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特福德歡迎宴會上的演講

一八四二年二月七日

宴會設在城市大酒店，由威廉·詹·哈默斯利主持。當?shù)馗骷覉蠹埗紝Υ俗髁藞蟮?，分別稱之為“一次美妙的聚會”“一次盛會”和“一次榮耀的盛會……它不僅使尊貴的客人稱心如意，而且使專程趕來為他捧場的其他聚會者如愿以償”。

進餐以后的第一項程序是宣讀“正式祝酒者”的名單——祝酒的諾言都得到了兌現(xiàn)。奇妙的是，倒是那些在正式演講以后的“非正式”發(fā)言者說出了宴會主辦者們想要聽到的話——狄更斯被稱為一個“稟性高尚的人”，一個“其偉大品質(zhì)全由上帝親手創(chuàng)造而成的人”。他還被稱為“文學世界中的共和黨人”。在這些發(fā)言者看來，他的“天賦和才能”在于他能為“窮人和被壓迫者”的事業(yè)鳴鑼開道；文學是一片“中立的領(lǐng)地，每一個地方的人都能在此匯合”——不用繳納版權(quán)費——狄更斯的來訪很受歡迎，這是因為他不像“那種心胸狹窄的文人；后者周游美國各州的目的只是發(fā)現(xiàn)并且……夸大我們的瑕疵”。任何人這樣做都太過分，因而美國人不會期待這樣的來訪者。

主席先生最后起身祝酒：“為了查爾斯·狄更斯的健康——狄更斯在偉大的文學共和國里享有崇高的地位，這是舉世公認的。他的美名寫在了我們的心里，而我們的理智也贊同在我們的心里刻上他的名字?！痹捯魟偮?，與會者便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當歡呼聲終于慢慢平息之后，狄更斯站起身來，作了下面的演說：

先生們，我本來可以說，我很感激你們剛才那行云流水般的祝酒和真誠熱烈的干杯；我可以說，我愿成倍地償還你們的善良祝愿和美好情感，或者說即使是最好的答謝也會在你們的盛情款待面前黯然失色。然而，這些話絲毫不能表達我的真實感受。我本來還可以說，雖然眼下仍是冬季，但是我的哈特福德之行的每一步都伴隨著盛開的鮮花；我可以說，沒有一個國家的微笑比你們的微笑更加醉人，也可以說，我很少感到會有一個比今年更加明媚的夏天在等待著我。然而，這些話同樣無法表達我的真實感受。（掌聲）

不過，下面這段話的確能表達我的由衷感受：雖然我身處異地，但是卻絲毫沒有身在他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雖然我跟大家是初次相聚，卻有一種重訪舊友的舒坦和情感；雖然我才第一次接觸這個大家庭，但是一見如故的感覺驅(qū)使我去真正了解它的每一個成員，就像了解自己的家人一樣。我要說，這種全新的愉快心境是非常難得的。既然是你們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心境，而且這種心境完全屬于你們，那么我非常愿意把它當作一個理由，用以原諒自己在演說中不那么注意形式和方式，而是注重運用世界通用的心靈語言——你們以及你們的同類人是這種語言的最好的老師，因而也最能理解這種語言。先生們，無論是在美利堅的你們，還是在英格蘭的我們，都對這一語言習以為常，就像習慣于你們那年輕的母語一樣——由于我們兩個偉大國家的愉快結(jié)合，它將世代流傳，并將穿過陸地，跨過海洋，在廣袤的地球上傳播。我正是要用這樣一種世界通用的語言向你們說一聲“謝謝”！

先生們，前幾天在波士頓的一個晚宴上，我曾經(jīng)有機會說過（在此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一個作家談論自己的作品并不容易。盡管如此，我感到在今天這樣的場合，尤其是在主席先生的一番話之后，我不應該回避我懷著愛心完成的那些勞動果實——它們即使沒有其他優(yōu)點，也至少已經(jīng)成了使我們走到一塊的、令人愉快的手段。

經(jīng)常有人這樣說：你不可能根據(jù)一個作家的作品而作出有關(guān)他個人品質(zhì)的判斷?；蛟S你真的不可能這樣做——我想有許多原因?qū)е铝诉@一情形。然而在一個讀者仔細地閱讀了一本書以后，他至少會對作者的道德信條和大致目的有一個明確而清晰的概念——假如他在讀書后能產(chǎn)生任何感想的話。當然，他很可能希望自己的想法能由作者親口加以證實，或者在作者親口解釋寫作意圖之后消除自己的想法。先生們，我的道德信條非常容易概括——它包括的范圍很廣，適用于所有的黨派。我有一個信念，并且希望傳播這一信念，即世界上存在著美好的事物——是的，即使在腐敗、墮落、不幸的社會環(huán)境中也存在著美好的事物。這些社會環(huán)境可能已經(jīng)非常糟糕，以至乍一看去只能把圣經(jīng)上的話顛倒過來——盡管這樣做離奇得可怕——才能加以形容，即：“上帝說，讓光明出現(xiàn)吧，可是仍然沒有絲毫的光明。”即使在這樣的惡劣環(huán)境中，也仍然存在著美好的事物。我相信我們是為大多數(shù)人，而不是為少數(shù)人誕生的——我們的同情心、希望和精力也都是向著大多數(shù)人的。我還相信，我們在揭露形形色色的卑鄙、虛偽、殘酷和壓迫行為時，懷著什么樣的厭惡和輕蔑都不過分。我更相信，任何事物都不會因為它的地位高而變得高尚，也不會因為它的地位低而變得低劣。（掌聲雷動）大自然這一偉大的書籍已經(jīng)教給了我們這個道理。無論是從群星璀璨的軌道中，還是從地球上最小的爬蟲那滿布灰塵的行走路線中，我們都能得到同樣的啟示。這一啟示在那位充滿靈感的詩人的心中始終占據(jù)著最主要的位置——他在詩中告訴我們：

于蔥蘢樹木中傾聽訓誡，

于汩汩溪流中閱讀書籍；

于各類巖石中聆聽布道，

于每件事物中發(fā)現(xiàn)益處。（喝彩聲）

先生們，由于我始終如一地貫徹以上宗旨，因此我會毫不含糊地找到你們之所以那樣慷慨和好客的真正原因。我知道，假如這片土地上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而是暴政肆虐，冤孽深重，那么我就不會在乎你們的微笑或是皺眉。我還深信，假如我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而是迄今世上最偉大的天才，并且把自己的才能全用來壓迫或敗壞人類，那么你們就會鄙視我，遺棄我。我希望，不管是什么時候，只要我干了上面所說的壞事兒，你們就會唾棄我。請相信，只要你們在任何時候給了我相同的機會，我也會連本帶利地予以抨擊。

先生們，我對你們毫不保密，因為你們已經(jīng)使我跟你們彼此建立了信任；此外，我曾經(jīng)跟自己約定：我在美國時不會放棄任何談論一個話題的機會——我和大西洋兩岸的所有其他作家都對這一話題抱有相同的興趣（我們確實對此同樣感興趣，因為我們在這方面沒有分歧）；鑒于以上兩個原因，我請求你們允許我悄悄地在你們耳邊吐出一個詞：國際版權(quán)。請相信，我無意玷污這個詞的含義。那些最了解我的人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就我自己而言，我情愿我的子女們腳踏泥地，艱苦奮斗，而不愿意他們以車代步，嬌生慣養(yǎng)；我情愿他們心里裝著社會的良好反應，知道他們的父親是受人愛戴的、是對社會有用的，而不情愿他們手捧父親留下的銀行支票本，以他的家產(chǎn)為榮。然而，我承認，我不認為一個人應該被迫放棄版權(quán)。我們不妨打個比方：一個有聲譽的作家好比一個出名的女號手；她除了能吹出與她名聲相符的悅耳的起床號以外，為什么不能吹出幾個與她迄今為止感到滿意的調(diào)子不相同的音符呢？

一位出色的演說家曾經(jīng)在某個晚會上說過很在理的一席話——他的話當時打動了每個在場者的心。他說，假如當時存在著版權(quán)法，司各特很可能就不會被生活重擔和強大的精神壓力給壓垮，因此也就能更加長壽，并且為他筆下的世界增添新的想象的產(chǎn)物。當然，司各特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為數(shù)眾多的文學人物——你們無論是在夏天散步時，還是在冬夜圍著火爐取暖時，都會感到這些人物成群地出現(xiàn)在你們的身旁。

當時我聽著那位演說家的話，眼前又清晰地出現(xiàn)了那位偉大人物一生中動人的一幕：他斜臥在躺椅上，身邊圍著他的家人，最后一次聆聽河床中擊打著鵝卵石的潺潺流水聲——他的一生都對此情有獨鐘。我想象著他當時的情形：臉色蒼白，虛弱無比，甚至已奄奄一息；他光榮地奮斗了一生，如今已心力交瘁，只剩下自己想象力產(chǎn)兒的幽靈們在他的腦際盤旋——威佛利、雷汶斯伍德、珍妮·丁斯、羅伯·羅伊、凱萊布·伯爾德斯通和多米尼·桑普森，以及所有我們都很熟悉的人物。此外，司各特筆下無數(shù)的騎士、清教徒以及蘇格蘭高地各部落的首領(lǐng)們也都一一經(jīng)過他的病榻，慢慢地消失在朦朧的遠方。在我的想象中，這些人物剛剛周游了世界，此刻卻因慚愧和悲哀而抬不起頭來，因為他們雖然給數(shù)以百萬計的民眾帶去了歡樂、教誨和喜悅，但是卻沒有向他伸出一只友好的手——沒有一個人伸出手去幫助他重新從那悲慘的床褥中站立起來。沒有。甚至在他自己的國土上也沒有人出于感激而買一束花環(huán)獻在他的墳墓前，盡管這樣做只需要一元錢，盡管那里的人們與他同操一種語言，盡管那里的每座房子和棚屋里都有人不依靠翻譯就讀過他的書。哦！但愿每個從這里出發(fā)去德賴堡修道院瞻仰司各特之墓的人——就像許多已經(jīng)去過那兒的人一樣——都能記得這件事情，并且證實我所說的話！

先生們，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謝你們。在我的日歷上本來就已經(jīng)特別畫出了今天這個日子，因為它是我的生日；可是你們又給了我紀念這一日子的一個新理由，給了那些跟我最親近的人一個新的理由，來自豪而饒有興味地紀念這一日子。蒼天知道，雖然我會變得白發(fā)蒼蒼，龍鐘老態(tài)，但是我永遠不會要依靠任何事物的提醒才能記起我生命中的這一事件。我不無愉快地想到，從現(xiàn)在起，每一年的這個日子都和你們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隨著它的周而復始，我將永遠在想象中把你們作為賓客款待，以答謝你們今晚的盛情。（掌聲雷動）

狄更斯的演講得到了熱情的歡迎，幾乎“整個過程都有人喝彩，每個句子結(jié)束時都是如此”。在他的演講以后，一些人用歌聲向他表示敬意。會上還宣讀了一些向他致意的信件。有人朗誦了由莉迪亞·西古尼夫人專門為歡迎狄更斯而創(chuàng)作的幾首詩歌。在所有的正式演講之后，許多人還接二連三地“自愿祝酒”。

除了涉及國際版權(quán)的那一段，整個演講都很成功。狄更斯當時抱定了一個決心，即一有時機就把這一問題提出來，盡管正如他后來所說，他的美國朋友們“被如此大膽的發(fā)言驚呆了”——他事后寫信告訴福斯特：“當我開始談到司各特時，我發(fā)現(xiàn)哈特福德的餐桌兩旁的一張張面孔都突然大驚失色；我真希望你能聽到我是怎樣提出這一話題的。我當時熱血沸騰……以致我感到自己竟有十二英尺高，并且憑借自己的身高一個勁兒地把自己的觀點硬塞給了他們?！彼麨榻鏅?quán)法所作的努力開始有了效果。哈特福德的《每日時報》的一篇評論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狄更斯先生在演說中提到了國際版權(quán)法……正巧在這一問題上我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指教。對狄更斯先生來說，他最好今后有所克制，不再引入此類話題。當然，在這個時候深入討論這一問題并不令人愉快?！?/p>

1. 威廉·詹·哈默斯利（William James Hammersley，1808—1877），美國出版商兼政治活動家，曾先后任哈特福德市長和康州議員。
2. 指莎士比亞，下面的詩行出自他的喜劇《皆大歡喜》第二幕第一場。
3. 這一句的意思是：作家的聲譽不會因要求版權(quán)而受損。
4. 這里所舉的都是司各特小說中的主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