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之樞紐
原道 第一
[提示]本篇的疑點主要有二:一是“文之為德也大矣”的內(nèi)涵,二是“自然之道”的性質(zhì)。
[辨疑]
一、“文之為德也大矣”的內(nèi)涵
在《文心雕龍》研究中,各家對這句話有多種不同的解釋,關(guān)鍵在于一個“德”字。
第一種意見,釋“德”字說:“德,原為德行,此處指文的性能和意義?!痹摼渥g為:“文章的意義真是大呀!”
第二種意見,釋“德”字說:“德:文本身所具有的屬性,即文的形、聲、情。”譯該句為:“文章的屬性是極普遍的?!?/p>
第三種意見,釋“德”字說:“德指具體事物的特殊規(guī)律,含有‘得道’,即具體事物體現(xiàn)‘道’之意?!弊g該句為:“文的存在和功用是多么廣泛普遍啊!”
第四種意見,釋“德”字為“‘道’的運動表現(xiàn)形式”。譯該句為:“作為‘道’的形式表現(xiàn)的‘文’,淵源是深遠的。”還有一位學者雖亦釋“德”字為“文是‘道’的體現(xiàn)”,卻譯該句為:“文作為道的體現(xiàn),其意義是很重大的?!?/p>
此外,則有較多的學者兼采各說之長,形成了一些相互交叉、大同小異的見解,釋“德”字為“性質(zhì)、意義”,為“功能、意義”,或為“特點、作用”等等。
查“德”字在我國古籍中,有多種不同的含義和用法。文心學者們?yōu)榍笃浯_解,雖輾轉(zhuǎn)考證,力求有所本依,卻見仁見智,而莫衷一是,甚或每有以辭害意的情況。因此,筆者以為,在《文心雕龍》研究中,固然要精慎于考訓,以得其本意,惟卻不能僅賴于此。把有關(guān)詞語置于特定語境之中,考究其上下文意,及其與全文主旨的關(guān)系,再結(jié)合必要的訓釋以參證之,或許是比較穩(wěn)妥的。
從“德”在《原道》篇中的地位和作用來看,不宜把它釋為“性能”、“意義”、“功用”等意;而“存在”和“屬性”,用一位學者的話說:“似道著了一點機緣”;比較恰切的解釋,則是“德”字為“道”的運動表現(xiàn)形式,其中亦可包含“具體事物體現(xiàn)‘道’之意”。這主要有以下幾點理由:
第一,《原道》篇全文主旨在于論述“文”本源于“道”,而并非闡發(fā)“文”的“性能”、“意義”、“功用”。
第二,《原道》篇第三段論及了“文”的功能,而“文之為德也大矣”一句,則是全文第一段的首句,與第三段之意無直接關(guān)系。
第三,《原道》篇起首第一段,著重闡述“文”的由來以及其與天地萬物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論證了“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縱向來看,“文”與“天地并生”,淵源深遠;橫向來看,“旁及萬品,動植皆文”,既有形文、聲文,又有“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人文。這豈不是都在說明“文”作為萬物皆有的屬性,存在于萬物之中,乃是萬物之本源的“道”的運動表現(xiàn)形式嗎?
第四,從訓詁角度講,亦可獲取釋“德”為“屬性”、“存在”和“運動表現(xiàn)形式”的根據(jù)。如《管子·心術(shù)上》:“德者道之舍”;《老子》:“道生之,德畜之”;宋人蘇轍《道德真經(jīng)注》:“道無形也,及其運而為德,則有容矣?!边@些說法,都是足資作為釋“德”為“存在”、“屬性”、“運動表現(xiàn)形式”之佐證的。又何況《辭海》還直接把“德”字解作“事物的屬性”和“具體事物從‘道’所得的特殊規(guī)律和特殊性質(zhì)”呢!
二、“自然之道”的性質(zhì)
《原道》篇所論“自然之道”,就是《序志》篇中“本乎道”的“道”。“道”作為我國古代哲學范疇中的術(shù)語,從古至今,多有不同解釋。在《文心雕龍》研究中,各家之說亦莫衷一是。僅就其性質(zhì)而言,即有十余種不同的見解,如儒道說、佛道說、易道說、自然之道說、自然法則客觀規(guī)律說、自然之道與儒道不矛盾說、客觀唯心主義的抽象理念或絕對精神說、哲學上的二元論說、神秘的超自然存在說等等。應當說,這種現(xiàn)象是《文心雕龍》研究深入發(fā)展的表現(xiàn),是文心學者們嘔心瀝血所取得的豐碩成果。但從思想方法、研究方法角度講,似乎也存在著某些共同的缺陷和不足。多年來,由于社會歷史諸多方面的原因,多有學者自覺不自覺地形成了一種“非此即彼”、“非是即非”的思維模式,評價學者及其學說,特別是評價古代和外國的學者及其學說,總要給他們冠以特定的“頭銜”,甚至給以這種主義或那種主義的“封號”。這自然不能一概厚非。“非此即彼”、“非是即非”的學者和學說,確實是有的。但在千秋百代、復雜多變的社會生活中,也每有“亦此亦彼”、“亦是亦非”的學者和學說,對他們的評價就不必下一個“非此即彼”、“非是即非”的結(jié)論。
劉勰的思想、觀念、世界觀、文學觀和文章觀是比較復雜的。說他是儒、道、佛的哪一家,在他的論著和經(jīng)歷中,都不難找到相應的根據(jù)。僅以《原道》篇而論,劉勰所說的“自然之道”,是從道家那里學來的?!独献印分姓f:道為“萬物之母”,“似萬物之宗”,“道法自然”;《莊子》中說:“道惡乎往而不存?!倍暗佬奈┪ⅲ窭碓O教。光彩玄圣,炳耀仁孝。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效”之論,則顯然是儒家教義,更何況劉勰還給孔子以“獨秀前哲”的高度頌贊,全文中有二十余處說法,原自于“仲尼翼其終”的《易經(jīng)》呢!至若“神理”、“太極”、“玄圣”、“自然”等詞語,雖非某一家所專有,卻亦每每為佛教信徒所習用,更何況劉勰還曾是在定林寺研修多年的佛教徒,最后仍又皈依佛門呢!
在儒、道、佛三家中,劉勰固然有所宗主,但他畢竟是三家兼而有之。魯迅在《準風月談·吃教》中說:“達一先生在《文統(tǒng)之夢》里,因劉勰自謂夢隨孔子,乃始論文。而后來做了和尚,遂譏其‘貽羞往圣’。其實是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jīng)》;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jīng)》,不但采作談資,并且常常做一點注解……劉勰亦然?!边@是非常符合歷史實際的。劉勰本人即主張“擘肌分理,惟務折衷”(《序志》),“彌綸群言,研精一理”(《論說》),而今人卻偏要讓他“非此即彼”,歸屬一家,這未免削足適履,強人所難了。
進一步說,劉勰在《原道》篇所謂的“道”究竟是唯心的,抑或是唯物的呢?
筆者以為,劉勰所謂的“道”,既有唯物成分,又有唯心因素。
劉勰說:
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
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
劉勰所論及的上述事物,都是客觀存在的,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自然現(xiàn)象。據(jù)此,說他具有唯物成分,不是恰如其分,理所當然的嗎?
劉勰又說:
若乃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shù)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
對這兩段話,無須再加解釋,其唯心因素是十分明顯的。劉勰把神奇的傳說、迷信的占卜,都視之為“道”的內(nèi)容,這就使曾被作為自然現(xiàn)象解釋的“道”中,混進了唯心的“神理”,它的性質(zhì)不再是單純的了。“自然之道”變幻成了“神理”,神理也就成了“自然之道”。在這種情況下,囿于一偏,持“非此即彼”、“非是即非”之見,并沒有理論和實踐意義。
中外歷史上,有許多賢哲的思想、觀念、世界觀,唯心因素與唯物成分相混淆。如19世紀德國著名的哲學家費爾巴哈,曾被馬克思主義者視為唯物主義者,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又辯證地指出:“當費爾巴哈是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決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焙诟駹柵c費爾巴哈相反,人們一般把他作為客觀唯心主義者來看待,但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卻指出,黑格爾在《邏輯學》中的有關(guān)論述,說明他“比起近代科學家來是一個更加堅決得多的唯物主義者?!庇纱丝梢?,絕對化的“非此即彼”、“非是即非”的觀點,是經(jīng)不起歷史考驗的。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今天,人們的思想、觀念、世界觀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飛躍,有了很大的進步,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相混淆的情況,猶屢見不鮮。而今之《文心雕龍》的研究者完全沒有必要給劉勰戴上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的帽子。以他的論著為依據(jù),做具體分析,闡明其是非、正誤,才真正是客觀、公正的。一位文心學者說,劉勰“似乎什么家、什么論都有一點,但又不全是,他是自我一家論”。這說法好像簡單了一點,實則卻有深刻的內(nèi)涵,值得思考、品味。(林杉 錢淑芳 執(zhí)筆)
[原文]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圖孕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眇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為盛。元首載歌,既發(fā)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業(yè)峻鴻績,九序惟歌,勛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患憂,繇辭炳燿,符采復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制詩緝頌,斧藻群言。至夫子繼圣,獨秀前哲,镕鈞六經(jīng),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風姓,暨于孔氏,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裁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shù)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jīng)緯區(qū)宇,彌綸彝憲,發(fā)揮事業(yè),彪炳辭義。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涯,日用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贊曰:道心惟微,神理設教。光采元圣,炳耀仁孝。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效。