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晁蓋看“反骨”
“反骨”這東西,最經(jīng)典的表現(xiàn)是在《三國演義》里,據(jù)說蜀國大將魏延腦后就有“反骨”,唯諸葛亮能識,所以他始終要抑制魏延,并算定長有“反骨”的魏延在其身后必反,而諸葛亮一死,魏延果然造反,也果然被諸葛亮生前安排的妙計收伏了。
怎樣鑒定“反骨”呢?可惜史書上沒有傳下來孔明先生的方法。而據(jù)我看,識破魏延“反骨”和諸葛亮借東風(fēng)一樣,后人都是把孔明根據(jù)客觀對象、環(huán)境、條件而精密觀察得來的結(jié)論給神化了。世上未必真有“反骨”,諸葛亮之所以預(yù)料魏延在他死后必反,那是建立在他對魏延平素的認真考察基礎(chǔ)之上的。就因為魏延平日驕橫跋扈,不安本職,只不過憚于諸葛亮的威名,在他生前還有所克制罷了。那么一旦諸葛亮不在人世了呢?所以,他認定魏延在自己身后必反,而為了自秘其術(shù),于是又托出了“反骨”這個玄妙莫測的東西。
如果運用諸葛亮判斷魏延的方法來看梁山群雄,其中可有長著“反骨”的人物?有的,第一個就是晁蓋。
晁蓋的身份本來是“東溪村的保正”。何謂“保正”?這是王安石變法在農(nóng)村創(chuàng)立的“保甲”制度的產(chǎn)物,在一個村子里選出一個保正,負責(zé)當(dāng)?shù)氐闹伟?,傳達官府的號令,并向上通報民情。按照這種制度設(shè)計,“保正”實為大宋朝官與民之樞紐??墒顷吮U饺兆鲂┦裁茨??書中說得明白,“專愛結(jié)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蝗粢r,又將銀兩赍助他起身。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喜歡舞槍弄棒、結(jié)識好漢倒也沒有什么,可是為什么會“不論好歹”呢?一個受官方指令,負責(zé)地方治安的保正,專愛結(jié)識好漢,而且不論好歹,其用心不令人生疑嗎?
如果當(dāng)時在晁蓋身邊就有諸葛亮一流人物,我想他必然會從晁蓋的平日舉止中得出一個判斷:這位晁保正大不尋常,是個長有反骨的人物!即使現(xiàn)在反跡未露,也要細加提防??上М?dāng)日晁蓋身邊沒有諸葛亮似的一雙眼睛,終于成就了晁蓋“智劫生辰綱”、梁山聚義等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
“反骨”質(zhì)疑“革命”的合理性
晁蓋領(lǐng)著一干人劫取了生辰綱,后來又殺奔梁山,打家劫舍,過起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活日子。對晁蓋的這些行動,向來有三種視角,一種是代表當(dāng)時主流價值取向的,俯視的角度,稱之為“犯上作亂”;一種是相對中立的,平視的角度,稱為“造反”“民變”,或者“暴亂”;另一種是后人將歷史理想化的產(chǎn)物,因為理想化,所以是一種仰視的角度,尊稱為“起義”,或者“革命”。
在“革命”話語喧囂一時的時候,晁蓋“革命領(lǐng)袖”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只是,晁蓋的“反骨”已經(jīng)在質(zhì)疑“革命”的合理性。
但凡建立一種統(tǒng)治,要講究合法性,起而推翻之,也應(yīng)該有一定的合理性。一般說來,“革命”的合理性建立在以下方面,要么是原來的統(tǒng)治不人道已經(jīng)讓人無法生存下去,要么是一種新的理論形態(tài),給人指出了一條雖然虛幻但美麗的前景。
晁蓋是個粗人,他似乎并未想到要勞神費力去尋找什么“革命”的合理性。面對生辰綱的誘惑,他說服自己的只是一個樸素的理由: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但如果要把他推上“革命領(lǐng)袖”的寶座,則必須找出一些他舍保正而不為,轉(zhuǎn)而從事“革命”事業(yè)的合理性。在我看來,這種尋找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晁蓋在劫取生辰綱前,他不僅沒有遇到任何來自主流勢力的威脅和凌逼,而且主流勢力還要格外倚重他,讓他做一村的保正,充當(dāng)“官”和“民”的中介;他的生活也是豪奢的,排場極大,“山東河北一帶私商都投奔與他”;他在社會上的人脈也極深厚,各個方面的人士都有交接,“天下義士好漢”喜歡投靠他,負責(zé)地方刑事偵查工作的兩位都頭朱仝、雷橫也和他稱兄道弟,堪稱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他對大宋朝還會有什么不滿呢?如果說他萌發(fā)“革命”動機,并不是因為自己的遭遇,而是對身邊貧富懸殊、善惡顛倒的社會現(xiàn)實不滿,那么我們?yōu)槭裁粗豢吹疥松w周濟江湖好漢,卻從不見他照顧身邊的孤苦寒士?
一個負有維護地方治安之責(zé)的保正,“專愛結(jié)識天下好漢”,已自可疑;“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此人之不守本分,豈不是昭然若揭?他要造反或曰“革命”,端只看社會是否給了他足夠的機會,哪里還需要什么合理性?所以,一旦生辰綱浮出水面,他就會立即謀而奪之,雖然他本人并不差這點銀子花,而他搶銀子也并不是為了去周濟窮人。說到底,支撐他采取這種為主流價值所不容的行動的,只是他那種不安分的本能。
像晁蓋這樣的人,只要社會出現(xiàn)一絲縫隙,讓他感到可以大施身手,他就會耐不住寂寞。這跟當(dāng)時他所處的社會是否有序常常并無必然聯(lián)系。社會有序他“反”,社會失序他更要“反”,加一個“反骨”的謚號,不是很恰當(dāng)嗎?
“反骨”對社會的破壞性
如果用考察晁蓋的視角看水滸英雄,長有“反骨”,社會有序他反,社會失序他更要反的人其實還不乏人。顯赫的如吳用,更等而下之的還有張橫張順、穆春穆弘兄弟。
與那種“官逼民反”的范式比較,晁蓋這類人的造反,對社會的危害性更大?!肮俦泼穹础笔降脑旆?,雖然也會給國家和民眾帶來巨大的震蕩,但一個有良知的人卻不能因為這種代價,就徹底否定底層民眾反抗暴政惡法的權(quán)利。更重要的是,就因為“民反”是“官逼”的結(jié)果,常常不得不迫使人們依照這種線索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路徑,這也是在“官逼民反”范式下,在一次次巨大的震蕩之后,社會關(guān)系往往能夠得到調(diào)適,生產(chǎn)力還能夠進一步發(fā)展的根本原因。前輩史學(xué)家總結(jié)說,有一種“讓步政策”,應(yīng)該是頗有道理的。
可是天生長有“反骨”的人造反,就大不一樣了。因為這一類人社會有序可能反,社會失序更可能反,他要尋找和等待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已,所以旁觀者很難從他們的起事中找出社會究竟存在哪些問題。而如果不幸他們等來的機會偏偏在一個有著良好秩序的社會里,那對底層民眾來說,就更不是福音了,因為這樣的秩序,在中國歷史上本來并不是常有的。還有一點,晁蓋這一類人的造反還可能誘導(dǎo)人心風(fēng)俗向極壞的一面發(fā)展。中國歷史上揭竿而起的雖然不少,而以中國老百姓的淳樸,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走上這一條道路的,造反對他們來說真是最為無奈的一種選擇,而晁蓋的行動卻明顯在向他們暗示:打破主流價值和秩序,并不一定非得要有什么理由。這樣一來,一個正常有序的社會還怎樣維持下去呢?不妨打一個比方,同樣劫取生辰綱,如果一個主角是在官府豪強欺壓之下,陷于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的人,另一個主角則是像晁蓋這樣在社會上呼風(fēng)喚雨的人,雖同為劫奪,其對人心風(fēng)俗的影響肯定是不一樣的。前者很可能會喚起一個正常人的悲憫和同情,而后者則只會撩起人們對世間財富的覬覦之心:晁蓋這樣的人都還要想方設(shè)法大發(fā)橫財,我為什么不可以呢?
長有“反骨”的人終于等到了大顯身手的機會,可惜這于社會中的多數(shù)分子來說,并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這種人只有破壞性而絕不可能有什么建設(shè)性,硬要派定他們“替天行道”只能是歷史的誤會和史家的誤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