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塤相擁
張靜
我是早產(chǎn)兒,長到四五歲了,還一直體弱多病。多數(shù)時候,伙伴們出門玩耍都不愿意帶上我,他們主要嫌我膽子小,動作慢,嗓門更小,玩起來沒勁頭,而且由于過于瘦小,身子骨輕,一碰就摔倒,還要哭鼻子,算是比較的煩人。
有一回,鄰居二毛和狗剩哥他們準備去溝里打豬草。我當然知道,打豬草只是掩飾,主要是下溝里的小河里玩耍。河里有貝殼、小魚,還有青蛙,可以燒著吃。晌午飯后,二毛來喊堂姐,兩個人表情神神秘秘,嘴里嘀嘀咕咕,還眉來眼去,打著手勢。
我知道,他們是怕我攆過去,想悄悄溜走??晌疫€是看見了,跟了幾步,二毛伸開手臂擋住我,壓低嗓門嚇唬我說,河邊的長蟲和癩蛤蟆,多得很,一不留神就爬你腳上,還去不?
我打小就怕這兩樣東西,二毛這樣一說,我趕緊將腿縮了回來,使勁白了二毛幾眼,鼻子里“哼”了幾下,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堂姐和二毛一溜風似的走了,我一個人在院子里踢著石子,悶悶不樂。
我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悄悄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等下次下雨了,爺給你捏個泥塤,準保他們一個個都眼紅,不找你玩才怪呢!
一場雨后,空氣里夾雜著泥土的腥味,我爺從地里回來,蹲在后院里,果真給我捏出了幾只,形如小雞、小狗、小鴨、小貓的模樣。擱在嘴邊,能發(fā)出斷續(xù)的聲音,說不上悠揚婉轉,卻也響亮悅耳。其實,那會兒,懵懂的我似乎更在意其乖巧可愛、玲瓏精致的形狀,活脫脫的,很是誘人。
過了幾日,我用兩顆水果糖換來了二毛和秀秀來我家院子玩耍。廂房里,奶奶帶著老花鏡坐在織布機上忙活著,一只木梭子在她手中來回傳遞,兩只腳不停踩著腳踏,待夕陽西下時,奶奶胸前鋪就開來一片五顏六色的格子布,似墨染的畫布。我們玩累了,坐在院子的房檐臺上休息時,隔著敞開的門,可以看見奶奶親手織染的花絲線一綹一綹順著織布機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她的身子隨著梭子前后左右很緩慢很有節(jié)奏地傾著,臉上漾出平和安寧的笑容。當我的視線落在機架上那些顏色好看的花線上時,突發(fā)奇想,一再央求奶奶也給這幾只所謂的塤換上新顏。奶奶拗不過我,只好解下身上的織布繩,找出剩下的染料瓶子,耐著性子,給涂上紅嘴、藍眼、綠冠,身體其他部位再配上別的色彩,漂亮至極。
我自然非常歡喜,只要出來玩,就把這幾只泥塤掛在脖子上,滿村子挑人多的地方轉悠,還乘人不注意憋著氣使勁吹幾下,很快,從公雞的大嘴巴處就慢慢悠悠地滲出來雖然不搭調(diào)卻很響脆的聲音,引得同伴遠遠近近一窩蜂而來,圍著我,眼巴巴地瞅著我手里的精致玩意兒。我在他們極其羨慕和眼饞的神色中,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
時隔十幾年,我見到了真正的塤。那是1991年的冬天,臨近畢業(yè),我在西安自行車廠搞折彎機設計,每日黃昏,會從玉祥門繞到漢城路坐59路車回咸陽。連續(xù)幾日酷熱難耐,我們設計組幾個人相伴,一起繞著城墻根的陰涼處走。遠遠的,一陣渾厚蒼涼的聲音夾雜著絲絲熱風傳來,聲音鈍鈍的、低低的,仿若要穿透人的五臟六腑一般。不由得駐足停下,循聲望去:不遠處一亭子的石凳上,一位垂暮老者,兩手托起一個類似于大肚彌勒佛一般的泥瓦罐,他闔上眼睛,神情專注地吹著一首我不曾聽聞的曲子。后來,我知道了那首曲子叫《追夢》,而他手里的東西,名字叫作“塤”。
那才是真正的塤,一只深褐色的、光滑飽滿的陶質塤。驚喜之下,三步并作兩步,湊到跟前,細細端詳,原是一只七眼塤,一個個圓溜溜的小洞眼,似一只只洞穿千年風塵的眼睛,那里面,似乎飽含歲月的滄桑與時光的沉淀。讓我驚嘆的是,年過花甲的老伯,脊背靠著城墻,旁若無人地吹著,好像周圍喧囂的人群與他無關。而我在那一陣幽幽怨怨的嗚咽聲中,仿若看到了這片綿延八百里的黃土地上,那一件件散落在塵煙里的陳年舊事,正被一只塤、一位老人,以無限深情的姿態(tài),演繹得風生水起。與此同時,一種孤獨與清寂,厚重和蒼涼,瞬間攝住了我的心。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作震撼!
再后來,參加工作了,單位有一位同事,教物理的,為人謙遜而和善,除了課講得頂呱呱外,還有一手絕活呢,尤其是泥塑功底相當不錯。每每下雨天,他都要搞回來一堆泥巴,找一不起眼的角落,攤開陣勢不厭其倦地侍弄著,一陣忙活后,一個大肚彌勒佛就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形象極了。更有趣的是,“十大元帥”的頭像也被他一雙巧手給塑了出來,活靈活現(xiàn),人見人夸。一日,竟然自己揣摩著趕出了一件塤,他自豪地對人說,自己泥塑的塤,并不比名噪一時的秦源黑陶塤差。
那日,去同事辦公室閑轉,他正在侍弄那只塤,我這才有了零距離和它接觸的機會。很細膩,很光滑,捧在手中,很薄,很輕,但又覺得很重很重,似乎是捧了秦人幾千年沉甸甸的歲月。同事告訴我:“做這只塤很費事的,需要將特質的土陶坯定型壓光后,放進爐子,爐子須是密閉的,最關鍵的是火候一定要掌控好,太旺太弱都不好,還需添加一些干柴火熏烤,柴火滋生出的濃煙對燒制塤來說很重要,因為濃煙中的碳粒子隨著柴火的燃燒便滲入陶坯中,本色的土陶會很快便被上了一身油亮的黑膚,那屬于塤獨一無二的聲音才能出來?!?/p>
我記得他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的寧靜。末了,似乎言猶未盡:看你也是喜歡音樂之人,其實,很多時候,這塤,適合獨語細吟,若和著余音裊裊的古琴,對著空谷僻徑、半墻花影,讓塤聲幽幽鋪開,都是故事呢。只是,令我十分惋惜的是,那年冬天,同事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回小城了,他下樓去對面的市場買兒子最愛吃的南瓜餅和豆腐腦。返回時,就在我們學校門口的馬路上,被一輛橫沖直撞的摩托車撞飛二三十米,雖然經(jīng)過一周的搶救,終究未能醒過來。我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看不到他的詼諧和幽默,聽不到他絮絮叨叨關于塤的情愫和熱衷。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禱,天堂里一定也有一只塤,為他,低低作響。
我確信這只是初冬,有連綿清冷的雨漫天飄飛著,給人無邊的寂寥和空曠。晚飯后,一本書讀倦了,將身子逶迤在椅子上,沖一杯好久未染指的大紅袍,點開耳麥,音樂收藏夾里,一曲曲熟悉的塤樂,在夜的帷幕下,在無邊的月色里,靜靜彌散開來。我無法抗拒,這幽幽的嗚咽聲,隔著青白的屏幕一聲一聲傳過來,那種令人難以抵擋的穿透力,像要連同那一只塤一起撐破似的。我還是不懂音律,更談不上吹幾口,卻依舊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次次深深陶醉著。這種狀態(tài)很多年了,我甚至覺得,假如有一天,我老了,耳背了,再也聽不到它們,會有怎樣的失落和悵惘?比如此時,我就泡在雨夜里,泡在塤聲里,大地是安詳?shù)?,我是沉默的,沉默到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聽著《鳳竹》《知音》《睡蓮》……這些不知聽了多少遍的塤曲,帶著細碎的深情,一點一點浸入到我的心窩深處,那一些在心底里洞藏太久的故事,硬生生地被喚醒。
許是過了浪漫婉約的年紀吧,愈來愈懂了那獨特的、略帶沙啞的聲音里,似乎在訴說著一段段久已湮滅的歷史陳跡:大漠孤煙、夕陽西下、樹風酒旗、思鄉(xiāng)游子、癡心情人、傷別友人……這些在塤聲里早已留下烙印的人間百味、前世今生,都是文人墨客心中永遠難以卸掉的情愫。
你聽!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李白如是說。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
納蘭性德如是說。
……
嗯,一定還有很多與塤有關的詩句,讓我一邊沉溺在塤的嗚咽里,一邊搜腸刮肚去尋找。你聽,那蒼涼的、悠遠的、纏綿的、幽怨的塤聲過后,我仿佛看見,有人站在窗前,借塤還魂,好像只有在這塤聲里,才有了水邊繁茂的蒿草,有了空山無邊的清寂,有了窗下伊人的思念,甚至有了人在塤聲中漸漸老去的傳說。難怪賈平凹老師在《廢都》里寫道:“我喜歡塤,它是泥捏的東西,發(fā)出的是土聲,是地氣,上帝用泥捏人的時候也捏了這個塤,所以,人生七竅有了靈魂,塤生七孔有了神韻。”細細思量,真是精辟,不愧為大家,把塤與人之間藏在靈魂深處的一場私密對話勾勒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
一種姿勢聽久了,會有腰酸背痛的感覺,換了姿勢,繼續(xù)聽,一直聽到枯藤、老樹、昏鴉、斷墻,一幕幕在我眼前交相輝映。那一瞬,我的淚水與塤聲一起流瀉開來,我不停地問自己:只是一只塤而已,何以將虛無縹緲的玄音,寄托在最為樸素的泥土之中,灼土成塤?而待回過神時,風兒停了,鳥兒歇了,忙了一天的人們早已進入沉睡中,除了塤聲和雨聲,塵世間一片萬籟俱寂。我不覺嘆道:誰讓我們終是俗人,總想在無字的曲中,尋找一條彎彎的小路,進出自由。就像此時,我在夜的帷幔下靜坐,忽而蠢蠢欲動,想擁有一只塤,隨意亂吹,即使五音不全,難成曲調(diào),姑且聽一聽,它發(fā)出的聲音;嗅一嗅,那一縷遠古的味道,也算無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