盛如梓《庶齋老學(xué)叢談》卷上謂系宋亡前三年某人題于武昌黃鶴樓上。

今存呂詩，從其事跡全出宋及宋以后人附會(huì)，可斷定皆為宋及宋以后人偽撰。這些詩是研究宋元明道教史的珍貴資料，但絕不能視作唐詩。附帶提及一下，據(jù)我所知，在各種地方文獻(xiàn)及《道藏》所存的題為呂巖所作詩，不見收于《全唐詩》及《全唐詩外編》的約尚有二千首。其中僅《道藏輯要》本《呂帝詩集》就收有約一千五百首之多。補(bǔ)輯唐詩者沒有必要再收這些作品，而《全宋詩》《全金詩》《全元詩》等則應(yīng)考慮酌情收入。

10.5 鐘離權(quán) 《贈(zèng)呂洞賓》，見《全唐詩》卷八六〇。洞賓仙事既出宋人杜撰，贈(zèng)詩為偽，亦可論定。鐘離為仙，固出傳說，而其人則似非如呂之純出虛構(gòu)。另絕句三首，宋人云真跡在邢州開元寺，或出五代人之手。

10.6 伊用昌 《全唐詩》卷九〇〇收其詞句，末注：“呂巖求齋不得，失注調(diào)名，無考。”又似為呂詞，不屬用昌。平岡武夫《唐代的詩人》云揚(yáng)州詩局本以此詞屬呂巖，同文書局本始?xì)w用昌。其說是。此詞為完整的《減蘭》，非殘句。出處俟考。

總計(jì)本節(jié)所考，凡指出后人依托唐人詩二百八十首又二句，詞三十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