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仙鬼之詩必出于宋及宋以后人之手者

仙鬼之事，本屬荒唐，而古人或信之?！度圃姟肪戆宋辶辆戆肆咚障?、女仙、神、鬼、怪五類詩，所出有二，一為小說家著作，一為神仙家（即道教）著作，其中多有后代詩混入，但區(qū)別極其不易。本文僅就有較確切證據(jù)者予以鑒別。分兩節(jié)，本節(jié)考證所托名之生人實(shí)已入宋的“仙鬼”諸詩。任生、賀公、曹文姬等作，《全唐詩》不收入仙詩，索其本事實(shí)相類，故亦列本節(jié)。

9.1 任生 《全唐詩》卷七八三收其《投曹文姬詩》一首，原注：“文姬，長安中娼女，工翰墨，時(shí)號書仙?！睋?jù)此，似任生亦為武后長安中人。按宋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二《書仙傳》云：“曹文姬，本長安娼女也?！笈c偶者，不可勝計(jì)?！嗅航瓡陀陂L安，聞之喜曰：‘吾得偶矣。’……遂投之詩曰（略）。女得詩，喜曰：‘此真吾夫也……’家人不能阻，遂以為偶?！焙蠖顺Ｏ鄶y吟詩，五年后升天成仙。傳中述升天前事云：“朱衣吏持玉版朱書篆文，且曰：‘李長吉新撰《玉樓記》就，天帝召汝寫碑，可速駕無緩?！胰嗽唬骸铋L吉唐之詩人，迄今三百年，焉有此妖也?！υ唬骸菭柕人Ｈ耸廊倌?，仙家猶頃刻耳?！眰髂┰贫松鞎r(shí)，“觀者萬計(jì)。以其所居地為書仙里。長安小隱永元之善丹青，因圖其狀，使余作記，時(shí)慶歷甲申上元日記?！贝藗飨祫⒏其浰酥?，作者不詳。甲申為慶歷四年（1044）。自李賀之卒，至此傳寫作時(shí)，僅約二百三十年，三百為舉其成數(shù)。如傳述，任、曹之事約在其前不久，自應(yīng)歸宋人。后人將“長安娼女”訛成“長安中娼女”，遂誤歸唐人。劉斧所錄，為今見任詩的最早出處。南宋皇都風(fēng)月主人《綠窗新話》卷上引《麗情集》，載此較略，無時(shí)代?！短埔艚y(tǒng)簽》卷八六七收入，云出《麗情集》，殆即據(jù)《綠窗新話》轉(zhuǎn)引。

9.2 賀公 《全唐詩》卷七九五錄其詩二句：“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名下注：“石晉兵部?！卑础对鲂拊娫捒傹斍凹肪硪痪乓锻踔狈皆娫挕吩疲骸皬埣胃υ疲嗌倌暌娙苏b一詩，所謂‘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不知何人語。元符三年（1100）過毗陵汪迪家，出所藏水部賀公手書，乃知此詩賀所作。世俗以為他人，非也。賀天圣（1023—1031）中為郎。真宗東封，謁于道左。元祐（1086—1094）初，其二弟逾喬者來京師，云賀嘗于泰山望見東坡，意甚喜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八所引較略，“水部”二字上多“晉”字。自石晉至真宗東封，中間約八十年；自真宗東封至元祐初，又近八十年，以一人之享壽，似難存活如此長久。當(dāng)從“天圣中為郎”之說為是（原敘事顛倒，東封在天圣前）。元于欽《齊乘》卷六謂賀為瑯琊人，“真宗東封，謁于道左，自言晉水部員外郎，蓋仙人也”。則稱晉人實(shí)出賀之狡黠?！度圃姟纷鳌氨俊?，未詳何本，當(dāng)因傳誤而致。新舊《五代史》無賀事跡。項(xiàng)楚《敦煌文學(xué)雜考》（收入《敦煌文學(xué)叢考》）謂二句又有賀知章、馮道、王梵夫作三說，并以為最初可能是王梵志詩，然所據(jù)僅為《施注蘇詩》卷二〇引《鑒戒錄》，今本《鑒誡錄》并無此二句，顯屬傳誤。

9.3 曹文姬 《全唐詩》卷八〇一收其《題梅仙山丹井》句。按文姬為宋中葉所謂書仙，詳前任生條。此詩不見前引書，出處待查。

9.4 沈廷瑞 《全唐詩》卷八六一收其詩四首。按廷瑞，高安人，南唐吏部侍郎沈彬子。其卒年，《郡閣雅談》（《增修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四引）以為在雍熙二年（985），《雅言雜載》（同上引）則作“興國中”，未詳孰是，其為宋初人當(dāng)無可疑?！吨另樻?zhèn)江志》卷一九作“淳熙二年化去”，“淳”為“雍”之訛字。所錄四詩，僅出自《江南野錄》卷六的《答高安宰》為其在南唐時(shí)作，其馀三首均出后人偽托?！顿浬熏摗罚觥犊らw雅談》，云為其化后二年始作；《寄袁州陳智周》，出《雅言雜載》，云為其化后數(shù)年作；《壟穴遺詩》，原注出《華蓋山事實(shí)》，此書全稱為《華蓋山浮丘王郭三真君事實(shí)》，見《正統(tǒng)道藏》，為元人所作。沈詩見卷五《沈道者傳》，云昭瑩得于其墓穴之中，其為偽托可無疑。

9.5 張白 《全唐詩》卷八六一收其詩三首，小傳云：“張白，衡州人。少應(yīng)舉不第，入道。常挑一鐵葫蘆，得錢便飲酒，自稱白云子。忽一日死，葬武陵城西。經(jīng)半載，有鼎州官揚(yáng)州勾當(dāng)公事，遇于酒肆，同酌數(shù)日。眾聞之，開驗(yàn)其棺，一空。有《武陵春色詩》三百首，今存其一?！贝藗飨倒?jié)錄《增修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四引《郡閣雅談》，“衡州”為“邢州”之誤。三詩亦出該條。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三一九《輿地考》載，唐朗州，大中祥符五年改鼎州。張白當(dāng)即為此前后人?！肮串?dāng)公事”，亦為宋人常用語。熙寧元豐間張師正撰《括異志》卷六，據(jù)柳應(yīng)辰（寶元進(jìn)士）撰《祠堂記》錄張白事跡稍詳，前文所未及者有：字虛白，清河人。開寶（968—975）中南游荊渚。后“適武陵，寓龍興觀，郡守劉公侍郎墀、監(jiān)兵張延福，深加禮重”。

9.6 段穀 《全唐詩》卷八六一收《市中狂吟》一首。按《括異志》卷七云：“段穀，許州人，累舉進(jìn)士。家豐于財(cái)。后忽如狂，日夕冠幘衣布袍白銀帶，行游廛市中，謳吟曰：‘一間茅屋……’慶歷末病死，權(quán)厝于野。后數(shù)年?duì)I葬，發(fā)視但空棺耳。王允成承制在許州，親見之。”穀為宋人，殆無疑義。元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四節(jié)錄而不言時(shí)代，且置唐人間，胡震亨因據(jù)以收入《唐音統(tǒng)簽》卷九九四，《全唐詩》承其誤，不云慶歷病死事。

9.7 趙自然 《全唐詩》卷八六一收其詩一首，小傳云：“趙自然，池州鳳皇山道士。夢陰真君與柏葉，一枝九疊，食之，因不食，神氣異常。”詩見《萬首唐人絕句》卷九九，題作《夢陰真君》?！痘食聦?shí)類苑》卷四四（未注出處）云自然為太平州人，述其夢陰真君事較詳，末云：“太宗召賜道服。后因病，食谷如故?！薄端问贰肪硭牧涣腥搿斗郊紓鳌?，云自然本名王九，太平繁昌人，年十三入青華觀為道士。后夢陰，食其柏枝，遂不食。知州王洞表其事，太宗召赴闕，親問之，為改名自然。后放歸。大中祥符二年（1009）復(fù)召至闕下，不久即以母老求還。其事跡甚詳明，作唐人者誤。

9.8 石恪 《全唐詩》卷八六五收其鬼詩《贈雷殿直》一首。按石恪，字子專，成都郫縣人，孟蜀時(shí)畫師。蜀亡，奉宋詔入汴京相國寺畫壁。事畢乞歸，卒于道。事跡詳宋黃休復(fù)《益州名畫錄》卷中、劉道醇《圣朝名畫評》卷一、清陸心源《宋史翼》卷三七。詩出《雅言雜載》（《增修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四引），為恪卒后，殿直雷承昊赴衡陽途中，遇其鬼所贈，時(shí)在雍熙二年（985）。詩為偽托無疑。恪既卒在宋初，詩當(dāng)出北宋人手。《宋詩紀(jì)事》收入，是。

9.9 李煜 《全唐詩》卷八六六收其《亡后見形詩》，原注云：“賈魏公尹京日，忽有人來，展刺謁曰：前江南國主李煜。相見，則一清瘦道士耳?！瓚阎腥∫辉娛谫Z，讀之，隨身灰滅?！卑丛娂白⒕姟对鲂拊娫捒傹斍凹肪硭钠撸ㄎ醋⒊鎏帲ＹZ魏公即賈昌朝，仕仁宗朝，事詳《王文公文集》卷八三《賈魏公神道碑》。其知開封府約在景祐、寶元間，時(shí)距李煜之死已六十年，顯屬托名之作。李煜亦入宋后卒。另《全唐詩》所收李煜詩詞，亦間有入宋后之作。

總計(jì)本節(jié)所考，共指出誤收詩十一首又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